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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命的两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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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书籍名:《我生命的两极》    作者:叶辛


                                    许多孩子,汉族的或是少数民族的孩子,从小生活在大山的怀抱里,使得他们非常渴望了解大山外面的世界。高兴的时候,他们会睁大一对喜悦的眼睛;痛苦的时候,他们会睁大一对噙着热泪的眼睛;震惊的时候,疑讶的时候,恐惧的时候……他们最常有的表现,就是睁大着一对眼睛望着你。美霞是我想像出来的傣族姑娘,美霞又是我心目中许许多多山乡孩子的综合。另一个原因是,当我写作《孽债》的时候,我本人正调动回上海。我的孩子那年才十岁,我时常观察自小随我在山乡里长大的叶田,对上海这个大都市的反应。那些日子我常常和他交谈,希望他能较快地融入上海这座城市的节奏。我发现他对上海有着很多误解,他对山乡有着自己的一份怀念,他要在身心上进入上海得有一个过程。我和他妈妈都是上海人,我们自小在上海长大,孩子也能讲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但都需要时间慢慢融进上海,别说像美霞这样的少数民族孩子了。

            《孽债》最初的“单线条”(2)

            对了,小说就得从美霞进入上海写起,她为什么要来上海,她到了上海之后各式人等的反应,她自己如何面对着种种压力生存下来的,我要她的到来搅得所有的人为之心动,我要她生病,要她失踪,要她在上海出一点事故……想像使得我时时处于亢奋状态,恨不得拿起笔来直接进入写作。但是,再进一步想像下去,我发现了取单线条发展的不足,有许多我想表现的东西无法表现,作为一部长篇小说,人物关系也会稍嫌单调。特别是一部长篇小说,反映当代题材的长篇小说,社会面过于狭窄,也会给人以“杯水风波”之感。我该怎么

            办呢?

            《孽债》的构思进入了停顿阶段。

            (2001年3月)

            《孽债》出炉前(1)

            但是《孽债》的构思并没停顿很久。

            天天想着这部作品,我很快找到了构思上的突破点。

            在《孽债》之前,我写下了五部知识青年题材的长篇小说。在每一部书里,我都有一组对应性的人物。由这一组对应性的人物,把其他所有的人物带动起来。

            《我们这一代年轻人》中的程旭和慕蓉支是这样的人物。

            《风凛冽》中的叶铭和高艳茹,同样起着作品骨架的作用。

            《蹉跎岁月》中的柯碧舟和杜见春,也是贯穿全书的男女主人翁。

            隔开几年后写下的《爱的变奏》中,我干脆以矫楠和宗玉苏一对男女主角的不同视野,来展开叙述。

            《在醒来的土地上》里的严欣和郑璇,也是这么一组相互对应的人物。

            《孽债》如果仅仅只把沈若尘和美霞父女对应着来写,显然过于单薄了。

            知识青年们已经回归到都市,他们作为一个群体,已经不复存在。他们已不像在乡间和农场一样,共同在集体户、知青点和农场宿舍里居住。回到大中城市之后,他们已经融入社会的各个层面,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大返城后,他们重新在都市社会的起跑线上,开始新的人生和追求。

            可能正是因为我写下了前面所说的五部知识青年题材的长篇小说,我经常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知识青年们的来信。这些信多得我不可能一一作答,他们在书信中对我的作品或是作品中的人物评头论足,他们给我讲述天南海北的插队知青们的故事,特别是悲剧;他们时常在书信中宣称要将自己经历过的真实的人生故事和体验告诉后代,他们认为这是20世纪即将进入21世纪最好的馈赠;他们说我们命中注定要遭遇这样的时代,我们有责任把这一时代的真实记录下来;他们觉得在这一过程中寻找人性,寻找良知,就是寻找我们这一代人自己。不论他们在书信中说什么,最后他们都会向我提出要求,希望我写一写知识青年们回归都市之后的生活。说回城之后的生活同样精彩,同样有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篇章,同样有着这个时代的生活原生相。

            读着这些来信,我时常为之感动,为之陷入沉思。当了作家之后,走南到北,出差开会时,也会时常遇见当过知识青年的新朋友。甚至在某个外事场合,某个专业性甚强的学术会议上,也会有人悄悄告诉我,他曾经下过乡,他也是在内蒙古大草原放过羊的。会后余暇,往往就会有人找到客房来,讲一讲对于那段生活的感悟及与今天生活的关系。

            不断地感受来自这些同时代人的信息,我心底深处时时涌动着表现他们今天生活的愿望。构思《孽债》的时候,我逐渐明白,仅仅写好沈若尘与美霞的关系,不能充分展示知识青年们回归上海后的生活,也不能充分地展示今天的上海。

            要想充分地表达我对上海这个城市的感受,要想写一写不同个性、不同命运的知识青年回到上海以后的遭遇,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增加人物,增加我要描绘的家庭。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起先只想增加两个和沈若尘有关系、有联系的知青家庭。但是构想下来,仍觉得意犹未尽,觉得不过瘾。

            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的城市生活,比起十年二十年之前的生活,已经大不相同。而且城市的生活形态,正在并且即将发生更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影响着当代人的价值观、伦理观和人生观。社会生活的氛围变了,粮票、肉票、蛋票、油票从我们的生活中正在消失,而新的东西包括感情领域,正在产生更多的令人惊讶也令人困惑的东西。

            沧海桑田,文思更应神远。于是我下了决心,来写作五个上海八九十年代不同层次的家庭。这些家庭的主人,都曾经当过知青,都有过一段难以忘怀的往事。而今天,他们却又在上海,代表着不同的生活层次和阶层。无情的岁月和时间已把当年还是以为平等的知识青年们拉开了距离。由于所处社会地位的不同,对于找上门来的孩子,自己亲生的骨肉,他们的态度也必然是不同的。这么一想,创作的视野顿时豁然开朗,很多人物和故事涌上心头。他们联系着西双版纳的昨天和今天,他们也联系着上海这座城市的昨天和今天。而在昨天与今天之间,展示的是一代知青的感情经历。对于我这个作家而言,格外有利的也许正是这一点,我曾在西南山乡生活了二十一年,除了自己的生活体验,我还因写作的关系潜心入神地研究过西南各少数民族的历史、变迁、差别和他们独特的风俗。同时我毕竟出生在上海,在这个城市整整生活了十九年,以后又因出差、开会、改稿不时地回归故里,兴味浓郁地以一个游子的目光和作家的目光,见到了上海那些年里的变化。于是乎新的构思形成了,新的人物呼之欲出,而当把这些人物放在西双版纳和上海的各个层次上展现时,多少艺术的亮点闪烁起来。

            前面我提到“下了决心”四个字。在形成构思的时候,我为什么要下决心呢?

            原因是极为简单的。那就是在没写之前,我已经看出了这一构思的缺陷,尽管成千上万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中有过类似的故事,尽管有的故事本身还要悲惨,但是五个来自云南西双版纳的孩子,约好了一同到上海来寻找他们的生身父母,这样的故事是不存在的,这样的巧合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不可能有的。她只能产生在我的构思之中,只能发生在我的小说里。

            《孽债》出炉前(2)

            这只是虚构。

            既然知道这一点,我为什么还要下决心这样构思呢?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样的构思来自于生活的真实。尽管生活中不可能会发生相同的事,但是这样写出来,读者是会认同的,这恐怕也在间接地回答了艺术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

            之间的关系吧。

            构思已经形成,我按捺不住创作的激情,开始写作这一部新的长篇小说。

            (2001年4月)

            《孽债》和老谢(1)

            提笔写作《孽债》这一本书的时候,正逢我面临着奉调回上海作协工作。谁都知道,调动和搬迁带来的是多少繁琐不尽的具体事儿,我整个人都处在生活、工作、环境、人际关系的变动和适应之中。但我还是分两次将这本书写出来了。写作这本书的时候,我的孩子10岁了。他是在山乡里出生、在省城里长大的。那里有山有水有河流,有他的小伙伴和习以为常了的一切。他对我们执意要回归是不理解的,当然我们在省城里的生活条件比较优越,他曾经几次闹过情绪。他不止一次地问过我:为什么非要回到上海去?我为了说服他还真伤了不

            少脑筋。

            但是伤这些脑筋是值得的,在写作《孽债》时我也面临着那些到上海寻找生身父母的孩子要问出的同样的问题。这个问题答不好,小说就无法感人。幸好我有了一些深切的体验,在写到这样的感情领域时,我把握住了小说。另一个题目是当年那些知识青年们今天怎么样了?他们回归了城市之后,今天已散布在社会的各个阶层,而今天的社会各个阶层,已经令人眼花缭乱地推出了一系列新的人物、新的价值伦理观念、新的交际领域、新的感情生活。无情的岁月和时间本身已把当年互为平等的知识青年们拉开了距离。我在写作他们的今天时,必须把这个题目做好。做不好这个题目,那么很可能将把这部小说写成个陈旧的伦理故事:没有历史的纵深感、没有宽广的社会面、没有时代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