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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命的两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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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籍名:《我生命的两极》    作者:叶辛


                                    

            地戏的武打是任何现代戏剧舞台上都没有的表演程式,俗称“套路”。一旦戏演到高潮,矛盾尖锐、武打激烈时,那套路便一一变幻、有板有眼地转换起来,就像是千军万马在那里死命地厮杀。

            最令我看得出神并终于开窍的,就是这厮杀。因为无论哪个名称的套路都得跳,跳得激烈之处,演员们全都进入了角色,锣响、鼓也齐,坝子里地坪上的尘土跟着飞速踢踏腾跳激越的脚步轻扬起来,那情景活似硝烟弥漫的战场。围得密密实实的观众群自然更是鸦雀无声,一起进了戏。一场戏结束,必报以热烈的掌声。

            读者诸君可能已经明白,这轰动一时的地戏演出,少不得打,少不得跳。故而在当地,演地戏也叫跳地戏。

            正是在看了几出地戏后,我终于恍然大悟,如果它真是戏剧的活化石,那么在我插队落户的“文化大革命”中,就已经看过。只不过那时候这玩艺儿不叫地戏,叫“跳神”。

            有一回,是寒冽的腊月间了,隔邻寨子上死了一个近九十岁的老人。有人说他家是四世同堂,有人说如果把刚出生不久又只会哭不会说的那个小孙孙一起算上,他家这是真正的五世同堂了。

            这么一位有身份的老人离开人世,总是要热闹一番的。四乡八寨的亲属赶来参加吊唁,人多得一个小小的寨子上住不下,不少客人因此住到了砂锅寨来。我那时在大队耕读小学里教书,有个学生就是死者的重孙,于是也跟着寨子上的小伙子们冒着冷风细雨,去看了一阵子热闹。奇怪的是,老人家中并没有多少悲伤气氛。围着火塘而坐的人中,不时地还有人在唱歌。我正是在那一次,真正地体会到民间称死人是“白喜”的情形。坐了一阵,夜深了,我就告辞想回去,那个学生劝我不要走,他凑近我的耳朵说,等大队和公社的干部们走了,还要演戏,好玩得很!你从来没见过的。我问他演什么,他神秘地让我不要声张,说到半夜时分,还要玩“跳神”。

            罕见的屯堡奇观(3)

            跳神!

            那不是在搞封建迷信吗?但我没有吭气,那年头我仍在痴迷地做着作家梦,已经在悄悄地写小说。我知道写小说就要观察各种各样的人生现象。特别是现在看不到的东西,所以那一晚我就留了下来,看了一次“跳神”表演。而且把跳神的人念念有词道出的咒语一一记了下来。

            已经被炒得如此热、如此红火的地戏,我说它是跳神,是曾经被批倒批臭的封建迷信,实在是有点不合时宜。要这么说,我多少得找出一点依据来。

            “京”族之谜

            依据不好找,除了当地老百姓把跳地戏叫作跳神之外,康熙年间编的《贵州通志》上,有一幅“土人跳鬼图”。其画面和现在的地戏表演十分相似。

            是不是据此就可以说,古人还把地戏叫作跳鬼哩。我必须把这一片乡土挖得更深一些。

            颇有兴味地去安顺看地戏时,我已经感觉到了,演地戏的那些个村落,都叫屯或是堡,也有叫哨或是关的。很少叫寨子。在贵州插队多年,我早就了解,小至贵州一个省,大至云、贵、川诸省,村子大多数被称为寨子。唯独这一带,为什么偏偏要叫屯堡呢?原先存在心底关于“京族”的疑惑,重新浮上心头。

            80年代中期,省里面让我牵头,写一个描写贵州政治、经济、文化、民族的长纪录片脚本。到安顺的时候,我们一头扎进了一个一个叫作屯、叫作堡、叫作哨的村子,连续几天,约谈了很多文化人士和乡间老人,终于揭开了所谓的“京族”之谜。

            当地这些穿着富有特色服饰的农民,并不是少数民族,而是汉族。只不过他们是远方迁来的汉族。和我们交谈时,他们中不少人指着我说,我们的祖先其实和你一样,也是从江南一带来的。

            追溯历史,则要讲到六百年前了。朱元璋在刘伯温、徐达等文武大臣辅佐之下,打走了元顺帝,建立了大明王朝,却不料元朝还有一个梁王盘踞在云南。自恃天高皇帝远,你朱元璋奈何我不得,不服他的管,把他派去的官员一个个都杀了。气得朱皇帝亲自部署征云南,派出了以傅友德大将军为首的三十万征南大军,一路沿江西、湖南、贵州杀将过来。

            这一段历史,在贵州、云南的很多地名上也留下了痕迹。诸如“镇远”“贵定”“清镇”“普定”“普安”“镇宁”“威宁”“宣威”等等,包括“安顺”这一地名,也充分显示了三十万大军过处,威风八面,一路镇压敢于反对者,“诸蛮”纷纷望风而降的史实。

            我在贵州二十余年,始终不能明白,安顺这地方,明明地处贵州的中部,为什么总要被称作“黔之腹、滇之喉”?原来出处也在这段历史,朱元璋认为,安顺这一带,是进军云南的“襟喉”之地,十分重要。

            云南被傅友德平定,那个梁王是被杀了,可云贵高原毕竟是山也遥远,水也遥远,路途更是十分地遥远啊。胜利了的军队一撤回来,又冒出了一个什么王,或者就是当地的土司,不服明朝管了,怎么办呢?如何统治这块土地呢,苦思冥想,朱皇帝命令傅友德的三十万远征军沿着交通要道,就地驻守下来,封官许爵,稳定云贵。军队不打仗了,仍然要吃饭。于是就让驻守下来的军队设立军屯,垦荒种粮,解决吃饭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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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是吃饭还不够。军人也要成家立业,也要过太平生活,生儿育女,于是乎,这些屯军的地方。渐渐地就变成了一个个叫作屯、一个个叫作堡、叫作哨或是关的村寨。有了军屯,随之出现了商屯、民屯。三十万征南军人,来自当时的江苏、浙江、还有朱皇帝的原籍安徽以及江西等地。他们的后裔,经历了几百年的沧桑,很多东西可能都已经有了变化。惟独穿着的服饰,一代一代流传下来,还保留着明朝的色彩和特点;惟独一些人家里的家谱,一代一代还在书写着自古而来的演变。并且显示出相对的集中,相当的完整,形成了独特的文化现象。于是乎,也便有了我们今天称之为屯堡景观、屯堡文化的研究。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奇事。似乎该归功于那一片乡土的偏远和闭塞了。

            我问过很多安顺的屯堡人来自哪里,他们往往回答说,我们是京族,老祖宗是听了朱元璋的话,从南京开拔征战而来,南京族。

            几百年了,这话听来有点悬,却是很有道理的。去年秋冬,我到云南的宣威去采访宣威火腿的创始人浦在廷的事迹。谈起浦家的老祖宗,也正是跟随明朝的大将军傅友德一路打过来的,因战功卓绝,被授予武德将军,在设立卫、所、军、屯、铺、堡的同时,就地驻守和屯垦,世代定居下来。

            我顺便还了解了一下,明朝派往西南诸省的军队,驻守下来的时候,以卫所为单位组成军屯,一卫有560人,一所则翻一倍有1120人。除了驻守屯堡,朱元璋的军队还在当地开筑道路,设立驿站,方便通邮,修复古驿道,以60里为一驿,一直修到贵州的安顺。这固然是大明王朝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而为,却也在客观上给偏僻闭塞的云贵两省,带来了江南地方较为先进的科学、文化、技术及生活方式,促进了西南云贵高原的经济开发和发展。直到上个世纪初的一百年前,云贵两省有追求有志向的青年,要走出“走不出去的云贵高原”,很多人依靠的还是这一条古驿道。

            罕见的屯堡奇观(4)

            到了浦在廷这位第十八代的后裔,赶马帮积攒了财产、经营宣威火腿发迹之后,他遵照古训,不远万里,经云南绕道越南、香港、南通,终于来到祖籍的故乡南京,寻找《浦氏族谱》上记载的老家山阴县柳树湾石门坝。费了好大力气,终于弄明白今天的南京中华门外,就是几百年前的石门坝。可任你怎么查寻,在这一带也找不到浦氏族人。最后还是经人点拨,告诉他,明朝时候,这一大片都是兵营,修族谱的老祖宗一定是误把南征出发地的兵营,记作了故乡。浦在廷这才只得无奈地作罢。

            由此也就明白了,安顺屯堡人说的“京族”,指的是南京族,因为他们的祖先从南京而来,决不是广西的那个京族。

            很多土生土长的贵州人以肯定的语气对我说,地戏就是朱皇帝的军队调北征南时带过来的。只要看看屯堡农民们表演时的衣着打扮,就不难作出判断了。你看他们身穿土布长衫,腰间围着绣了花的战裙,背上则像武打京剧中常见的那样插着靠旗,脸上蒙着黑纱,额头上戴着各种各样彩色面具,头顶上插着野鸡毛,在昂扬顿挫、模拟战场厮杀的锣鼓声中载歌载舞,表演着剧情。

            地戏演出所报出的剧目,也基本上是征战故事。诸如我们都很熟悉的《三国演义》、《封神榜》、《说岳全传》、《杨家将》等等,正因为明朝的军队是朱元璋调北征南一路打过来的,所以他们自然就会喜欢这一类和自己的经历十分相似的征战题材。而且历经几百年,年复一年,乐此不疲,一代一代地往下传。就是到了极“左”思潮泛滥得那么可怕的“文化大革命”中,也还不曾断绝过。像要我在白喜场合留下看跳神的那个学生,在文革年头,其实并没看过几回地戏,但他兴趣之浓烈,也是大大出乎我意料的。由此,也可以看到民间文化特有的传承渠道,在文化传播中的巨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