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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书籍名:《猫灵》    作者:王秀梅


                                    

            但是脚手架找的这个漫画家无疑远远超出我的预计,他对蒂森娜的诠释与我的想像达到了九成吻合,这是个惊喜。对于两个从未沟通过的陌生人来说,这也算是一种难得的心灵相通了。俗话说,隔行如隔山,编故事和画漫画显然有着隔山的距离,而这个漫画家轻描淡写就靠近了我。

            脚手架问我愿不愿意与这个漫画家认识认识,我说目前还没这个想法。接纳一个陌生人进入生活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我在这个春天里已经让自己的生活向外扩张了许多,黑衣女孩西西,还有那个长得有些像老谢的中年男人骆桥,他们相继进入了我一成不变了很多年的生活,仿佛轻而易举就侵入了我,这让我觉得似乎一直处在适应期。

            但是这两个人,我想起来却有一种微微的幸福。

            我幸福着开始了对蒂森娜故事的叙述:奥吉佩感到恼火的原因是,塔苏是这片拉拉罕草原上最后也是最无所畏惧的一名勇士。在他之前,很多男人进入了拉拉罕,但是他们无一例外地把尸骨留在了这里,或者无可奈何地离开。他们来的目的都一样,那就是对付凶悍的奥吉佩,因为奥吉佩夺取了方圆数百里无数年轻女人的眼睛,它靠她们获取能量。

            那些男人为了不使他们的女人继续失去明亮的眼睛而前赴后继地来到拉拉罕,寻找杀死奥吉佩的时机。但奥吉佩是如此地强大,它扇动一下巨大的翅膀,就会把那些男人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房子毁成碎片,把他们射向它的箭摧成两截。

            塔苏是在男人们对杀死奥吉佩这件事绝望了很长时间之后才进入拉拉罕的。他带了在熔炉里锻造了一百天的铁弓箭和锋利的猎刀,用坚韧的牛皮搓成绳子,把经过锻造的铁杵捆绑成房子的柱子和梁,最后在四周铺盖上厚厚的毡草。

            奥吉佩曾经试图像以前那样掀翻塔苏的草屋,但草屋却纹丝不动。塔苏站在草屋门口向它举起了弓,弓箭在太阳底下放射着闪电一样的寒光,令奥吉佩不寒而栗,它不得不迅速扇动翅膀飞回高空。

            这是一对令奥吉佩感到有些棘手的男女。蒂森娜一个人走进了这片空无一人的拉拉罕草原,这使奥吉佩惊奇不已。在走进这片草原之前,肯定会有好心人劝戒蒂森娜离草原和它远一点,奥吉佩可以肯定这一点。但是蒂森娜依然走了进来,走近了它,奥吉佩不明白是什么事情驱使她这么义无反顾。现在她在塔苏的草屋里,奥吉佩不敢贸然进攻塔苏的草屋。但是它是如此想念蒂森娜明亮无邪的眼睛。

            它在塔苏的草屋上空徘徊良久,最后,在离草屋不远处的一棵古樟树上栖息下来,等待时机。这时,塔苏的草屋里亮起了温暖的灯光,从门窗缝里飘出烤肉的清香,想到蒂森娜在跟塔苏一起享用晚餐,奥吉佩没来由地感到了一丝醋意。

            接下去,似乎我得安排奥吉佩跟塔苏来一场恶战,这场恶战我想留待下回再写。写作不应该是一件让人感到累的事情,并且,玩着编一个故事本身就没有什么压力,我比较喜欢这种率性的写作方式。

            我需要一场昏天昏地的睡眠。睡眠对我来说,重要程度丝毫不亚于生命。睡着和活着,我把它们的关系放在一个平台上,尽管睡着是活着的一种存在方式,但我并不想单纯把活着看作睡着的基础,因为,如果只是单纯地活着,而没有我现在一直拥有的充满纷繁梦境的睡眠,那么活着也就失去了大半的魅力。

            躺下之后我莫名地想念我的母亲白露。其实我跟我的母亲白露之间的感情并不如多数母女那样深厚,因为白露是当时烟台梨园界的名角,她的生活重心并没放在我身上。

            猫灵  第五章22

            我在梦里看见了我的母亲白露,她脸上化着浓重的戏妆,眼妆化得尤其好,衬得眼波如水一样晶莹地流转。

            我所梦见过的我的母亲白露永远只有两种造型,一种是纷繁华丽的戏子扮相,一种是整齐高贵的生活扮相。那些戏子扮相就像她相册里仪态万方的剧照一样,总让我有一种乱花迷眼的沉醉感,而生活里的白露,她在我梦里的样子永远都是苍白的脸,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蒙古小猎刀。

            这两种梦境有时只出现一种,而有时,像闪回的电影画面,在我沉睡的意识里轮流出现。

            我崇拜我的母亲白露。她活得那么华丽而精致,如果她知道我像现在这样活着,没有很多男人,不化妆,不交际,随随便便地吃东西,昏天昏地地沉睡,玩着瞎编古希腊时代的神话故事,不知道她会怎么看我。我总想模仿记忆里她的样子喝酒和抽烟,但我做的跟她完全没有相像之处。

            我的母亲白露其实不应该喝酒和抽烟,但她似乎对它们很依赖,并且它们也并没有损伤她的嗓子。她有一副天然的永不会破损的好嗓子,从来用不着刻意去保护,这是她的同行们一致公认的事情。我懂事的时候,还记得白露反串过一回包公,因为她肩窄,团里为给她往衣服里垫什么东西以使她的肩看起来像包公还费了一番周折。那次剧团提前就贴出了白露反串包公的海报,演出那天,剧场空前火爆,连爆了三天。

            其实我母亲白露是个青衣,她最拿手的戏是《霸王别姬》和《杜十娘》。我母亲白露是个不折不扣的薄命红颜。

            后来我看张国荣和张丰毅的电影《霸王别姬》时,张国荣粉面含春的样子总让我频频想到我母亲白露。张国荣跳楼自杀之后,我写了纪念他的随笔《戏子的眼神》,我的朋友李纪钊对刘照如说,小白这篇文字简直不像是人写出来的,里面透着一股空冥之气。我觉得很有意思,也许是我母亲白露在看着我写的缘故吧,我这样一个人瞎想过。

            由于我思念着我的母亲白露而入睡,所以我再次梦见了她。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我梦里的她是在一面镜子里。

            那是一面雕花铜镜,我母亲白露浓墨重彩的脸和苍白的脸交替在镜子里出现。

            我照样醒在一种极度惊惧里,惊惧的原因是,那面镜子在交替出现了几次白露的脸之后,开始从顶部边缘渗出鲜红的血,并缓慢地向下流淌,流得极其美丽和优雅,像是在用一把刷子一笔一笔往我母亲白露脸上描画红色的油彩。

            最后,那些血加快了流淌速度,我母亲白露的脸慢慢隐在那些血流里。整面镜子被血覆盖了,红得刺眼,并且它们还在源源不断地渗出来,层层叠叠地流淌,一滴一滴飞快地滴落下去,滴到了无边的虚空的黑暗里。

            从梦里醒来之后,我像往常一样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除了鼻孔还在呼吸,证明我还活着之外,我像一个死人。这样躺了有五分钟,我从梦里彻底醒了过来,我发现从这个梦里醒来之后我有与以往不同的反应,那就是我哭了。

            我可能哭得很伤心,因为我发现我太阳穴两边的头发已经湿透了,一缕一缕软塌塌地搭在枕头上。

            猫灵  第五章23(1)

            我在火锅店里等我父亲老谢。

            老谢挺忙的,我约了他两次他才答应见我。起初他让我到白露酒吧里去找他,而我偏不去白露酒吧。我说,你别忘了你是别人的父亲,而老谢却振振有辞地说,你也别忘了你都30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但我偏想让他出来,到大街上,而不是在他的酒吧里。他想在自己的酒吧里一边照看生意一边顺带见我,这让我不平衡。老谢最终还是答应了请我吃火锅,其实他知道我的固执,却偏偏要推三阻四一番才肯就犯,这人,我闹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他的迟到在我猜想之中。他总是不肯轻易满足我。

            我在二楼坐着等老谢。从窗户里望出去,能看见悬铃木巨型巴掌似的叶子,老谢刚好走在一排悬铃木下,他穿着一件棉线衫,手插在裤兜里,一晃一晃地走着,头发茬黑黑的。老谢一直留平头,这让他看起来很年轻。我经常幻想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茬里会是什么感觉,但是他不让我插。

            我想我母亲白露一定经常像我想像中那么干过。老谢对我母亲白露的宠爱程度就像白露宠爱她那些猫一样。

            我趴在窗上冲马路上的父亲大叫道,老谢,这儿呢。我父亲抬起头来对我笑了笑,整齐的牙齿闪烁在阳光底下。他稳健地从我视野里消失,进入了火锅店大门。我坐回座位上,给他的茶杯里倒上水。老谢跟我一起吃饭从来不喝酒,而他跟我母亲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喝酒,两人喝着酒说说笑笑的。老谢喝了酒后脸色很好看,不是红色,而是微微的粉色。

            老谢问我想吃什么。他拿着菜谱从头看到尾,我说你可真  嗦。我把服务生叫过来,一口气报上一大串东西,老谢看看我说,你能吃得下这么多?我说怎么了,你心疼了?老谢说,我心疼什么呀,怕你吃胖了不好看。我说,我怎么好看也不如我妈白露好看是吧?

            老谢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说,好好的提你妈干什么。

            我说为什么不让我提她呀?我想她了成不成啊?难道你不想她吗?哦,对了,你早忘了她了吧?你现在软玉温香的,哪能想起她来呀。

            老谢口气有些不太温和了,他说谢小白,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话吗?

            其实我也不是有意要这样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平时说话也挺有涵养,一看见我父亲谢未阳,就控制不住嘴的尖酸刻薄,刻薄完了就后悔,回回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