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山河策

乐读窝 > 武侠小说 > 山河策

6 6

书籍名:《山河策》    作者:江一雪


        阳谷关前的旷野上,迤逦的夷水被冻成惨淡的白色。暮色渐浓,而战场上的尸体尚未清理干净,残破的战旗倒在地上,残尸枕藉;大地上深深浅浅的大片暗色,是用鲜血烙下的惨烈。

        长衣广袖的谋士王览骑在黑鬃骏马之上,静静立在一处高岗,看着战士们清理战场,将虎贲武士残缺的尸体堆到一处掩埋。铁甲武士们新挖出的一个余丈的深坑,已经堆得差不多又要满了。

        两名武士正抬着一具残尸从谋士身边绕过,脚下一绊摔了个趔趄,骂骂咧咧爬起来借着月光看清楚,一脚踢了过去:“妈的,梁国的龟儿子。”

        原来是一具穿着梁国军服的尸体。

        “都是马革裹尸、为国捐躯的英魂,”谋士悠悠道:“一起埋了吧。”

        “举矛戟兮挟长缨,铁甲碎兮魂且明。身首离兮终不悔,神凛凛兮为鬼雄!”一个清亮的声音传了过来:“为国捐躯是武士的使命,太傅这样驻足于书阁暖榻的读书人,又能懂多少?”

        紫袍铁甲的将军与虎贲卫都统领、伐梁主将云渊一起策马过来,他嘲讽一笑,冠玉般的脸上有一种逼人的傲气。

        “攻伐者,武士以刀杀人、勇者以一敌十;将军以谋攻城、一战可夺数邑;君侯以势破国、覆手可得天下!”王览一笑,眼睛里的锋芒一闪而逝,对将军拢袖拱手施了一礼:“奚将军,武士有勇可嘉,若勇而无谋、白白送死,那可不是国家之福而是损失,当然也称不得英雄了!”

        论辩上他哪里是王览的对手,奚子楚白净的面庞霎时涨红、勃然大怒,云渊忙策马走到两人中间,将两人左右隔开,大笑道:“好气魄、好气魄!太傅之智与奚将军之勇,皆是公子得力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哪里有高低之分?”他顿了一顿,笑眯眯地说:“自然,也少不了不才我云渊与其他诸位将军、谋士的得力相助啊。”

        王览突然大笑,颜色一转,眼睛里掠过一丝狡黠,端端正正对奚子楚施了一礼,诚恳道:“奚将军是河西第一名将,在下区区一书生,若是说起戎马倥偬,如何与奚将军相比呢?”

        奚子楚这才脸色稍缓,转身问道:“今日这一次交锋,我们损失多少?”

        “我们死了九十三个步卒、十六名骑兵、丢了三辆战车;对手死了一百余名步卒、二十二名骑兵,没有损失战车。”他身边随扈的武士连忙拱手回答:“伤亡差不多。这是一次梁国人的突袭,规模不大,与前几次相比差远了。”

        “相持近一月了……”云渊骑在枣红骏马上,悠悠一声长叹:“这何时是个头啊,打不能打,退不能退,窝囊死了。”

        “不要急,”太傅一笑,掉转马头眺望着茫茫夜色:“快了。”

        前方远处,高大的阳谷关静静矗立在夜色里,像沉睡的巨人。

        突然有一缕幽幽的琴声,飘渺地飘了过来。三个人同时一怔,忍不住一起举首望去——

        今天是十五了。

        清理战场的武士们都已经退了下去,茫茫旷野一片萧瑟的寂静。

        一轮圆月升天天空,压下去了满天繁星,有种凄厉的白。杀戮与咆哮的战血也有疲乏的时候,白日杀伐的战场寂静无声,营帐在夜色里一望无际,似乎可以听到战马低嘶的声音。

        白日的烽烟尚未散尽,不知是不是看到的鲜血太多,武士们抬头望去,那惨白的月,似乎发着微红的光。

        而冷月之下、城墙之上,正燃着一炉精致的熏香。那是一只精美的青铜饕餮纹炉,淡淡的烟弥漫在这月色之下,居然隐隐散发着柔弱的微光,淡得几乎看不见。

        香炉边,放着一架五弦的乌漆桐木琴;一个修长的身影,身着衣袖宽大的儒袍,在微红的月色之下,正对着满地尸骨狼藉的广阔战场、和空气中充溢的血腥与肃杀,轻轻拨动琴弦。

        一曲悠悠古调,在沉寂的战场上回荡,被北风传递,似乎可以飘得很远。

        虎贲卫大营外的箭垛边,巡营的将军和太傅也忍不住勒住马缰停在了那里,静静地倾听。

        一时间,好像天地间的一切都沉默了下去,高大的阳谷关上、森严的虎贲大营里,值夜的武士一起抬头仰望天际同一轮悴白的圆月,清泠泠的月光洒在城头,仿佛连月色都冷了下来。

        一夜征人尽望乡。

        “我开始怀念咱们凉州的酒了,”云渊轻声叹道:“这是什么曲子,怎么这么……冷?”

        “这是《雪月四弄》。”他身旁一身紫色华贵战袍的将军接口。

        “哦,是什么来历?”云渊奇道。

        白衣谋士已经抚掌轻叹:“这是前朝简帝时,云梦琴师谢宓到帝都长安朝见天子时所奏的古曲,咏雪月之夜的清幽,故名《雪月四弄》。当时宫廷琴师纷纷叹服,不敢再与他同台献艺。能把此曲弹出这般孤寒之境,真是国手!只可惜琴声有阴郁之气,此人似乎胸中有块垒郁结,难以轻易浇灭。”

        他慢慢道:“这个人,恐怕就是天策军一品文书大夫,简歌。”

        云渊恍然道:“啊,是‘双凤雏’的简歌!”

        简歌曾是梁国宫廷琴师,出身卑贱,奚子楚傲然道:“不过是个优伶。”

        “就是这个优伶,把咱们困在阳谷关下这么多天!”云渊摇摇头,忽然笑得有丝狡黠:“太傅,你可会这首曲子?咱们可不能被比了下去!”

        奚子楚轻哼一声。他是世家子弟,虽然纵横大漠、戎马倥偬,但却颇识音律、喜好中原文化。这曲《雪月四弄》琴谱早已在战火中失传,加上音律极难,百余年来可以弹得下来的人就不多,更不曾听说谁用箫吹奏过。

        王览微微一笑,已经从腰间抽出洞箫放置唇边。他微微垂眸,箫声就像流水一般,伴随着月光流溢了出去。


        奚子楚眼中掠过一丝惊诧,琴箫乍然合奏,居然衔接得天衣无缝。没有人再说话,悠悠古调中,两位将军都轻轻用手在马鞍上扣起了节拍。

        一曲终了,琴声断绝。

        奚子楚目光一凌,在琴音断绝的一霎那,刷地拔剑出鞘。四周的武士顿时回过身来,纷纷立起□□,戒备地盯向前方,空气一下子紧绷起来。

        那边却传来一个声音,却听不出喜怒,朗朗道:“阁下箫技了得,只可惜箫声里锋芒逼人难以掩饰;难道阁下不知,锐锋易折?”

        王览挑了挑眉,放下洞箫,针锋相对:“足下琴艺堪称国手,可惜阴郁孤寒之气太甚压过了本调的清幽;难道足下不知,寒极则脆?”

        那个声音忽然顿了一顿,道:“阁下可是河西王太傅?”

        王览朗声一笑,尽管对方看不见,依然拢袖拱手,高声道:“河西王览,见过天策军一品文书大夫!”

        双凤雏的直面相遇,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城墙上陡然一片刀光闪烁,几乎压过月色,城墙下一阵响动,似乎有急促的脚步声行进。森寒的杀气逼人而来,空气陡然几乎凝结。

        云渊低喝:“结阵!”

        无数铁甲武士从阴暗处迅速涌出来,闪电般形成三层错落的野行阵。这种兵阵结阵迅速、专用于危急时刻的护卫,第一层铁盾,第二层□□,第三层是寒光凛凛的□□,护住了所有的方位,牢牢将太傅与将军保卫在正中。

        王览低低一笑,朗声道:“在下今日只为雅兴,不为刀兵。一曲听完,心愿已了,简大夫,可以让你埋伏的□□手撤下去了,在下恕不奉陪了。”

        虎贲卫的人马保持兵阵、迅速掉头而去。王览回头看一眼阳谷关高大的城墙,清冷的月色之下,依稀可见那一架古琴后淡淡的人影。太傅长叹,低低道:“大敌当前,这种琴声,是亡国之音啊。”

        简歌凝目看向对手撤退的方向,夜色里远远只能看到似乎一队骑兵拨马回转,马匹声整齐沉稳,竟然丝毫不乱。

        城墙下阴影里,一队梁国□□手看到对方离开,悄悄撤回。

        “妈的,居然让他们给跑了。”一边全副重甲的将军还剑入鞘,咒骂一句。

        简歌的手按在琴弦上,淡淡道:“秦将军,你太急切了。你知道今晚虎贲卫巡营者是谁?河西王太傅王览、虎贲卫都统领云渊、羽卫上将军奚子楚!王、奚二人都是雅士,如果让我多与他们周旋片刻,我们的□□手自他们右方悄悄引进、截断后路,你率步卒自左侧包抄,就算不能活擒对手,至少不会让他们完整回营!”

        他顿一顿:“如果成功,我们不用费多少兵卒,甚至不用秦将军冒险,就可以逼退虎贲。”

        “说得好!总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简大夫,那样你就可以大功独揽了不是?我秦焕有那么傻么?”梁国名将秦焕,瘦削高大、鹰钩鼻上一双细长的眼,在月色下微微闪动着森寒的光。他嗤笑:“你的阴毒招数,还是留给可以提拔你的人吧!”

        他瞟了一眼琴案上的香炉,斜看简歌一眼:“这御香‘冷紫’可是国君爱物;对大夫,国君可真是大方啊。”

        他冷哼一声,挥手召唤撤下城墙上的带刀武士,领着他的人马浩浩荡荡撤回城中去。

        “大夫,这秦焕也太目中无人了!”简歌身边侍立的武士怒道:“他一直嫉妒大夫声名远播、远胜于他,处处找大夫麻烦!依我看,这阳谷关只有大夫一个人尽心尽力守城,其他将军若不是贪生怕死,就是争权夺利!”

        简歌放在琴弦上的双手慢慢握紧,看着秦焕消失的方向,低低道:“败军之兆!阳谷关,我一个人守不住了……”

        “大夫怎么如此说!”武士惊讶道:“大夫守关固若金汤,与虎贲铁骑相持二十余日、交战不下百次,虎贲卫只能防守不能攻城;他们远征疲惫,这么拖下去,只有退兵一途了!”

        简歌眺望遥远的夜空,久久沉默。那浩瀚苍穹上,明月的光华夺去了所有星子的光辉。

        “不。”简歌低低道:“我总觉得,虎贲卫迟迟拖着不退,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等什么?等援军?”武士哈哈一笑:“就是虎贲卫倾巢而出,又能奈我们阳谷雄关和千丈弩何?”

        简歌摇了摇头,突然眼光一凛,呼地立起,失声道:“那是什么?!”

        远远地月色下,似乎有一队人马,在夜色里踏起一片尘沙,向着虎贲营寨的方向飞驰而去——

        与此同时,将军和太傅刚刚走到营帐边,立刻有持刀校尉飞奔过来,急促道:“太傅、将军,公子密使来到!”

        三人一震,互相对视一眼,立刻疾步过来。

        两名挎刀校尉已经被引领者疾驰过来过来,扑通一声跳下在三人面前施了一礼,呈上一卷密卷,上面插着一尾长长雁翎:“请太傅、将军过目!”

        白衣谋士迅速接过打开,上面飞扬跋扈地书写四个大字——

        日出破城!

        他眉宇间顿时舒展开来,大袖一挥,眼睛里亮光逼人:“主将云渊、副将奚子楚听令!六军齐发,攻城!”

        霎时间,尖锐的号角声顿时划破了寂静,金鼓齐鸣,六军喊杀声破空而来。圆月已沉下去,阳谷关在浓重的夜色里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