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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在梆子井街口又碰见了小顺子。“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考虑什么?”“就是对门那个女娃想和你好的事情。她说,想和你见个面。”见面,有那个必要吗?“她说今天晚上七点半,在北油巷口等着你,你可一定要去,反正我把话给你传到了。”“行,你就不管了,到时候我去。”想不到小顺子才十五岁,就干起了这种说媒拉纤的事情,我把他的话向来不当话。况且回家后又发生了一件事,使我把这件事情完全忘记了。

        “看,你整天闹着要下乡、要去青海,现在你哪儿也甭去了,免下证下来了!”奶奶拿着一张纸片子向我抖着说。免下证总算下来了,仅仅就是一张纸片子!上面写着我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政治面貌等等。背面,在免下的原因一栏里这样写着:因疾病免下(癔症)。上面是一枚鲜红的公章:古城向阳区免下办。有了它我就可以不去农村了,但同时也说明我是有病的,什么病,癔症,也就是通称的歇斯底里、精神病!精神病当然是不能去农村的,但是留在城市又能干什么呢?“奶,办了一整,还是个病免?”“管它啥免呢,只要能免就行!”和奶奶是说不出什么的,我只有拿着免下证暗自发呆。

        舅舅从楼上下来对我说:“免下证一下来你就是一个居民了,和你奶一样,吃二十七斤半的居民粮了,但你的饭量却是你奶的两倍,下一步该干什么,我想你应该知道。”是的,免下证下来了,我终于有了自食其力的资格——以前是有能力却没有资格。那么现在,就该减轻奶奶的负担了。于是第二天我就来到办事处,劳务介绍所那个戴眼镜的干事看了看免下证说:“暂时还没有适合你的工作,你先在家里呆一个阶段吧。”想不到免下了还要在家里呆,呆到什么时候也全然不知。“呆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侯。我说了,暂时没有适合你的工作,过上三五天你再来看看吧。”唉,这就是社会青年,象乞丐似的!

        出了门,却听他在屋里说:“得了那么个病,也来找工作。”于是我想起了李老师的那句话,“那么可怕的病,又有哪个单位敢要他呢?”我很想进去对他说:我没有病,只不过……下面的话又怎么说呢?我感到我处于了一种非常不妙的境地!可是梆子井的“瓜瓜娃”不也在这里找工作吗,也许真的暂时还没有适合我的工作?总之,从现在起,我就是一个“癔症患者”了,这就是现实,我必须面对,尽管我并没有什么病!

        经过梆子井,竟感到我和这条街结下了不解的情缘,也许永远都离不开它了!想起毕业时唱的那首《红卫兵之歌》是何等的慷慨激昂:“象那青松迎着风雨茁壮成长,象那江水滚滚不息奔向海洋……毛主席的红卫兵,青春献给伟大的党,青春献给伟大的党!”可是我的青春却哪儿也献不出去,只能呆在这个烦人的陋巷!是我不听毛主席的话才落到了如此尴尬的处境,还是这条街本就和我有着难以割断的情结?思来想去,似乎兼而有之:我不听毛主席的话,不按党指引的方向走,以致今日,在这条陋巷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可是这条街,奶奶的家,却是哺育我成人的地方。我在这里迎着风雨成长,经历了许许多多无法想象的事情,看到了各种各样难以接受的现象,我本应该离开它,可是却哪儿也去不了,这也许就是神灵那不可违拗的意志!

        《红与黑》伴我度过了半个晚上,我觉得我还不如于连*索黑尔,他还可以到市长家当家庭教师,我呢,市长连我是谁也不知道。“毛毛,你睡了没有?”舅舅从楼上下来问我:“门口好象有人在叫你。”这个时候谁会来找我呢?“是一个女的在叫你,你到门口去看看吧。”女的,莫非是彭敏敏,不愿在食堂干了,愿和我一起上山下乡?不,她永远也不可能来了,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登门造访!

        可我还是和舅舅一起到了门口,空寂的街道什么也没有,一定是舅舅听错了。“我听得清清楚楚,有一个女的在叫你,我想,会不会是你妈回来了?”妈妈,也不可能。十几年了,我们的感情也和爸爸一样,仅仅维系在那偶然一封的信中。那八分钱的邮票,那长方形的信札,不过表明,在天的那一端,我还有一个母亲。现在她终于回来了,而且一回来就喊着我的乳名,那么十三年的光阴呢,仿佛一下子消散了!妈妈仿佛压根儿也没有离开过我,而那些发生过的也似乎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舅舅的想法未免过于浪漫了!

        “舅,是你想着俺妈要回来,可俺妈并没有回来。”“唉,你妈走了十几年,也该回来了。你想你妈吗?”对于我,似乎已经没有这样的心理感受了,只是依稀还记得妈妈的样子,很漂亮的样子。那时妈妈经常回来,给我带一些好吃又好玩的东西。她总是在我想她的时候出现,说一些令我开心的话,把我象小狗似的放在肩上。我想去哪里,只要在她的头上指一指,很快就到了那里。公园是我们常去的地方,她总是把我放在秋千上,轻轻地、缓缓地荡。我们坐在翘翘板的两端,她总是把我升上了天,又轻轻地将我放下,使我的心悬起又落下!可是那些日子竟是那样的短暂,妈妈象一片云一样飘散了,而且时光也很快过去了十三年!

        第二天,太阳依然从东方升起,我依然要跟着小利学木工,靠我的能力自谋生路,一切都没有变,只不过多了一张我是“癔症患者”的证明而已!“前天和昨天晚上你都没有来,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又是小顺子。“我怎么说话不算数了?”“你说好前天晚上和人家见面的,你忘了?”他指指对面。“又没有什么事,见什么面呢?”“怎么没有事,人家有话要对你说,昨天晚上人家还到你家去了,敲了半天门你也没有出来。”什么,昨天敲门的竟是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我立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遂认真对待起来。“你来,我告诉你。”小顺子把我叫进他家的门洞:“她妈给她找了个后爸,这个后爸老欺负她,昨天晚上还要和她……”这倒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她亲爸上哪儿去了?”“死了。听说她这个后爸还是你们学校的。”“我们学校的!谁呢?”“我也不清楚,你问她去。”“行,今天晚上我和她见一面!”“你可一定要来噢,别再让人家……”“我肯定来!晚上七点半,北油巷口。”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她是在寻求着庇护,而这个庇护人竟选中了我。我可以想象她目前的境况:就象一只被野兽追逐的小鹿,无路可逃,险象环生!那么他,又是谁呢?还有她的母亲,怎能看着女儿被凌辱而无动于衷?简直是疑窦重重,无法理清!

        “免下证下来了,你怎么还不去找工作呢?”雯雯站在门口,仍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免下证还没有下来。”“你还骗我,昨天你舅来都说了。”“他来干什么,就告诉你我的免下证下来了?”“他来问我的免下证下来了没有。”“你的免下证下来了没有呢?”“没有,还是老样子。”“我也是老样子。这不,我又来学木工了。”“那你就学吧。”一切都依旧,她又坐在了门口,我又在她的注视下干着木工。不过这样的日子也温馨,只怕是不会长久。自从那晚后,我们之间的语言少了,我感到体内的那股激流时时在寻找着突破口,而她那清泉般的目光也似乎能窥到我心底的这种企图——一切都心照不宣,一切都是那么明了而又隐晦!

        春天的正午,院子里出奇的宁静。我无聊地干着活,听着刨子那悦耳的嚓嚓声。想起我目前的境况也的确可悲:免下证下来了,却仍然得靠奶奶养活,仍然得跟着小利学木工。小舅一再地对我说:“你奶一个人还是好日子,我和你舅给你奶些钱,你奶自己还有十五块钱的抚恤金,也够你奶花的了。都是为了你,你奶才起早摸黑地给人看娃,所以说,你要尽快结束这种状况!”而我本想着,只要免下证下来,这种状况就会结束,可是呢……因而,联想到我和雯雯的这段情感,也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人必生存着,爱才有所附丽。”舅舅昨天还对我说:“你是个男娃,不象雯雯。雯雯再过几年就出嫁了,就是没工作男的也可以养活。你就不同了,没听说有女人养活男人的。男人是家庭的主要支柱,女人找男人就是要依靠男人。男人如果没有能力,养不了家,女人就会跟了别人。张风莲为啥看不上张害怕呢,就是嫌他没本事、养不了家。但是你爷就能养活你奶,还置了几院子房。所以说,男人一定要有能力,没能力,就是你老婆也看不上你!男人在这个社会中起着主导的作用。整天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可当领导的却全是男的。作为你来说,现在要尽快掌握一门技能,先把你的吃饭问题解决了。再过几年你还要成家,成了家就要养活老婆孩子,所以说,人活在这个世上不容易,活个男人就更不容易!”可是我现在呢,能养活雯雯吗?我一无所长,还是让雯雯跟别人去吧!

        雯雯却从屋里拿出一个半导体来,里面一个男高音在唱着:“锦绣河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涯……”“这里面唱的是不是你爸哪儿呢?"。爸爸那儿是工业战线的一面红旗,全国都在学习。“我想也许是吧。”“那你还不赶快去?”“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去什么?”“你怎么知道不是好地方,你也没去过。”“我听俺奶说的。俺奶说那地方冷得要命,冬天零下四十度。”“那怕什么,穿厚点不就行了。”“吃的也不好,百分之九十的杂粮。”“我从小到大就没吃过好的。”这我相信,她降生了,家庭的灾难也降临了,她能过什么好生活呢?“不然我说,你就是吃不了苦!”她说:“天冷你怕,,吃的不好你还怕,可是那儿能给你解决工作呀!”“那也不一定。你怎么那么肯定,那绝对就能解决工作。”“那当然了,那是啥地方吗。就算现在解决不了,最后肯定能解决,而且还是好工作,比你呆到这儿强多了。”“我呆到这儿最后也能找到工作。”“能找到个啥工作吗?你也不想想,你是个病免,最后能给你安排个什么工作,也就是区办厂和社办厂等着你,和小利一样,会有啥好工作?”是啊,想起办事处那个干事对我的态度还有李老师说的话,我预感我在这里的结局不会太好。而去爸爸那里就不同了,免下证不起作用了,爸爸完全可以凭他的关系和地位给我安排一个象样的工作。唉,真没有想到,免下证没有下来整天盼免下证,下来了却徒增了烦恼:我发现免下证除了说明我是癔症患者外再没有别的,真不知它和医院的证明有什么区别!“怎么样,想通了吧?要不这样,你先去你爸那儿看一下,好了你再去,不好了你再回来还不行吗?”她说的有道理,去看一下,不好了再回来又怎么了?况且许多年也没有见爸爸了,还有妈妈,也离那里不远。整整十三年了,一并把他们看一下,也让他们看看我,我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了!可是奶奶?“我得回去和俺奶俺舅商量一下,他们如果赞同我就去。”“这么大的事你也就是得回去和你奶你舅商量一下,不过你奶肯定还是不想让你去。”

        “雯雯。”正说着,奶奶就来了:“毛毛的免下证都下来了,你的咋还没影儿呢?”“姑妈,我和毛毛的情况不一样,我没有啥病。”“你这娃咋这么老实的,就不会说个病?”“俺哥给人家说我有高血压,可量了几次也不高,医院也不给开证明。”“你跟我去,我在医院认识个人,给他说说,兴许能给你开了。”“姑妈,能成吗?”“能成不能成,你跟我一去就知道了。”于是雯雯跟着奶奶去了。

        雯雯一走我感到很失落,干活竟没有心思。小利回来了,我们上街吃了饭。小利说:“天热了,中午你就不要干了,上后楼去休息一下。”于是我接过钥匙、上楼来了。

        现在,我可以平心静气地翻阅老大的书了。他的书有很多我竟然看不懂,几乎全是一些枯燥的哲学书,也只有这本《忏悔录》还可以勉强读下去。里面夹着一张老照片,有点象老大,但无疑是舅爷:穿着西装领带,样子很英俊,神情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自信。看来舅爷年轻时,不仅人长得潇洒,他的人生也是光彩照人的。

        《忏悔录》旁边放着一本日记,这是老大的。扉页上仍然是舅爷的肖像,这是一张晚年的近照,老大拿它当遗照用了:用墨汁精心地镶着边框。这幅照片与前那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仅人老了,整个神态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面部表情极其黯淡,再也看不到当年那种自信又自得的笑容了,原先的两个笑靥竟变成了两个肉瘤挂在嘴角!腮上的肉松弛疲遢,眼皮耷拉着,头发杂乱无章,鬓角也有了缕缕白发。总之,一看就是一个下层劳动者,很难和上面的形象联系起来。舅爷本人对这种变化似乎也不可理解:脸上有一种茫然的神情。

        翻过来,就是老大的日记了:爸爸,你今天不在了,你终于解脱了,愿你在另一个世界安息!爸爸,你是一个不幸的人,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从我懂事的那天起,你就没有享过一天福,你的一生是在痛苦和悔恨中度过的。我同情你、可怜你,但你同时也是一个罪人!你不应该太轻率了,不应该不考虑到我们的前途和你的家庭。你毕竟是八个孩子的父亲,他们不仅嗷嗷待哺,也有着他们的前途和理想,但是由于你的轻率和不慎——你为什么要给党提意见呢,为什么要说苏联的电影没有美国好呢——妈妈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她实在不能接受这巨大的反差:一夜之间,你从人人羡慕的银行职员变成了人人唾弃的****分子,我们从此也背上了沉重的政治包袱!你给家庭带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同时你也给我造成了终生的遗憾!我经过十年的寒窗,即将跨入大学的门槛时,却由于你的问题屡试不中。而你知道,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的。二弟、三弟也遭到了和我同样的结局,他们的学习你也是知道的。我不甘心,接连考了五年,但是五年全名落孙山!而这期间,俺姑妈的老二已经大学毕业了。多少和我一起高考的人,我看着他们进了大学又出了大学,可是我呢,我把五年的光阴、五年的青春,就这样虚掷了!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把身心和精力投入到那永无结果的考试之中,我很想经历一次范进中举的癫狂,可是却不能,只徒然地作了世人的笑料。我的大学梦就这样破灭了!我那想当科学家的愿望,也被你的出言不慎而无情地粉碎了!爸爸呀,你对我的打击是空前的,你给我心灵上造成的阴影永远也不能驱散!

        爸爸,我本不应该过多地谴责你,不应该在你死后还说了这么多你的坏话。我知道,从你拉上架子车的那天起,你就处于深深地懊悔之中,你甚至一天也没有原谅过自己,但是,世上有卖后悔药的吗?爸爸,请你相信我,不管我对你有着怎样的看法,有着多么深的埋怨,但我还是爱你的。我知道,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虽然曾经你给它带来了灾难,但你的后半生却在努力地使它从这场灾难中解脱出来,你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有时觉得,这场灾难就象你身后的架子车,你永远也解脱不了,直至你走向冥界的那一天!好了,爸爸,现在你总算解脱了。我知道,你是带着深深的自责和悔恨去的,但我相信,那里一定是一个清静的世界,愿你在那里安息吧!

        你的不孝儿,王天胜。一九七一年,五月十五日,夜。

        看完老大的日记,舅爷出殡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那天,孩子们决定了火化他,我和奶奶一大早就来到医院。八点多,舅爷的遗体推出了太平间,身上蒙着硕大的白布。老大带领全体孩子们,向舅爷的遗体三鞠躬,然后揭开了白布。舅爷安详地躺着,丝毫也没有大限来时那种恐惧的表情,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殡葬人员为他做了必要的修饰,舅爷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仿佛又恢复了三十年前的样子。然后他们又给舅爷擦洗开身子,舅爷的两条腿呈罗圈状,枯瘦得就象两根杆子,膝盖处结满了硕大的疙瘩,就和我家那老槐树一样。“兄弟,你可怜呀!”奶奶突然扑在舅爷的身上放声痛哭,老大走过去,俯在奶奶的身边低声说:“姑妈,不敢哭得太惨了。”奶奶抽抽噎噎地停止了哭泣,老大搀着她离开了遗体。“雯雯,你把咱姑妈搀上。”

        老大帮着殡仪馆的人料理完一切,出殡就开始了,大家跟在遗体后面缓缓向灵车走去。我和奶奶走在最后面,老大过来对奶奶说:“姑妈,去的人多,车坐不下,离得远的人就可以不去了。”于是,我就回来了。其实我也并不想去,舅爷已经走了,有什么好看的呢,不过是一缕轻烟,“死者长已已,存者且偷生”罢了。

        从楼上下来,雯雯还没有回来。不知怎么,我总觉得,我们之间似乎有点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我们不过有着相同的命运罢了!现在,我是不用上山下乡了,那么她呢?但愿她能带回好消息来。

        黄昏的时候,她终于回来了,脸晒得绯红,象西天的云彩。“证明开了没有?”“没有,血压还不是很高。”她有点沮丧。“俺奶不是认识人吗?”“人家和你奶也不是个什么关系。你奶一个劲儿说我的情况,说我没妈没爸、多么可怜,可人家还是要给我量血压。量完后说,‘血压不高,下次再来。’”“那你就下次再去呗。”“下次血压还不会高。”“你让我回去问问俺小舅,也许他有办法。”“行你回去,别忘了和你奶你舅说。”

        回到梆子井,小顺子说:“今天晚上的约会你不要忘了。”“你放心,忘不了!”这次我记得清清楚楚,晚上七点半,北油巷口!如果上次也象这次的话,我是不会失约的——我很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及至到家后,我的脑子里却闪出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