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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阴历八月里过了“社”(秋分),柿子就变黄了。霜降以后,漫坡架岭的柿叶子火一样红起来。秋风吹过,红叶落尽,满树都是一嘟噜一嘟噜的金疙瘩。娃娃们上树摘上树摇,大人们拿竹竿夹。那些最大个儿的品种,窝窝、丰柿、母水花、社里黄、水冒啃,人们摘下来在夜里入锅和谷草一同温了,第二天上山割柴下地耕作学生娃子上学,携了三个五个可以当干粮。更有几个特殊品种:“烧柿”是在火里烧一烧就脱涩变甜,“办柿”是吃时在地上摔几下就立马可食,“半夜尿”是温水锅里暖柿子,一般品种到天明才糖化变甜,这种柿子是人半夜起来撒尿的时候就甜了;还有那些中型的品种,重台、板柿、干冒啃、镜面儿,主要用来削柿饼。一家大小围了竹笸篮用柿饼旋子削去表皮,然后扎成串子,挂房檐下晾成半干,又捏成扁平形状,入缸收藏。待春节前潮了“霜”,柿糖析出、柿饼洁白如玉时,担到集上出售,是年节里看望老人和发给拜年孩子的好礼物。而柿子品种中最小的数火晶、笆齿、十样景,人们摘下来掰柿片子、做甜炒面。家势好的人把大麦炒熟用软柿子粘成疙瘩,晒干磨面,食之如饴;穷汉家儿的甜炒面,是柿子拌熟糠,荒春上出门做活时,一碗糠炒面一碗稀糊汤手帕里包一笊篱软蛋柿就是一天的口粮……

            商县城(8)

            孙老者的新房里,两大“沆子”的“缸头”和三大“沆子”的“缸桩子”顺后檐墙排了一行,海鱼儿和老三就知道他俩腊月天还要做啥活了。染坊上的生意孙老者抠得紧,海鱼儿和老三赶集摆摊子给染坊上收发了布,同时还要将两桶醋捎带着卖了,家里亏空得厉害,孙老者说攒一个钱是一个钱。三个媳妇贩花织布也大不如往年,十八娃走了,饶拖着笨身子,琴叫跟虎缠着,忍要见天做三顿饭,染坊上的活都是见缝插针着做,拉不开手了,孙校长就叫麻春芳喊几个护校队的学生帮忙。

            民国十七年的春节过得冷清,一是老四没回来,二是校长东躲西藏不敢露面,三是饶年前就下身漏血卧床不起。今年过年,老连长把守城护节的任务交给了孙团长,孙团长派李念劳把了东门南门、派王双考守住西门北门,他夜里不放心还亲自提了马灯带人上街巡逻。孙校长给护校队的学生放了假,说娃们紧张了一年过节了也叫回去给祖宗烧烧香火给二老行行孝心,他特别安排麻春芳领一班枪手住校,说瞎锤子的人来了就往死里打,他说自己入山隐居去呀,省得瞎锤子到处寻他惹得村里不安生。

            最不得安生的是掌家媳妇饶,她担惊受怕不说,操心劳累不说,要紧的是元宵灯节刚过完,下身的漏血就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她圪蹴在茅房里没有起来,待忍发现的时候,她身子底下掉下一个血疙瘩。忍赶紧喊琴,琴赶紧喊高卷,又叫来白顶子、帽根子,不用说,是“小月”了。海鱼儿跑得快,待他从陈八卦处取回“苜蓿籽麻油鸡蛋汤”的单方,这边老母鸡加红壳小米已经炖上了。饶蜡黄着脸躺在老厦子的炕上,金虎乖乖地偎在她的怀里,忍要抱他他摇头,琴要哄他他不去。孙老者拄了水火棍在门口巴望,众人扶他去上房歇息。他人歇息了,却心里沉甸甸地疼,就起身洗了手,在“孙氏历代祖宗大人神主”的牌位前上了一炉香,才在老圈椅上默头坐了,水烟锅拿在手里,也无力打着火镰……

            孙校长被人找了回来,他问了食补单方,又捉手试了脉象,说好多了不当紧,众人才叹息着分别离去。校长脱去长袍,从怀里抽出两卷老书,慎慎地压在枕下,就囫囵着身子裹了被子睡去。

            半夜里,突然一村的狗都叫了起来,孙校长刚翻身坐起,院子里就响了一枪,饶猛地推他一把,他拾起老书揣入腰里就跑,到老三小房外,脚朝窗台上一蹬,就身子跃起双手扣紧椽头,双腿一摆上了院墙……

            老厦子里,有人一脚踏开炕头的撑窗,吧吧朝炕上开了两枪。一个黑影闪进来,手电的光影在屋里哗哗地扫着。饶合身子一滚,连被子带金虎一疙瘩窝在炕旯旮。一双大脚踩在炕席上,金虎的光脚丫子连踢带蹬,嘴里连哭带骂:“日你妈日你妈日你妈!”手电光扫过来,是一张惨白惨白的妇人脸,踩在炕上的大脚在娃娃的骂声中朝妇人脸上踢了一脚,又步子一跨蹦了出去。

            上房门被踏开,几只火把在屋里照着。烟光火影中,孙老者问:“哪一个娃是固士珍?到我跟前来!”执火把的没人理他。翻箱倒柜的也没人理他,有人从阁楼上跳下来,手一挥,一伙人就呼啦啦出门而去。新房那边的院子里,手电光扫着了葫芦豹,胳膊粗一股黑头蜂立马就顺光柱扑了下来,有人吱哇一声喊:“跑啊,葫芦豹来啦!”

            一瞬间,村里又恢复了平静。孙家的一院子人都起来了,海鱼儿胳膊上流着血,说是一伙人要蹬琴的房门,他伸手拦住说,屋里是人家的婆娘娃,你也好意思?话没落地枪就响了。正说着,麻春芳带了一帮子枪手跑来,问了情况,见没逮住校长也没出了人命,就说万幸万幸,又当即领人到村沿子上去搜索。

            第二天,孙团长知道家里出了事,就骑骡子率领一连兵士连晌子赶了回来。在苦胆湾高等小学,他召开了一个简单的联系会议,召集了下州川六个里十八个乡的里正、里副和麻子巡管、西塬上的士绅、陈八卦、牛闲蛋马皮干二校董、麻春芳、孙校长等等,大家讨论苦胆湾的治安问题。麻春芳提出要扩大警戒范围,不能就村护村就校护校,但这要解决人员和装备问题。孙校长说要长治久安就得组建民团,古人就有止戈为武的说法,但这就要在各村抽取人头税,至于我自己,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总不能把咱辛辛苦苦办起来的教育毁在瞎锤子手里。陈八卦说以暴易暴冤冤相报这不是根本办法,要紧的是以心换心,他说他可以到古楼峪去面见一次固士珍,痛陈利害,大家罢戈息武,如果要田产,他油坊里的家当可以奉上一半……

            讨论的结果,是先礼后兵。陈八卦次日就坐兜子上路,孙团长麻春芳也策划着调兵部署,他们希望陈八卦能有一个好的消息带回来,但他们估计这种可能几乎没有。

            要上古楼峪见固士珍,须得爬上十八盘。十八盘是螺旋路转山而上,每一盘都有岗哨持枪把守,要紧处建有碉楼,机枪头子从枪眼里伸出来黑洞洞地吓人。前三盘,岗哨的士兵都是州川娃,一看见兜子,就说:“噢,福吉叔,是固司令叫你上来的?”陈八卦用手里的黄铜茶壶朝山上扬扬,也懒得回答。上到中三盘,有认得他的老远就喊:“是风水先生啊,你看这山上有龙脉吗?”陈八卦就势大声回答:“噢,给固司令他爷踏坟地呀!”最后一盘,是山寨城门,垛墙上站一行端枪的士兵,不管谁来到这里,都要武官下马文官下轿,陈八卦被人扯住袍子揪下兜子,又被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才有兵娃子引到席棚里用茶,片刻就有红鼻子警卫官持了笔纸过来询问事由。陈八卦不失风度,他帽苔子一筛袍子一撩罗盘就端在了手上。看此人一派仙风道骨,红鼻子警卫官就先退了一步,远远地说:“敢问仙道来自何方洞府?来在鄙地有何贵干?”陈八卦将红铜茶壶一扬,宽袖子在罗盘上拂过,悠然作答:“五圣师庙道士登山访贤,特来拜访固司令!”

            商县城(9)

            红鼻子警卫官跑步而去。一个时辰之后,跑出来熟人骨头皂,他拥了陈八卦的道袍嘘寒问暖,引入一处木屋歇息,又发了一通冯大人要通吃陕军的高论,才转弯抹角地询问福吉兄何以不辞辛苦来此。陈八卦知此乃八面玲珑之人,就说此行是替人踏勘阴宅路过只是顺便拜访,骨头皂就说固士珍正欲择一吉地建造司令部,何不随路踏勘落个顺水人情?陈八卦不置可否地笑了,骨头皂就引了他登高远望。这一处山势,有淙淙清泉流淌,林子里散布着草庵坯房。陈八卦在山崖边攀高溜低,罗盘就不停地转换方位,盘上的磁针在这儿颤抖在那儿也颤抖,终不能静下来。看福吉兄一脸沉重,骨头皂知天意勉强不得,遂见好就收着说大兄今日是累了,另择吉日再踏吧。

            下了山崖,再入木屋,红鼻子端来几角子烙馍。骨头皂笑说:“这里没有蒸馍也没有油泼蒜叫你蘸着吃,大兄你走一乡随一帮将就着吃,禁住饥就行了。”陈八卦反眼问他:“你是随了这一帮了?”骨头皂说:“我是腿长走天下嘴大吃四方,广结豪杰为人缝豁锣解疙瘩哩!老兄你有啥事要合辙了我给你串说去。”陈八卦说:“大事倒没有,我是有一份家当想送给固士珍,他是我手里长起来的娃,人都盼娃学好哩嘛!”骨头皂笑了一回,起身说:“这山上的蕃麦酒很特别,我去舀一葫芦子来咱哥们品品。”陈八卦冷冷地斜眼笑了,看他趔趄而去,一时间产生了立马下山的想法。正作想着,骨头皂果真提了酒葫芦子一路淋漓而来,陈八卦站起来,用扣着红铜茶壶的手挡住他,冷峻着脸说:“酒我就不喝了———”骨头皂热热切切地说:“不喝了也罢,我给你这茶壶里灌上,一路下去了慢慢品。”陈八卦就随他灌去,一边顺下坡路走一边说:“这固士珍是耍大了啊!”骨头皂朝他耳边一拢,悄声说:“你一上山,我就知道你是来做啥呀。我给你说,狗欠欠的事恐怕搁不下,你给腊娥说再不要搬人上山说话了,就全当没养她,这女子疯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