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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

书籍名:《黑箱》    作者:罗珠


                                            20夏天所接近的第一个男人竟是一个四十岁年纪的人,他体格肥胖,手背臃肿,还有几个浅涡,他的眼睛凸突,鼻梁塌团,他嘴阔唇厚,牙齿黑黄,他性格内向深沉,总之,与她想象的那一个英俊的、身体像少年一样不成熟地单薄、说话腼腆而不深沉的爱人,相差甚远。于是,她觉察到第一个爱人离她而去,再也不回来了。于是,夏天觉得,她第一次恋爱失败了。

        在失恋的日子,夏天整天搂着白猫流泪。那本书还在她的面前敞着,那个家住密苏里州的英国人正娓娓地抒发一个《小老头》的悲惨心境。这个老人正在回顾他的一生,在他生活的那个世界里,他再也寻找不到他的爱情和信仰。“这就是我,干旱的月份里,一个老头子,听一个孩子为我读书,等待着雨……”小老头一边听孩子读书,一边等候着雨。夏天一边读着书,一边等待着爱情。她的湿润的眼睛又看到写字台最底层那个封上封条的抽屉。那个抽屉里封闭着她爱人的秘密。她一看到这个抽屉,心境就像小老头一样悲观绝望,失去信心。夏天在最痛苦的时候,仍然常去诗人那里,在诗人的小屋里,她一面寻求着心灵上的宁静,一面参加着那个无休止的死者葬仪。夏天每次去诗人那里,总是轻轻地,她轻轻地推开那扇破门,把屋里的烟雾放尽后,再带上门轻轻地坐在床沿上,她静静地望着诗人勤奋地写诗。诗人写诗时全神贯注,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他把写好的诗从稿纸上扯下来,随手抛在地板上,不一会儿,诗稿就像雪花一样飘落一地板,诗人写诗时表情呆板,既看不出激动,也看不出喜悦。这样的工作做一段落后,他把笔一撂,跪在地板上捡起扔掉的诗稿读起来,读到好诗就装进一个个写好通讯地址的信封里,读到不好的诗就揉成一团信手扔到门后。夏天坐累了,就无声无息地站起来走出诗人的小屋,沿着学院路继续向西走,去第十九个信筒发信。

        21那时,夏天每星期仍然能收到她第一个爱人的来信,她第一个爱人在信中列举了种种离她而去的理由和原因,来安慰她的失恋的心。夏天每次读到这些信后,都失声痛哭一场,这时候,白猫便蜷卧在单人床上,一动也不动。

        夏天哭完,望着写字台上那个印有白猫图案的信封,怨恨地说:“谎言,全是谎言!”就这样,夏天衰老了许多。白猫望着夏天那苍白憔悴的面孔,心里想,谎言的出现,使人类过早地衰老。

        22黑熊曾对夏天说过,谎言能使人年轻。夏天从第二十五个信筒发信回来,路过那座黑楼时,看见黑熊披着黑斗篷,吹着口哨在楼门口踅来踅去,他看见夏天,走上前约她去看风景。夏天说:“今天没有情绪,以后再去吧!”黑熊说:“那去我家吧!”夏天想了半天,同意了。夏天跟着黑熊走进那座黑楼,来到二楼黑熊那间屋子里。进了屋子,黑熊把黑斗篷摘下来,往单人床上一扔。夏天叫道:“别脱!”黑熊吓一跳,迷惑地望着夏天。夏天说:“我喜欢看你穿黑斗篷的样子。”黑熊笑笑,又重新穿上黑斗篷,他作了几个潇洒的动作,猛地转到夏天跟前,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夏天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震呆,这是她第一次被男人吻,不知是甜蜜还是恐惧,她哭了起来。黑熊见夏天哭了,有些惊慌,他忙去口袋里掏手帕,掏出来的却是一条女人用过的卫生巾,他拿着卫生巾尴尬得脸红红的嗫嚅道:“我以为是块手帕。”那条卫生巾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纸色泛黄,显然是用过已久的。夏天见了,破涕为笑,揶揄道:“你原来什么东西也收藏呀?”“我说过,我以为是块手帕……”黑熊很快恢复正常,他耸耸肩道。夏天问:“在哪儿捡来的?”“一个女人的卧室里。”黑熊乜夏天一眼,兴灾乐祸地说,“我本想拿她一块手帕什么的,慌乱之中,却牵了一条这玩艺儿。”到这里,黑熊顿一下,又加一句,“是不是让我物归原主?这玩艺在我兜里装了好几年了。”说着,黑熊把那条卫生巾扔给夏天。夏天用手挡开,嗔骂道:“去你的!”夏天嗔骂着,去掏自己的手帕,她翻遍所有的衣兜,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手帕。她记得她上楼梯时还用过,楼梯里又脏又臭,她用手帕捂过鼻子。夏天放弃了找手帕,继续说:“我喜欢你的诙谐,也喜欢你的诚实。”“可我常常谎言连篇。”黑熊狡黠地笑笑。夏天说:“我从来没听到你说过谎言呀。”黑熊说:“我所说的话,句句都是实话,和所做的事情,加在一起,就是一个最大的谎言,我跟你说过,谎言能使人年轻!”23夏天与黑熊认识,是她沿着学院路向西走,去第二十个信筒发信的时候。那时候,夏天发信回来正好路过这座黑色的楼房,她每次路过这里时,都看到黑熊披着黑斗篷,吹着口哨踅来踅去。黑色具有一种神秘的色彩,是力量的象征。夏天第一次看见黑熊,便被那件黑斗篷迷住了。所以,她每次碰到黑熊,总是向那件黑斗篷送去一个微笑。那时候,夏天正在她心中设计她第二个爱人的形像,她在那件黑斗篷上得到启示,她觉得下一个爱人应该是有力量的。夏天走出失恋之海,又坠入热恋之火。她天天晚上坐在卧室里的写字台前,怀里搂着白猫,接受柏拉图的遗训。她的精神的翅膀在洁净的心灵之穹翱翔,把她带到一个辽阔大明的柔情之邦,进入神怡不倦的境界。她感到这样生活得很舒服,也极爱她的新爱人。她的新爱人不再年轻,已经成熟。他的嘴边长出了黑黑的胡髭,体魄粗犷,精神圣洁,既有力量,又有掳掠女人的激情。他酷爱哲学,尤其擅长写小说,他的爱情小说令多少少女为之倾倒,令多少女孩为他小说里的人物而哭泣。爱人的形象令人满意,心里感到格外充实,她拿出笔和信纸,她的新爱人又开始给她写信。

        她怀里的白猫在向她微笑,信封上的白猫也在向她微笑。它们是夏天爱情的吉祥物。信写好了,夏天想了一下,发现日子过得飞快,明天,她应该去第二十一个信筒发信。夏天心满意足地望着写好的信,这时,卧室的门笃笃响了。她有些心烦地看看手表,知道母亲在叫她吃晚饭。她把白猫放在单人床上,慢条斯理地穿上黑色的连衣裙。在饭桌上,母亲试探地问夏天:“那个经常给你写信的人,是不是你的男朋友?”“问这个干什么?”夏天不耐烦地说。“随便问一下,妈妈好心中有数。”“不是!”夏天赌气地说。“哦,妈妈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今晚约好了,去见个面,成就谈,不成就不谈。”夏天没有说话,她心里想,莫非妈妈介绍的这个男人就是她心中的那个爱人?难道命运真的这样招人喜欢?吃完晚饭,夏天破例没有回到她的卧室里,她在电视机前坐了一会儿,又去帮着母亲去收拾餐具。母亲望着女儿,脸上露出不常见的笑容。

        24母女二人踏着夜色,沿着学院路向西走,路灯在阔大的梧桐树叶子里闪闪烁烁,显得有几分神秘。她们超过一个又一个信筒,那绿色的信筒像守更的老人,蹲在路边,默默无语地目送着她们母女二人。母亲在第十八个信筒旁停下,指着树木掩映的一座灰色楼房,对夏天说:“他住在二楼,拉着苹果绿色窗帘的那间屋子。”夏天顺着母亲的手指望去,二楼果然有一个窗子里亮着灯,灯光把苹果绿色的窗帘映得分外柔和。母亲带着夏天走进灰色楼房里,楼梯黑咕隆咚的,拥挤肮脏,散发着一股陈腐味儿。一种抒情的音乐如丝如缕地不知从哪个门里挤出,又倏地消失在无知的地方,像天堂的声音一样奇妙。母亲摸索着灰黑的墙壁,推开一扇破门,把女儿送进里面,便回去了。

        25在母亲推开那扇破门的一刹那,屋里奔涌出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命运》。夏天随手带上门,环顾着室内。室内灯光很暗,有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一个书橱和一个挂满衣物的衣帽架。一个文弱青年坐在写字台前望着她。她循着《命运》寻找着音乐放出来的地方,她发现,地板上狼藉地堆放着书籍,空空的书橱里放着一台高级组合音响,《命运》就是从录放机里放出来的。夏天在单人床的床沿上坐下来,瞄一眼对面的文弱青年。他长得单细,脸色苍白,有一种弱不禁风的书生样子。她望着文弱书生,想起心中爱人那健壮的体格,粗犷的脸膛,心里隐隐有一种失落感。命运的脚步时而矫健,时而蹒跚。他们听着音乐,坐了很久很久,文弱书生声音细细地问道:“你喜欢音乐吗?”夏天默默地点点头,没有说话。她的灵魂一直在跟着命运朝前走着,她发现她的面前有一本书敞开着,在微弱的灯光下,那页书上一行题目映入她的眼帘:《普鲁弗洛克和其它观察到的事物》。于是,夏天的灵魂一边跟着命运朝前走,一边贪婪地读下去:“那么让我们走吧,我和你,当暮色蔓延在天际像一个病人上了乙醚,躺在手术台上,让我们走吧,穿过某些半是冷落的街,不安息的夜喃喃有声地撤退,撤入只宿一宵的便宜旅店…

        …”“你也喜欢诗?”夏天又默默地点点头。命运正在热烈地抒发自己悲壮的感情,它不希望有人在这时候发出嘈杂之声。“托.艾略特这家伙真了不起,他的所有的诗合在一起,就是一部人类的抒情思想史。”文弱书生细细的声音破坏了夏天的情绪。夏天正处于贝多芬的交响曲与托.艾略特的诗交织在一起的那种静谧的特殊氛围里,在这时候,文弱书生却大谈托.艾略特与诗,使夏天蓦地对诗产生一种厌恶。这时,文弱书生又问夏天:“音乐与诗,你最喜欢什么?”为了礼貌,她还是回答了,但回答得相当随意,她说:“音乐。”夏天回答完了文弱书生的问题,对诗就更加憎恨,她把面前的那本敞开的书推开,就像推掉一件令人生厌的东西似的。她站起来,想逃避面前这个多嘴、喋喋不休、说话嗦的男人。文弱书生要送夏天出门。他们在黑暗的楼梯里摸索着往下走,文弱书生仍在说:“你喜欢音乐?我这里刚好有几盘原版磁带,理查得.克莱德曼演奏的现代钢琴曲《水边的阿狄丽娜》、《星空》、《蓝色狂想曲》,克里斯坦.齐默尔曼演奏的肖邦圆舞曲,简真妙不可言,美不胜收……”夏天并没有听文弱书生在谈什么,她的思绪正在诗中纠缠。她想诗是什么?尤其是形成文字的诗是一种“制”,一种“限”,它把心灵的感受约制在一字一词的内延和外延,以及由这些字和这些词的组合之中,而音乐却是无制无限的,它由灵魂自由驰骋,这才是真美真诗。

        他们来到楼门口,文弱书生说:“欢迎你再来听音乐。”夏天的确怀恋刚才的那种特殊的音乐氛围,她从真美真诗中醒悟过来,宽容地笑笑,又刻薄地说:“可我不喜欢在听音乐时,有人说话!”“哦!”文弱书生呆呆站住了。夏天走到第十八个信筒旁时,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米黄色的楼房,她发现,二楼诗人房间里的灯还亮着,她便不由得叹息一下,她觉得,那个披肩发诗人整天深沉地写那些有制有限的诗,简直无聊透了。诗不再存在于文字、书本里,而存在于音乐里、人的心灵里。诗,应由心灵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