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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第十三章

        在此之前,也听人说过,西郊打死了多少人,东郊又打死了多少人,但是却从未见过。真不知那些被打死的人是什么样子?听奶奶说,暴死的人一时半会儿是进不了阴间的,阴间的门也不是对所有的死者都敞开着的。只有那些寿终正寝,并且在世上没有做过什么坏事的人,才能一帆风顺地进入冥界的大门。“你好比李玉梅吧”奶奶说:“她现在怕才到奈何桥呢,阎王让她进不进门还难说呢。”这我就有点不懂了,李玉梅虽不是寿终正寝却从未做过坏事,就是那些被打死的人也未必做过坏事,为什么阎王……难道冥界的清规戒律就那么多吗?“你不懂,”奶奶说:“人活着就是图个好死。”我想,也许正因为如此,奶奶才不愿非正常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吧,尽管外界已经不止一次地迫使她那么做!当然,好死不如赖活着,而赖活着又是图了个好死,这其中的辨证关系我不能理解,但是,活着就能经世事,就能看到一些千古奇观。你比方我吧,小小年纪就看到了武斗的场面,现在又要去看“打死人”展览了!

        我和喜子出了西门。西门并不是那么容易出的,一个手持棍棒、臂戴红袖章的小伙子拦住了我们:“上哪儿去?”“找俺哥看展览去!”喜子的哥哥在西郊。“小小个娃看啥展览呢,赶快回去!”棍子在喜子的屁股上拍了一下。“看,我是红卫兵!”喜子蓦地掏出个袖章:“小小的就造反直到现在了!”小伙子扑哧一笑,竟放我们出了城。

        公共汽车是一辆也没有,工交公司属于“工联”。上个月车开到东郊,竟被“工总司”的人掀翻了,司机被暴打了一顿,售票员是个女的,还被扒光了衣服。说是工联的车只能往西开不能往东开,因为东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现在是西边也不让开了——工交公司已经停业了好长时间。

        “没车就没车,咱们走着去!”喜子说:“整天呆在梆子井都快把人憋死了。”说着,他竟深深吸了一口郊外的空气。是的,梆子井牙长个地方,孩子们又无聊得很,整天搞恶作剧。尤其是那些新来的孩子们,见了人就给个中指,嘴里骂一些带河南腔的污言秽语,空气真是憋闷得要死了!而我和喜子又整天跟在三娃子的后面,这并不符合我的性格。总之,出来走走,对我们只有益处没有坏处,况且,郊外的天是多么蓝啊,空气又是多么的清新。虽然墙上贴满了标语,但是那绿油油的菜籽花依然散发出诱人的清香。

        喜子的哥哥在一家军工厂,据说是做被服的,可是现在,又是个什么样子呢:几辆卡车堵住了厂门,卡车上全放着棺材。两边站着一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头上缠着白布,手里拿着棍棒,真不知他们是要埋葬死者呢还是要继续武斗?这种情形不像是出殡,倒像是拉着死者向市民去示威。大门旁的门柱上贴着毛主席的诗词:“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围墙上贴满了黑色的标语:“十二八烈士永垂不朽!”“烈士的鲜血不会白流!”“化悲痛为力量,誓与工总司血战到底!”“要革命就会有牺牲!”等等等等。看来工人阶级内部冲突还不小呢!

        一进厂门,一幅巨大的横幅挽幛一直扯到了参观点,内容与外面的大致相同。参观点设在一个腾空的库房里,库房很大,但尸体却胡乱地摆在地上,这与外面的庄严形成鲜明的对比。令人不解的是,大部分尸体都裸露在外,但也有一二具用白布蒙着。裸露的尸体皆面目狰狞,血肉模糊;那些血迹已经发黑变干。

        第一个人是个小伙子,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他呲着牙,咧着嘴,做着怪相吓唬我——他的头盖骨被击碎了,整个脸完全变了形。他的上唇紧裹住下唇,但是牙齿却裸露在外。尤其是那颗老虎牙,就挂在嘴角。我想,也许它早已掉了,只是被一种物质牵连着。他的两颊肥嘟嘟的,使他的整个脸充满了稚气。根据脸型看,他生前不会是这么难看,也许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接下来,是一个通体发黑的人,听说他被“工总司”生俘了去,他们对他施行了电刑。他的一双眼暴突在外,有点像金鱼的眼。他的一双脚完全变成了木炭,已经没有了脚趾和脚掌,他的整个人也没有了人形,因而也无法分辨出他是哪个年龄档次的人。最里面是一个少年,看样子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他显然挨了机枪的扫射,通体已成了筛子,肠子从肚球拖了出来,听说他是为了保护师傅,他那稚气的脸上仿佛还有一丝漠然的凝固的笑容?

        对面就是那几具蒙着白布的尸体了。喜子干什么都比我快,已经站在那里了。他显然对他们发生了兴趣,竟悄悄地揭开了白布,是一双白皙而圆润的大腿——真想不到,武斗者里面还有巾帼英雄!“妈呀!”喜子突然大叫了起来,他站在那里,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一只手似乎还捏着白布。展厅的工作人员马上走了过来:“你这个娃,不该你看的你不要看!你揭这白布干什么呢?”工作人员也是个女的,态度还算和蔼。我不知喜子究竟看到了什么,竟吓成了这样。而他的胆量,据他自诩,总是比我大的。但是现在,他已经无心再看展览了,也不理我,竟怏怏走出了展厅。既然他不看了,我也不可能继续看下去,尾随着他出了展厅。

        “你到底看到啥了?”喜子一句话也不说,手撑着墙,捂着肚子,“呜呜”地作呕吐状,我在他的背上捶了捶:“怎么,发恶心了?”“恶心得很。”他终于说道:“没想到女人就是个那样子。”“你到底看到啥了?”“我看到了女人的那个东西,没想到是个黑窟窿!”奇怪,那个东西不就是个黑窟窿吗?“是个血洞,大得很!把我的头都能放进去,里面好象还有很多小虫子。”“你胡说什么,现在是冬天又不是夏天!”“反正有一股臭味,那个臭我从来也没闻过。”喜子说着又弯下身呕吐起来。“你为啥要揭那白布呢?”“唉,我不就想看看吗。”我知道,喜子看的书不少,而且他看的那些书现在大都成了毒草和禁书,听说他对书中那些描写还特别感兴趣。

        回来的路上,喜子吐了一路的唾沫,临末了还是那句话:“真没想到,女人就是那样子!”“女人也不一定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子。”我说:“真要是那个样子的话,谁还和女人结婚呢?”“呸呸,今后再也不提女人了!”实际上,我也对展览产生了反应,回来后没有吃饭,早早就上chuang了。一闭上眼睛,那些尸体就出现在面前。他们一个个从躺着的地方站了起来,张牙舞爪地向我走来!那个头盖骨被敲碎的小伙子,拿着铁棍,满脸杀气,似乎要报仇的样子。正走着,不知是谁,在他的后脑又敲了一下,他的头彻底被砸扁了,象个柿饼似的扣在脖上,可他,仍然向我走来!那个浑身枪眼的小孩子,直挺挺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挥舞着打出的肠子,象挥舞着九节鞭一样向我打来!那个被施了电刑的人,竟然完全变成了一根木炭,一根又粗又大的木炭,就象电线杆一样也向我打来……我想喊,喊不出声;想招架却全无力气,我绵软孱弱;我手乱抓、脚乱蹬,从梦中惊醒了!

        “活该!”奶奶说:“谁让你去看那个展览呢?不好好地在家里呆着,和喜子出去能干啥好事呢?”听说喜子被他妈打了一顿,但是奶奶却没有打我,她摸着我的头说:“发高烧了,你浑身冷不冷?”“冷!”我感到就像掉进了冰窟里。奶奶为我熬了一碗姜汤,又下了碗带葱姜的面,吃完后我感到好了许多。“把被子盖上捂一阵儿就没事了。”接着,她又用勺子在门楣上敲了起来:“毛毛娃,你回来了没有?”她敲过三遍我应了一声:“我回来了!”“好,你的魂儿收回来了,你现在睡吧。”于是我睡了,而那些尸体再也没有纠缠我。

        真没有想到,我虽然没有看到武斗的经过,可武斗的结果也是这样的恐怖!从此,我再也不想到外面去了,********地呆在家里,和奶奶编织着我童年的梦。对于我的这个变化奶奶感到很欣慰:“你这就对了,就在院子玩儿,不要到街上和那些孩子搅在一起。”实际上我到街上也不过是在大门口坐坐,和孩子们玩一些拍包子沾洋片儿之类的游戏,对于那些恶作剧我一般是不参与的。前两天,天财带领孩子们拆了孙喜凤老汉的三轮车,把那个轱辘在街上乱滚,孙喜凤在街上乱骂,但是却毫无办法。我想,如果是我的话,结局一定不会是这样!因而,我在梆子井的活跃程度受着奶奶身份的制约。小舅经常对我说:“你不要在外面给你奶惹事!像咱这家庭,人家不寻咱的事已经不错了。”这我当然知道。因而我把活动范围缩小再缩小,最后竟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而我们这个院子也不是风平浪静的,这两天,东厦房那个司机家里气氛不太和谐。父亲和女儿剑拔弩张的,也不知是为了甚事,但不久就有了“谜底”:原来女儿在外面找了个对象,做父亲的不甚满意。不满意就不满意呗,何至于这样,把女儿锁在屋里,完全限制了自由。女儿显然对那个他非常钟情,哭着闹着非嫁给他不可。而父亲又仅此一女,他在这种事情上慎重似乎也不无道理。至于这个女儿呢,也确实让父亲不放心。前不久她在省委门口静坐,坐着坐着,竟然坐大了肚子。她当然知道此事的起因和将要带来的后果,于是她决定结婚。可是,当她告诉家人并说了对方的情况后,父亲却坚决反对。对方也和她一样,是在造反中成长的青年,他们相识也完全是因为这场革命。她在省委门口静坐,他就带着一帮人冲击省委。她为他的领袖精神钦佩,他也为她的泼辣和美貌倾倒。渐渐地,一切都发生了,可是现在,将要结合却遇到了这么大的阻力!

        按说,女儿的婚事应由女儿作主。做父亲的不过是参谋一下提个建议,女儿采纳不采纳还得看女儿的,但是父亲怎么也割舍不了对她的那份希冀和期望,也不知他眼里的女婿究竟是什么样子?总之,他对那个他总感到有点……这样的青年他也见得多了,根底不深却总爱做一些哗众取宠的事情;有的纯粹就是在异性面前表现自己。当然女儿涉世不深,容易被表面的现象迷惑。他就不同了,已过天命之年,什么样的事情没有见过呢?青年的时候也为政治激动过,可是眼看着一个个的青年不是进了监狱就是丢了性命。他呢,虽说只是一个司机,但是不管天怎么变,不管以后的政治运动多么地频繁,他的那份公职和工薪总是不变的。况且现在,那些打了多年江山的干部都一个个落了马,你们这些造了几天反、喊了几天口号的小青年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呢?政治这个东西,就像多变的天气,究竟什么时候要出太阳、什么时候要下雨,是谁也说不清的。现在看着造反吃得香,再过几年又不知是什么样子?解放以来的历次政治运动几乎都是在翻着上次运动的案,每次运动都会有一批人倒下去,而这次运动的对象往往就是上一次运动的功臣。打倒彭德怀的时候,刘少奇不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吗,而今,又是个什么样子呢?所以对政治,还是离远点好。老老实实学一门技能,是安身立命也是养家糊口的基础。他是这样教育女儿的,也是以这样的标准寻找女婿的。可是现在,女儿却死心踏地地要与他作对,于是他对她采取了隔离的措施。

        父女俩僵持了三天后,房子里终于有了响动:“出人命了!来人啊——我的女儿呀,你怎么撇下我走了?”是司机老婆的喊声。我和奶奶赶到厦房,只见那个女儿横卧在床上,一只手无力地耷在床前,离手不远的地方一个冬眠灵药瓶也横卧在地上,瓶塞已不知了去向。司机老婆跪在床前,哭天抢地地喊:“我的儿呀,你有啥事情想不开呢?这都是你那个狠心的爹呀!”奶奶走到床前号了号她的脉:“人还有气呢,赶快往医院送吧”。司机老婆蓦地从床边站了起来:“还有气呢!那快快……”她手忙脚乱地不知说什么好了。奶奶到街上叫来了三轮车,三轮车师傅是个矮小的老头儿,抱不动那高大的女儿。于是奶奶对我说:“你到对门叫小王来!”小王是对门部队的炊事员,年过三十还找不到老婆,整天缠着奶奶介绍对象。奶奶给他介绍了几个,可姑娘们不是嫌他工资少就是嫌他脸黑,总之是一个也没说成。

        小王正在做饭,听说有人喝了毒药,解下围裙就跟着我到了我们院子。院子里的人几乎全拥到了厦房,可是却没有人能抱动那个女儿。这也难怪,我们院子除了老就是小,况且现在又是上班的时间。小王推开人群冲进了屋子,再看那女儿,嘴角已泛出了白沫,嘴唇蠕动着似乎要说话的样子。小王抱起她就冲出了屋子,上三轮车时她挣扎了两下,但是小王紧紧地抱着她,三轮车师傅弓起腰飞快地蹬了起来。“小王找着老婆了!小王找着老婆了!”梆子井的孩子们跟在三轮车后面乱喊。

        我和奶奶赶到医院时,那女儿已经进了急救室,小王站在门外抹着脸上的汗。奶奶说:“今儿多亏你了。改明儿我再给你介绍一个。”小王却指着里面:“她能救活吗?”奶奶望着我,我也望着奶奶——这谁能说清呢?不大一会儿,就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在哪儿呢,人在哪儿呢?”他摆着头来回地问,但是却没有人回答他。最后奶奶说:“在里面正抢救呢。”他走到抢救室门前看了看,欲要进去,护士却拦住了他。他中等偏高的个子,瘦俏的脸颊,难怪她对他如此倾心,可是很快也知道了她父亲不愿意的原因:他把在场的人环顾了一下,不仅没有问是谁把他的爱人送到这里的,更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甚至眼里还带着一种憎恨!而小王呢,也像做错了事似地低垂着头。奶奶说:“是他把人送到这儿的。”可是他眼里那种憎恨却加重了。直到医生出来说:“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谢谢”,并且立即进了急救室。当那个女儿从里面推出来时,他俯在她的身边紧握着她的手,一直跟着车子进了病房,而小王早已经不知去向了。

        司机很快也赶到了,他从护士那里得知,女儿已经怀孕了。他不得不作最后的让步:结婚可以,但必须入赘我家,他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我们院子又多了一个人。

        不久,我们家也多了一个人,一个孩子,龙龙,奶奶外甥女儿的儿子,与我大一岁,现在也辍学在家,整天在街上和孩子们打来闹去的。表姨很不放心他,所以他就到奶奶家来了。“唉,我每天还要上课,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实在是不放心。”表姨是中学教师。我有点不明白,现在孩子们都不上学了,她还上什么课呢?“我忙得很,虽说现在不代课了,可一天会多得很,一开就是几个小时,开不完的会!他爸呢,也忙,现在又出差去了……”“你就把他放到我这儿。”奶奶说:“我一天闲着没事,看一个娃也是看,看两娃还是看。再说他来了毛毛也有个伴儿,有人给他耍了,他也就不往街上跑了。”“让他俩就在这院子玩儿!你这院子大,不象我那儿,巴掌大个地方留不住他,他老往街上跑。”“听见了没有?”奶奶对我和龙龙说道:“你俩个就在这院子耍,轻易不要到街上去!”我和龙龙点了点头。奶奶又说:“听话就好,不听话我可要拿鸡毛掸子抽的。”奶奶的鸡毛掸子我领教过一次。那还是去年夏天,我和一群孩子上城外挂坡,回来后,脸晒红了,脖子也勒出了深深的印痕,奶奶把我关在屋里用鸡毛掸子狠狠地掴了一顿。我不明白,我挣钱去了,她怎么还打我呢?可是自从那次,我也就知道了鸡毛掸子的威力。“那打人可疼得很!”我对龙龙说道,可他却满不在乎地说:“俺妈打我,我从来都不哭。”“这娃皮得很!我打他,他不哭也不求饶,搞得我还没有办法!”“放到我这儿你放心。”奶奶说:“我整天就守着他呢,他要往街上跑我就把大门一关,再不,我就把他往屋里一锁。”“你甭锁我。”龙龙立即跪在了奶奶脚下:“我不往街上跑就是了。”奶奶和表姨都笑了:“你听话就不锁你了。”

        就这样,我有了龙龙也不想往街上跑了。我们来到后院,我指着*的那一半说:“原先这都是俺家的。”“那现在咋变得这么小了?”自从这家*住下后,那堵隔墙就不断地向这边推进,现在属于我们的后院只剩下三分之一了。“咱们把他赶走吧。”龙龙向那边扔了一片瓦砾,那边很快就有了反应,一块砖头扔了过来,在地上很重地响了一下。

        龙龙虽说只比我大一岁,可他的社会知识却令我惊叹,和他在一起,我知道了毛老三和张凤莲是怎么回事。而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女人的肚子是怎么大的。“那是和男人发生了关系。”“发生了什么关系呢?”“就是和男人睡觉!”“睡觉怎么会肚子大呢?”“就是男人趴在女人身上睡觉。”“那样肚子就会大吗?”“那当然了,女人和男人不一样。”毛老三不是趴在张凤莲身上睡觉吗?实际上也不是睡觉,而是不睡觉!“对,就是那个样子!你怎么见到的?”我说了经过,龙龙非要到毛老三的茶馆去看看,正好奶奶今天不在,我就带他去了。

        还没到茶馆,就见毛老三穿得簇新从巷口过来了,他抱着一套《毛选四卷》,腋下还夹着一卷纸。“俺娃,快给爷接着。”我接过了四卷,龙龙也把那卷纸拿在了手里。“这是谁吗?”毛老三摸着龙龙的头问。我介绍后他说:“走,跟爷回去,爷今儿有好东西送你呢!”

        张子道和吴茂山正在茶馆里闲聊。“就领了这两样东西?”“就这两样,再没别的了。”“学《毛选》的积极分子当然是发《毛选》了。”吴茂山说道:“不过,还应该给你发个纪念章啥的。”“纪念章?”毛老三摇着头说:“没发。”“老三,你领了几套《毛选》了?”张子道问他。“少说也有五套了。把这一套送给你,反正我也看不懂。”毛老三把《毛选》从我手里接过去、推到了张子道面前。张子道翻着《毛选》问道:“老三,你说,《毛选》第一篇写的啥文章?”“不知道,我就从来没看过,也认不得几个字。”“第一篇写的是《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张子道说道:“老三,你说啥叫个阶级分析?”“啥叫个阶级分析?”毛老三接过毛老二的旱烟枪抽了一口:“嗳,你甭说,这我还真知道,你听我给你俩说。”他吧嗒了两下旱烟说道:“阶级,就是人都在一块粘着呢,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也分不清。把阶级一分细,谁是骟猫的,谁是阉鸡的,一下就看清了!”“噗!”张子道把刚喝的一口茶全喷到了地上,对吴茂山说道:“你甭说,老三还说得真有道理!”“有道理、有道理!”吴茂山也颔首赞同:“怪不得是学《毛选》的积极分子呢!”

        实际上,这全是张凤莲的主意,一大早张凤莲就来到茶馆:“老三,咱巷子把你推选为学《毛选》的积极分子了,你赶快到公社领奖去!”“也没说给我补助点儿钱,成天让我把《毛选》左领一套右领一套的。”“你看你说的,这是个政治资本么?”“政治资本也当不成饭吃。”“再甭胡说了,赶快去!”其实毛老三领回来的东西也不止《毛选》,除了那卷奖状外还有几枚纪念章。不过后者,目前是时俏的东西,所以他对张子道和吴茂山隐瞒了。这时他悄悄地把我拉进了里屋,抖擞着他那双发黑的手说:“看,爷给你把啥带回来了。”他把一枚背面闪光、正面通红的纪念章别在了我的胸前,又把另一枚塞到了龙龙手里。“拿好,可甭掉了!要不你也甭戴,小心谁抢跑了!”“爷,没事,我拿手捂着呢!”我把手放在了上面。可是,刚走到张凤莲门口,就被大娃子抢跑了,而且他跑得飞快,就象他家的黄狗一样。大娃子最近养了一条狗,整天在巷子颠来跑去的。狗虽然不大却及其凶恶,大娃子只要看谁不顺眼向它打一声呼哨:“环儿上!”它就扑了上去。狗是一条母狗,我觉得有点象张凤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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