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梆子井

乐读窝 > 古典文学 > 梆子井

第二十八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第二十八章

        胡慧英是在挖洞的时候感到不适的。虽说女同学大多在上面拉筐,但久而久之地体力劳动也会造成各种意想不到的疾病。开始时老师和同学并没有在意,但是胡慧英的反应越来越强烈,从欲呕吐到真正的呕吐,到呕吐完了还不停地作呕吐状,其状之苦可以想象。班主任是一个新婚不久的少妇,最近也有了类似的反应,但是胡慧英……她不敢往这方面想象,只能理解为,劳动过度,身体不适。于是她对她说:“我带你到医院去看看,我想也不会是什么大病。”起初,胡慧英不肯,但是最后,一来是她的病状已难以支持,二来她心里清楚那件事情总有个露底的时候,与其让父母知道,还不如让这胜似姐姐的老师知道。老师比她大不了几岁,她们向来无话不谈。唯独这件事她却向老师一直隐瞒着,她想着不能再隐瞒了。于是,她拉着她的手,她扶着她的肩,她们一起来到了医院。

        班主任那个惊人的猜想果然得到了证实:胡慧英已经怀孕两个月了!那个男的究竟是谁?老师首先向她提出了这个问题,但是胡慧英却用哭泣来回答了她。她“哇”的一声大哭后,接下来就是断断续续地啜泣。老师的问题始终得不到回答,她显得手足无措,只得叫来了书记、校长。“你还是一个学生。”书记说道:“发生这样的事情,性质是相当严重的,你必须把那个男同学说出来,否则,我们将开除你的学籍。”胡慧英既然没有对老师讲,对他们自然就更不愿讲了。

        正在这时,医生走了出来:“已经两个多月了,再不引产,怕就做不下来了。”看来当务之急,是解决肚子问题,于是胡慧英被推进了手术室。然而引产不比流产,医生拿了一个很粗的管子——其粗大程度远远超过了当初那个罪魁祸首——放到了她那里面。胡慧英的惨叫声立即传到了室外,班主任进去说:“你们给她打点麻药吧。”“打什么麻药呢。”大夫说:“现在这些事情多得要命,麻药怕还不够用的。”于是,胡慧英在经历了从未经历的痛苦后,终于走出了手术室。

        昔日那个活蹦乱跳的胡慧英全然没有了!此时的她,面色腊黄,萎蘼不振,一缕头发还贴在额头,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风采:她病病恹恹,摇摇晃晃,仿佛从地狱刚刚归来。班主任上前扶住了她,她颓然地倒在了连椅上。书记仍然不忘记那个问题:“你必须把那个学生说出来,这是我们的责任。”“也牵扯到学校的声誉。”老校长也在一旁说道,可是胡慧英仍然低头不语。

        班主任对书记和校长说:“看来思想斗争还蛮激烈的。”书记却问:“你作为一个班主任,难道就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哎哟,我整天忙着挖防空洞,现在又不上课了,大庭广众下,我能发现什么呢,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大凡这类事情,都是和她比较接近的学生,根据我的经验,出不了你这个班!”“那也不一定,外班的学生就没有可能吗?”班主任见书记说得这么肯定有点不服气。“外班的学生也有可能。”校长说:“但你作为班主任,应该有所觉察。”“你应该意识到,你这是失职!”书记咄咄逼人,班主任已经不能忍受了,看着老师无辜受冤,胡慧英也不能忍受了。当她终于说出那个人时,在座的人一片哑然,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是他!

        沉默了一阵后,书记说道:“今天这个事情就到此为止,你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情对别人说。”他转向胡慧英说道:“当然我们也会替你保密的。”这完全是多余的:胡慧英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向他们说的,她又怎么会向别人说呢?看来书记的方寸已经乱了,所以班主任揶揄地看了他一眼。显然,在这场舌战中,班主任是胜利者,而书记的脸上颇觉无光。但是,他还是要把话说完:“你作为一个女同学,应该自重自爱,更应该珍惜自己。面对外界的诱惑,既不能动心也不能动情。俗话说,只要篱笆扎得牢,就不怕狗来。你自己正正派派,对他的邪思歪想严词训斥,他就不可能有机可乘。大凡这类事情双方都有责任。当然我们也会追究他的责任的,但首先要从你这方面找原因,你还年轻,今后还会碰到类似的事情,一定要吸取经验教训,以免重蹈覆辙,我说这些完全是为了你好,你以后的路子还长得很呢。”他说到这里,班主任又发出鄙夷的哼声。书记也觉得话说得过多,于是和校长匆匆离去。

        也许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天知地知,只有书记、校长和班主任三人知道,再就是两个男女当事人,他们自然是不会向任何人说的。胡慧英又作了妥善处置,那么此事也就这样“圆满”地结束了,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事情远不像书记想象得那么简单!它就像我们挖洞时挖出的那件宝贝一样,不挖到那个地方它永远不会重见天日。究竟我们挖洞挖出了什么,胡慧英的事情还会有什么反复,留待以后再说,现在来说说我们梆子井最近发生的事情。

        梆子井也发生了一件桃李艳事,银子的肚子突然间也大了。但是银子不像胡慧英,她的男人就摆在那里,是实实在在的小陈。她敢于承认,他也乐于承担:“就是我搞大的又怎么了,我娶她就是了!”小陈一句话,就像扇子赶苍蝇一样驱散了那些流言蜚语。小陈和银子谈对象已经两三个月了。小陈爱银子活泼漂亮,银子也爱小陈年轻有为,他们就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人的爱情循着那条固有的线任意发展了下去。小陈碰到银子觉得确实是天作之合!如果没有*的话,他怎么会到梆子井来,又怎么会遇到银子这样美貌的姑娘?如果他不是工宣队长的话,银子又怎么会爱上他?他和银子完全是在工作中相识的,银子爱跳舞,梆子井的忠字舞就是她教会的,而小陈又是工宣队长,在旁起着监督的作用。久而久之,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了感情,这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所以小陈由衷地拥护“*”,感激这场给他带来了奇缘的运动。甚至就连“忠字舞”和“语录歌”,他也倍感亲切。认为正是它们,充当了他和她的“月下老。”虽然在此之前,张凤莲一再地许诺要给小陈介绍一个对象,但是小陈知道,张凤莲不过是嘴上说说,真有什么好姑娘她还给她大娃子留着呢。张凤莲倒是给小陈说了俩个,但是都粗俗不堪,小陈压根也看不上。当然了,有银子在那里,其它的姑娘还不都相形见绌了吗?

        而银子对小陈也确实好,每天吃饭的时候她准时给小陈把饭送去。吃完后,工宣队部就成了他们的家,至于他们会在里面干些什么,也只有他们俩人知道。小陈孤单的生活中突然有了一个女人,一个知冷知热又无比美貌的女人,他感到莫大的快慰!小陈幼年丧母,母亲给他的那点有限的母爱,只残存在他那幼小的心灵和模糊的记忆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母爱的渴望又增加了一点更深层次的含义。尤其这几年,他的体内有了一种猥琐的情绪,这种情绪与日俱增,使他感到,二十岁的男子的确需要一个女人。这不仅是生活的需要,也是生理和传宗接代的需要——任何神圣的爱情都是建立在这种需要之上!小陈和银子出于共同的需要发生了那一切。现在,银子的肚子大了,爱情的火焰渐渐冷却,她的头脑也冷静了下来。“你到底娶我不娶?”“怎么能不娶呢!你明天就回你们大队开介绍信,我是现成的。等你回来后,咱们就一块到民政局领结婚证。嘭!”他在她的脸上按了一个重重的吻,可是银子还不满意:“你发个誓。”“还要发个誓?行,我就发个誓;天荒地老,绝不变心!你也发个誓。”她笑了,也发了一个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接下来是一连串的吻……银子高高兴兴地回大队开介绍信了,小陈却在这边苦等。不过人们也可以想象,小陈终于携着银子的手去民政局领结婚证了。但是,世界上的事情远不是人们想象得这么顺利,它总是在关键时刻横生枝节。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使小陈不得不做出重大的抉择,重新考虑他和银子的关系。

        五月里的一天,一个春guang明媚的日子。梆子井的街头来了俩个外地人,他们操着浓重的山西口音,刚到街口就问:“邵主任的家在哪里呢?”被问者信手一指,于是他们就朝里走,到了我面前又问:“小同学,邵主任的家还有多远?”碰到这样的事我往往乐于帮助,急人所难乃是一件有益的事,况且于我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与他们一起到了邵主任的门口。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邵主任正在听广播,还摇头晃脑地哼着。看来这两天他老丈人没指教他,他心情还比较好。“这里是邵主任的家吗?”邵主任从屋里出来,看看俩个陌生的面孔又看看我问:“是来找我的吗?”“我们是山西省洪洞县革命委员会的。你就是梆子井居委会主任邵庆林吧?”来人说着递过去一张纸。

        “请进屋谈吧。”邵主任看完纸后把他们让进了屋。而我也站在了他的屋门口。

        “二位请坐。”邵主任倒茶递烟。“二位远道而来,不知有何公干?”

        “你知道吗?”那两位刚刚吸着烟。“你们梆子井隐藏着一个大大的反革命呢!”

        “谁!”邵主任的笑容僵硬了,点烟的火柴还在手里燃烧着。

        “曹敬轩!”

        邵主任的右手猛地一扬,放到嘴边不停地吹起来。

        外地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个不雅举动,吹着手中的茶杯说:“解放前他是我们那里的一个恶霸,土改时被分了田地,抄了浮财。他一直贼心不死,妄图变天。前二年传说,他死了,几次运动都被他躲了过去。这次‘*’总算得到了他的消息,原来潜藏在你们这里,噢,对了,他儿子还给阎锡山当过机要秘书!”

        邵主任觉得问题重大,请来了张凤莲。

        “哎呀,我咋一直都没看出来些!阶级觉悟太底、太麻蔽了!”不等邵主任介绍,张凤莲就连连感叹:“老邵,咱俩不行!阶级敌人就在咱身边咱也看不出来,啥时候跑到咱炕上了,咱还当是个热枕头呢!”“识别能力太差,识别能力太差!”邵主任也感叹不已。

        他们说完后,山西人开始总结:“是的,阶级敌人总是隐蔽得很深的。他们往往给人以假象,而将其真象掩盖着。我们必须运用*思想的锐利武器才能把他们识破。*思想是照妖镜,任何牛鬼蛇神都会显出原形的。”

        末了,张凤莲问:“那现在咋办呢?”

        “我们准备将他们押回山西。”

        “需要我们配合吗?”邵主任小心地问了一句。“当然了,你们是基层党组织呗?”“凤莲,你把小陈叫上,再把派出所的老李也叫来。”接着,他又对一直站在门口的我说:“去,到你隔壁看着,甭叫银子他爷跑了!这是革命的任务,一定要完成好!”于是,我肩挑革命的重任来到俺隔壁。

        银子和爷爷住在李翠仙的院子,李翠仙住的是一间西晒的土坯房,可银子和爷爷的房子却很好,座北向南,一砖到顶;虽只有一层可空间很大,夏天凉快冬天也不是很冷。只是那扇临街的窗户又小又高,邵主任让我监视银子的爷爷我就不得不到院子里来。银子的爷爷有七十多岁了,头发斑白但精神矍烁。记得前年大舅回来时他对奶奶说:“让娃甭去青海了,就在咱这儿找个工作算了。”“能找啥工作呢?”“拉架子车好找,就让娃拉架子车去。”说来好笑,他可能是看上大舅身体好吧?“啥?让我拉架子车去!”大舅从床上一跃而起:“那我不成了俺二舅了?俺二舅是****我是造反派,我这次回去可能就结合进领导班子了,到时候我就是堂堂的领导干部,跟他爸也一样。”大舅指了指我说:“我拉啥架子车呢?这些人光知道挣钱,小市民意识!”大舅毕竟是大学生,他不屑于干这些谋生的小事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回去后并没有进领导班子却进了监狱!历史对他似乎永远都是嘲弄,他越是想得美好,现实就越是残酷,总是把他从想象的颠峰抛入现实的低谷。可悲的是,他却总认为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岂不知曲折的道路同时也是漫长的,是以你有限的人生作为代价的!从那时起,我就觉得银子的爷爷身上有一种常人不具备的禀性:他怎么就知道大舅回去后不会有好结果呢,须知那时大舅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因而他在我的面前总罩着一层神秘的光环。那么今天,他是否知道大祸将临了呢?看来全然没有:他悠闲地躺在椅上看书,那颗花白的头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曹敬轩,你的末日到了!”大门哐当一响,张凤莲跑了进来。曹敬轩的眼镜还架在鼻梁上,他下意识地扶了一下,从眼镜下方看了看来人。紧接着两个山西人也进了屋。“曹敬轩,我们是洪洞县革委会的,你跑了二十多年我们还是找到了你,跟我们回去接受群众的批判吧。”话音未落,小陈和派出所的老李相继走了进来。小陈还从没有来过银子的家,这时他东瞧瞧西望望,心思并没有在曹敬轩身上。他在墙上银子的照片前停了下来。银子穿着发白的军装,戴着鲜红的红卫兵袖章。那用黄色油漆书写的红卫兵三字,无疑是毛主席的手体,这是正宗的“红卫兵袖章”!军用皮带衬出她窈窕的身材,没有五星的军帽下露出几缕飘逸的秀发,整个人显得英姿飒爽,活力充沛。小陈看着看着,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曹敬轩,你屡次逃避群众的****,今天我们总算找到了你!走,跟我们一起回吧。”

        曹敬轩被从躺椅上拉了起来,老李上前给他戴上了手铐,一直拿在他手里的那本书掉在了地上。张凤莲捡起来看了看问道:“这是啥书?”“《红楼梦》,大****!”老李把《红楼梦》收了起来。

        正当他们要走时李翠仙跑了过来:“莲姐,这老家伙犯啥事了?”“翠妹子你看危险不,反革命就在咱身边呢,咱还看不出来。”“也就是,跟我在一个院子住了这么长时间我也没觉得,不过他儿要是回来了咋办呢?”“真的,”张凤莲马上喊了起来:“他儿还当过阎锡山的秘书呢,也应该一块抓走才对!”山西人说道:“你就留在这里,他儿回来了马上报告!”于是山西人和老李、小陈押着曹敬轩走了,张风莲则潜藏在李翠仙的屋里,单等银子的爸爸回来。

        银子和小陈一样,幼年丧母,正因为如此,二人才有着那么多的共同语言。人们也都认为,银子找着小陈总算是有了一个归宿;而小陈遇着银子,空虚的心灵也有了慰籍。两个从小缺少母爱的年青人在一起,生活似乎不再是那么黯淡无光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鲜花和阳光铺就的大道。但是面对眼前的变故,小陈将作何感想,他将怎样面对银子的归来。他们是否能够正确地对待这场变故,携手走向爱情的殿堂?这些都留待以后再说,现在再回过头来说说我们学校的那桩事情。

        胡慧英事件并没有像书记想象的那样到此终结。相反,它在校园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胡慧英本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儿。她在文艺队不仅演白毛女,几乎所有的样板戏女主角全由她扮演,无论演什么她都演得惟妙惟肖,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也怪,这几个样板戏,广播里唱,舞台上演,甚至课本的课文也选的是它们,但是一经胡慧英饰演,味道就不同了,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所以,胡慧英在人们心目中就是样板戏的女主角,他那迷人的身材仿佛也是为演戏所生,绝不可能把她和****联系在一起。但是,现在就不同了,她作为这场绯闻的女主角被大家广为传播。从样板戏的女主角到绯闻的女主角,这其间的变化也似乎来得太快!尽管校方想把这件事情局限在最小的范围内,但是它还是在校园里沸沸扬扬地传开了,而防空洞的开挖又给它造就了最佳的传播条件。学生门坐在洞边,在拉筐的间隙就相互叙说着这件事。并且不时赋予一些修辞的手法,使它更加具有了离奇的意味。

        “我那一天看见胡慧英进了工宣队长的办公室。”“胡慧英经常去那里,这不算什么。”“可我亲眼看见老陈把胡慧英按倒了!”“有一天我发现老陈抱着胡慧英亲嘴呢,手还在她身上乱摸。”“你那算什么!那天晚上,我路过老陈的窗户底下,听见胡慧英在里头叫换呢。我扒上窗台一看,哎哟,我当时就掉了下来……”。

        “现在要尽量减少这件事情的负面影响呢!”这天我路过校长的窗户底下,听见薛龙虎在里头叫唤呢!

        “现在的学生不知怎么搞的,对这些事情敏感得很。”是胡慧英的班主任。

        “可不是,我们那个时候就知道学习,压根就不关心这些事情。”老校长说道。

        “咱们那个时候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书记的声音。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听薛龙虎的口气,校长和书记的话不仅于事无补还有点陈词滥调。说起来,薛龙虎虽然是个副校长,但由于出身好,又是近二年提拔上来的;且年青有为,遇事果断,因而他早就凌驾于书记和校长之上了。最近又风传老校长将离去,他很快就要接任了;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心里肯定窝火,而书记和校长对此事的关心程度就不及他了。在听了他的话后都保持沉默,看来是让他拿主意。

        “老陈是派来的工宣队长,咱能把老陈怎么样呢?”薛龙虎终于说道:“再说这件事闹大了,对学校的声誉也不好,咱们脸上都无光。老陈不过是个工宣队长,到时候他一拍屁股走了,咱们可都是学校的领导呀!这要是追究起责任来,我看咱们在坐的都跑不了!唉,这个老陈也是的,你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能让个女娃迷住了呢?”

        看来薛龙虎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

        “现在学生闹得这么凶,如果胡慧英的父母来问,咱们怎么答复呢?”见薛龙虎都没了主意,书记更是乱了方寸。

        “唉,你这个班主任也是的。”校长竟然埋怨起老师来。“你把胡慧英一个人领到医院就完了,咋能让学生们都跟着去呢?你还说没有,我和书记到那儿的时候,看见学生在外面拥了一堆。”

        “这几天不是没课么,学生也不太好管。”

        “那就让他们挖防空洞,都跟到医院去干什么?”书记也责怪起老师来。

        “这件事我有一定的责任,我请求校领导给我处分。”

        “是得考虑给你个处分了。”书记说。什么,老师还要挨个处分不成?我越听越不想走了!

        但是薛龙虎说道:“现在不是讨论给你处分的时候,给不给你处分,主要看你把这个事情处理得如何;处理得好就没有处分,处理不好吗……”他竟然把这个难题推给了老师!

        “我怎么处理,我总不能把学生的口都堵住吧?”一向温顺的老师也发怒了。

        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这样吧,暂时停止挖防空洞!”薛龙虎语出惊人、恢复了他应有的果断。“反正现在也挖得差不多了,下一个阶段就该砌砖了,这活学生也干不了,学校花点钱雇民工干算了。”

        “学校现在哪有这笔经费吗?”书记和校长还是有点为难。

        “那我就去‘人防办’交涉一下,让人防办派人来砌。”“对,这本身就是他人防办的事情!”校长赞同。书记也说:“学校有学生,但是只能挖防空洞,砌防空洞还得由他人防办来砌。”

        看来还是薛龙虎有办法,把这个问题暂时解决了。

        “但是这个阶段,老陈可千万不能露面。”我正要离开薛龙虎又说。我也奇怪,怎么一直不闻老陈的声音呢?他也是校领导的一员,如果在这间房子里,将会是一种什么情形?“你放心,这件事情一曝光,他就借口有病回家去了。”书记的声音。“他回避一下也好,不然学生一见他又要重提这件事了。唉,咱们还得给他擦屁股!”薛龙虎说道。

        就这样,我们停止了挖防空洞,全日制地坐进了教室里。但是,真正要把心收回来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的同学甚至抱怨:“防空洞还没有彻底挖完,怎么能半途而废呢?”这些同学大都是想入红卫兵,现在防空洞不挖了,他们的努力自然也就前功尽弃。说起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个阶段,邓老师说我进步很快,奶奶也为我使圆了劲,每天她给我把饭做好,一吃完她就赶着我往学校里跑,现在眼看着红卫兵组织已经考虑我了,防空洞却不挖了,也着实令人懊丧!然而,我们毕竟从那种暗无天日的劳作里解脱了出来。这种劳作,于我来说,已经不是一朝一夕了,它几乎充斥了我整个的少年时代!况且现在,正值五月,外面的阳光是何等的明媚,空气是何等的清新,谁不想一吐心中的块垒,尽情抒发对新生活的向往?

        但是教室里还是那样枯燥,课堂上还是如此滞闷。课文依然是老三样:毛主席著作,样板戏的剧本,报刊上的社论文章。老师讲课毫无起色,学生们听课也打不起精神。样板戏有什么好讲的呢?舞台上演、广播里唱,各种文艺宣传队也尽情演唱,就连八十岁的老太婆也能哼上两段。孩子们见了也相互打问:“脸怎么黄了?”“防冷涂的蜡!”“怎么又红了?”“精神焕发!”唉,几乎人人都可以充当样板戏的演员了!

        而物理和化学课也枯燥无味。有一天物理老师提问我:“这位同学,你站起来说一下,什么叫力的三要素?”我站了起来,茫然四顾,抓耳挠腮。

        “喂。”旁边一个同学突然向我打电话:“维生素,四环素,青霉素。”于是,我照这样子回答了。“你回答的什么吗!”物理老师大声斥问:“这是物理课,不是生物课!”实际上,我们并没有生物课。物理老师可能也觉得言过其实,于是一改恼怒为平和:“你坐下吧,今后上课要注意听讲。”

        数学课就更加晦涩难懂了。数学教员是一个刚来的年轻女老师。且不说她讲的那些公式定理我们完全听不懂,就是她讲课的方式也颇为怪异。她总是背向我们,对着黑板叽哩哇啦地讲一通,然后回转身来:“听懂了没有?”面对她的,是一双双困惑的眼睛;于是,她又转过身去,对着黑板又讲了一通。“听懂了没有?”下面的情况依然如故。于是她再次转过身去……如此三番后,她看到的不再是沉默了,而是一个个忍俊不禁的面孔,她显得颇为难堪,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任我们嘲笑。

        有一天,她突然改变了这种方式,用教鞭不断地敲着桌子说:“往这儿看,往这里看!”实际上,大家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黑板:她不仅讲课方式怪异,就是她的每一个动作也非常有趣,禁不住引起我们各种各样的联想。此刻,她挥舞着教鞭,我觉得颇像钢琴协奏曲《黄河》上那个指挥家手中的指挥棒一样。指挥棒疏密有度、慷慨激昂;而她的“指挥棒”却杂乱无章。

        要说大家都关注她也不尽然,有一个同学的眼睛就望着窗外。“王长顺,你总向外边看什么呢?现在又不挖防空洞了,你莫非——”“我看敌机是不是来了。”王长顺以爱撂俏皮话著称,往往使沉闷的空气为之一振。“敌机来了自有防空警报,用得着你操这份闲心吗?”数学老师终于一吐心中的积郁,反唇相讥。

        然而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