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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第十七章

        “不得了了,**了!地主资本家翻案了!”就在我们的脚即将迈出门洞时,就在三娃子已经转身走向梆子井时,静谧的夜空突然传来女人的喊声:“快来人呀!抓反革命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打懵了我们,我们全僵在了那里,而三娃子也东张西望,站在那里不动了,可是张凤莲却跑了过来,像疯子似的,手里还拿着个什么东西。

        “赶快跑!”天财首先反应了过来,拉着我和勐子就进了隔壁的南油巷。跑了一阵儿,在通向菜地的那个巷口却停了下来。这里很暗,外面是看不到的,但是却可以看到外面。只见张凤莲站在巷口正向我们的方向张望,而三娃子呢,也向她走了过去:“妈,你喊啥呢?”“有人要打你呢,你不知道?”“我不知道,谁要打我呢?”“哎呀娃呀,你差一点就让人打了!”“妈,你咋知道呢,谁给你说的?”“你甭管谁给我说的,你赶快跟我回!”听到这里勐子说:“现在就出去把他打了,怕啥呢?”天财说;“他妈在呢,你咋打?”“不就是他和他妈吗,还有谁呢?”正说着,张凤莲的身边就聚了一堆人,有人问发生了什么事。“有三个反革命要打俺娃呢!”“反革命在哪儿呢?”“就在这巷子里头呢。”张凤莲向我们的方向一指,马上有人站在巷口看了看,于是我们又继续跑,跑到菜地才喘了一口气。

        “咋回事,三娃子他妈咋会知道的?”刚一停下,天财就问道。我和猛子面面相觑,这谁能说清呢?计划是如此周密,涉及的人又只有我们三个,如果说,有谁泄密的话,那也只能在我们中间了。猛子看了看我说道:“我反正没有对谁说,我想咱三个谁也不会说。”“那三娃子他妈咋会知道的?”看来,是需要我表白一下了:“我也没有给谁说,我就是去了喜子那里几次,但也不会给他说啥。”“你和喜子没有提到三娃子?”我觉得天财问得很怪,我和喜子在一起是不可能不说三娃子的,但也绝不会向他透露我们的计划。勐子也说:“毛毛是咱的间谍,能给喜子说什么呢。”“那就怪了,三娃子他妈咋会知道的?”就目前来看,也只能是喜子了。也许我在某些方面不慎,被喜子看出了破绽,但是喜子又为什么这么做呢,把三娃子打了对他有什么不好呢?看来喜子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很有心机的人。于是我把和喜子接触的过程在脑子里滤了一遍,觉得也没有什么引起他怀疑的地方。以前我们说起三娃子总是极尽诬蔑,现在呢,点到为止,避免把他作为一个话题议论不休,甚至有时还对他不屑一提。喜子就是再有心机,又怎么能想到这其中的奥秘呢?但是猛子却说:“说不定上一次三娃子他妈要砸你,就是喜子告的密。”我猛然想起,那天喜子也在场。唉,人哪,真是捉摸不透!不过仔细想想,喜子和三娃子、和张凤莲始终都是一种谄媚讨好的关系,他很有可能是借此巴结张凤莲,但是,他又能得到什么呢?也许巴结就是巴结,也并不想得到什么。总归,张凤莲目前的地位还是有人巴结的,尤其是喜子这种人。

        天财说:“现在也不管这些了,说说下一步咋办呢?”勐子说:“咱又没打三娃子,怕什么,各回各家睡觉。”“你还回家睡觉呢,”天财指着勐子说道:“说不定三娃子他妈正带人抓咱们呢!家是不能回了,叫我说,你俩都跟我走!”“跟你走,到哪儿去呢?”“到俺老家去,呆上半个月再回来就没事了。”“跟你去你老家!”我和猛子望着天财问道:“咱们又没有一分钱,到哪儿吃什么?”“唉呀,回俺老家还怕没有你俩吃的。”天财不屑地说道:“俺奶养了一窝子母鸡,一天下的蛋都吃不完!俺奶还种的菜,俺小叔还种了两亩地。反正,俺那儿要啥有啥,不像咱这儿,现在是啥也吃不上!”也是,现在城市反倒啥也没有了:生活资料奇缺,打个酱油也得排好长的队,有时排到跟前也未必能买上。我常常是挎着菜篮,一大早就赶到菜市场,为了买一斤豆腐,被踩得满身是泥。有一天我对奶奶说:“不吃菜也可以活。”奶奶却说:“现在和刘振华围城也差不多了。”我不知道刘振华围城是个什么样子,只知道现在,除了红薯咸菜就是苞谷面发糕和玉米糊糊。因而猛子问天财:“你老家真是你说的那个样子?”“唉呀,我还骗你不成!不信了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不好了你再回来呀。”也是的,去看看,况且现在后果是什么,还难以预料。最主要的,是奶奶会受到牵连,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但是我走后奶奶会怎样呢,她肯定会因对我的思念而日夜不眠?不过从另一方面说,抓我们已经成了头等大事,奶奶的压力也许会小一点儿。于是我对天财说:“跟你走可以,我得回去给俺奶说一声。”“哎呀,你还说呢!你看,你家好象来人了!”天财向我家的窗户一指,屋里灯火通明,传来了阵阵人声:“你娃到哪儿去了?”奶奶矮小的身子从床上爬起来,她的声音很小,有点惊恐还有点不知所措。于是,我更想回去了,但是天财拽住了我:“你现在回去干什么?你就跟我走,你不在,他们把你奶也咋不了。走吧!”谁知猛子又闹了起来:“不行,我也得回去,看看我家出啥事了!”“你家还不和毛毛家一样!不过你家有一大家人呢,有你爷你奶还有你妈你爸,你爸是个能人,会对付他们的。你还是跟我走吧。”天财一手挽着我,一手挽着猛子出了菜地。

        “梆子井有什么好的呢,我们那儿有山有水,好玩儿的地方多着呢。”于是,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农家乐的画面:小桥流水,山林中的人家;慈祥的老妪,咯咯叫的老母鸡……这真是一个天堂,强似梆子井百倍!可我还不免向我家的窗户望了一眼:蓦地,我看见奶奶站在后院的阳台上也向我这里张望。自从我来到这里,还从没有离开过奶奶,我总是像小狗似的跟着她、不离她的左右。而奶奶,似乎也不能一天不见到我。于是,我伫立在那里不动了,怔怔地望着后院的阳台。“赶快走吧,还看啥呢?”天财又拽了一下我:“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三娃子他妈带着工宣队正抓咱们呢!”而梆子井也确实起了一片人声,嘈嘈杂杂地,听不真切,我边回头边和天财猛子出了菜地,可奶奶那矮小的身子依然伫立在阳台上……

        赶到火车站已是深夜一点钟了。广场的高音喇叭正在喊着:“旅客同志们,开往郑州方向去的三二四次列车就要发车了,请同志们排好队。在三站台进站,在三站台进站。”“你看,咱来得还是时候!”天财拉着我和猛子向进站口走去,而我俩都有点不安:“天财,咱们没票,能进去吗?”“你俩只管跟着我就是了,问那么多干什么!”

        进站口的人并不多,这种状况对我们是不利的。检票员面对的是一个一个的人,说具体点,是一张一张的票,而且那眼神和态度丝毫也没有因深夜的到来而倦怠。去年我和奶奶上北京时还买了一张阅台票,可是现在……天财不管这些,拉着我和猛子就到了进站口,就好象检票员和他认识似的。“姨,这俩娃只顾和我玩儿,一转眼就不见了他爸,我想他爸进去了,我得把他俩也送进去。”“你是他们的什么人?”“我吗,大他们一辈,他们管我叫叔。”“看你也象个大人。”检票员亲昵地拍了一下天财的头:“去吧,送上车就出来。”

        车上的卫生很差,秩序也很乱,一看就是一趟慢车。“慢车好。”天财说:“慢车管得松,一般不查票。”我也相信只要过了检票那一关,其它的事情就好办了。但是车上的座位全被有票的人占满了,我们只得站在车厢门口、靠近车门的地方。天财说:“人还是有点少,要是这儿也站满了人,列车员就是想查票也查不成了。”而我考虑的倒不是这些,时至深夜,季节又到了寒冬,阴风不断地从车门的缝隙里往进钻,而我们的衣服还停留在秋末的时令,没想到这换季的日子一天甚似一天!“春天也一样,一天比一天热。现在呢,是一天比一天冷。”天财这话说得毫无意义,反倒增加了寒冷的意味。“我说回家给俺妈说一声,你偏不让!现在好,连个棉袄都没拿。”猛子抱怨起来,他抱着臂膀,瑟缩地站在那里。“睡吧,都半夜了。”天财说:“一睡着就不冷了。”“你还能睡着?”猛子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哎呀,这算个啥吗?”天财坐在地下就睡了起来。我也觉得虽然冷两条腿却像灌了铅似的,到最后竟然分不清是寒冷还是困倦使我的两条腿发软了。

        也不知道猛子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而天财呢,早已打起了鼾声。我们就坐在冰凉的铁板上,靠着没有一丝暖意的壁睡着了……天财的老家到了,山清水秀,果然是一个好地方!坡下的小河清澈见底,浮游着欢快的小鱼;坡上的茅屋林木掩映,藩篱中隐着觅食的母鸡。门扉启处,是那年迈的老妪,她敲敲手中的盆沿,母鸡们就簇拥在了身边。“奶!”天财奔进了竹篱,扑向了老妪……梆子井人声鼎沸,张凤莲身后跟着工宣队;奶奶纳鞋底的针儿扎了手,吴茂山的旱烟枪也到了张凤莲的手里:“你娃在哪儿呢?把你娃交出来!”“娃到现在还没回来,我也不知道在哪儿呢。俺娃到底咋了?”“你娃是反革命,给你翻案呢!”“俺娃给我翻案呢?”工宣队的小陈走上前:“你娃要打治安委员的娃,这说起来是娃们打架,实际上是阶级斗争!”“对,这就是阶级斗争!”张凤莲说道:“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反扑呢。赶快把你娃交出来!”“娃真的没回来。”末了,张凤莲和工宣队在各个屋子看了一遍。“你娃要是回来了,就赶快到工宣队报告,不然,可就是窝藏反革命呢,你把事情吃摸清……”

        “这三个娃咋睡到这儿了?起来起来,这儿可不是睡觉的地方!”我的屁股被踹了一脚,朦胧中只见一个女人的身影,拿着一串奇形怪状的钥匙,穿着铁路制服站在我面前:“你们是哪儿的?”我揉着惺忪的眼,不知所措。“有票没有?”“有呢,”天财醒来了:“俺爸拿着呢。”“那就到车厢找你爸去,这儿可不能睡。”我也正想到车厢去呢,缝隙外的风呼呼地朝进灌,就像轮船里灌进了水一样。

        车厢里横七竖八地睡满了人,勐子看了看,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天财在车厢转来转去的,最后竟坐在了过道上,靠着座位,抱着一个人的臭脚睡着了。我仍然站在车厢口,但是这里目标太大又不能睡觉,最后,找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我自认为也是最好的地方,哪里呢,座位的下边。果然,车厢的门响了一下。“查票了,都把车票拿出来看一下。”如果再慢一步的话……要不要把天财也叫进来,但是列车员已经走过来了!

        “你这个娃咋能睡到过道呢。起来,有票没有?”“有呢,俺爸拿着呢!”“你爸是哪一个?”“俺爸刚儿还在这儿坐着呢,咋不见了?可能上厕所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你这娃,人不大鬼还挺大,走,跟我找你爸去。”“找啥呢?我不是说了,俺爸一会儿就回来。”“我就在这儿等着,看你爸啥时候回来。”等了一会儿他问道:“你爸咋还不回来呢?”“俺爸拉肚子呢,时间长。”周围的人全笑了,列车员却说:“这肯定是个流浪儿,鬼大得很,走,跟我找你爸去。”“俺爸回来了,你回头看!”列车员回过头,天财爬起来就跑,周围的人又笑了。“两头车门都堵着呢,你能跑到哪儿去!”“哎呀,你揪我耳朵干啥呢?”“跟我找你爸去!”

        天财被揪走了,这可怎么办?查票的高潮一过去,我就来找勐子,勐子还在车门口睡觉,不知怎么,查票的却没有揪他。“天财被列车员揪走了!那咱俩咋办呢?”勐子揉着惺忪的眼问,本指望他能想出个什么主意,谁知他的方寸也乱了。最后,我们向身边一个中年人咨询了一下。“大人没买票就让他补票,小孩子没买票就赶下车了。”要是把天财赶下车,我们还坐这车干什么?于是我们就去找天财,找了好几节车厢也没有找到。猛子说:“不要找了,找着天财,只能说明咱三个都没买票。天财心眼多得很,总能应付过去,还是回老地方等着。”

        等了一会儿,车厢的广播突然响了起来:“哪位乘客丢了一个小孩,请到三车厢认领,请到三车厢认领。”猛子说:“天财肯定把列车员哄过去了,你看着,马上就回来了。”果然,天麻麻亮的时候天财回来了,他的脸上有一种胜利者的神采。“咋样,两句话就把他们打发了。”我和猛子当然要问问事情的经过。“他不是让我找俺爸么,我跟他找了几个车厢。俺爸在哪儿呢?在俺家睡觉呢!最后,他把我带到了乘警室。开头有个乘警说,赶下去算了,说是说,也没人赶我。他再问,我还是那句话,跟俺爸回老家呢,俺爸说给我下车买烧鸡去,可能掉车了,说着我还哭了。最后一个年老的列车员说,还是让他到终点再说。”“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刚刚我和毛毛还准备找你呢!”“都找了几节车厢了!”我说:“真要把你赶下去,俺还上河南干啥去。”“能把我赶下去?”天财晃着脑袋说:“不是吹呢,这事情我碰得多了。五岁从河南来的时候,我就没买票,俺爸也没买票,我全家只买了一张票,给俺妈买的。俺妈胆小,我老跟着俺爸。俺爸见了列车员先让一根烟,碰着好人就实话实说,碰着难说话的就只管骗,骗得越扎实越好!你不骗他,他可能就要对你下手呢。刚才那列车员,我一看就不是个省事的主儿,我坐公家的车,碍你啥事了?你非要让我拿出票来。最后,我给他拿了没有?”天财的脸一摆:“还不是把他当傻子骗了!猛子毛毛,从现在起,就没人查咱的票了!刚才列车长说了‘要把这娃安全送到郑州。’”“那你没说俺俩?”“说了,我说我还有两个兄弟呢。揪我的那个列车员还在旁边问:‘你爸一下就丢了三个娃?’我没理他,傻子!”

        坐车的问题解决了,勐子却问:“天财,你刚咋说你爸下车给你买烧鸡去了?”“我那还不是骗他们的。”“可你一说我的肚子却饿了。”“现在就饿了?”“晚上就没有吃多少。”我也觉得有点饿了:晚上只顾打三娃子,饭吃得很仓促。但是现在天还没有亮,到哪里去买吃的呢,再说也没有钱。天财说:“开饭了我到餐车去要。”也只好如此了。接着,天财又说了许多他老家的好处。勐子问:“天财,你老家那么好,你跑到古城干啥呢?”“我还不是和俺爸俺妈来的。唉,到这儿来我确实没少吃苦!四岁就在铁道边捡垃圾,八岁了还穿着开裆裤,你甭笑,当时我就穿着那裤子上学呢,女同学见了我都躲,从那儿我才知道,女娃怕那个东西。”“怪不得小余那天叫人打你妈你来了那一手。”“咋样,管用不?”“不要再说你过去那些事情了,说说咱们到了郑州怎么办?”“到了郑州就坐汽车回俺老家,还有什么说的呢。”“还要坐汽车,我的肚子现在都饿了。”天财说:“睡吧,一睡着就不饿了。”但是真正饿了也睡不着,况且又这么冷。列车呼啸着往前奔,似乎正在向北极奔去,于是我又钻到坐位下面去了。也不知天财和勐子睡着了没有,我倒是睡了一觉,而且也没有再做梦。

        醒来的时候肚子奇饿,就好像有人在里面吹号。听天财说,广播响了就开饭了,于是就洗耳静听着广播。广播不响,肚子却老响,与广播形式了对照。我钻出座位望了望那个盒子,它静静地在车厢尽头挂着,似乎在嘲弄着我。勐子也走进车厢向它望了望,可它就是不响!实际天也没有大亮,只是有点黛色,可是座位上的人却纷纷拿出东西吃,这无疑进一步挑逗着我的食欲——我确信,在此之前我并没有到这种程度。虽然饿,也是朦朦胧胧的、隐隐约约的,而且始终有一种自尊在羁绊着。现在呢,那自尊的堤岸早已被饥饿的潮水冲垮了!我整个人似乎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了一副躯壳,一个饥饿的躯壳!我趴在座位下面看着上面的人吃东西,听着那类似世界末日的咀嚼声,我的胃一阵阵痉挛,我整个人都坠入到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头顶那个小孩悠闲地晃着脚,看这双脚,和我的年龄也差不多,但是他却在吃着东西,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他在吃什么呢,苹果还是梨?即就是一个胡罗卜,扔下来也可以呀,可是却只有这双脚!它在我的面前像钟摆似地晃着,由此可想他现在的感受。他好像又喝了点水,一阵“咕嘟”的声音,我的嘴里也一阵声音,但无疑是口水!不对,吃苹果喝什么水呢?一定是牛奶,于是我嘴里的声音更加响了!

        一个苹果的残骸出现在面前,我像猫抓老鼠似地抓住了它,又像老鼠似地啃起了它。“妈,下面好像有个老鼠呢。”“火车上不会有老鼠。你还吃不吃?把这点牛奶喝了,要不再吃块蛋糕?”于是,有一阵“咕嘟”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比较柔软的声音,是粘合物在嘴里搅拌的声音。而我那种咔嚓的声音并没有发多久——最后是一种苦涩的味道。

        “你剩下这么点儿让谁吃呢?来,把它吃完吧。”“我吃不下了!老让我吃,我快撑死了!”“那剩这么点怎么办?”“给下面的老鼠吃吧。”于是,我就等待着,甚至伸出双手接着,尽管是嗟来之食,也不要让它污染了,可是上面始终没有动静,也不知那块蛋糕最后被谁吃了?

        没有等来蛋糕,却等来了一片轰鸣。我第一次发现,饥饿除了给胃部带来一种难以遏制的痉挛外,给头部也可以造成一种感觉——一阵眩晕包裹了我。与此同时,那片轰鸣却更加嘈杂了!确切地说,是一片咀嚼的声音,仿佛一万只老鼠在啃噬着东西,各种各样的东西:面包、牛奶,饼干、鸡蛋,甚至还有烧鸡,总归天冷,他们需要补充热量,而我呢,只是要把那股潮水遏制住!一支烧鸡腿似乎被啃断了,一阵猛烈的吮吸声,于是那股潮水,又在我心底泛起一阵波澜——一阵翻江倒海的痛楚!现在,列车的每一下晃动都能够搅起那股祸水——那实在是一股祸水!我的头深深地埋在下面,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我俱怕一切的响动,我憎恨所有的声音!最后,那片轰鸣竟转化成了一种交响乐,在我的耳畔回荡:“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广播终于响了,该去找天财了,天财现在就是我的大救星!但是车厢口却出现了一个人,穿着铁路制服、拿着《毛主席语录》:“革命的同志们,全体起立,让我们怀着无限敬仰的心情向毛主席做早请示: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坐下。”按说,这个“早请示”还是做得挺精炼的:“早请示”一般都是四个伟大,它却只有一个,然而我却象等待了一个上午似的。况且“早请示”做完后,迟迟也不见那个我渴望的声音,但是天财总归要去找的。

        “广播还没有响呀?”“响了,”猛子说:“就是还没有让吃饭。”天财扭头看了他一眼,虽然没有说,那意思我却明白:就是让吃饭,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盼月亮盼星星地盼着它响,还不是盼着人向你施舍?而施舍的对象却圈定在天财的身上!“天财,你一会儿一定要要下饭呢!”勐子说:“要是要不下,我可就……”“要下要不下还很难说呢,我又不是要饭的。”“天财,我算是上你的当了!”勐子大喊起来:“你把我们叫出来,一分钱也不带,我们吃什么、喝什么呢?”“咋带吗?咱们咋走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我说回家给家里说说,你咋不让呢?”“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为了我好?现在让我在这儿受饿。”我认为,勐子能说这么多话,就证明他还不是很饿:因为我现在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有的只是那种原始的yu望!我手按住肚子弯下腰去,以致天财问我:“你是不是想上厕所呢?”“我上厕所干啥?我要上餐厅呢!”我终于说出话来,天财笑了,勐子也笑了。天财说:“这才几个小时,就把你们饿成了这样。我原先在铁道边捡破烂,一天才吃一顿饭,有时三天才吃一顿饭,还是包谷面糊糊。”“谁和你比呢,”勐子说:“你捡过破烂,我们可都没捡过,更没有要过饭。”“要不怎么说,你们是资产阶级我是无产阶级呢。”天财一说,我对这两个阶级又有了新的认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区别就在于,无产阶级善于挨饿,能够在饥饿的潮水中游泳,而资产阶级却只能淹死。但是既然是资产阶级,又怎么会挨饿呢?

        “革命的同志们,餐厅已为大家准备好了早餐,有用餐的同志,请到七车厢用餐、请到七车厢用餐。”勐子踢了天财一下:“快给咱要去,多要点!”而他却坐在那里不动,于是我跟着天财上餐车来了。广播又播送了两遍,但是第一次感到非常亲切,现在怎么就……虽然饿,还是有些惶恐:毕竟没有钱,也没有要过饭,只能像勐子一样,把希望寄托在天财身上。天财倒是胸有成竹地在前面走着,就像一个基督徒要去领圣餐似的。

        餐车里没有几个人。天财说:“最怕的就是这了,要人没人,要饭没饭,就是几张空桌子。”实际上,饭还是有的,就在台子上放着。有一桶稀饭,还有几笼包子,皆冒着热气、喷着香味。但是却绝不能到那里去要,这是常识。临窗边有一个胖子正在吃着,每吃一个包子两颊就鼓起两个圆包,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原状。我和天财看着他的两颊凸起又凹下,看着两笼包子眨眼间变成两个空笼。他还喝了一碗稀饭,稀饭喝得更快,几乎碗到嘴边就成了空碗。最后又吃了三个鸡蛋,剩下一堆鸡蛋皮他擦了擦手、抹了抹嘴走了。天财冲着他的背影连伸了三个中指!这也难怪,他的态度,他的举动,只表明了一点:向我要饭压根儿就没门!天财说:“要是有个女的就好了。”餐车里仅有的几个人全是男的,而且一个个全像饿鬼似的。天财又看准了一个瘦子,瘦子吃饭不过比胖子慢点,但饭量绝不亚于胖子。也吃了两笼包子三个鸡蛋,末了还喝了一碗馄饨。天财冲着他也给了三个中指。也难怪:胖子很快就向我们表明了结果。瘦子呢,时间超过胖子一倍,结果却全然一样!于是我对天财说:“再给他俩个!”谁知天财刚伸出手那人却回过头来:“干什么呢?”“不干什么,看你是不是掉东西了。”“流浪儿,要饭的!”他刚转过身,我就给了他两个中指,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看来餐车是没有希望了,最后还被服务员赶了出来:“出去出去!干什么呢,老在人身后伸个中指。”可是将要出来时,一个人却叫住了我们:“来吧来吧,拿去吃吧,也怪可怜的。”是两个包子和鸡蛋。天财拿过来,塞给我一个包子和鸡蛋,我吃了,那股祸水被抑制住了,可以和天财心平气和地说话了——我现在发现,只有在吃饱的时候我才愿意说话。“天财,你怎么不吃呢?”“我还不饿,拿回去给勐子吃。”也是,还有一个包子和鸡蛋,天财吃了,勐子又吃什么呢?但是天财却问我:“包子是啥馅的?”“没吃出来。”天财笑笑,我也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勐子坐在地下,斜倚着车门,头垂得很低,似乎已经睡着了,但是却没有那满足的酣声。“勐子、勐子!”天财连叫了两声他竟然不应。“勐子饿昏了?勐子、勐子,醒来,给你把饭要回来了!”天财摇着他,他醒了。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有看到我和天财,看到的只是那点可怜的食物。他抢过天财手里的包子囫囵就塞进了嘴里,脖子伸了伸,喉咙蠕动了两下,似乎还发出了一种声音,无疑他也是在抑制着那股祸水,我想他一定也不知是什么馅的。接着,不等天财伸出手那个鸡蛋也到了他的嘴里,他甚至连皮也没有剥——嘴里发出一阵嚓嚓的声音。他的脖子又努力地伸了伸,喉咙又蠕动了两下,我想那股潮水一定抑制住了?“天财,就要了这么点?”“就这么点,还是人家给的。”“肯定是人家给的了,就给了这么点?”“本来给了两个包子和鸡蛋,毛毛吃了一个。”于是勐子问我:“毛毛,你吃饱了没有?”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充其量不过是抑制住了那股潮水。但是,如果说没有吃饱的话,天财又作何感想?要饭是那么艰难,他自己也没有吃,于是我说:“我吃饱了。”但是勐子说:“还不够我塞牙缝的。天财,中午你多要点。”中午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呢?天财也说:“勐子,你以为要饭是好要的,我和毛毛在那儿等了半天也没等着,最后一个人看我们可怜,才给了这些东西。”“那也得要呀,不要咱们吃什么,又没带一分钱?”“那中午咱们一块去要吧?多一个人就能多要点。”“唉,人家要给,你一个人也能要上,人家不给,咱们都去也没用。”我知道,勐子就想吃现成的,天财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