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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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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老连长说:“这事儿嘛,谁会当真呢!捞出来捞出来,洗净净的挂在你这钥匙架上,还是个好招牌哩!毕竟你给唐靖儿当过一天半的县长,不过你没害人,就不算啥事。”

            锁匠兴奋了,连问:“长官你说不算啥事?你说话算数哩?”扫场子的几个军佐都围过来看稀奇,见锁匠猜疑,就都笑着说:“算数哩算数哩,快去捞出来叫大家看看。”锁匠就弯了腰在台案下的杂物中翻找,一边说:“我就知道这是个耍猴子玩的,没舍得扔哩!”

            红绸子包着的县府大印还是原样子,白底红字的“县长”门牌上沾了不少污物,锁匠拿袖子擦着,说:“这拾掇拾掇还能用哩。”老连长接过来看着,一边说:“新县长来了要用新大印呢,这老县长的遗物就成古董了。”说着,把这两件什物朝钥匙架上一挂,朝广场上喊:“朱县长配钥匙了!”周围的人哄笑着,锁匠赶紧捂了脸,连说:“羞先人哩羞先人哩!”老连长与朱锁匠耍逗了一回,转眼又问:“听说给你这儿的吕鞋匠也封了个啥长?”

            锁匠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结结巴巴地说:“吕鞋匠失踪了,有人说他叫人害了,有人说他背了五杆枪上南山了。”

            山匪  第四部分

            州河滩(1)

            孙团长守城捐躯的消息传遍了上下州川。民团的人从官路到村口搭了三道牌楼,每一道牌楼都用松柏纸扎装饰,两边有州川绅士奉献的挽联,计有:传噩耗悲歌动地,继遗志铁誓震天;白马素车祭英灵,青天碧海招忠魂;浩气不泯热血一腔化春雨,大义凛然壮志千秋泣鬼神;等等。南北二山的名门望族都来了,他们送的挽帐在苦胆湾村路两旁的树上结绳悬挂,一眼望不到头。州川上下的里长甲脚都来了,他们送的金童玉女纸人纸马金山银锞层层叠叠,顺挽帐排列。特别是下州川六里十八乡的老百姓,送来的香表烧纸堆满了孙家大院。高等小学停了课,学生们在三个牌楼下夹道而立,来了吊唁的行情的送礼的就迎送三鞠躬。全苦胆湾的人都在哭泣,悲声如云覆盖在州河两岸。护校队的人肩上的枪杆子都缠着孝布,他们在后沟及河边列队巡逻……

            孙家大院子里搭起了灵堂,灵帐上挂了一块铜镜,帐前的方桌上点着红烛香火,各类献祭贡品成堆摆放,不时有人在桌前跪了烧纸。可是,灵帐后边的灵床上只有一条空被———孙团长的遗体至今没有找到!

            琴抱着披麻戴孝的跟虎在灵床旁的草铺上哭,一群妇女陪着她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呜咽。饶和忍在锅灶上忙活,高卷腊娥白顶子帽根子都在屋里屋外做主应承。

            孙家派了三拨人进城搬尸,还是没有找到孙团长的身骨。老连长动用了工兵连,城东城西的乱葬坟都挖开了,还是没见到孙团长。老连长说了,孙家的人先回去,待忙完了胡县长的丧事就发动全城市民寻找,孙团长是大英雄,咱不仅要把葬礼办得体体面面,还要给他的家人授勋嘉奖,还要恢复孙团的建制,就是万一找不到孙团长的遗体,咱也要打个金头银身子的孙文谦给孙老者送回去……孙家人空车素孝返回了苦胆湾,又是全村动了哭声。

            孙老者斜靠在炕头,水烟锅在嘴上搭着。陈八卦在灯影里走过来走过去,双臂后背着,一手扣着红铜茶壶。蒸馍蘸蒜在桌上凉着。孙校长坐在老圈椅里,清癯的面容只是一个剪影。炕前的地上跪着琴,她头抵在膝上没有了声息。孙老者的声音低沉而缓慢:“老四做的,是光荣的事,他为了一城人舍身,是为国捐躯,为百姓尽忠。城池失了守,不是他没尽责,是强贼太凶悍。他是我的儿,送他去吃粮就是指望他能保一方土地平安,啥事我都是想到了的。你起来,我的好儿媳,你没跟老四享福,你一定会跟老四的名声沾光。跟虎儿———琴,你要教我的孙儿呀,永远记着他的父,他父小名叫擀杖,大名叫文谦,军职是团长———”

            孙老者哽咽着说不下去,琴爬在地上泣泣噎噎:“大大啊,我贤能的大大,你是一村人的主心骨,一村人伤心你不能伤心啊!嫁给孙文谦是我自愿的,我看上他跑得快,打仗一副英雄相,我失了丈夫,他完满了英名,这是我做妻子的功德啊。大大我今天磕了头,往后我就是你的女儿,堂前屋后的孝顺里有我的一份儿啊!”

            琴被腊娥高卷搀了出去,校长孙取仁静凝的侧影发出了冷峻的声音:“你说过的,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一日有三恶,三年天必降之祸。我父亲数十年如一日积福行善,可为什么连连丧子不绝灾祸?这天悬的命题究竟该怎么解啊?”这话是问给他福吉叔的,他陈八卦的。

            陈八卦的身影不再晃动,头上的帽苔子张扬如斗笠篷顶。终于,山谷滚木头的声音从墙头的影子上落下来:“为恶必灭,若有不灭,祖宗之遗德,德尽必灭;为善必昌,若有不昌,祖宗之遗殃,殃尽必昌。”

            孙老者说话了,他一字一顿着:“恶不为灭,善不为昌,唐靖儿是我摸着头长大的,他是跟了官军当粮子,跟了屠夫翻肠子!他履邪径,欺暗室,奸于心,恶于德,是跟了逛山瞎了心的。我大椿树上的葫芦豹是蛇蝎毒物,尚能辨识敌友,况人之乎?唐靖儿不是呆笨鲁愚之人,他行走背着先妣灵牌就说他人根未孽,若逢着良师益友,恐———”

            话未说完,外头响起唢呐声。海鱼儿跑来报告:“团长、团长,他他、给运回来了———”孙校长拉了陈八卦就往外跑。村路口,火把照耀着一行龟兹乐人吹吹打打,一辆牛拉车缓缓驶来,车上载着黑漆棺材,一只雪白的引灵公鸡卧在棺盖上,棺头上金漆的“忠”字闪闪发光。民团的人已点亮了沿路的灯笼蜡烛,香表纸钱也烧起来了。烟气弥漫中,辉辉煌煌中,一村人都忙了起来,院子正中的灵堂前猛然炸起一片哭声!

            一个煞白脸庞的中年人单腿跪地双手抱拳,孙校长以主人身份拱手迎谢。陈八卦认出了来人,赶前一步将其扶起。来人说:“我要拜会孙老者,请速引见。”

            孙老者的炕前,陈八卦介绍说:“这是骨头皂先生,是他亲自驾了牛车送回孙团长的遗体,棺材灵鸡丧俗浑全。骨头皂哟,我这里代表全村人先行谢忱了!”

            孙老者咳嗽着要起来,骨头皂忙单腿跪地双手作揖,又起来握了孙老者的手按他依旧躺着,声情并茂地说:“孙老者在上下州川名正声高,晚辈心钦仰止。贵公子壮烈守城以身殉职,是功盖河岳的英烈之士。贼退验殓烈士,经人指认,我着人购置寿衣将孙团长高台供奉,又有乡绅捐出棺木,是百年古柏八大块,如此安奉妥当,便驾了牛车护灵归里。老连长那里,我已着人通了行状,他正忙于部署西线防务,说待归葬之日他要带了官兵亲来吊唁。又有善士捐献了银钱,这里也一并呈上以奉老小。”

            州河滩(2)

            一堆银元就直接倒在孙老者的被子上。孙老者推手相让,校长孙取仁又手托漆盘亲呈谢礼。这是两封银元,骨头皂死活不受,说壮士捐躯布衣出力,天地难以等量那能反了礼路?陈八卦说豇豆一行茄子一行,乡绅捐棺善士献银都在情理,可孙家正愁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却不辞苦辛守棺护灵,这份大恩是千金难报啊!

            推让中,反复的推让中,骨头皂才把两封银元揣在怀里。又约略用过茶饭,就驾了牛车携了乐人原路返回。这一夜,苦胆湾的男女老幼哭了通宵。

            黎明时分,四乡八邻的龟兹乐人齐集苦胆湾,祭灵的唢呐声薄云天。南北二山唱花鼓的艺人也赶了来,《孔子哭颜回》的曲曲唱得鸡狗惶。

            中午时分,老连长一身崭新军装正步进村。他身后,“孙团”尚存的人马全都头缠孝布三人一列缓步行进,系着白花的长枪斜扛肩上刺刀如林。王双考、李念劳各自走在自己营队的前头,各自手扶挽带引领着两个抬大花圈的士兵肃穆而行。白脸娃娃带着他的一营人马走在最后,他的队伍中夹杂着几样重武器,机枪、小钢炮,每个兵士的腰上都缚着子弹袋,个别的还挂有炸弹,仿佛不是来吊孝而是去出征。

            鞠躬已经不能打发这些贵宾了,根据牛、马二校董的指使,三重牌楼下的高小学生一律夹道而跪,频频磕头。三个营的兵士缓缓走过,长跪于地磕头于地的学生们已经眼花缭乱。更叫人头脑发麻的是,十几家龟兹队的上百支唢呐冲着队伍疯狂吹打,马锣、筛锣、鳖鼓、挎鼓,直捣得人五脏颠倒,神魂飞扬……

            最令人动容的,是全村的老少女人全都夹道而跪,她们迎宾的方式是哭声,由衷的哭声,一哇声地撕肝裂肺,直揪得人心肠寸断!

            吊唁的士兵依班排次序三鞠躬,又挨个儿绕棺材一周,把枪上拴着的白色纸花慎慎地放在棺盖上。棺盖上的花摞成了山堆堆。饶拉着金虎、琴抱着跟虎,跪在棺材两边,依次给吊唁的士兵磕头还礼,士兵们忍不住眼泪长流,不少人放了哭声。退出来的士兵在村道里站不下,就集合在高等小学的大操场里。整个苦胆湾,哭叫声,唢呐声,锣鼓声,唱曲曲声,搅和在一起,震得全村的房屋砖瓦都在动弹。

            老连长坐在孙老者的炕前,诉说着他对这位爱将的怀念和敬仰。王双考李念劳和白脸娃娃垂手恭立,报仇的誓言说了十几遍。

            孙老者说了:“叫你们兴师动众去征剿,不如我去再挨一顿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