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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书籍名:《风流》    作者:温瑞安


                                    

        他也没面子重入江湖。

        “粉肠”原姓陈,名分长。人多戏称为“粉肠”,他也不以为许,何况,他也最嗜猪粉肠。

        但别看而今这陈粉肠邋遢也曾是一介名士。他曾在武林四大世家的“舞阳城”周白宇麾下当过慕僚,舞通曲艺,笙萧笛琴,无一不精,但就坏在终日夸夸,游说无根,俟周白字殁,北城不复当年,他便再也找不到明主收容,流落江湖,怀才不遇,这才遁入十八星山,暂时投造“义薄云吞”。

        他终日无所事事,只善月旦文章、臧否人物,不务正业,但一身“回龙拳”的造谐,却是非同小可。

        他一拳击出,声势过人,但更奇特的是,他的拳还可以中途折返,转了一个大圈,避去敌人锋锐,然后再自死角中猝击敌人,简直不止防不胜防,连接也不能接。

        吃喝玩乐之外,他也自有过人之能。

        阿丙倒是真名字,原姓司徒,全姓名为“司徒丙”。

        这人有个特色,就是喜欢打架,俗称这种人为“五行欠打”,他谅是喜欢打人——不打人,给人打也行。

        他平素无事,就喜欢撩事生非.非逼得人动手跟他打架不为乐。如此一生打下来,足足三十五年,他以实战实验丰富而成为武林中一等好手,但也因此给人群起而攻之,逐走江湖,遁入十八星山,射进“义薄云吞”,成了言尖手上一名小厮。

        他来到这儿,依然死性不改,挑衅挑战如故,除了“大胃”之外,这儿几乎每人都跟他交手,打过架。

        “大胃”原姓王,原名大维,因为太贪吃,而一天进食至少十二三次,次次食量惊人,故人皆称之为“大胃”。

        他的确是“大胃”,他的胃也特别大。他的脾气好,不与人斗,但千万不要与他争、抢食。他只好食,若在食物上跟他过下去,他可是寸步不让。司徒丙就是天生不爱吃,人也骨瘦如柴,故尔跟王大维没有相争的理由;别的事,这王大胃都让着他。故尔打不成架。

        有一次、他跟人住避难的武札大豪“蝙蝠神君”华矛为了争一块小小的虾片,竟大动干戈,这就见出了他的实力,他连施“横行枪法”、“横尸棍法”、“拦腰杖法”、“波涌桨法”,把华矛华老大爷和他十六各助拳的高手全都砸出打出“十八星山”去。

        虽然,为这件事,他给言尖夫妇狠艰的责罚了一顿,到现在膝盖瘀了一大青的,肿了一大片紫的,几乎也没给言氏夫妇赶出“义薄云吞”去。

        事实上,没把王大胃和司徒丙二人踢出“义薄云吞”,或者索性流放到黑龙江、满都加尔去,言尖夫妇也颇感“后悔”。

        盖因“大胃”一个人吃足十二三人的食量,有段时候,因山道坍方,粮食运输一时接不上,他才饿了两个对辰,便一口掉了自己两只手指。

        有天夜半,跟他同睡的“粉肠”忽然觉得床铺湿漉漉的,一摸,还以有是“大胃”撒尿,细看,几乎没给吓死:

        原来一手都是血!

        再看,陈粉肠可真个三魂吓去了七魄,以后都不敢再跟王大胃同床了。

        原来他在吃肉。

        ——一块鲜血淋漓的肉!

        生食!

        他一面吃着,一面十分滋味的望着陈粉肠,嘿嘿的笑。

        粉肠只觉毛骨悚然。

        他手里还有一把刀。

        尖刀。

        他的右腿裤管特高,鲜血直冒。汩汩流着,他也不以为意。

        他口里那块肉,就是这样给他割了来,现场生吃。

        ——敢情他睡到夜半,饿了,看见自己腿肉肥美,就割下一嚼了一块。

        但粉肠可吓得眼绿耳屈鼻子歪:万一他真的禁不住饿疯了,对自己身上的肉也打起主意来,这还有命在!”

        是以,“粉肠”对这号人物“置”而远之,并见查叫天也有外号作“叫天王”,于是也戏称他为“大胃王”。不过,吃归吃,就算大胃王饥不择食到了,你给他一粒蛋,他会连壳都一并儿吞到肚里去;你若予他一条香蕉,他也会连皮送入他口里边。

        但他还是不吃人。

        ——宁吃自己的肉,也不伤害其他的人。

        这对言氏夫妇而言,成了不赶逐此人的最大借口——同时,也是最完满的理由。

        何况,除了太贪食之外,大胃王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帮手。

        他什么事都肯做、愿做、且不要报酬——

        ——除了给他顿好吃的之外。

        司徒丙就不一样了。

        他是无缘无故也撩是斗非,迫得人非要与他动手打架不可。

        他好打——一天不打架,他仿佛就全身发痒,痒得无技可搂、无处可依。

        对这种人,言尖可制他不住了,要不是温八无给他先下了贴“降风头下火势五痹散”,恐怕言尖早就对他动了手,轰出了他的“迷城迷踪黑煞手”了。

        司徒丙毕竟仍是有忌讳的,所以他也不是见人就打;至少,无辜的客人,还有不谙武功的人客,以及小孩子妇女,他一概不打。

        只是,他仍太好战了,总要想出不同的方法来与人(乃至“迫人”)同他过招,以致他连“不是人”的也得千方百计与之交手。

        他曾用头与牛角对撞。

        还跟狒狒比赛爬树攀藤。

        限鱼比泅泳。

        他甚至跟蝮蛇对噬——他爬在地上,手足一概不用,只用口咬,盖因如果他施拳脚动真力,什么野牛、蟒蛇、马猴,哪样会是他对手?这样胜之,不但不武,简直无瘾,是以司徒丙坚持用对之所“长”(包括尖齿、倒刺和尾巴)来与对方“交手”。

        他自得其乐。

        这些奇人异士,纷纷先后到“义薄云吞”来避难,久而久之,索性便不走了,留在这家客店,成了伙计。

        也成了言尖夫妇的得力帮手。

        孙青霞一听这几人的外号和名字,初不为意,随而马上联想起好些江湖上的传言,以及这几年有几武林高陡然“失踪”了的轶事,不禁道。

        “原来他们都窝在这里,而且都当了你的伙计。”

        言尖摇着也摇手不迭:“不是当我的。”

        孙青霞笑道:“你不是这儿的老板吗?”

        “大家都以为是,”言尖居然道:“其实不是。”

        他满怀感触的望向那书着“义薄云吞”四字的酒帘,道:

        “就是这活儿——它才是我们大伙儿的主人。”

        七、有人快乐有人仇

        孙青霞望着那“义薄云吞”四个字,也良久未语。

        院子里,一棵花树开得奇大、奇壮,但又出奇的凄美……

        花落如雨。

        一地花红。

        天亦渐阴,雨霏霏下,聚雨中仍见阳光。这时候,院外居然走过了一只猞猁。

        ——就好像一个人负手踱步走过他家院前的一般信步而过,且状态悠闲。

        门前有许多狗。

        门外也有许多犬只,不知从何而来,所为何事,但对这猞猁,都如同视而不见,吠也不吠上一声。

        孙青霞看着看着,也似很有些感触起来了。于情却道:“我早着粉肠和西瓜特别关照二位姑娘的事,小花还闹着跟他们一道玩呢。”

        言尖听了,好像不甚高兴:“小花也一道作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个……”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袋,但没有把话说下去。

        于情也似有点不高兴,但不敢明着拂逆她丈夫的意思,只幽幽的说:

        “小花就这样子,你若连朋友也不让她交,只怕来日更——唉!”

        言尖也叹了一声,岔开话题,问:“那么,老丙和大胃王呢?”

        于情利落的道:“这几天只怕有事,我已着他们好好看着,并通知了还住看的十一伙人有中那六伙会武的,好生提防。”

        言尖倒不满意,“惊动他们作啥?还一定有事哪!这样张扬了开来,若只是一场虚惊,那就不好交持了。”

        于情啐了她丈夫一口:“看你,仿佛还巴望着有事发生哪!我看,你和阿丙一样,不是技痒就是身痒,不然就是手痒了。”

        然后叉转向孙青霞释疑地道:“我们得高人杖荫,在这儿开店子,自食其力,兼善他人,这正是有人快乐有仇的事。我们算是帮了些人、但自然也得罪了些人。事实上,帮的人越多,得罪的人也就越多了。帮人的忙愈大,帮的人愈重要,得罪的人也更可怕,更惹不得了。”

        这个道理孙青霞明白,而且还很明白,所以他接道:“所以你们救得‘鬼仆神鞭’梁道姑,就得罪了任劳任怨。你们从‘一线王’魔掌下救了‘一哨大侠’何半好,又结怨于‘流氓军’。你们收容了‘花脸煞星’司徒丙、也形同得罪了一大群恶之欲其死的武林同道——

        同样的,你们这次容我暂住,也一样等于跟‘叫天王’派系的人明摆着过不去了。”

        于情道:“所以说,就凭我和外子,还没这个本事,背那么大的一只锅,找那么大的一面旗。”

        言尖道:“我这‘义薄云吞’是合伙生意,我俩夫妇只是出面管理庶务的人,真正的大老板是在后头的。”

        孙青霞当即明白过来,“你们指的是温八无?”

        ——正如“杀手涧”的“崩大碗”一样,他只是一只小伙计,真正的“大老板”还是八无先生温丝卷。

        温八无也不常在“崩大碗”坐镇,他不在的时候,多由一位身形佝偻、老态龙钟的老妇来主事,只知她姓白,这白姓妇人有时身边也带有两名长工,在“杀手涧”生意最旺的时候来帮忙,孙青霞一看便知这也是身怀绝技的武林人物,只乔装打扮成平凡人物而已,但他一样自有来历,便绝不过问人家的事,只跟大伙一起称她为:“白婆婆”,连姓名也未得悉,彼此交谈不多,相交亦不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