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第九十章 独居江南
已入深秋，风起飒飒。
无数枯叶轻卷入池塘，无叶的柳枝拂乱秋水。
“少主，天色不早了。”小雪将一件雪色披风轻轻罩在我的身上，“夜晚风寒。”
“我想再陪风渊一会。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对他说。”我轻轻地抚过面前的石碑，墓前的几株桃花树已然凋零。
“这些天来，少主一直都在和风右使讲话啊。”她不解道。
“经历的事太多，一时间怎么说得完。”我回首冲小雪笑了笑，“你若是冷了，先回屋里吧。”
小雪固执地摇摇头：“小雪要陪着少主。”说罢，退后几步，跪坐在一边。
我微微一笑，自顾自地对着风渊的墓碑继续说道：“我刚才讲到哪里了？哦，对了，讲到浅镜他们为了我的青菡，做了好多好奇怪的衣服。你知道吗，浅镜的手艺比我还要糟糕，衣服做得像裤子……呵呵……还有还有……”
……
我坐在那里，不知疲倦地讲着。
时而展颜，时而哭泣。
以前我总是将我内心的秘密与风渊分享，他总是静静地听，神情淡然却又认真地听着。我知道，他是世上最好的聆听者。
而如今，他长眠于地下。
我却直到桃花枯萎了好几个轮回后才来看他。
回到这江南，回到这垂柳院，回到我与他共度一年时光的地方。
风渊，你恨我吗？
我靠在风渊的墓碑旁，轻轻闭上眼。谁知脑中一直无法平静，竟浮现出那日交换人质时的场景。那日境况之惨烈，令我终身难以忘怀。
着玄色龙袍的隐玉与着雪色长衫的隐莲分别做在绝世良驹之上，昂然对视。他们身后是各是数万军队压阵，银白墨黑，分明而凛然对立。
“隐尊主，请将我朝太子归还！”江御楼策马向前，厉声道。
浅镜冷笑一声亦策马出阵：“交换太子容易，把齐将军还来！”
旋即，两名人质被推到阵前，正欲交换。只见隐玉略略扫了眼对面的阵仗，最终目光落到了远在阵后的我身上，缓缓开口道：“长公主可安好？”
那日，我穿着一件极普通的白色长衫，故意落在阵后，手中抓着一个收拾妥当的包袱。然而，还是逃不了隐玉的眼。
“翘儿自然很好。”并不知我前来的隐莲微微一笑，“有劳费心。”
隐玉沉思了片刻，沉声道：“我愿将齐翼换回长公主。”此言一出，两军骤然喧哗。我惊愕地瞪大了眼。
“圣上！”坐在玉辇中的红泪蓦然立起。
“母妃——！！”隐言稚嫩的童音带着哭腔。
“圣上，不可啊！太子乃国之储君！”
“太子必须得回到本朝，才是安邦大计啊！”
几个随军而来的老臣在阵后大声疾呼。
“不换。”隐莲目光凛然，不轻不重地吐落那两个字。
隐玉冷笑一声：“你已中‘烟烬’之毒，若是对她动情，便会痛心噬骨。不若将她还给我，倒可以让你活得更久一些。”
“我隐莲的命便是翘儿的，她若要拿去我必定甘愿。”隐莲狭长的凤目看向泪流不止的红泪，戏谑道，“红贵妃，太子到底不若长公主在你圣上的心中重要。”
红泪瞪大了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倏然止住了哭泣，一步一步地走下玉辇。那身红衫在一片银白中，艳得触目。那枚红润娇艳的泪痣，那艳若牡丹的容颜，那高贵不可亵渎的神态，竟让四周的军队收起□□，迅速而自觉地为她腾出一条道来。
只见她端庄而郑重地径直走到隐玉的坐骑前，极隆重地向他行礼并涩声道：“圣上，就算红泪求你。把言儿换回来吧！”
隐玉冷冷地看着她，无动于衷。
隐莲冷笑。
红泪无法，竟全然抛开了仪态，咬着唇抓着隐玉的御靴跪倒在马下，嘶声恳求道：“圣上，言儿是你的孩子啊……求你换他回来……”
“绿翘是我和落缤的孩子。”隐玉冷然道。
“这么多年了，你还忘不了她么……”红泪绝望地死死抓住他的靴子，泪如雨下，“圣上，这些年来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难道一点都没有……”
“你做了些什么，我一直都很清楚。”隐玉目中泛寒，竟狠下心来一脚将红泪踢于马下，“你偷落缤的画像，偷龙啸，以为我都不知道么？！若不是当年绿翘让我好好待你，你如今早已经成了白骨了！”
“我纵使做了那些错事，但我对圣上的痴心，日月可鉴！”红泪卑微地伏倒在尘埃里，泥土灰了她本来艳妆的绝美容颜，她痴了一般喃喃道，“我为你生了言儿，为你下毒去害隐莲……这难道，还不够吗……”
隐玉仰头望天，声线凛冽：“言儿本来就不是我计划中的孩子。我的孩子，始终只有绿翘一人而已。”多么决绝与无情！
红泪的身子因那最后一句话而剧烈地一颤，终于，她双手撑踉跄地站了起来，面容上竟带着决绝的神色。只见她笑靥如花，眼角的泪痣鲜润红艳：“好，好。到底是我高估了自己。”
她用力抹掉脸上、身上沾染的尘，扶正了头上的翠珠金钗。恢复了红贵妃应有的端庄有高贵，昂首走到两军阵前的空地上，一抹红衫在凛冽的风中狂舞。她面向着隐言宠溺地一笑，高声道：“言儿，从今以后，母妃再也无法保你周全。你以后要好自为之。”
“母妃——母妃——！！”隐言像是觉察到了什么，拼命向红泪那边冲去，但却被人一把拉住，小小的身体冲不破那阻碍，只得不停地叫着，“母妃——母妃——！！”哭得涨红了脸和脖子。撕心裂肺。
“圣上。”红泪转过身，面向隐玉盈盈一拜，声音清脆如同莺啼般婉转，“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我愿你坐拥万里江山，却永远都得不到你所爱的人。”
隐玉一愣，旋即拊掌，赞赏地一笑，：“好。说得很好。不过，我爱的人早已经死了。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落缤。”
“绿翘，你也永远得不到。”红泪诡异地一笑，从袖中拿出一柄匕首，手腕一翻便迅速没入小腹。她口中溢血，却仍含笑意，“再告诉你最后一个秘密。烟烬之毒，江御楼也中了。若是换绿翘回来……他便……”
红泪终于断气，如一朵盛极而凋的红牡丹委坠于尘埃之中。那一身红衫，浸透了殷殷的热血，绽开了花的形状。美人之死，其景是何其凄美哀婉！
那红，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眼。
忽然间，黄沙漫天，云遮红日。从远处似乎传来呜呜咽咽的箫声，枉断人肠。
不少男儿甚至落下泪来。
“母妃——！！”隐言哭得声嘶力竭，小脸涨得如血般红艳，“隐玉，我恨你，我恨你！”
“把红贵妃的尸体送回宫，予以厚葬。”隐玉闭上了眼。
终是不忍么？
“现在是否可以交换人质了？”隐莲淡然道。
“换太子。”隐玉冲着为自己的儿子性命担忧，正欲前来说服的江尚昆一挥袖子，不耐道。他终究是要这江山。
“我不要回宫，我要母妃——姐姐，姐姐救我——”
所有的事因红泪的死而改变。
隐言和隐纤纤回到了宫里，而齐翼回到了闇神殿。
隐玉最后差人将一个包袱交给了隐莲，那包袱甚是眼熟。我远远地看着隐莲取出包袱里的东西，面上露出一丝笑容。于是他策马向前，对隐玉说了一句话。离得太远，听不分明。
最后，两人郑重而郑重地击掌三下，相视而笑。
击掌为盟，那是帝王之间的誓约。
而我，在将这一切看在眼底后，于黑羽卫额手相庆时，从阵后悄然出走。我本想冲动地跑上前去带走隐言，然而，终究是做不到。
他生来便是太子，即使隐玉并不怜惜，但他们终究是同一血脉的亲人。我只愿隐言忘了那日之事，用心学习，将来成为一代帝王。
辗转去了很多地方，躲避了不少宫里派来或是闇神殿派来找我的暗探。江湖那么大，要有意躲一些人，其实并不是很难。
后来，我去了江南。去了垂柳院，去了风渊最终埋葬的地方。意外地遇见了仍留在垂柳院的小雪。
就这样，与她两人住在江南，陪着风渊。
我想，我终于有机会可以再陪伴他看一次桃花初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