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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夫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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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卖肉的苦与乐(2)

书籍名:《屠夫看世界》    作者:陆步轩


                                    肘子也有人收。外地人聪明,比长安人会做生意,他们把肘子低价收回,放入冷库,待价格上扬,或逢年过节,去毛剔骨,夹些肉皮,扎成一团,放入大锅中一卤,染上颜料,再包装起来,做成令人垂涎欲滴的肘花,发往河南、山西等地。肘子也叫蹄膀,位于猪腿以下蹄子以上,是皮包腱子肉。当地人大多嫌麻烦,不太会做,所以销量很有限。外地人没来的时候,长安的肘子大多剥皮去骨,作为腿肉销售,因而肉不整齐,很难卖。现在习惯了卸肘子,若剥皮去骨,反倒不会卖了。

        打下来的碎肉,囊囊膪、血脖子,统统称之为“槽头肉”,只能打馅,包包子、饺子,做炸酱。槽头肉有淋巴豆子,带血,比较脏,一般居民看着都恶心,只能廉价卖给食堂、餐厅。所谓“冬吃槽头夏吃臀”的槽头,指肥肉,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槽头。我早晨生意繁忙时,一般不出售槽头肉。否则,正是卖好肉的时机,绞肉机一绞血淋淋的槽头,想绞馅儿的买主担心槽头出不干净,怕沾光,有时该买都不买了。

        根据销售量,一般肉店都有固定的槽头肉买主,多了供应不起,少了又卖不完。槽头肉买主都是生意人,担心人们看到,砸了他们的饭碗,总是做贼似的,趁肉店没有买主或无人注意时,偷偷地溜到肉店:

        “给我绞十斤肉。”

        说完便去买菜,或者躲得远远的,等槽头肉绞好,即使别人看见,他也理直气壮:

        “你知道我绞的什么肉?”给自己壮胆。

        有家山西名吃“西厢牌牛肉饺子刀削面”,经常来我肉店绞槽头肉,绞肉时总要添加一些豆制品“牛排”或人工造肉,我一直纳闷儿“卖牛肉饺子,买大肉干吗?”后来关系熟识,我便问之,他竟直言不讳,令人大吃一惊:

        “牛肉?连个牛毛也没有!六块钱一斤的饺子,比面条还便宜,一斤牛肉多少钱?”

        原来,他有独特的配方,槽头肉加点牛肉精,就加工成了山西名吃——牛肉饺子。

        由此联想到有的超级市场将速冻水饺才卖一块九毛钱一斤,想来也不是什么赢人的东西。

        给河南特色小吃——水煎包子糊辣汤绞肉时,我嫌难看,想取掉其中的血团,被“煎包”拦住:

        “带着血打出的馅儿红红的,像瘦肉一般,多好看!”

        打交道时间最长的还数老槽。其人本姓严,四川成都人,来陕西有些年头了,一口流利的关中方言让人感觉他是地地道道的陕西人。外乡人乡土情结浓郁,蜘蛛拉蛋似的大舅子、小姨子、老姑子从四川带来了一大群,专卖成都名吃“鲜肉麻辣千层饼”,其调料考究,味道鲜美,陕西人爱吃。他拥有好几个摊位,生意不错。我们习惯叫他“老槽”,老槽其实并不老,因为他是千层饼的老板,槽头肉的用量最大,槽头紧张时,我优先保证他的货源;反之,他的屁股不能胡撅,建立了长期稳定的买卖关系。他绞槽头肉很讲究,肉贵时,使劲地添加大葱、大蒜,皮也不剥。他晚上进来,我就得关门,前门进,后门出,谁知道他绞的是槽头肉?故而生意经久不衰。

        槽头大多走了学校,七八月份学校放暑假,槽头肉的销售就萎了,两个月时间,偌大的冰柜压得满满的,实在无处可放,就会降价出售,大肉最便宜时,槽头肉卖过八毛钱一斤,和肉皮一样的价。自××大学扎根到长安,韦曲的槽头供不应求,甚至出现了槽头专业户。贾××原来开着肉店,一天到晚卖不了三五十斤肉,倒是左一个“有槽头吗?”右一个“有绞肉吗?”贾××抓住商机,索性肉店也不开了,专门骑上摩托车到批发市场收购槽头,再送到××大学。

        送走最后一位主顾,便可收拾案板,清洗机器。烧一壶热水,将绞肉机拆开,捣完机器里面的余肉,放点洗洁精,擦洗干净,将刀片、箅子放入冰柜;清洗切肉机要麻烦得多,用根竹签将五十多道刀缝中的碎肉逐个剔出,再用热水反复冲洗,直至水清,否则放置一夜,明天就会变味,买主不满意,自己也不好意思。

        最后一道工序是磨刀。用过一天,刀子已经很钝了,“磨刀不误砍柴工”,不在油石上蹭蹭,明天买主洪时,会误事的。

        做完这一切,已接近晚上六七点,倘是夏日,便可打烊休息。到了冬季,一天的工作才仅仅完成一半——还要去西安进货,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凌晨到现在,已经十多个小时,在这十多个小时里,即使没有买主,或者肉已售完,也必须在店里支应着——不能耽误老买主的生意,这是最起码的职业道德。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天天如此。

        其次是脏。“猪最脏,猪肉最香。”这是几百年的古训。一辈子与猪打交道,就甭想穿干净衣服。且不说猪圈里粪便遍地,污水横流,即使肉店也到处是油。稍不留意,一旦蹭上,肥皂、洗衣粉无论广告做得如何到位,均很难洗干净,一件衣服就算完了,况且还要干活,不沾油污的几率微乎其微。所以夏日背心、短裤、拖鞋是我们的时装。其他季节,无论里边穿什么衣服,外套则是清一色的蓝大褂。手更不能见净,刚开始卖肉时,触摸到热乎乎的肉,头脑中就胡猜乱想,倒挂着的一排猪肉,忽地变成一个个吊死鬼,吐着长长的舌头,地上滴答着鲜红的血,惊慌、恐惧、心悸一齐袭上心头。稍一走神,“嘶”的一声,一刀子劙在手上,鲜血直流,疼痛剜心,猪血、人血混合在一起。“创可贴”是常备药,可畅销的商品免不了有冒牌货,尺寸小,黏度不够,一次用三四片,血还是止不住。索性不用了,反正离心脏远着呢,绝对死不了,用手捏住,过一会儿,血就会凝固,再包扎起来。刚学卖肉,手上的伤是不断的,愈了旧痕,又添新伤,层层叠叠,伤痕累累,一双曾经握笔的手,失却了原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