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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老连长走过来,先是松松儿地拱一个拳,见这么个泥里土里的老农夫,就脸上怪怪儿的,问:“老人家是糊老鼠窟窿啊?”孙老者挲着十个指头举了一下,夹着眼就着光瞟一下面前这位五短身材的肥硕之人,说:“先坐先坐,叫我把这个字儿写完。”说着又坐下在那土坯上写字。老连长觉得新奇,凑近了观看,见那毛笔润着泥水在土坯上运行,一竖一横沉稳结实,就直在心里嘘气。孙老者慎慎地掐掉笔尖一根脱毛,说:“仓颉爷可不敢得罪。”遂将“安”字的最后一笔落到实处。

            “安”字的宝冠在土坯上淡去,唯余一个“女”字刺在眼际,老连长的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他觉着心里怪怪儿的。孙老者笑笑地说:“我这是个毛病,一天不写两笔就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坐,坐,茶呢,海鱼儿?”

            落坐妥当,老连长说:“都说你老是水火棍不离身,没想到还是笔墨不离手啊!是这,把那泥坯子踢了,泥碗扔了,我给你老送几刀棉纸几锭子墨,要写就写真格的,啊?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嘛!”

            孙老者先用火镰打着媒纸,再把水烟袋递给老连长,又一眼一眼地瞅着他装烟,说:“难得你这贵人到寒舍来体察民情啊!”老连长有一气没一气地吸着水烟,抽空咧出半个嘴嗨嗨两声,孙老者又说:“这二年土匪毛贼生了不少,你也忙忙迫迫地这儿剿剿那儿剿剿,也算是给镇住了。百姓么,只要能安生种地,就说你是个好。”几句诚挚话说得老连长心窝子发热,也就趁着碌碡上驴,嗨嗨着说:“咱这人马啊,才是真正的国民军!我就信奉孙中山,他一个主义里就有三个民。这话说回来啊,一好不如俩好,凭良心讲,你孙老者这几年在粮秣上没拖欠过我,这就比啥都强,听说城里人如今给我烧香哩,嗨!没我你试试!”说着眼光一斜,朝暗处骂了起来:“嗨!你这狗兄弟,偷吃开啦?难怪半天不见你吭声,是蒸馍蘸蒜把嘴占住啦!”一边嚷叫着就蹙蹙着鼻子走过去。屋角灯影里,一个白胖女人端了碟子和他撞了满怀,陈八卦就笑了,说:“我是跑惯了腿吃惯了嘴,哪有你那嘴头子,千家油盐万家米面的!”

            老连长把一个趔趄摄住,挲着两臂,红着脸问:“这、这?十八娃啊!”一边退到灯前,一边对孙老者说:“你这儿的水土养人啊!过来过来,叫我好好看看!”十八娃磨蹭着过去,却有饶姐抱了金虎吱吱哇哇过来。十八娃接了金虎,老连长就说:“叫我看看叫我看看,这十八娃的娃就是十九娃嘛!”一伙人都笑了,老连长的眼睛又冲着饶发痴,问:“这又是谁啊?”孙老者说:“这是老二的媳妇,叫饶。噢,老四的媳妇也引回来啦。琴!过来过来,认认这个———哎呀还是你保的大媒哩!”

            三个媳妇站成一排,老连长真正痴了眼,自嘲说:“我这是进到庙里啦,这个是观音,这个是菩萨,这个是娘娘,你孙老者都给吃的啥?再野的女子一入你家的门户就都又白又胖的?哎哎,还有一个呢?”陈八卦就在旁打圆场说:“还有一个在锅上忙呢,两手的恶水。”老连长就掏出一把银元,说:“一人三块,见面礼啊!”三个媳妇忙朝后退,陈八卦就说:“接住啊,不接是傻瓜哩!”三个白白胖胖的少妇相互推搡着,迟迟萎萎地伸双手接了,又都偷眼瞧公公的脸色。公公低头吸着水烟,烟气罩了他的脸。

            小金虎又吱哇一声哭了,老连长乐呵着说:“看看看,这小人儿不愿意了,给给给,这一把都是我娃的。”一把银元直塞到十八娃的怀里。陈八卦对老连长说:“认个干孙子嘛,今儿到了这茬口上,你不接这礼头也不行哟!”饶和琴就一哇声应和:“磕头磕头!”十八娃就当真抱着金虎磕了头。老连长红着脖子一脸的受活,连说:“这这这,这怎么使得?这算起来,十八娃她外婆还是我门里的大姑呢,隔山转坡子的都是亲戚,你这十八娃小时候也叫过我干大,也没少给我磕头啊!”

            陈八卦就说:“那都是娃娃耍哩,当不得真,咱州川也有先叫后不改的说法么。”老连长就美滋滋地笑说:“这不乱了套嘛,她妈虽是半路里认下的,却也算我表妹哩!”

            流岭槽(12)

            小金虎得了银子还是要哭,孙老者“当当当”地敲着水烟哨子,饶扫了一眼公公的脸色就扯一把嫂子,又踩了琴一脚伸手抱过娃连摇带哄地退了出去。老连长干咳咳着说:“我说你这孙老者啊,三个菩萨侍候你,你还哼哼啥哩?”孙老者噗噗地吹着媒纸,媒纸燃起淡淡的火焰,他任其燃着,说:“我这是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这一家的不知那一家的穷,我四个儿媳守着两个炕,当公公的是眼泪往肚里咽啊!陈八卦兄弟说叫我赶紧死了好腾一个炕出来,这娃们没安置好我能死吗?”老连长随话答话着说:“你不能死,孙老者你咋能死呢?你死了谁给我完粮纳税呀?贼来了谁给大家敲锣呀?”孙老者说:“人说口前一句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死,我是随天爷的意哩,但这房子我是想盖几间哩,儿媳妇进了门,总得一人有一间铺窝吧!”

            “算你才刚刚明白,两间破房子娶了四个媳妇,你这不是糟蹋人吗?”屋柱的背影里传来矮胖子阴森森的声音:“你这个孙老者啊,话早给你捎下来了,叫十八娃带了碎娃子住上去,老连长给你把人养了,反正他大家户人手紧总是要雇人的。”二参议土包子抬高声音跟着说:“也不知你孙老者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请问你把人家孤儿寡母的吊到几时?”孙老者的脸阴沉下来,媒纸的火焰烧着指头。老连长摸一把脸,眉眼变得铁青,声音也抖起来:“人我是要接走的!房子你尽管盖!钱不凑手了,椽棒木石准我的。”

            陈八卦硬着腿,哐儿哐儿地走过去,哐儿哐儿地走过来,映在墙上影子像幕布一开一合。他说:“是这啊!啥都不说啦,开过年了叫人上去,今冬里叫妯娌们好好做些碾磨纺织,开春了一动工吃喝鞋脚就得跟上。”

            孙老者无言,一锅一锅地吸着水烟,一滴浊泪在眼角闪烁。老连长放高声音说:“还得感谢你孙老者啊,给我养了个好军官,咱那个孙营长啊,给我拿下了红崖寺,我就给他建团呀!”

            孙老者心里难过着,嘴里却说:“多谢你提拔咱擀杖娃。”默了一会儿,又说:“多少带兵的,明是粮子暗是匪,你要叫咱娃学好,不要骚害百姓。”正说着,饶上来给陈八卦说汤做好了,问是不是这会儿就端,陈八卦就给老连长说:“挂面汤啊,一人一碗,眨眼天就黑了,这汤一喝晚饭就不派了啊!”老连长就询问左右:“还喝吗?在油坊里又是茶又是酒的,肚子还没空啊!”孙老者就说:“这挂面汤好啊,堰背后十七亩的小麦,吊出来的面麦芒那么细芯儿还是空的,咱这苦胆湾送礼行人情都离不了这,你都尝尝、尝尝啊!”

            杯盘碟碗一阵响,一行人就都喝了起来。老连长一会儿要辣子一会儿要醋,使唤得三个媳妇团团转,抽空儿又说:“孙老者啊,你老能活一百岁。三个菩萨侍候着,你说你还要咋哩?”孙老者吧嗒着水烟,连说:“知足,知足。”

            喝罢汤是唱花鼓。原说不挪窝就地唱,陈八卦说这一唱开就没个时辰了,黑夜里吱吱哇哇地吵闹得左邻右舍不安生,不如到油坊里去,场子大能尽着嗓子吱哇,老连长说喝得肚子鼓鼓的不想跑路又怕坐兜子,说到最后大家就说干脆把场子安到金陵寺里去。老连长就笑笑地说:“寺里是神爷之地,咱这唱曲儿酸喷老臭的,怕有不恭吧!”众人就说神爷才最爱听这臭臭花鼓子,三月初三王山祖始殿的会、三月十八许石山娘娘庙的会、四月初八陈家湾显身庙的会,逢会都要搭了台子给神唱戏,唱啥神都喜欢的。陈八卦就说:“刚好你的号令部就设在寺里,咱全当是给神唱坐台哩!”

            说中间一行人就轰轰隆隆到了罗汉堂。老连长说家伙还是要敲的,脸子就不抹了腰里围的豆腐包头上戴的帽圈子就都免了。尿床王孙庆吉和他的老搭挡刘奴奴一伙人就商量先唱啥后唱啥,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说看老连长爱听啥。老连长就喊:“奴奴呢?奴奴,你这婆娘汉不敢到我跟前来,怕我验你的牛牛啊!”大家乐呵着,老连长又说:“要叫我说啊孙庆吉,你就把你尿床的古经编一段给咱唱一尺子,我就先给你披红!”众人就笑说他婆娘早扬言要编出来臭臭他。说笑归说笑,戏子们还是要老连长点一段,老连长就说:“有孙老者在上,听老者的。”众戏子说:“还是你点,头儿一开后头就顺着走咧!”老连长就下巴一抹袖子一挽说:“要我点啊,我就点《女儿回十》,你敢唱我就敢听!”一时哑了众口,孙庆吉说:“好我叔哩,你这是不想叫娃在村里活人了!你就放娃一马吧!”孙老者也说:“不难为啦不难为啦,先说白口,接着唱《小喜接妹》,《来逢吃面》、《秦时敢耍钱》也都是热闹戏!”

            此话一出,尿床王一个趔子打到场子中间,开口就叫:“丁儿东儿三声炮,老子一蹦出来了!清早起来面朝西,看见苍蝇顺沟飞,我问苍蝇哪里去,秃子头上吃酒席!”锣鼓响处,尿床王踢腿子打旋子运腕子直舞得眼花缭乱。突然间锣鼓刹住,梆子响起,尿床王说出正经白口,声声干炸,句句响雷:“这终日忙碌只为饥,才得饱食又思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