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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书籍名:《后悔录》    作者:东西


                                    班主任“没主意”是这么教育我们的,校长赵万年也是这么教育我们的,再加上我妈的教育,我骂你“耍流氓”就不奇怪了。刚来动物园的时候,我经常用木棒打那些耍流氓的公猴,后来何园长教训我,说如果母猴的生育能力下降,就扣我的工资。原来猴子可以理直气壮地干这种事,那人为什么人就不可以呢?书上不是说“人是高级的动物吗”?既然人也是动物,就应该享受猴子的待遇。不过人又好像不完全是动物,人应该有高尚的情操,不能像动物那样不要脸,因此人选择了一个中间办法,就是志同道合,先谈恋爱,谈妥了,同意了,才……

            这封信写得乱七八糟,最后把自己都写糊涂了,于是我就撕信。撕过之后,我又重写,写过之后,我又撕。信的内容大致就是骂自己,恨自己,后悔当初没理解小池的意思。写着写着,我开始在小池的名字前加“亲爱的”。折好信,封好信封,我来到大街上的邮筒前,准备把信丢进去。但是每一次,我的右手都紧紧地掐住左手,提醒自己:万一小池生气呢?万一她把信交给组织怎么办?信也许太露骨了,是不是再含蓄一点?没准小池对我已不感兴趣……鬼都不会相信,一个被我骂过“流氓”的人还会原谅我。我在邮筒前徘徊,始终没敢把信丢进去,尽管手里的信每天一换。

            友谊5

            我给小池写的信,全部压在席子底下。随着信封的增多,信的内容也愈来愈赤裸裸,就像说私房话,写得具体亲密,连想她的裙子、想她的大腿都写。这样一来,我常常梦见小池。有天晚上,我梦见她在我面前脱裙子,好像也是在仓库里。这次,我没有躲避,跟她睡了。梦中的嘴巴像抹了糖,身体舒坦到了顶点,但是很快我就从顶点摔下来,全身疲软无力,裤衩湿了一大片。这是我第一次梦遗,我从床上爬起来,给小池写信,说我想你想得都梦遗了。

            到了白天,我觉得梦遗是一种错误。我爸睡不着、喝凉开水、看火车、梦里喊赵山河都曾被我视为流氓行为,更何况我是梦遗。我发现我已经重复了我爸的前三项,再这么下去,我就是另一个曾长风了。一天深夜,我被自己的声音叫醒,听到自己在喊“池凤仙”,手里竟然还抱着枕头。这和我爸有什么区别?简直就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梦里喊了好几次“池凤仙”,我才真正理解我爸,才知道抱枕头的人不一定就是流氓。

            星期天,我骑车回到三厂。我爸正在过道的煤炉上炒青菜,我叫了一声“爸”,他不应,也不抬头。我站在旁边看他,他的锅铲平静地搅动,青菜的颜色慢慢地变熟。他把青菜舀起,端着盘子往宿舍走去。他的盘子从我的鼻子底下晃过,他的膀子差不多擦到我的手臂,但是他一声不吭,好像我是外来的乞丐,会分掉他的食物。他木着脸坐到餐桌旁,端起饭盆吧哒吧哒地吃,不时把几根青菜送到嘴巴。我走进去,坐到餐桌的另一边:“爸,请原谅,有些事我现在才明白……”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忽然提高了嚼食的声音。我等待着,时刻等待着他把饭吃完。

            吃完饭,他提着饭盆和菜盘走出去,把它们“哐”地丢进锅头,离开了。我擦干净餐桌,扫了地,洗了碗,把床上的被单叠得整整齐齐,他才带着刘沧海回来。我叫了一声:“刘叔叔。”

            刘沧海:“长风,这不合适吧?”

            我爸:“你就照我说的说。”

            刘沧海抓抓头皮:“广、广贤,你爸他、他要你回动物园去。”

            我爸大声地:“刘沧海,我是这样说的吗?”

            “你又不是说俄语,干吗还要我这个翻译?你自己跟他说不就得了。”

            “这辈子,我再也不想跟他说话。”我爸又吼了一声。

            刘沧海:“广贤,走吧,别惹你爸生气了。”

            我站起来,走出门去。刘沧海跟上,轻声地:“你爸找到我,就想让我跟你说一声‘滚’。他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呢。”

            骑上车,我的眼泪哗哗地流淌。我抹一把,眼泪就流一把,越抹越多,遮住了我的视线。单车歪歪斜斜地出了厂门,我停在路边流泪,觉得这个世界忽然大了,自己小了,孤单了。路过的雷姨看见我哭,走过来:“广贤,谁欺负你了?我叫你爸来收拾他。”她的话无异于雪上加霜,让我的泪水流得更猛烈。

            回到动物园,我就给小池写信。我说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温暖,是我活下去的发动机,是我全部的寄托。我愿意为她去跳河,为她去生病。我爱她,深深地爱她,比爱伟大的导师和领袖都还爱她!我一口气写了五页信笺,当晚就丢进了邮筒。然后我掰着指头算时间:明天上午邮递员会来取信,下午信被分捡,晚上信会装进发往天乐县的邮包;第三天凌晨,邮包会放上途经天乐县的火车,下午邮包达到天乐县;第四天上午,天乐县邮局会打开邮包,再次分检,信会被分到去八腊人民公社的邮包里;第五天,邮包会跟随班车到达八腊公社,八腊邮局会对邮包进行分检。如果当天有人去谷里生产队,那么这封信就可以在第五天的傍晚到达小池的手里;如果当天没人去谷里,那么这封信也许会在邮局搁到第七、第八天,等小池来赶街了才会拿到。一想到那么漫长的邮路,我就恨不得把信直接送达小池的手上,甚至想亲自为她朗读。

            友谊6

            第六天,寄出去的信被邮局退了回来,原因是没贴邮票。一气之下,我在信封上贴了两张,把信再次丢进邮筒,然后又想象一遍信件的旅程。这一次,我的想象没有停止于到达,而是继续往前延伸。我想象小池接到信件时兴奋的模样,脸红扑扑的,像加菜那样兴奋,然后一个人跑到僻静处,小心地撕开信封,一字一句地阅读,估计刚看到“亲爱的”,她就会惊讶地张大嘴巴,要么撇嘴,要么把信压在胸口。不管是反对或者拥护,晚上她应该给我回信。第二天她的信被丢进公社的邮筒,逆流而上,和我的信一样大约需要五天的行程。去信五天,来信五天,小池的回信最快也要十天后才到,但愿她不要忘了贴邮票。

            二十天过去了,我没有收到小池的回信,相信这绝对不是邮票的原因。一天傍晚,我经过三合路铁道口,正好碰上一列途经天乐县的火车,想也没想便跳了上去。我抓住扶手,站在车门前的踏板上,让风刮着我的脸,一直刮到下一站才混入车厢。我钻厕所,站过道,逃过验票员,于第二天中午到达天乐县。

            走出火车站,我看见整个天乐县城都泡在细雨里,一片迷糊。从泥泞的道路和透湿的屋顶可以判断,这不是阵雨,至少已经下了半个月,正在往物体的深处渗透,仿佛没有一年半载没法干燥。我到汽车站打听,开往八腊公社的惟一一趟班车已在上午八点钟开出。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步行。我爬过一座又一座山坡,走过一大片金黄的稻田,穿过阴沉沉的森林,所过之处,没有一个地方不浸泡在雨中,那些饱满的稻穗被雨水压倒在田里,有的开始腐烂;山洪在黄泥小路上冲出大小不一的壕沟,就像树叶的脉络;长条的成块的雾在山间和树梢飘荡,有的像破布那样掉到了地面;就连鸟的翅膀也淋湿了,它们只飞了几丈远就落进了树叶。

            这是我步行的“世界之最”,好像把以前走过的路全部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天的长度。还有那些讨厌的雨,它让我的身体没一处干爽,连鸟仔都淋得缩了进去。好几次尿急,我找不到工具,只看见一线尿从肚脐眼下面射出。现在我经常看见电视剧一表现爱情,主人公就在窗口外面淋雨,只要这么一淋,屋子里的人准会感动。但是他们哪里知道,那一天我足足淋了六个多小时,如果加上回公社的两个小时,一共是八个多小时,一秒种都没打闪。

            晚上九点多钟,我像一只落汤鸡到达谷里,找到了小池的屋子。窗户还是亮的,里面点着煤油灯。我借着门缝透出的光线,把每只鞋子上差不多两斤重的泥巴刮在门前的石头上,才敲开门。小池先是一愣,接着声音像一盆水迎头泼出:“你怎么现在才来?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是走路来的。”

            “不是说今天,我是说当初。”

            “现在来不行吗?”

            “晚了,就连你的信也晚了。”

            “出什么事啦?”

            “……我恨你!”

            小池咬住嘴唇,咬了好久,才往湿柴上倒了一点煤油,在屋子里点起一堆火,让我烘烤湿透的衣服。我想脱下上衣来挤水,她说:“别脱,你就穿着烤,离火炉近点。”热气逼近我的身体,腾起团团水雾,我像一台造雾的机器,坐在火炉边,让衣服上的水蒸汽源源不断,让白色占领整个房间。已经夜深人静了,小池也没关门,期间吹来一阵风把门合拢,她跑过去拉开,门敞得比原来的大,还支上一根棍子。这哪像小池的风格,我一再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她不说,只是紧咬嘴唇,低头看她的脚尖,好像答案写在脚趾头上。房间里沉默着,我写信时的滔滔不绝不见了,小池耍流氓的胆量也没有了,只有炉火里的木柴不时地“噼啵”一下,让我的心里产生那么一点点暖和。等身上的衣服接近干燥,小池抬起头来:“你到王队长家去睡吧,荣光明和于百家都住在哪里。”

            “我不想睡,就想看你,看到天亮我还得赶回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