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八十一章 相濡以沫
“就依了江丞相所言吧。”我款款地站了起来，面带微笑，“父皇，你觉得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那晶莹剔透的水晶帘后，我的面上。
隐玉笑了笑：“既然是公主自己允诺，做父皇的自然没有理由阻拦。”
正与政敌唇齿相讥，处于尴尬境地的江派党人俱是喜气洋洋的得意之情。倒是江老狐狸不动声色地深深一揖：“谢主龙恩——”尾调拖得老长。听得出亦有欢喜之意。
其他大臣做白脸，我与隐玉做红脸，倒很成功。
“只是现在国事危急，婚礼不宜大肆铺张。”我看了一眼江尚昆，缓缓说道，“江丞相，您认为呢？”
江尚昆那老狐狸又是深深一揖，说话滴水不漏：“一切就依公主的意思去办吧，老臣定当倾力辅之。”
于是，一个月之后，大婚。
消息再一次传向了四方。这一次，隐莲那方没有作任何的回应。只有更猛烈的攻势。
战局一开始，虽被他们占了日照，但后来几次战役仍是我方占据上风，但渐渐地两方开始打成平手，最后，频频告急的战报传来。
江老狐狸不顾儿子的反对，一直将他掖着藏着，硬是将江御楼上战场的日子拖到大婚之后。
隐玉的面色越来越凝重。
深院静，小亭空。
香灯半卷流苏帐。无声，欲聋。
我拿起铜镜前的檀木香梳，慢慢地将一头长发梳开，到几缕纠结难解之处，竟疼得落下泪来。
镜子里的人，正是双十未到的年华，容颜与风姿仪态开始走向极致的美丽。甚至有许多人说我与我已故的母后无论容貌还是气质都开始惊人的一致。
仍旧是青春年少，却已少了几许青涩，几分懵懂。本是清澈灵动的双目竟多了几分冷漠，几分苍凉。或许经历的事太多，人总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
谁都不再是最初的谁。
忽然想到了隐纤纤，豆蔻芳华，容颜稚嫩得尚未化开，却有着我已失去的一切。
怀抱幻想，不顾一切，迷恋痴惘。
包括，她拥有隐莲。
.一个人，也许能够为所爱的人舍弃生命，却不能够成全他去爱别人。千古艰难的，不是一死，而是成全。
我远没有那么豁达。我害怕。
想到这，我慌忙掷下梳子，如同一只露于天光的孤魂，急急地躲进雪帐漫漫的床榻中。
如雾的帐幔层层垂落，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一个。
帐外的琉璃的小灯明明灭灭，散着柔柔的光，却不曾使得我安下心来。满脑子还是隐莲的一切。相触不到的离散。
我和他，早已陌路，早已为敌。
我说，从今以后，战场上相见。
他说，长公主，战场上相见。
是的，一切都不是我能掌控，谁都无法掌控。可是，每个无人的深夜，我却还是忍不住要奢望，奢望可以与隐莲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以相视而笑，訇然老去的奢望。
远远的有琴声传来，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如泣如诉，断人肝肠。
我不置可否地捂住了耳朵，泪流不止。
《洛城莲落》。
洛城至今禁止弹唱的曲子，没有谁会在皇宫深夜倾弹。
“莫道自古断肠曲，
最只洛城莲落时。”
一切，只当是我听错了罢。
梦中，冰凉的手指抚过我的额头，熟悉而温和的气息。听见有人一直对我唤着一个名字：落缤。
恍惚间，只看见那人留下一片模糊的玄色身影。落寞而孤寂。
后来的某一天，江御楼对我说，公主，你相信一见钟情吗？在一见之前，已经累积了许多梦想与期待，就像当年靖元帝将你指婚于我。我无数次幻想着你是怎样的人，惟恐你和其他皇族一样，骄横而又跋扈。然后某天，在御花园里，就在这里，我们遇上了，你比我想象得更娇俏，更可爱。虽然那日漂亮的公主很多，惟有你，勇敢得如同一个小勇士，第一个出来保护我。保护一个懦弱得被皇子们欺负的我。
于是钟情。
情之所钟，不过是圆梦。
谁也无法想象，在众人面前骄傲而又自负的凤翎将军，在御花园里对着我说了那么一番话。他的薄唇不安地抿着，握着长剑的手骨节发白。
我突然想起了风渊。那个如桃花般寂寞的少年。他和江御楼一样，对我都是那样痴心而深情绵长。
只是风渊已经不在了，我甚至不曾见他最后一面。
留下他一个人，孤单地在桃树下闭上了眼。
我心中一痛，走上前轻轻拥住了他，闭上眼，声音小得几乎连我自己也听不见：“对不起……”
对不起，因为曾经那样喜欢一个人，所以，无法接受自已稍微不喜欢的人。
对不起，不能说不喜欢你。只可惜，你是那个我稍微不喜欢的人。
对不起，我已经不是你所喜欢的九公主，就连嫁给你，都是因着一个个不单纯的理由。
江御楼的身子微微有些发颤，他俯下身来在我耳边轻声道：
“就算你忘不了那个人也没有关系。我会等，等到你忘了他的那一天。”
“你看，我已经等了那么多年。已经不在乎继续等下去。”
“即使会等到老去，白发苍苍。至少，你会和我在一起，因为，你将是我的妻。”
因为，你将是我的妻。
“是相溽以沫的妻吗？”我握着梳子，对着铜镜轻轻问道。
恍惚间，一张熟悉得无以附加的脸浮现出来，他如落花般缱绻的声音回道，“是的。翘儿，我们将相濡以沫。”
泪水朦胧地一眨眼，幻象消失。我的手指慌忙地抚过冰凉的镜子，除了我苍白的容颜，里面什么都没有。
是呵，那句话，我也曾问过他。
时光弹指，流萤幻世。
铜镜中苍白素净的容颜褪去，浮现出一张胭脂漾红、娇艳欲滴的脸来。
头上的凤冠镶满了绝世的美钻与珍珠，璀璨夺目。那如金穗一般的流苏覆盖在面上，如瀑般倾泻下来，流光溢彩间，恰倒好处地遮住了我的一部分面容。
凤冠很重很重，重得我不得不垂下眼来，看着自己抹着红色蔻丹的长指甲，紧紧地抓皱了身上所穿的锦绣霞帔。
到这一刻我才感到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因为过了今日，我和隐莲，真的会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