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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说罢拧身出门而去,二参议土包子和那几个挎娃子也相跟而去,把个陈八卦和倒在地上哼哼的矮胖子晾在庙堂里,那一圈儿的十八罗汉龇牙咧嘴你嘲我笑让人下不了台。

            陈八卦长长地嘘一口罗汉堂的土腥霉气,背操着手走过去看那宣德炉。心想这二参议好歹也是个有文墨的,可他怎么就不知古玩行里一句话,“宣德炉十有十假”呢?看那倒霉鬼又拿头在砖地上碰,他就嘘地一声挽了衣袖,左手拇指掐了中指的二节印,口吟“鸡头诀”曰:“天上金鸡叫,地上鱼鸡鸣;二鸡来相会,斩断蝎子精。”连吟三遍,又朝地上的矮胖子吹了一口气,仰天传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说罢甩手出了山门上了兜子。老连长目送着兜子闪闪晃晃下了台阶,一回身,胖矮子红红着脸站在身后,看他很轻松地甩着手腕,就鼻子里哧儿地发一声笑,转脸对身边的副官说:“手枪营分三拨往回撤,分别在白杨店、夜村、棣花用饭。”副官说:“随身人等尚有一十八人需要就地安排午饭。”老连长说:“你去办吧。”矮胖子指着飘逸而去的兜子要说什么,老连长竖掌止了,叮咛:“鬼事过后不说。”

            村里又恢复了正常的农耕生活。孙老者觉得气儿有些不顺,就坐了小板凳在门背后的土坯上临颜真卿。戒严解除后就有人跑来给孙老者说了这场事的根根梢梢,既然是无中生有孙老者就想总会有人来说个啥,可临近晌午了牛闲蛋跑来说人家大队伍撤走啦,可又派下来十八个人的饭,孙老者说要派饭也没见谁给我说一声!牛就说老连长的副官派了挎娃子要把你叫到金陵寺去,我说这使不得,人家就说叫我跑一步路来请你老出面安排。孙老者就说上次派饭轮到谁家,接着往下排三户又到谁家,说一家做一担糊汤面叫稍微稠些……

            安排了派饭,孙老者又执笔于泥水土坯。一个“安”字已临数遍,口里念着“安要写好,宝冠要小”,就把个“女”字写得胖大饱满而头上的屋顶干枯瘦小,几次皆然,看着很不顺眼。正琢磨着,十八娃在厦房打儿子,巴掌在小屁股上铮儿铮儿地响,小金虎像龙抓一样哭叫。孙老者心间一紧,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浮上眉宇:老连长此行的真实用意难道在此?

            偏不偏这时候陈八卦的麻鞋兜夫张光站在了他面前。张光说:“叫你去喝酒哩,油坊里给老连长设了宴席。”孙老者手中的笔悬在空中,笔尖噙着一点泥水晃晃欲滴。他的目光凝滞在麻鞋尖的红缨上,突然一阵恶心,口中就淋淋地泛出酸来。

            油坊里的宴会没有往常那么热烈,矮胖子和土包子两个参议虽频频为老连长代酒,可副官们总好像少了以往酒场上斗酒的激情,酒未过三巡就草草收场。陈八卦说是不是今日这茶饭不对心思,俩参议就说老连长的心思是看啥时候才回商县城呀,要不你干脆给掐上一卦?

            陈八卦说:“我就算着老连长也该回城了,从香会上传来的消息说,苟县长、毛科长在州城大肆勒索,‘憨团’搜刮的银子整骡子朝西安省送,不少老百姓都朝着龙驹寨给老连长烧香呢!对了,毛科长如今成了毛团长,治安团啊,威风凛凛说一不二,动不动一声就地正法就开枪杀人哩!”

            老连长“哼哼”地从鼻孔嗤出冷气,“十子连”的弹夹子,他刷拉拉退下来刷拉拉装上去。大参议矮胖子胀红着脸,一边剔牙一边说:“天不明就出不得手哟!”老连长问:“西安省的情势啊,你都听到啥说法?”陈八卦抚着帽苔子说:“军事上一看天下大势,二看计谋运筹,三看现场实力,最要紧的是人心向背。”老连长鼻孔的冷气化作嘴角的冷笑,他翘起半片嘴角说:“你这是给我大而化之哩,你咋不给我讲些实际的呢?”陈八卦就说:“如今的军队都将过去军中旧称的参议改称了参谋,你为何还喊他二位的旧称呼呢?”老连长刚说了一句:“我叫惯了口———”就有副官来报:“孙校长到访!”

            流岭槽(9)

            孙取仁抱拳而进,一番礼让之后,就直奔主题说:“想请老连长到咱们高等小学演讲一场。”老连长咧嘴一笑说:“我一个大老粗能讲个啥?叫娃都跟我当粮子?我不忍心。”孙校长诚恳地说:“咱们建校之时,你就捐了善款,开学典礼请你出席你忙于军务,这次好不容易来了,一定去讲一讲,先生学生都要一睹你的风采呢!”老连长也真诚地说:“只要娃们顺顺实实地学,先生勤勤谨谨地教,就啥都有了。是这吧,孙校长啊,今年冬天先生烤火的木炭,准我的,过了霜降就给你办,怎么样?这一向学校顺势着哩么?”

            孙校长说:“也没啥大不顺的,就是日前开除了一个学生,这学生扬言要砸学校。”老连长一拍大腿:“他敢!你手段要硬哩,见逛山坯子就给我拿板子咣!以后对考上初中的要戴花、要放炮、要报喜,要引上来见我,我要给发奖!”孙校长拱一拱手说:“那就太好了!你这个决定我回去要在全校宣布,让学生们都竞当优等生。”老连长说:“要叫娃好学上进,就把他大他爷请到学里来,教他老人讲讲当睁眼瞎子的可怜。”孙校长说:“我正好有个想法,秋后农闲了,办个平民识字班,把村里不识字的成年人都叫来,用大教育家晏阳初先生编的《千字课》教他们,三个月毕业就达到能读书、会写信、能记账,大的方向上还要通过识字,培养平民的自立精神、互助精神、涵养精神、改进精神。经过大约三年吧,咱苦胆湾就会养成处处读书、人人明理的风气。”老连长不住地晃着脑袋,眯着眼说:“很好,很好,就照你说的办吧,办成了就朝全县推广,千万不要虎头蛇尾,有啥为难的就给我说。再没别的事了吧?”见老连长已无意深谈,孙校长就道谢而去。

            老连长忽而睁圆了眼,对陈八卦说:“你这人啊,能掐会算,可日鬼捣棒槌尽是鸡皮狗毛的事!你看诸葛亮也能掐会算,可人家算的是天下大势,我跟你交往多年,也没见你给我进过一句纵览天下的高论呢!”

            陈八卦轻轻拍着帽苔子,一脸肃然。他说:“是这———”遂起身,右手导引着老连长来到书房。

            书房里有他的小书僮,正旁若无人地“写仿”。老连长先是惊异于这书房的神秘和古雅,再是奇怪于这书房的兵戎气息,还有就是这书僮的严肃清高。他看那整架子的线装书、整架子的时尚书,嘴里轻轻地嗯嗯着,《武经七书》听人说过,《推背图》听人说过,可《中庸十二体字》、《十竹斋画谱》、《管子二十四卷》、《孔孟圣迹图鉴》就没听人说过。这《女神》又是什么书?说的是“娘娘”还是“菩萨”?这郭沫若是谁?鲁迅是谁?陈独秀是谁?《呐喊》、《野草》是啥书?《大中华日报》、《大公报》、《民族日报》、《民众日报》这么多报纸都说了些啥?《新青年》、《小说月报》、《中华教育界》怎么像书又像报……

            一个靠枪杆子说话的草莽英雄、一个在东秦岭地区见风使舵割据称雄的赳赳武夫,可怜的二年半私塾旧学底子,他何曾知道文化里还有更大的世界?哪里见过详陈于书报刊里的天下风雷?面对一个令他畏惧的世界、一帮令他惊疑的人物,老连长不免对这个小书僮刮目相看了。他背着手轻轻走过去,看那毛边纸上的文墨,不由一句赞叹脱口而出:“一笔好字啊!”

            陈八卦说:“这是我的小外甥,叫亮亮,原本给我当书僮,可当着当着就成了我的先生。天下大事每每于胸,不少世事被他言中。也好啊,我多了一双耳目!”老连长小声说:“这双耳目对我更有用啊!”陈八卦说:“你不是有俩参议嘛!”老连长从牙齿间嗤出一声笑,说:“这俩参议出面和地方士绅打交道也还得手,可要面对天下和西安省,就是半瓶子醋哟———”正说着突然愣了神,他的目光凝冻在墙角的一方地图上。就俯身过去,感叹着说:“我打了半辈子仗,还没用过作战地图呢,你这娃碎碎儿的就看着地图研判天下,了得!了得!”

            陈八卦哂然一笑,无声地摇摇头,过去拍了拍正在专心“写仿”的亮亮,招手让他起来。亮亮慎慎地放了笔,擦了手,捋正袖口,来到老连长面前。陈八卦说:“这是一位长辈。”亮亮就浅浅地鞠了一个躬。老连长满心欢喜,由不得手就在兜里摸银元,银元在手心里嚓啦啦响,他最终没好意思掏出来。亮亮约莫十四五岁,留着“洋楼”发式,上身是直领四兜装,眉宇间散发出英武之气。老连长慈祥地说:“怎么样?跟老叔吃粮去啊!”

            亮亮眯笑着摇摇头,又眼仁儿一夹,问:“镇嵩军在西安围城七个多月了,你能不能出武关袭豫西做一个佯攻嵩山老巢的动作呢?”老连长惊骇得大张了口,蓦然一声:“啊?”又问:“这是为什么哩?”亮亮快语道:“围魏救赵啊!”陈八卦、老连长同声大笑,亮亮一眨一眨地闪着明目。陈八卦说:“娃娃家莫要乱说,你知道一颗子弹几两重。”老连长擦着眼角说:“老叔就是想到镇嵩军的老巢捣一捣,可老叔的兵力不够啊,老叔就缺你这样的青年将才啊!”说罢又擦一把眼泪,对陈八卦说:“这是个人才!真真是个人才!”陈八卦说:“亮亮,你把西安省这一向的情势给老叔说说,对西安围城,老叔是有想法哩!”

            亮亮就脱口而出,仿佛整个战阵了然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