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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书籍名:《后悔录》    作者:东西


                                    内心就像有两个人在扭打,一个是好人,一个是坏人,双方打得鼻青脸肿,嘴角出血,最后好人占了上风。我把撕下来的报纸重新贴到窗口,让下面射来的灯光变得昏暗,让张闹的身影模糊,让我再也看不到她白生生的胸口。但是我的裤裆里却像支了一根木棍,久久地没有软下来。我拍着裤裆骂:“你怎么就没有一点觉悟呢!”

            白天我按时骑车到动物园上班。何彩霞一看见我就问:“睡好了吗?”就像别人问“吃好了吗”那样问我。她的表情是一副睡足了的表情,是富翁问乞丐的表情。她说:“奇怪了,自从懂得你害怕赵敬东以后,我就成了冬眠的动物,睡得比石头还实,要不是为了领工资,我一觉能睡上一年。”你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吗?是卸下了担子的意思,是把害死赵敬东的责任全部推给我的意思。果然,不出半月,她苗条下去的身材又恢复到原来的水平,这就叫心宽体胖。只有她那偶尔的一声招呼:“睡好了吗?”,还提醒我她曾经有过失眠的历史。

            可是我却睡不着了。从傍晚开始,我就坐在阁楼里,张耳听着楼下的音乐,盯住那扇纸糊的窗口。无数次我把手伸到窗边,试图揭开贴在上面的报纸,但是想想我爸被打的模样,想想小池和于百家吃草挂鞋的情形,我害怕地把手一次次缩回。有天晚上,我实在忍无可忍,就撕开了报纸的一角,趴在窗口往下看。张闹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衣,衣襟扎在皮带里,旋转的时候、劈叉的时候还是那么英姿飒爽。我拿起望远镜,看清楚张闹有两颗扣子没扣,就是领口处那两颗关键的扣子。这让我看得更宽,更清楚,差不多把她胸前的那两坨全部看完了。顿时,我感到呼吸困难,转身靠在窗口上喘气。等到气息均匀,狂跳的心脏平静,我又扭头往下看。那时候我就这样反复无常,晚上撕开窗口上的报纸,白天又用新的报纸糊住,在做好人和做坏人之间犹豫,就像写了错别字,不停地用橡皮擦了写,写了又擦,最后窗口上的报纸越糊越厚,而经常撕开的那个位置却只有薄薄的一层,成为最亮点。

            看得越清楚我就越睡不着,深夜躺下,张闹就在屋顶上飞,像赵敬东说的那样一丝不挂地飞。有时我几乎就要睡着了,她的双乳从屋顶垂落下来,一直抵达我的鼻尖。我被这样的挑逗一次次弄醒,干脆打坐起来,一遍遍回忆赵敬东对张闹的描述。慢慢地,我的立场倒向了赵敬东,就觉得面对这么撩人的张闹,即使是钢打的身体、铁做的心脏,也有可能犯他那样的错误,就觉得当初不应该看不起他,指责他,就觉得喉咙干燥发痒,想找一个人掏掏心窝子。

            冲动7(1)

            后来我的目光从仓库里伸到了仓库外,看着排练结束的张闹骑着单车离去。我偷偷地跟踪她,一直跟到红星巷省文化大院门口。一个深夜,巷子里比平时寂静,我那辆破单车呱哒呱哒的响得实在难听。她忽然刹住车,警惕地扭过头。我双手捏紧刹把,但怎么也刹不住,单车从她身边溜出去好远,才吱地一声停住。她看看我,惊讶地:“曾……曾广贤,你怎么会在这里?”

            “去、去看一个同学。”

            她走过来,站在我面前,距离不超过半米,高高地挺着胸口,弄得我的呼吸道又紧了一次。我说:“有、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什么事?”

            “敬东的事。”

            “时间不早了,改天再聊吧。”

            她偏腿上了单车。直看到她的背影消失,我才调转车头,一边飞车一边扯开嗓门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我不知道哪来的干劲,唱得很用力很大声,仿佛不撕破自己的嗓门誓不罢休。

            忍了几天,我来到红星巷的路灯下,支起单车张望,等待。巷子里人来人往,几双木板鞋把地板打得嗒嗒响。对面的墙根爬满了青苔,墙壁上有一半的灰浆脱落,露出里面的砖块。一团虫子在路灯下飞舞,开始还看得见它们细小的翅膀,但是看久了它们就变成了无数个黑点。我站得双腿发麻,才看见张闹骑着单车驶来。我叫:“张,张闹。”

            她停住:“原来是你,有事吗?”

            “想跟你说说敬东。”

            “能不能再找个时间?”

            “都等你五天了,再不说我的喉咙就发芽啦。”

            她支起车,斜靠在后座上。

            “敬东是我害死的,我不应该打探他的秘密,不应该告诉他单位要开批斗会……”

            “敬东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把赵敬东如何想她,如何改狗的名字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她听得脸一点点地板结,就像铺了水泥。

            “他要不是想你想得快发疯了,就不会做出那种下流的事。”

            “放屁!怎么把我也扯上了?难道敬东是我害死的不成?”

            “那也不能全怪我一个人,你和何彩霞都应该负点责任。”

            “让敬东安息吧,你别再胡说八道了。”

            她推着单车慢吞吞地走去,背影甚至有些摇晃。后来,我在巷子里等了她好几次,但每一次她都扭过脸去,加快单车的速度,假装没看见我或者装着根本不认识。只要我一喊她,她的单车就骑得飞快,仿佛我的喊声是她单车的加速器。从那时起我便明白人是听不得坏话的,就是再漂亮的女人也听不得反对意见。如果早几天知道这个真理,那我死活都不会跟她提赵敬东。我真他妈的笨,还以为赵敬东永远活在她的心中。但是张闹还是给我留下了“纪念品”,让我在动物粪便的熏陶下不时爆出笑声。她的纪念品不是别的,是那句粗话。几乎每天我都要问:她怎么可以说“放屁”?她那么漂亮怎么可以发出这种粗俗的声音?一想起她说这话时的模样,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就像在美人脸上发现假鼻梁,在贪官身上看到奖状那样大笑。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重要的事情我都已经忘记,单单这件事像放电影似的,久不久从我脑海闪过,你说这是不是钻牛角尖?

            从那时起,我就断定张闹不是一个好演员。她动不动说“放屁”,这说明她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她的心里连她表弟都装不下,怎么可能会装着观众呢?所以我断定她成不了人民艺术家。一气之下,我把小阁楼上的那个窗口封死,这次我不是用报纸,而是钉上了一块薄木板。我再也不看张闹的排练,连后来盛况空前的演出我也没看。尽管我贬低她,但一到深夜,她还是厚颜无耻地跑到我梦里来,让我继续失眠,让我逐渐消瘦,让我走路像漂,甚至我的头皮也隐隐地痛了起来。我去医院开了几次药,觉睡得踏实了一点点,头皮却越来越紧,仿佛勒着个孙悟空那样的紧箍咒,有时箍得我在阁楼上打滚,汗水像豆子一颗颗地冒出来。我痛得实在没办法,偷偷跑到三合路六巷去问九婆,她说那是因为恶鬼缠身。我妈不会是恶鬼,如果她要惩罚我也不会等到今天,那么恶鬼只有一个----赵敬东。他是不是开始报复我了?

            我决定清明节那天去杯山墓园给他烧纸,并详细列出那天必须带去的物品清单,比如香、纸、玩具狗、猪油、花糯饭、肉、工资条、连环画什么的,争取把敬东生前喜欢的全部带上,以求他松开我。在列清单时,总觉得少了一样最严重的东西,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便翻开席子,拉开抽屉,掏空衣兜,目光搜索瓦片,期望能把那件东西找到。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呢?我到敬东住过的屋里去找,低头在巷子里找。有一天,我照样低头搜查路面、墙根、砖缝,忽然听到一团叽叽喳喳的女声迎面而过。抬起头,我看见张闹也在人群里,就叫了她的名字。其余的姑娘都扭过头来,只有张闹还继续踩车前行。几位姑娘同时喊:“张闹,张闹,有人叫你。”张闹这才回过头,刹住单车:“叫我干吗?”

            “后天就是清明节了,我想去给敬东磕个头,你去吗?”

            “你管事也管得太宽了吧。”

            “再不给他送点吃的去,他就要把我的头整破了。难道你的头一点也不痛吗?”

            冲动7(2)

            张闹送我一句“神经病”,便跨上了单车。我一拍脑门,忽然明白原来我要找的东西不是东西,而是张闹。你想想,还有什么比张闹更让敬东喜欢的?没有,敬东最喜欢的就是他的这个表姐了。我拔腿朝张闹的背影追去,追了几百米才拦住她的单车。她来了一个急刹,气呼呼地跳下来:“你烦不烦呀?”

            我抓住单车羊头:“对不起,看在敬东想你的份上,清明节那天请你一定去给他烧个纸。他最喜欢的人是你,如果你能去看他,也许他会高兴得重新活过来。请你答应我一定要去,就算我求你了。”

            张闹扭了扭单车羊头,我紧抓不放。

            “你想耍流氓呀?”

            “除非你答应我。”

            张闹瞥我一眼,急得脸红脸白,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下,仿佛不屑于告诉我什么。

            “我把玩具狗、猪油、花糯饭、肉、工资条和连环画统统准备好了,这都是敬东最喜欢的,如果你能去,敬东就没什么遗憾了。”

            张闹嘟起嘴巴:“我早就答应姨娘清明节一起去看敬东,他又不是你的表弟,你操什么闲心?”

            一口气跑回小阁楼,我在清明节的物品清单上添了“张闹”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