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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来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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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书籍名:《捡来的娘子》    作者:唐之风


        凌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退缩过。

        这是完全陌生的一群人,他们在用他完全想不通的道理去堂而皇之的做一些最冠冕堂皇的事。

        他突然对自己的未来开始感到害怕。

        建功立业?功成名就?他突然觉得这是最好笑不过的笑话。四书五经里写的,也不过是满纸谎言。

        在他当初天真的想象里,那些金銮殿上的国之栋梁,是扶持整个社稷的中流砥柱,他们应该是以天下为先的明君贤臣,而不是现在相互倾轧的争权夺利,为了各自的前途而费尽心机,甚至不惜互相算计,互相防备。满口的仁义道德,道貌岸然,实则却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碧落国的皇帝可以亲手杀死自己的哥哥,逼的一介女子带着身孕逃回中原,而后浩浩荡荡的以此为借口,挥兵南下,不惜生灵涂炭,只为了转移国内对自己无道的反抗与异议。

        大周的太子一党和皇后一党,你死我活。为了铲除太子一党的势力,皇后一党网罗罪名,设计陷害,威逼利诱,见风使舵,无所不用其极,一个个官员不得不想尽办法抛弃节操,朝秦暮楚,以求自保。

        世风败坏,小人当道。苏昭是在指责些什么,还是在自省着什么?

        他最后说的那番话,凌云觉得实在是讽刺极了。没错,那是实话。但一个堂堂太子若以此为则,他又能做出什么正大光明之事?

        他曾听书院的其他人说过这样的事,不知是真是假。当时说者无非是想佐证太子合理合法,顺天应人,而陈后则是应该人人得而诛之,但在凌云听起来,他却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那人言道,半年前,面对皇后咄咄逼人的架势,太子每日每夜都谨小慎微,生怕出了一点差错,被人抓住,作为被废的理由,乃至连姬妾身怀有孕这顶原本人丁兴旺的好事都当作是一件坏事,担心会被皇后抓住把柄说他沉迷于女色而不事政事,因此竟偷偷的派人把这个姬妾的胎儿给打了下来,战战兢兢的以图个平安。

        这件事,是否道听途说,他不敢确定。但从这件小事,他非但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太子应该被同情,反而觉得他这么做未免太冷血无情。这只是一件小事,也未必会因此就成就他沉湎女色的罪名,可他竟亲手打掉了他自己的孩子。

        虎毒尚且不食子,可他身为堂堂一国太子殿下,却为了与皇后争斗而宁愿亲手要了自己的孩子的性命,这在凌云看来,早已是丧尽天良,而不是众人附和的无奈之举。

        或许,他之所以如此感慨,是因为他自己和别人不同。他不仅是一个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更是视人命为极珍贵的学医者。他知道生命的可贵,所以他当初才会因为苏月肚子里的孩子而对苏月一步步的退让,并不对她过分的行为而真正计较什么。与她的哥哥相比,苏月的确更懂得感情。至少,她懂得珍惜。她懂得爱自己所在乎的人。

        当然,在最初听到这个事的时候,他曾经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可置信。他并不觉得苏月的同胞哥哥能做出这样的事。然而,今天,他见到了,便也明白了。这种事,他可能真的做得出。

        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凌云还是觉得有些后怕。他很难想象万一自己真的一个不慎而说了“不知道”,那现在他会不会已经身首异处了。

        他算什么?他只不过是一个小老百姓而已。一个连自己亲生儿子都可以亲手杀死的人,还会在乎杀掉一个与自己全然没有关系的人么?

        没错,苏昭说的不错。识时务者,总是可以获得比较久。他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但也不是个傻乎乎的把自己的脖子主动放在铡刀下面的人。

        那是一群为了利益可以牺牲掉一切的人。

        苏昭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薛青赔上了自己的婚事。

        皇后控制着自己的丈夫。

        慕容尊杀死了自己的亲哥哥。

        ……

        而他呢?他能牺牲掉什么?比起要牺牲掉他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东西,他发现他对那些想要得到的东西,并没有那么渴望。

        或许父亲所说的话,是对的。官场,果然不是自己该去的地方。

        所幸,他这么早便有些醒悟了。

        若是真的兴致勃勃的进了朝堂,再被打击出来,或者干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那他可真是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了。

        他们把自己所拥有的最好的一切给了自己,而自己,就绝不能这样随意的去糟蹋。

        他觉得自己绝不是杞人忧天。说起朝中曾有的腥风血雨,谁都忘不了十几年前的雍王苏辰的谋反案。这种事,虽然说起来像是妄议国事,可这悠悠之口却是无法阻挡的。古语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读书人向来热衷于政论,这也是无法遏制的。

        这种事,对凌云这样的山乡之人来讲,当然听起来格外新鲜。可对于书院中其他世代官宦子弟而言,绝非秘密。

        那件谋反案所掀起的腥风血雨,不知道比之即将到来的朋党之斗,又将如何?

        所以他胆怯了。那个昔日曾经踌躇满志想要进去的地方,如今,似乎有些意兴阑珊了。

        可是,他真的可以逃得开么?他身边躺着的,是他的妻子,是安平公主,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这对他而言,是国事,可是一甩手便能逃开的。

        可对她而言,是家事,岂是可以撒手不管的?要和她在一起,将来就势必要一起回到洛阳,当什么所谓的驸马,为皇室效力。到那时,自己再想什么都已经晚了,身不由己而已。

        他暗暗苦笑。若是苏月知道她送他去书院读书反而学到了这些东西,还不知道她会是怎样的后悔和失望。


        “怎么了?有心事?”苏月有些担心的看着他,手指温柔的抚过他紧锁的眉头,似要赶走他心底的愁云一般。

        她的确有些隐忧。她真的没想到苏昭所谓的去拜访崔玄礼,最后竟是和凌云一起饮了酒回来。

        苏昭不喜欢凌云,正如薛青也不喜欢凌云一样,所以她很担心他会对凌云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薛青临走之前,到底跟凌云话别的时候说过什么话,她至今一无所知,只因凌云至今都守口如瓶。但她知道这些话定是非同小可,否则凌云也不至于会贪杯而醉卧青楼。

        凌云叹了口气。这些话他该怎么说得出口?那是他的亲哥哥,是爱她护她的世上最亲的一个人,他能对她说出什么半点不好的话来?说到底,是两人的确不合适。他们本就是两个泾渭分明的界域中的人,原来就该井水不犯河水才是。

        原来,不配的,不是他们的身份,而是他们完全无法交融的背景和行事方式。

        “有话就直说,我们夫妻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苏月鼓励着他。只有知道到底症结是什么,她才能知道该怎么办。横不能,她现在就直冲进苏昭的房间向他质问些什么吧?

        “没事。”凌云摇摇头,笑了笑,握住了她的手,嘴唇也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笑道:“你早些睡。我只是在思考些书中的不解之处罢了。”

        “哦?”苏月笑笑,“既然想不通,那就明日在想,不用如此劳心劳力。很晚了,睡吧。”

        凌云暗自又叹口气,只好起身熄了灯,躺下,睡觉。

        “今日和哥哥一同饮酒,可是哥哥说了什么事让你觉得心烦?”躺了一会儿,苏月又悄声问了句。

        “没有。娘子多想了。”凌云僵躺在床上,淡淡回道。

        “真没有?”她不信。

        凌云没说话。说谎这种事,他还真的不是特别擅长。只是语气,他就没办法做到完美。苏月了解他,所以她听得出来,也当然不信。

        “是不是还是什么为难你的话?”苏月有些生气,“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上次薛青肯定也是说了那样的话,这次,想必也是一样。能让你为难的,不是这个话题,又会是什么?!”

        凌云连忙抱紧了她,手拍着她的后背轻轻的安抚道:“娘子别生气。生气伤身。你现在都已八个月了,一旦生气,真的很容易出事的。”

        “那你总要对我说实话吧?”

        凌云有些为难。但见她非要知道不可,便也只好应付道:“也没什么,今日大哥只是跟我聊了些家常而已。你也知道,我和他对对方都不甚了解。”

        “他没说什么特别的话?”

        凌云笑道:“还有什么特别的话?若说真的特别,那他倒是说了这么一句特别的话。他说,薛青成亲了,而且婚礼十分隆重,便随口问我道,何时也能给你一个这样的婚礼。毕竟,我们当初是私定终身,将来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对你明媒正娶的。”

        苏月怔了怔,她真的没想到苏昭会跟凌云提起这件事,也只好跟着佯做吃惊的附和了声,“薛青……成亲了?”

        “是啊。听大哥说就是前几日。只可惜我们没办法过去道贺。”凌云笑着说,“而至于我们的婚礼,大哥可是对我可是寄予厚望的。他说他对你第一次成婚有所亏欠,所以这第二次,定要帮你操办的风风光光。可是,光是他努力办的风光总是不行的,至少我也要对的起你才是。”

        “所以……”果然还是老生常谈,苏月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凌云又吻了吻她的额头,柔声笑道:“所以我定是要用功,早日金榜题名,风光的迎娶娘子过门!”

        苏月噗嗤笑出了声,举起拳头轻捶了捶他的胸膛,娇笑道:“功名这种事,随性而为。如果因此而整日愁眉紧锁,我还真不希望你考取这个功名!”

        凌云微怔,“可我若是不考取功名,又怎么配得上娘子呢?”

        苏月佯怒道:“你现在没有什么功名,仅仅是个来自吴家村的穷秀才,不也和我同床共枕了么?配不配的起,你是给自己看的,还是给别人看的?”

        “娘子……”凌云有些吞吞吐吐。

        苏月笑,“怎么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自从知道他的身世之后,她就真的不想他考取什么功名了。只是因为他一则出于男人的心理怕别人看不起,二则因为这也是他自己的夙愿,所以她也只能支持他继续在书院读下去。而在心底里,她自然是恨不得他一辈子都能远离那个官场。就算是将来只做一个修撰经典的闲职驸马,她也不希望他会有朝一日成为朝中的众矢之的。

        凌云却苦笑,“可我一无所有,就算是我想娶你,只怕你父亲也不会同意。”

        苏月嘻嘻又笑,“若你和我多生上几个孩子,还怕他老人家不同意?”

        凌云脸一热,有些窘迫的只能嘟囔了句:“娘子还真是会说笑。”

        苏月轻叹了口气,动了下身子,脸贴在他的颈间,喃声低语道:“卓凡,其实,我知道,金榜题名,是你的心愿。你若要考,就为自己而考。如若你哪天不想考,咱们便不考。我不需要你官运亨通,平步青云。我只想我们能好好的过日子。除了这一点,我别无他求。就算父亲最后不同意,又如何?咱们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你开个医馆,咱们照样能过安稳的日子。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自然是图一个平安快乐。如果连心都不快乐,就算是位极人臣飞黄腾达,又有什么意义?你说,对么?”

        “娘子?”凌云被她这番话的确给惊得不轻,乃至以为自己听错了,“娘子,你真这么想?”

        苏月笑道:“我当然是这么想的。不管以前怎样,只说现在,我是嫁给了你,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咱们便过什么样的日子。从古至今,都是夫为妻纲,哪里有听过丈夫以妻子为纲的道理?民间有句话,虽然不好听,却也贴切,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嫁给了你,当然是要过你想过的日子。为了我而委屈了你自己,我可是不高兴看到的。我若是因为你金榜题名才跟你明媒正娶,那我当初倒不如直接去洛阳,让父亲帮我招一个金榜头名入赘呢!”

        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凌云眼眶一热,鼻头也跟着酸涩了起来。这个女人,说着这样的话,要他还能说什么?

        “娘子……”凌云微微放低了些身子,手指缠绕着她的青丝,唇也温柔的从她额头缠绵而下,直到轻柔的含住了她的……

        这一吻,很长,很贪婪,几乎让人透不过气。

        她轻笑着靠在他的胸口,微微的喘着气,感受着他同样不稳的心跳。这就是她想要的幸福。一个小院落,一个自己所爱的男人,悠闲而自在,不需要去算计,不需要去勾心斗角,只是这样,淡淡的就好。

        她真的从未想到有一天他自己会也有这样的想法。原本以为以他的想法,会和天下所有的读书人一样,鲤鱼跳龙门,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他曾经抱着自己很郑重的说着他这样的梦想,而如今他能有所转圜,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好到她都不想去探究其中的缘由,生怕会一个不当心再激起了他入仕的野心。

        “卓凡……”她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了一个坏点子,不免有些得意,“我前几日,做了一个梦……”

        “梦?什么梦?”凌云懒懒问道。

        “我啊,梦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蓝衫老人,在对着我笑呢……”苏月干脆便信口胡诌了起来,“我见他笑得开怀,便问他,老人家,您笑什么呢?老人就对我说,我在想我什么时候能见到的孙子呢!我就在想,哎呀,这一定是你父亲,我公公。我就连忙说,哎呀,媳妇见过公公啦!然后……猜猜嘛,你猜然后怎么着?”

        凌云哪里想得到这是她随口说的谎话,还以为是真的,立刻高兴了起来,睁开了眼睛看着她,“真的?你真的梦见了父亲?”

        苏月撇撇嘴,“当然是真的!你猜,公公接下来说了什么?”

        凌云笑着摇头,“我怎么知道?”

        “笨蛋!”苏月得意一笑:“他说啊,媳妇啊,你不贤惠呀!我吓坏了,忙说,公公何出此言?他就训斥我说,你家相公天天熬夜苦读,你却不能为他分忧,不是不贤惠是什么?我一听,他说的的确有些道理,就连忙认错,说相公要考功名,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啊!谁知他老人家眼睛一瞪,便对我说,你难道不知道我根本不想让他考什么功名?我只希望他能钻研岐黄之术,他眼下都走了歪路了,你做媳妇的都不知道规劝一下么?我当时那个怕呀。直到醒过来,都觉得余惊未消,心惊胆颤的。原本我见你对功名颇为执着,便不想跟你说这件事,渐渐也有些淡忘。你方才这么一提,我倒真的想起来这件事了。你说,是不是父亲大人在九泉之下,还是对你忤逆之事耿耿于怀呢?既然如此,咱们还是干脆就此算了吧!你看,如何?”

        凌云哪里听得出其中之诈,只听得也内疚不已,自责连连,满脸愧色,“是啊,我早就知道父亲一定会不高兴……你看,果然如此!怪不得娘子会突然这么劝我……只是,娘子真的不觉得我若放弃了此路,没有功名傍身,会对不起你么?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苏月不高兴了。合着说了半天这位还是还在这儿纠结着呢。不过,要彻底改变一个人想法,绝非一日之功。既然她还有三年的时间,她现在又何须着急于一时呢?一想到这里,她便略显疲惫的打了哈欠,就此打住了话题,“夜深了,有些困倦了。此事日后再说吧,明日还要早起为我哥哥送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