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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书籍名:《后悔录》    作者:东西


                                    

            接下来我听到法官宣读张闹已经不是处女的证明。天哪!我连她的裙子都没打开,连她的衬裤都没脱,处女膜怎么可能隔着两层布就没有了呢?更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多时间了,在近七百天的日子里,每一天都是她处女膜的天敌,都有可能让她不是处女,这张纸怎么能证明两年前的事件呢?法官说这张纸是当时开的,也就是我“强奸”张闹的第二天医院检查的结论。有人把那张纸递到我眼前,让我看清楚上面的日期。我低下头,不想再争辩,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争辩。法官问我:“曾广贤,你记得你的生日吗?”我说:“九月二十六号。”法官说:“那么你进入张闹的房间是哪一天?”我说:“九月二十九日。”法官说:“你能确认吗?”我说:“确认。”

            最后我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你不要惊讶,也不要不理解,当时强奸罪是重罪,情节严重的还会挨枪毙,就是强奸未遂也会被判个五年六年的,哪像现在这么宽容、自由,哪像现在这样不在乎处不处女。你能戴这么粗的项链,穿这么簿的衣服,开这么低的领口,挺这么高的胸膛,穿这么短的裙子,得感谢社会的进步。我真羡慕你!你是不是听困了?困了就喝点饮料。很好听是吗?那我就继续讲。被判八年我认了,我没埋怨法官,甚至也没埋怨张闹,虽然我生过气。我发誓我没有强奸张闹,不要说强奸,就是连她大腿的皮肤我也没碰过,充其量隔着裙子用身体压了那么一下。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毕竟有了强奸她的念头和强奸前的动作,我想这也应该是犯罪,不能不坐牢!所以,我没埋怨法官,甚至也没埋怨张闹,只埋怨自己知识贫乏,当时我竟然不知道处女膜是可以自己撕破的,只要做剧烈的运动就有可能撕破,更何况张闹是一个芭蕾舞演员,一个经常要劈叉的演员。不知道这个常识我还心安理得,当我知道后就悔得用头去撞墙。

            而这还不是我最后悔的,后来我去了杯山拖拉机厂劳动改造,脑子里一直在想法官为什么要问我生日?有一天我忽然掰起指头算清楚了,九月二十六日前我才十七岁,而九月二十六之后我就满十八岁了。十八岁之前犯法是可以减刑的。我这个癫仔这个傻瓜这个笨伯,竟然不懂得提前四天去找张闹,假若提前四天,哪怕是真正去强奸她,也有可能不会被判这么久。十年里,我天天问自己为什么会忘记生日?我连敬东的生日都没忘记,怎么会忘记自己的生日?

            第四章  忠贞

            忠贞1(1)

            一个再笨的人,只要连续吃了几次亏,你要他不吸取经验教训都难。比如我,到了杯山拖拉机劳改工厂之后,就给自己的嘴巴装上了拉链,轻易不表态,而且还学会了一种“延时话”。延时话你听说过吗?其实很简单,就是对任何事情不及时发表意见,先思考几秒钟、几分钟,甚至几天几夜,等排除所有的圈套后才说出自己的观点。思考时间的长短根据事情的轻重来定,如果人家问你“吃了吗”?就没必要思考几天几夜。但是这种话只适宜于和平环境,假若拿到战场上去说,恐怕连命都保不住。很久以后我才发现绝大多数人都会说这种话,就像“盐是咸的”这么简单。而在当时,我却像捡到了一件保护自己的武器,比买彩票中大奖还要高兴。

            由于我养成了这种说话习惯,做什么事总喜欢慢半拍,就连走路也没有过去那么快了。在监舍里,我跟侯志、李大炮用烟头下棋,半天我也走不了一步,有时决定走了,真要走了,就把烟头拿起来,但久久地没有放下,即使已经放下,一旦发现有可能被对方吃掉,我又把烟头收回,放到出发的地方。这样反反复复,烟头被我们抢来夺去,很少有机会在短时间里把一盘棋下完。他们再也没耐性,把烟头一扒,说:“曾麻赖,老子没闲功夫陪你。”麻赖是我们这边的方言,就是做事说话不负责任,经常反悔、抗拒不从的意思。不怕你笑话,这个花名在拖拉机厂喊出了名,个个都懂得我是悔棋大王,包括那些看守我们的战士、管理我们的干部,都喜欢喊我“曾麻赖”。花名喊多了、久了,到点名的时候,有几个干部总是想不起我的真名,嘴唇哆嗦老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喊:“曾、曾、曾……广贤。”这是一天中我最得意的时刻,队列两边的人都扭头看着我,我挺胸收腹响亮地回答:“到!”

            没人跟我下棋,我就趴在床上写信。我给赵万年、于百家、小池、何园长、赵大爷、于发热、何彩霞、陆小燕、胡开会等等写信。信的内容基本一致,只是改变一下称呼。在信中,我向每一位说明自己不是强奸犯,只不过闯进了张闹的宿舍,后来发现她喊“救命”才捂了她的嘴巴。我承认我有强奸的动机,但绝对没有强奸的行为,希望他们不要按动机来衡量我,如果按动机来衡量每个人,那天底下就没有正派的男人,因为我经常听到他们把“操”字挂在嘴边。

            每一封信写完,我分别在正反两面贴上邮票,这样做是害怕邮票脱落,信寄不到他们手上,到八年劳改期满时没脸见他们。我有过忘记贴邮票而让信寄不出去的惨痛教训,记得吗?就是给小池的那封信。如果那封信能及时寄出,也许她会成为我的女朋友,那我就不会去想什么张闹,也就不会被关在杯山拖拉机厂。

            我不停地给我的熟人们写信,就是没给我爸写。好几次,我刚写上“爸爸”,就把纸揉成一团,丢掉。不给我爸写是因为他不愿意跟我说话,而且我也不想用这种身份和处境去戳他的胸口。你想想,哪一个父亲愿意自己有一个犯强奸罪的儿子?不要说信的内容会戳伤他,就是那个印着特殊地址的信封,也会让他血压升高、心率不齐。我下决心把我爸从脑子里摔出去,尽量摔得远远的,远到看不见他、忘记他,目的也是让他看不见我、忘记我,给他一种根本就没我这个儿子的错觉。其实不给他写信就是报喜不报忧,就是粉饰他的生活。

            收发室每天分发一大摞来信,其中没有一封是我的。侯志或者李大炮看信的时候,我伸长脖子,想瞄上几行。他们把信一收,转过身去,生怕我偷了他们的秘密。那时候,我是多么渴望看到几行鼓励我重新做人的钢笔字,但是,没有谁答理我,寄出去的信就像炒股票的钱,只有投出去的没有收回来的,仿佛我是柴油机上的油渍,他们一沾手就洗不干净。我不禁为遍布油渍的手感到委屈,它不去下棋,不去拍蚊子,不去摸卵泡,偏偏要去写信。它自己麻了、困了不算,还抽干我的激情,吊起我的胃口,结果连一句安慰话都讨不回来。每次路过收发室,我都用左手打了一下右手,后悔写了那么多信,浪费了那么多邮票。但是一个月之后,我又为我的右手鸣不平,为错怪我的收信人而抱歉。

            一天上午,我被人叫到贾管教办公室,他指着桌上的一沓信说:“曾麻赖,再这么写,你就是在信封上贴三张邮票,也别想寄出去。”

            我睁大眼睛,桌上堆着的全是我写的信。我问:“为什么?”

            贾管教拍拍桌子:“就算你没强奸,那你干吗要钻到女人的房间里去?我就不相信你钻进去是为了偷钱。知道吗?只要你一钻进去就已经错了,更何况还压了人家的大腿、胸口,撕了人家的裙子,弄坏了人家的处女膜。”

            我低下头,没敢吭声,生怕出什么差错。

            贾管教说:“这些信要是流传出去影响多坏,好像我们这里关的都是冤鬼。”

            “对不起,我不知道规矩。”

            “拿回去吧,别浪费这些邮票。要不是尊重你的权力,我根本就不把信退给你。”

            “再也不敢了。”

            我撕下那些邮票,又把它们贴到新的信封上,正面反面都贴。我在信里再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告诉熟人们我在什么地方,因为犯强奸罪被关了,请他们放心,我会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信就这么寄了出去,当我在监舍里陆续撕开他们千篇一律的回信后,一天晚上,我气极败坏地站到床上,大声地朗读:“广贤,我相信强奸只是你一时的冲动,不是你的本质。你应该把这件事当镜子,好好照一下自己,然后做老实人办老实事,好好劳动改造,争取减刑。祝思想进步!赵万年。”

            忠贞1(2)

            监舍的二十几个人都仰头看着我。我哈哈大笑,把信撕碎,抛向天花板。“都这么安慰,好像我真是个强奸犯似的。去他妈的胡开会,去他妈的陆小燕,去他妈的何能,去他妈的……”我骂谁就把谁的信撕碎,抛撒出去,弄得监舍里像仙女散花。李大炮把我从床上扯下来,照着我的脸蛋给了两巴掌:“你他妈的认了吧!”

            我的肩膀一抽,顿时像跳进了冰窟窿。这能怪谁呢?所谓犯强奸是我这个大笨蛋自己写信告诉他们的,是自己给自己扣的屎盆子,能怪谁呢?我又不能写冤枉,又不想写自己是强奸犯,能写的也就天气状况了。我花两张邮票去跟他们说天气,那不是白痴吗?这信根本就不应该写。我用左手狠狠地抽了几下右手,给这只写信的爪子一阵又痛又麻的警告。

            忠贞2(1)

            百家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我们在接见室里会面。他的腿好了,脑袋刮光了,头皮比我的还锃亮。他说:“我不是叫你别乱来吗?”

            “我没乱来,只是进了她的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