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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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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 美人刺

书籍名:《山河策》    作者:江一雪


        环佩的叮咚奇异地压过了喧嚣,因为每个人都在不由自主竖着耳朵听。她明明没有那种艳色,可是当她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再也不会放到那些绝色女乐的身上。

        女子缓缓走到厅堂中央,站定。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岁寒馆中几乎所有人心里都有这个想法——大概再也没有一名女子比她更适合“冰肌玉骨”这个词了。那种美不在容貌,而在神韵;甚至不施脂粉,一张素颜,却把周围艳光四射的胡姬生生压了下去。

        她步履轻盈,女乐们同样轻盈,可原来轻盈中也能持重;她体态风流,女乐们同样风流,可原来风流里更有高贵,还有一种凄艳。

        是的,凄艳。那种细雪古调一样的凄艳、孤寂。

        在座的人无由地也被她感染——为什么?你为什么那么不快乐?

        这个时侯,大概也只有奚子楚没有那怜香惜玉的心思,他皱眉,低声问左千城:“这不是那个什么公主么,她来做什么?”

        左千城低声道:“是那个被公子收了的梁国公主?大概来为公子祝寿吧。”

        如果是祝寿,为什么不说话?

        鸾姬公主就这么静静地立在那里,微微垂眸,像风雪中颤颤的梅花。

        高座上的公子似乎也没有这怜香惜玉的心思,他把玩着手中的玉杯,对众人笑道:“我这位女琴师,一把五弦琴名震北陆,今日特地请来,请诸位听一听,什么叫做古风长调、大雅之声。”

        鸾姬抱着古琴,环视一圈,静静道:“鸾姬见过公子、诸位尊贤。”

        公子柔声道:“公主肯移驾,真是让岁寒馆蓬荜生辉。”

        鸾姬一笑,那笑里却有说不出的悲哀。她微笑着说:“鸾姬不敢。”

        众人恍然大悟,却不由地又是一阵心酸。原来是梁国的公主,难怪这等高洁神韵。然而是公主又怎么样呢?被俘虏的女人,公主的身份只能衬托她今日的悲哀——哪个高贵的女子,会在筵席之上抛头露面,为宾客歌舞助兴?

        众人慨叹间,就见侍女抬来一架矮几、一张玉席。鸾姬将琴横在几上,屈膝跪坐,正对着公子怀璧。她敛袖垂眸,素手拨上琴弦,露出象牙般纤细洁白的皓腕。

        一曲幽幽的古调,从琴弦指间流泻出来。

        是刚才的《慢莺啼》。

        如果说刚才那几声只是惊鸿一瞥,而现在女乐们无不自惭形秽了。同样的曲子,剪去了繁复的辅音,砍去多余的俗调,像月光冲淡了迷雾,春风吹彻了绮靡,那种脂粉香腻的浅俗一扫而光。

        她用了黄钟宫调,富贵绮丽的风雅逼人而来,尽显华屋高堂的荣华。

        一曲弹罢,余音尚且袅袅。如果女乐们的《慢莺啼》是女伎勾人,那她的这曲就是雍容醉客;艳而不俗,正与这满室荣华相得益彰。太傅王览低低赞了一句:“好!”

        鸾姬抬首,静静道:“这一曲《慢莺啼》,贺公子寿辰。”

        公子轻轻击掌:“好琴声!”

        鸾姬眉间神色动了一动,拨动琴弦,琴声又起。

        主座上公子怀璧的身体突然僵硬,几乎要呼地立起;他身边的特使姬骧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宾客为琴声所吸引,却没有人注意。

        太傅微微闭着眼睛,这一串曲调入耳,忍不住心中一动,骤然睁开眼睛。

        是《雪月四弄》。

        百年前云梦琴师谢宓一曲《雪月四弄》倾倒帝都雅客,从此无人敢称国手。这首曲子极难,他只在当日阳谷关下,听简歌一曲惊人;却没想到,这位柔弱的公主,也能弹出如此清拔之音。

        这次她用了清商调,曲子骤然从富贵转为清雅,却毫无滞涩之感。可惜这首曲子流传下来的只有一半,但这丝毫不妨碍她手指下的铮铮古调,把所有人带入雪月交辉、清雅风流的意境。

        她的手停下,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寂静里。她似乎微微叹了口气,抬首道:“这一曲《雪月四弄》,贺瑞雪新春。”

        公子似乎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击掌笑道:“真是绝妙!”

        鸾姬微微一笑,眼睛里一丝奇异的光华一闪而逝。她手挥五弦,琴声骤然一烈,像一缕长风平地起,突然卷起漫天黄沙。琴声乍急,是风云翻滚,是金戈铁马,是杀伐雄壮,是烈士高歌。

        《国殇》!

        无论之前的富贵还是风雅,全都乍然不见,代之的是千军万马的壮烈杀伐。谁的英魂长望故国,谁的头颅被敌军斩下?谁的尸骨长眠他乡,谁的碧血淹没风沙?

        满座公卿一时之间都被震住,如果之前的《慢莺啼》与《雪月四弄》还让他们觉得是粉饰太平的宴飨之乐,那这一曲,是震彻心胸的悲歌!

        鸾姬突然展颜一笑,眉间如同骤然绽放光华;公子怀璧也忍不住一时惊艳,睁大了眼睛。冰雪般的女子仰首道:“这一曲《国殇》,祭我梁国武士的英魂!”

        她广袖如云般扬起,抱琴而立,素手按住琴弦,就在烛光摇曳的一霎那,五根琴弦像五道乌沉的光,又像五条毒蛇,向公子怀璧疾刺过去!

        原来,琴上装有机关!

        在座的虎贲卫诸将军大惊失色:“公子!”

        就在这一瞬间,公子怀璧手中的玉杯闪电般掷出,“铮!”的一声金石相击,琴弦刺上玉杯,琴与酒的风雅,变成生死一线的搏击。

        第一支琴弦被玉杯截击的同时,公子怀璧拍案而起,比琴弦更快,借着一推之力他向后滑出整整一丈,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他宽大的广袖像黑云般飞扬卷起,三支琴弦没入黑云,无声无息地消失。而第五支琴弦,已经刺到眼前!

        只在眼前!

        可这一眨眼的时机,足够了!公子怀璧怒喝一声,腰间佩剑闪电般出鞘!

        “铮!”

        又是一声金铁交鸣,幽幽的古调渗入长剑横截的血腥。古剑湛卢龙吟之声悠悠不绝,第五支琴弦无力地落在公子脚边。

        好机变!

        他掷杯、拍案、卷袖、出剑,不过是电光石火间。

        鸾姬公主抱琴而立,不可思议地看着公子怀璧;对方猛然转过头来盯住她,墨蓝的眼睛里像有风暴在凝聚。

        如此精妙的杀局、如此迅疾的必杀之势,他居然躲了过去!

        虎贲卫诸将军拔剑而起,左右两支长剑分别架上了鸾姬细白的脖颈,划出血痕,柔嫩的肌肤上细细的血珠渗了出来。

        将军们脸色非常难看;这样的刺杀居然就发生在眼皮底下,对虎贲卫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刺公子!

        满座宾客回过神来,席间陡然一阵混乱,这名如此美丽的女子,纤柔得仿佛一捏就碎,居然敢在满堂宾客众目睽睽之下,行刺公子怀璧!

        特使姬骧脸色铁青,他皱着眉头,捏起地上一根琴弦;琴弦色泽乌沉,隐隐一股冰冷的寒气。姬骧沉声道:“而且琴弦焠了毒。”

        王览一震,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十分难看。他大步上前,走到公子身边,一阵耳语。

        公子怀璧冷笑一声,还剑入鞘,大步走下来,站到鸾姬面前,盯着她白玉般的脸,轻声道:“故国的水,是么?”

        她美丽的眼睛里陡然浮起一抹绝望,她被押制着一动不能动,看着公子怀璧阴沉一笑,他手一把撕开她胸前的衣襟,像鹰爪扯碎一片云一般轻易,探了进去。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这是怎样的羞辱啊!

        河西民风彪悍,也不曾见过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举动。席间一片低低的抽气声,空气仿佛一下子燥热起来。

        公子怀璧的手却很快出来,捏着一个精致的羊脂白玉瓶。

        那是她在阳谷关下,让白璧晖为她在夷水汲取的那瓶故土的水。

        “正是此物,这里面的水,是有毒的。”王览皱了皱眉,拱手道:“阳谷关下这段夷水,特有的一种芦苇,名为夷芦。春夏无事,每至秋冬,芦花飘落水中,浸泡数月,水就有了毒性,但也不算很大。梁国人用这里的水浸泡诱饵杀灭虫鼠,农家常用,对人体也没有太大伤害。不过倒是有些好学之人,加以揣摩、多加配制,自然就会有所作为。这种毒原料易得、又不至于引起怀疑,宫廷中会用来做一些龌龊勾当。”

        “所以公主知道一些方法,也是可能的。”王览叹口气,看着公主:“公主心思慎密,从阳谷关开始,就已经筹谋了吧。”

        他转身对公子怀璧躬身一拜,道:“在下当时去传令白将军,看到这一幕却不曾注意,是在下疏忽,请公子责罚!”

        公子连忙伸手扶起太傅:“太傅快请起,绝不至于此!”

        众人都惊讶地盯着中央的女子。她委顿于地,闭着眼睛,良久,轻轻一笑:“嬴怀璧,你杀了我吧。”

        在场几乎一半人都为她这轻轻一笑心酸了一下。

        别的女人有这样的心机杀人,会让人觉得可怕;而她,却会让人怜惜。这样的山河倾覆、沧海横流,就让男人去厮杀、征战、追寻雄图霸业;她这样的女人,是该被捧在手心、好好娇宠的。

        她的手上,不该染上鲜血啊。

        公子怀璧看着她,几乎是爱怜地叹道:“这么好的琴声、堪称国手,我也不想杀你。可是,我已经放过你一次了,就不会有第二次。”

        他脸色一变,背过身去,一挥袍袖厉声道:“把她给我拖下去,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公子!”

        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公子一怔转身,看到那沉默的谋士大步上来,扑通一声跪倒,以首戗地,嘶声道:“请公子放过公主吧!”

        “哦?”公子的眼睛眯了一下:“简大夫,我记得她当初可是要杀你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没有死,反而献关投诚、诛杀梁园客,已是不忠,”苍白的谋士眼睛里有一种激切的光华:“现在让我眼睁睁看着梁国的血脉就戮,更是不仁不义!她是梁国公主,梁国刚刚平定,留着她就是一个筹码。杀了她,对公子有什么好处?留着她,也没有什么坏处。她只是一名女子,又能有什么作为?请公子三思,放过公主吧!”

        在场的梁国人,只有两个。一个梁国公主,一个梁国旧臣。让一名旧臣亲眼看着故国公主引颈就戮,确实是难以忍受的事。

        “好个简大夫!”公子冷笑道:“哪里还有梁国?只有西庭都护府!平不平得了西庭,靠的是军队、贤才和治国的实力,和一个女人有什么关系!西庭百姓关心的是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谁还去关心昏聩无能的昔日梁室?”

        满室安静了下来。简歌伏地,久久不起。

        公子铁腕,是尽人皆知。

        “公子所言甚是。”他慢慢直起身体,对公子一拜:“只是,可否允许在下一件事?”

        公子不置可否,看着他慢慢站起来,似乎因为久跪而身体麻木,晃了一晃。简歌走向一边因恐惧而颤抖的女乐,施了一礼:“能否借琴一用?”

        年轻的谋士盘膝而坐,将琴横在膝上,抬眼缓缓扫了一圈,眼睛里似乎有一抹光华一闪而逝。他慢慢道:“在下也是琴痴,不论故国君臣,只论妙赏知音。这一曲,不为公主,只为阿鸾。”

        在座众人,颇知琴道的,心中都是一动,奚子楚也忍不住一声叹息。

        那样绝妙的琴音。

        是啊,知音难得、知音难得,这样的乱世,充斥着权谋、杀戮、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世界,多久没有听过这样不染俗尘般的古风长调?佳人一去,谁还可以妙指轻抚,奏出这样的古调清音?

        何况,哪怕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叟,也不至于这般让人惋惜;偏偏这又是一位冰雪般的美人。

        公子居然也没有说话。

        谋士双手抚上琴弦,轻轻一拨,几声古调铮铮地响起。

        是《雪月四弄》。简歌也是琴道高手,可同样的曲子,在他的指下沉郁、悲凉,却没有鸾姬那雪月交辉般的空灵。

        悠悠古调里,谋士平静地说:“这首曲子,是云梦国手谢宓呕心沥血之作。当今之世,恐怕可以演奏出来的,不会多过五人。公主以此曲成名,但从今以后,‘清音阿鸾’,将再不会重现了。云梦古调,恐怕总有一天,会和云梦泽一样,淹没在历史长河吧……”

        公子突然疲惫地挥了挥手:“把她带下去,关在竹下馆,我不想再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