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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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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非我所要

书籍名:《帝久天长》    作者:子易


        孙歆端正地站在驿馆外,如同冬日里冰冻在雪地里的一尊雕像,冷冷地看着底下的人兴致勃勃地找来棍子,一棒又一棒地打在那两个不懂礼数的随从身上。

        那两人也倔,除了满脸的不服,竟未曾痛呼半声。

        杖责三百不是个小数目,孙歆头顶烈日,亲自监察,意态悠闲,眼睛却紧瞅着那棍子一起一落。

        “孙大人。”忽然,有个平素关系还不错的官员迈过来,轻轻地提醒孙歆注意门外不断探着脑袋的小太监。

        孙歆回头,那小太监僵了脖子,似乎是怕孙歆那一身戾气不小心发泄到自己这里,但他还是大了胆子拎起身边的木桶一溜小跑来到孙歆面前,桶里的东西可是冰块,在彻底化掉之前是必须要交出手的。

        “孙大人,温大人说要为您解暑,特意让奴才送来了这桶冰。”小太监机灵地没去看一眼地上正受罚的异族打扮的人。

        “温颜?”孙歆皱眉,觉得不可思议,“温大人有没有说其他的?”

        小太监壮了胆,一字不漏地回答道:“温大人说,打狗要看主人,但野狗就不必顾忌了。啊对了,温大人还说,这冰一定要当面交到孙大人手里才行。”

        “这样……”谢过跑腿的小太监,孙歆直觉宫里出了问题,要不然温颜不会好端端的给自己送来这种东西。孙家虽然比不上宫廷,但区区几桶冰块还不在话下。温颜明知道这点,却还是多此一举地大费周折,派人从宫里带来冰块……等等!

        孙歆猛一惊吓,顿觉心中像是狠狠地被铁耙子耙了一把似的,他想到了一种可能——冰,病。莫非陛下病了,温颜此举意在让他能拖一时是一时?

        想不出更好的解释,孙歆没来由的泛起阵阵焦躁——不过他知道现在不是焦躁的时候。重新正了正面容,孙歆决定按照自己的思路去理解温颜的意图,尽管毫无默契可言,然而他和温颜毕竟是曾经的同窗,几年的伴读生涯让他们好歹也能稍微摸清对方的底细。如果不是大事,温颜一般不会多管闲事,而且,在温颜眼中,能称之为“大事”的,绝对与敏彦陛下脱不了关系。

        即使孙歆不习惯空穴来风,但他这次也必须要相信自己的猜测。

        所以,当萧恕打着哈欠再次懒洋洋地出现并貌似不经意般地问了句“能不能尽快见到女帝陛下”的时候,孙歆带着笑容如此回应:“殿下一路劳苦,不妨先多休息几日,待养足精神再行商讨国事也不迟。”

        “唉!嘶……咦?唉……”

        伴随着时起时落的抽气声和叹气声,福公公、如意和温颜都一瞬不瞬地盯住那位不断制造紧张空气的老人家。

        “唉!”

        经三朝帝王历练而出的资深老御医刚一松开号脉中的手,旁边就凑过来三双耳朵。

        “薛大人,陛下她……”

        “劳心!熬夜!伤神!动本!”尽管刻意压低了嗓门,老御医也还是失去控制地一声比一声高,他边向外间屋走,边吹胡子瞪眼,“就说你们这些人精到底在做啥?你们啊你们,究竟是怎么照顾陛下的?难道还不知道陛下  体虚,不能熬夜吗?”

        且不论薛御医医德之高、医术之好,单那全权负责了敏彦健康的气势,统领内廷如福公公者,也不敢轻易触其锋芒,只得赔笑:“奴才们疏忽了,疏忽了……”

        “疏忽?!”老御医一辈子治病救人,最听不得这两个字,闻言不由更加气愤,白花花的胡子一翘又一翘,恨恨地站在桌前,右手运笔如飞开起洋洋洒洒的药方,左手食指点着温颜所在的方向,“哼,疏忽!恐怕不是疏忽,而是劝不住陛下吧?哎,我说,那边的温小子,要你作甚来着?白长了副老实能干样,果然是绣花枕头一颗,连陛下都说服不了,结果弄成这个样子——你自己说吧,是不是你的错!”

        温颜自责道:“确实是我的错。”

        如意缩了脖子,生怕下一个指的就是自己。岂料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薛御医一口气运足,啪啪地拍起桌子,换了个目标继续来:“如意殿下!您比陛下年长,又是朝廷中人,为何不多加谏言,劝陛下早早休息?姑息,姑息!你们就姑息陛下天天熬夜,导致现在伤及本元吗?今年夏天还没完全过去,陛下就出了这等岔子,可让老夫如何对太后娘娘交代!”

        如意苦笑:“我的错、我的错。”

        “你们的错!”老御医再一瞪眼,交出了写满一张笺子的药方,“抓药!老夫要在这里等陛下醒来后以死进谏,今儿个就算磕得个头破血流,老夫也不能辜负了太后娘娘的信任!”

        “呃,薛大人。”如意惴惴地问道,“不是说,敏彦身体大好了……”

        薛御医嗤道:“身体大好?老夫从来没这么说过!换你掉到河里淹个半死去试试,看看还有没有好身体!呛水呛了半天才被救上来,寒气入体,还硬撑着不赶快医治,延误了病情,最后甚至于卧床不起了。这种情况,你说身体能大好吗?休养个十年八年都未必能缓过劲来,更别提什么劳神熬夜了!”

        “有这么严重?”如意惊喘,下意识地看向福公公。

        福公公低头,“陛下不许奴才们乱传话。”

        “这也太乱来了!”如意立□□火,“不行,本王要修书告状!”说完,他又想起了自己来找温颜的目的,于是吩咐道:“温颜,赶紧找个可靠的奴才悄悄告诉孙歆那边的人,让他们拖一天是一天,千万别走漏了风声。总之,不能教萧恕打听到敏彦旧病复发。”

        “不是旧病复发。”薛御医摇头晃脑地插话,“那是累倒了,休息几天就成。等这阵子过去,一定要看牢陛下,不可再让她过于劳累。”

        温颜点头道:“放心,我进殿前就派人去暗示孙歆了,想来他现在已经有所觉察。”然后他又对薛御医保证:“我会与福公公看好陛下的。”

        即使薛御医不顾老迈之躯,在仅一墙之隔的外间又叫又跳又吵又闹,也没能将敏彦惊醒,这足以看出她到底有多累了。

        福公公不放心熬药的事,所以亲自去看着火候。不知怎么被惊动了的太皇太后又派了人来传走了薛御医,说是要问问敏彦的情况。因此,照顾敏彦的担子就暂时落在温颜一人身上。

        然而没过多久,敏彦就自己清醒了。

        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敏彦动静的温颜迅速起身,“醒了?要喝水么?”

        敏彦眨眨眼,却眨不走脑袋里的混沌,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以很慢的语速回答道:“不想喝。”

        听过这话,温颜不置可否,只侧身拎了壶,倒了些白水,然后把杯子抵在敏彦嘴边,坚定地说道:“不能不想。从中午到现在,你都还没喝一口水呢。”

        “哦。”敏彦乖乖地伸手捧起杯子,乖乖地把嘴凑到杯沿,乖乖地一口一口喝下去。

        温颜别开脸,要笑不笑地接过了已经喝得一干二净的杯子,不让自己因看到了敏彦傻乎乎的一面而失礼发笑。一般来说,敏彦在入睡的时候会保持极高的警惕,可当她半睡半醒时,最迷糊也最好骗——但往往在她身上是很少出现这种情况的。

        喝完了水,敏彦老实地紧跟温颜下达的指令,乖乖按照他的手势躺下。感觉眼皮还是有些发涩,于是她半闭上了眼,喃喃自语似的问道:“我怎么了?”

        温颜回答:“你累了,需要休息。”

        “估计不行。”敏彦像个孩子一样,半边脸在柔软的枕头上蹭了蹭,“朕今天应该还得去接见漠南来的那些人。啊哈……常丰王……”一个哈欠,让她陷入了更深的困顿泥淖。

        “不用。”温颜稍稍放低了声音,“我让人去处理了,你不用担心。睡吧,没人来打扰,好好的睡一觉,什么事都没有了。”

        “真好啊……”敏彦舒服地再蹭蹭枕头,一贯以严肃冷漠为基本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柔和又满足的笑容,可她好像还舍不得睡着,勉强撑开眼,试图摆出平日常用的威严。努力了几次,未果,所以声音里还是带了些撒娇腔调:“温颜。”

        “嗯?”温颜皱眉,直觉敏彦接下来说的话可能是他很不爱听的。

        果然。

        “温颜、温颜……”敏彦来来回回地将温颜的名字喊了好几遍才继续说道:“你恨不恨我?明明有机会能在朝中一展身手,却被我强行留在了宫里。你不想呆在我身边,不想和我成亲,要不……我放你出宫吧。”这番话,敏彦说得很慢,慢到温颜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像她一辈子都说不完。

        “可以吗?”最后,敏彦如此问道。

        温颜沉默。直到敏彦放弃了寻求回答而带着说不上来的遗憾沉沉入睡的时候,他才缓缓地吐出三个字:“不可以。”

        ——因为你现在给我的,不是我想要的。

        当敏彦再度转醒时,她接过温颜手中的药碗,蹙眉,一口喝光。抬头后,她一眼瞅见满是担心的薛御医,于是只好叹气:“薛大人,真是辛苦您了。”

        “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薛御医见她醒来,顿时放下了悬着的心,不由得训诫起这位尽职尽责却忽视了身体健康的女帝,“陛下,辛苦老臣倒是小事,累倒了您,才是大事!您怎么就这么不注意自己呢?要知道,这天下可是握在您的手里,您若有点滴闪失,老臣万死难辞其咎啊!想当年您刚出生的时候,太后娘娘就曾经对老臣说……”

        “……”敏彦面无表情地瞪向温颜,温颜假装看不出她脸上发出的细微的求救信号,径自将半靠在他身上的敏彦扶起,帮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敏彦无奈,惟有神情恭敬地听着薛御医第无数次搬出母后教育自己。

        没办法,她身边总是围着一群能言善辩且乐于长篇大论的人,温颜这样,如意这样,薛御医也这样。时间久了,她也就习惯了。大家都是为她好,她无话可说,只能忍着听下去,反正最后也逃不过听话的命。

        等薛御医说完了,后面的如意又开始念叨,敏彦忍耐。

        等如意念叨完了,太皇太后派的人也来了,敏彦继续忍。

        好不容易等太皇太后那边的人关心完毕,哭哭啼啼的宛佑居然也跑到熙政殿。

        “……谁走漏的消息?你们?”敏彦眼风一扫,温颜摇头,如意摆手,他们并没有把敏彦晕倒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太皇太后会知道是意料之中,毕竟这个皇宫里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她老人家,眼线自然是随处都有。

        温颜冷眼看向宛佑。

        敏彦也冷眼看了过去,责问意味很浓。

        宛佑湿漉漉的大眼乞怜地瞅回去,求饶般地说道:“人家也是关心皇姐,所以才请人帮忙的呀!”

        “宛佑!”如意拉下了脸,“你还是个孩子,怎么也学来了这种手段?你竟敢忘掉皇父的教导吗?无论出自什么心态,除非敏彦愿意,你是不能随意在熙政殿这边安插眼线的,否则一律视作欺君!”

        “可是可是……”宛佑委屈地瘪嘴,“人家这个不叫眼线,只是帮忙传个话,告诉我皇姐近况如何而已。而且而且……以前我想问问皇姐怎么样了,都会温颜打发掉!”

        屋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转移到温颜身上,但见温颜轻轻地咳了几声,温吞道:“有关陛下的事情,不能随便外传。宛佑殿下有没有想过,如果您派来的人口风不严,万一出了什么问题,谁负责?”

        宛佑忿忿地刚要顶上温颜,就见福公公进屋,正色道:“陛下,孙歆求见。”

        “宣。”敏彦一愣,回复的同时心却沉了不少:该不会孙歆扛不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