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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壕前十来丈的地方划了一道灰线,有七八个农民样的人手执马刀在此警戒,说话是漫川关一带的下河口音。州河两岸,支了几十顶军帐,南北二山之间通往县城的州河通道被彻底截断,所有往返县城的人都被挡了回去,稍有违抗就刀枪侍候。

            孙校长麻春芳带领新立起的民团二百多人正在后沟里学打枪,得到报告就立即开会商量。孙老者说县城内外消息不通,城里必有灾异,又适逢老连长去了龙驹寨,这不是一般的事情。麻春芳说刚好王双考营西潜牧护关,而守城的却只有李念劳营和咱老四手下的新兵连,正值城里空虚之时出事说明来者是知己知彼,目的恐怕不仅仅在于图谋城里的钱财粮物。孙校长说,听古楼峪下来的人说,固士珍的寨子上这两天出奇地平静,但凭他那点儿人马要进城闹事恐怕还没有这个实力,说那些人是下河口音就叫人猜想是不是咱老表唐靖儿的人马上来了?麻春芳说,唐靖儿陈月天在湖北郧西扎了根,就是要犯州川,他总得走竹林关总得走山阳县吧?那边都是老连长的人,不可能不通消息呀?再说了这一线上来八九百上千里路,又是大部队行动,总要电闪雷鸣,不像咱王双考的一营人每人背了二斤炒蕃麦一天一夜就到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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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量的结果是以护校队骨干为前锋,以民团的二百人为主力,带足弹药,趁天黑扑上去一俱打通警戒线直奔县城与守城的孙团长会合,依事态程度决定以后的军事行动。孙老者提醒说,如遇强敌不要硬碰。孙校长说民团毕竟是一些才放下农具的农民。麻春芳说仗是由我去打,进退攻守我心里有数。于是队伍集齐,统一了哨令,连续的短哨音就是进攻,一声长哨音就是撤退,撤退还是卷席筒的阵法,不能乱套。麻春芳把挂在脖子上的铁哨子当场吹响,演示已毕,每人发了二十颗子弹,只等天黑行动。

            可是这一仗却出乎麻春芳的意料。首先,伏在土壕里的兵们不仅有长枪,还有炸弹;更可怕的是,笆搂山的制高点上,有机枪居高临下喷火……所以一交手,麻春芳就咬了铁哨子一口气儿地长声吹。护校队的硬手们爬在地堰上还击,民团的人就趁势滚到蕃麦地里,又依照在后沟里演练的战法,一个排掩护两个排撤退,依次朝后卷。所好对方没有追击又有黑夜遮蔽,幸无人员阵亡。虽有十来个人挂了彩,但两个重伤者还是被人扯着腿抬回来了。

            城里的事态可能十分严重。琴抱着跟虎,娘哭了娃哭。孙老者拄着水火棍在大椿树下转了一圈又一圈,饶端着一碗汤药跟在后边,一声高一声低的唤着大大……

            为了防止天明后对方追击下来,孙校长麻春芳连夜安排民团,在下州川几个交通要冲和制高点上部署了火力。天蒙蒙亮,孙校长麻春芳就赶紧给龙驹寨的老连长通报消息,一骑快骡疾驰而去,铁蹄叩击官路的声音沉在人们心里。

            二尺高的蕃麦苗子,在初夏的燥风中整夜都蔫卷着叶子。陈八卦坐着兜子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扣着红铜茶壶,晃儿晃儿地来到设在金陵寺的民团总部。孙校长迎上前去要说明昨夜的事情,陈八卦亮掌止了他。红铜茶壶的壶嘴儿在帽苔子的鬓角挠着,陈八卦提袍下了兜子,径入大殿入座,才说:“没死人吧?没死人就好。香会上传下来的话是:县城叫唐靖儿和固士珍给围了,东西南北四座城门被铁桶一般箍住,目下第一等的要紧事是立马向老连长报告!”孙校长说:“送急信的骡子已经去了。”陈八卦说:“这就好,但这只是其一。其二,如果县城久攻不破,唐靖儿的人马是长途跋涉而来,要吃要喝就必然顺州河下来抢掠———”孙校长说:“已部署了民团在必要处火力防范,护校队也放在了要紧处。”陈八卦扬着茶壶,铁青着脸说:“不可仅此而已,一河两岸的老百姓得尽快上山入洞。事情一来,总要保民第一,没了民众百姓,你的民团就是无根之草。”

            孙老者拄着水火棍出现在寺门口,陈八卦朝他嚷道:“是你外甥啊,在城里做大活哩!”孙老者把水火棍在地上狠劲地捣着说:“这狗崽子起了野心咧!”

            几只狗蹲在村口,长长的舌头搭在嘴上哈着热气,滴溜溜转的眼睛直朝官路上瞅。三五只母鸡在墙根刨土,金红的大公鸡在不远处巡逻。一家的屋顶上冒起炊烟,一排一巷的屋顶上都冒起炊烟,烟柱与烟柱在村树的枝梢间弥漫,一层薄雾就罩住了苦胆湾。可是,饭还没有做熟,娃娃还在炕上哭着,圈里的猪呀牛呀哼哼着撞门要吃喝,村口上就咣咣咣地响起了急锣!

            是孙老者,水火棍九分一地挑在肩上,肩后边十分之九的分量刚好担住前边挂着的大锣。他的脊背明显地驼了,跑过街巷时的脚步也有些蹒跚,可铜锣在他频频敲击的桐木槌下昂昂发响,响声中夹杂着他奋力嘶哑的催促:“钻山了钻山了!上洞了上洞了———”

            眨眼间,鸡飞人跑,狗叫连片,扶老携幼的,背包挎袋的,一流带串顺后沟上了王山,眼见着山道上林荫间黑压压的人群一条线似的蜿蜒着。苦胆湾的锣一响,西塬上的锣也响了,一河两岸的锣都响了,刹那间下州川的村村镇镇都成了空庄子———

            牛闲蛋手持着长把铁锨,引着苦胆湾高等小学的学生在后沟里行进,先生们背着书囊混在学生中,护校队的人扛着枪殿后,马皮干挥舞着双枪一蹦三尺高,“十子连”把子上的红绸絮舞得人眼花缭乱。最可怜的是孙家的三个媳妇两个娃,跌跌撞撞中人哭娃叫唤,老三背着金虎胳膊上挎着包袱手里还牵着一头牛,海鱼儿怀抱着跟虎背笼里是一家人的干粮。忍一手拉着猪绳一手扶着琴,琴哭得身子成了瘫瘫怀里抱只母鸡。饶拄着一根棍拎着装了衣物碗筷的筐子,筐子里踢里哐啷响着,她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爬,心想大大还在村里,带民团的丈夫还在寺里,染坊的一摞子布还在窖里,两瓮的粮食还埋在院里……

            可是,唐靖儿的人马连个狗影儿都没见,固士珍也没来打家劫舍,下州川的村村镇镇荒如死寂。躲入南北二山的人们不敢回家,远远望着州河水默默流淌,眼睛沉得抬不起来。终于,有民团的人去河边洗脸,只撩了一把水就往回跑,没到团部门口就变脸失色地喊:“河水里满是血腥味……”

            昨夜晚,县城里血流成河。

            还是天刚黑的时候,孙团长就命令李念劳,在重点防守四座城门之外,要分出兵力在城墙上巡逻。全城大小商号里的电筒搜齐了也只有十来把,一圈儿城墙上按守卫距离平均分配了,领头的巡逻班长每人一把手电筒,他要不停地朝城墙外侧照射,发现爬墙的立即用机枪扫。全城的马灯也搜集起来,隔上十丈八丈就在女墙的垛口上放置一盏,可这些灯成了围城者的靶标,一枪一个,还未放稳就盏碎灯灭,不少兵士伤亡。城墙外边,哒哒哒的机枪声不时在这儿那儿响起,望得见的四座城楼上不时有火光冲起,剧烈的爆炸声震得人耳朵发木。县长胡传路带着新兵连挨家挨户搜集洋油和食油,成桶成篓地送上城墙,锅盆碗盏的什么都做成捻子灯,城墙上焰火飘飘灯光照耀。县府的大小官员一齐出动,全城的男人都发动起来,朝城墙上搬运滚木擂石。一会儿是东城墙上的人们嗷嗷嗷地喊,一会儿是西城墙上排枪响如爆豆,满城老幼都出动了,婆娘女子都朝城墙上送吃喝,胡县长的老婆和娃娃也出来参战。新兵连把几个老百姓押上南城楼,孙团长看都没看就命令:“从城墙上推下去!”原来这几个人是趁机入民居盗窃。孙团长头上缠着半片衣襟,发黑的血迹凝在鬓角,敌人把仅有的两门山炮支在州河岸上猛轰南城门,李念劳几次从西城楼赶来增援都被团长骂了回去,他说南城门东城门准我的,西城门北城门准你的,谁失了守谁就拿他的人头谢全城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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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最终,还是他的南城门被轰开了。枪林弹雨中他和他率领的一百五十名士兵全部阵亡,他是在断了一条腿之后爬在城门洞里射出最后一颗子弹的。在对方的火炮轰击中,城楼上失去了火力压制,敌人就撞开城门号叫着蜂拥而入。他和冲入的敌人绞在一起厮杀格斗,身上被刀子捅成了马蜂窝,倒在地上还掐着一个人的脖子。铁锤一般的重脚步从他的胸口和头上踩过,临死前他嘴里还咬着谁的半个耳朵。城门洞的血流汩汩地淌出去,在平日妇女洗衣的青石板那里散开来汇入州河。

            南街是一片火海,东街是一片火海。北城门被攻破,固士珍的人一入城就先抢商号。西城门的李念劳见城已失守,就带了身边的十三铁腿拼死突围,全凭着跑得快,才顺黄沙渠钻梢林过胭脂关砭直奔麻街川去投白脸娃娃。白脸娃娃是个轻狂人,没事了找事,有事了怕事,老连长叫他防备的是李虎,他见李虎还实诚,一时悠闲了就去挑衅曹鸡眼,没料想叫人家给粘住了。他一攻人家就退,他一撤人家就撵,他攻之怕中埋伏,退之又怕失守,就那么僵持着日夜不敢眨眼。到李念劳带着十三铁腿跌倒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知道惹下大烂子了。在唐、固围城之初,孙团长就密派细作命他回援,他还以为是孙团长趁老连长不在耍权把子哩,这下后院失守,若是敌人乘胜追来处在两方夹击中如何是好?

            却说商县城在黎明时分已全面告破,唐靖儿杀红了眼又见固士珍的人满城疯抢,手下兵将又一哇声地要求犒劳,二十九岁的唐司令就把长杆子的旱烟袋一挥说:“放抢俩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