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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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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人们常说,事情往最坏处着想,往最好处努力,可我怎么总往最好处想呢?想来还是我没有向最好处努力的那个条件和能力:我能让厂子不执行国家的规定吗,能让厂子自行制定一套政策吗,都不能,那么我也就只有往好处想了。但是事情本身不也有好的一面吗?难道那些熟练工种还要学徒吗,晓梅不就不学吗?记得在那个厂烧锅炉时厂长也对我说:“你在这儿好好干,一转正就是二级工,不用学徒。”由此看来,还是厂子的性质决定了我。但是我那种固有的思维模式,那种总是把世事和人生想得过于美好的人生观,也是造成我目前结局的一个方面。还是小舅说得对,“你先人儿坟上没烧那轳辘壮的香,你不要总想着好事。”所以今后遇事还是要往坏处想,甚至怎么最坏你就怎么想!

        现在的问题是,究竟还在这里干不干呢?也象那几个一样要求更换工种吗?大全当初闹时就对我说,“你也跟着俺一块闹,炼胶车间没有啥干的,你想的熟练工工资也拿不上。”现在还真让他说着了,可他又怎么知道都是学徒呢?记得我当初也说了,“如果炼胶也要学徒的话,其它车间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换不换也没有啥意思。”现在我仍然是这么想的,闹什么呢,要么干要么不干,就是这两条路!晓梅说:“好不容易分个工作,说不干就不干了,你再去厂里问问,看是不是你听错了,炼胶怎么还要学徒呢?”还问什么呢,我已经听得很清楚了,人家也说得很清楚,“按照国家规定,所有新职工一律按学徒对待,学徒期间的工资——十八块五。”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你笑啥呢?”“我笑你当初还说咱俩呆在一个厂没有啥不好的。”“有啥不好的?”“不好的可大了!两个学徒工,咱俩的工资加到一起,才是你现在的工资。你说那日子还怎么过?”

        实际上,日子现在就过不下去了。主要还是晓梅她妈那头儿出了问题,归根结底,还是老陈出了问题,他竟然不给晓梅她妈钱了,拒绝再对我履行义务。也可能是玉米糁和窝窝头实在吃烦了,人的忍耐力总是有限度的,也可以理解。不理解的只是,老陈对晓梅她妈一向言听计从的,现在怎么就……“也许人家现在不需要俺妈了。”“什么需要不需要的,你想到哪儿去了。”不过真正说起来,老陈对我们也没有什么义务可言,就是晓梅她母亲也没有什么义务可言;自己的日子还要自己来过,总依靠别人也不是常法。但是这样一来我们的状况却急转直下:原先给女儿订一斤奶,现在却成了半斤。半斤也快订不成了,送奶的说,“要订就订一斤,不订就算了,哪有订半斤奶的。”晓梅的奶本身就不多,现在又上了班,看来今后只有给女儿多买点奶粉了。一袋奶粉三块七毛钱,五袋就等于我的工资。而晓梅呢,还要给女儿雇保姆,说是她妈太累了。当然两个人都上班,不雇保姆也不行,但是钱又从何来呢?由此看,这个工作还是不能干!“你不干怎么办?”“我还回糖厂干临时工去。”“你没有问一下,看你还能干临时工不?”也是,现在怕连临时工也干不成了。况且,办事处那个劳务介绍处也介绍不下工作,而我要的也不过一张介绍信而已。“介绍信也不给你开。”晓梅说:“给你分的工作你不干,哪儿还有临时工让你干呢?”如果情形是这样的话,这个工作还必须干下去,但是十八块五,三年。我真不知这三年将怎么渡过?

        现在,生活已经初步地向我展露了残酷的一面,那么接下来必然是一副狰狞的面孔,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它那青面獠牙的模样。三年呀,三十六个十八块五,一千零八十个日日夜夜!而过去的三年又象是一场梦——我真有点留恋临时工的生涯了!而今,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招工,工资却低得可怜!无疑,未来的三年,我将在一种既不能尽责任亦不能行孝道的尴尬处境中渡过!而人也只有在把方方面面的关系都照顾到的时候,才能活得坦然。我目前肩挑着良心与义务双重重担:奶奶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我应在她的有生之年多行点孝道,尽我所能的回报其养育之恩。女儿是我的亲骨肉,既然我把她带到了这个世上,就应给予她最起码的关爱和照护,这是为父的责任,也是人伦之常情。可是现在我却无法做到这两点,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爸爸。”女儿开口叫我了,虽然也有几分惊喜,却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娃叫你呢,你耳朵聋了?”晓梅抱着孩子坐在床边:“换个别人,听见娃叫他,不知高兴成啥样子了,你倒好,连应也不应一声,白让我教了半天!今后再不叫他了,只叫我,听见了没有,文文?”我也觉得,辜负了女儿和晓梅的一片热情,走过去摸着女儿的脸说:“文文,今后我就是你的爸爸,你就是我的女儿,可是我……”“说那是啥话吗,不是你的女儿,还能是别人的不成?”也是,我今天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

        “晓梅,我要拿三年十八块五了,这三年,可就苦了你了。”“我的钱和你的有啥区别呢?”“可是,不管对谁来说,十八块五都不是一件好事情。”“也许学徒期还不是三年呢。”怎么会不是三年呢,劳资组长不是说……是呀,她说了学徒,并没有说学徒期呀!要不要再去问问呢?但是人家不明明说,按照国家规定吗?国家规定的学徒期就是三年,这还能有错吗?是晓梅不了解政策呢还是我心存侥幸?侥幸的事情总是很少的,尤其对我来说。但是舅舅不是说,区办厂可以有一些土政策吗,并且说是根据厂情制定的。那么我现在是厂里的职工,我的情况算不算厂情的一部分呢,但是我又怎么向人家说呢?“你怎么这么早就结了婚,还有了孩子?把结婚证拿来看看!”哪有什么结婚证呢,纯粹就是非法**!想到这里,不禁对晓梅发起火来:“都是你害得我,有苦难言。”但是马上又后悔起来:“也怪我,没把持住自己。”她倒没有发火:“你是不是觉得现在生活艰苦,准备跑呢?”“我十八块五的工资,能跑到哪儿去?”“叫我说,你就在这个厂里呆着吧!”临时工又干不成,不呆着怎么办呢?

        “奶,今后我怕不能给你钱了,要学徒三年呢。”说着,就涌起一阵心酸。“不能给就不给了,我也没想着要你的钱,我要是有钱了还给你呢。”“奶,你又没工作,给我啥钱呢?”“别人给我说了个工作,我准备去呢。”什么,奶奶还要出去工作!“奶,你都这么大年龄了,还工作啥呢,就呆在屋里。”“呆在屋里谁给钱呢?再说,我也闲不住,没事干,我还心里闹得惶,还不如出去干个啥呢。”奶奶好动,这我是了解的。“奶,到底是啥工作,要是让你看大门还可以。”“通宵食堂,洗碗呢。”什么,奶奶要去洗碗,而且是通宵食堂!“奶,你千万不能去,你咋能去洗碗呢?”“我咋不能去洗碗呢,我也是劳动人民么。”奶奶也的确是劳动人民的一分子,说准确点,也是一个劳动力,但是,有这么大年龄的劳动力吗?“奶,不管咋说你不能去,你把你的年龄忘了。“你咋一说就是我的年龄呢,我身子还硬梆得很!前儿来了个人,又说我能活到一百岁,要是这,我年龄也不算大。”“奶,咱就真过不下去了,非要你出去洗碗不可?”“唉,你小舅马上要结婚,等钱用呢。”原来是这样。“奶,俺小舅结婚让他自己想办法去,你甭管。”“都是我的娃,我咋能不管呢?甭说他,就是你结婚,我也要管呢。”“奶,我不让你管,我自己能成。”“我不管你谁管你呢,你爸你妈都没在这儿,在这儿也靠不上,都有娃呢。”“奶,我现在有工作了,我就靠厂子,不靠谁。”“你不是说厂子让你学徒吗,学徒的工资可低得很。学徒三年出来,你也该娶媳妇了,到时候没钱咋办呢?”“没钱也照样娶媳妇!”“没钱娶人家谁家的媳妇呢?你没看大娃子——”“奶,现在就有个女子,不要钱,要给我当媳妇呢。”“谁家的女子吗,不要钱?你咋不领回来让奶看看?”

        “给你分了个啥工作?”正说着,二舅进屋了。奶奶说:“让娃炼胶呢,还要让娃学徒三年。”“炼胶还学徒三年,这区办厂也是胡整呢!”“人家说是国家规定。”“国家规定学徒三年,但也没说炼胶还要学徒,都是他厂的土政策!”“那咱也不能让人家改变呀?”“你先干着,走一步看一步。”也只能如此了。

        说完我的事就该说奶奶了。“舅,俺奶要去洗碗呢。”“你又跑到哪儿洗碗呀?”舅舅转向奶奶:“你操心你人着。”“我人咋了,我人好得很,啥病也没有。”“到底在哪儿去洗碗呢?”“通宵食堂,钟楼根儿呢。”“那食堂我可知道,忙得很,你还是甭去。”“忙怕啥呢,忙了还好,我一天闲的声唤。”“唉,你倒是为啥呢?我现在有个娃都不让你看,怕把你累了,你可要出去给人家洗碗。”“唉,长安儿年龄大了,到现在还没结婚,趁着我还能跑,出去给他挣俩,过二年跑不动了,想挣还挣不成了。”谁知舅舅一听竟火冒三丈:“娶媳妇也不一定都要花钱,我四条带鱼都能结婚,他就不行?我还寻的是高干的女子,那不在那!大娃子金成,钱花了一整,到现在咋还没媳妇呢?”

        大娃子不仅没有寻下媳妇,听说前两天还让人骗了。他跑到那个女的厂子去、坐到车间门口不走,非让赔他的损失不可。谁知那女的却说,她已经刮了两个娃,于是厂里把二人叫去,各打五十大板。大娃子的损失自然是没追回来,只好说,“就当逛了几回窑子。”但是张风莲却为此病情加重,几乎不能下床了!

        舅舅走后我说:“奶,你还是甭去通宵食堂洗碗,你看俺舅也不让你去。”“不去咋办呢?你小舅这个对象不错,看样子过年就能结婚。”“你没听俺舅说,结婚也不一定都要钱么。”“结婚咋能不要钱呢?不说别的,先得给人家做一身衣服,还得买车子表,还得……”可我到现在也没给晓梅买过衣服,更不要说车子表了。倒是这两天她闹着要买车子,说是要接送她,我也只能摊摊手说,“十八块五,怎么买呢?”“娃。刚才你说你有个对象,你啥时候领回来让奶看看。”“奶,我是说呢,还没有的。”晓梅是三班倒,我现在也上了班,要碰到一起还真不容易。谁知奶奶却说:“要没有的,奶就给你说一个。”“谁吗?”“就是给我介绍工作的这人她女子,叫个小晴。我看这娃好,来了就把我的手拉住跟我说话,模样也长得好,你肯定能看上。”“行,那就让她来吧。”我想她来的时候她母亲必然也来,正好把她说一顿:你咋搞的,给俺奶介绍工作呢,没长眼睛!谁知奶奶说:“你可要和人家好好谈呢,不然咱对不住人家。”“那有啥对住对不住的?”“唉,我经常给她妈借钱呢。”“奶,你借钱干啥呢?”“你小舅不是寻了个对象吗,寻媳妇都得花钱,只要看上,就得给人家送几样礼,订婚的时候,还要买车子表……”怪不得奶奶要去洗碗呢,原来小舅也是个大娃子!

        “分了个啥工种?”说着小舅就回来了。“给娃分了个炼胶,还得学徒三年。”“炼胶有啥不好呢?学三年也没有啥,你就权当到农村锻炼了三年。反正你也没下乡,应该把这一课补上。”“你又说啥呢?”奶奶问道:“你下乡了,你咋到现在还结不了婚呢?”“这是两码事么。”然后他就趴在奶奶的耳边说:“妈,你知道毛主席为啥让这些娃们都上山下乡呢?”“不知道,谁知道为啥呢!”“你看,原先的学生——”“成天把你那经念啥呢,我都听烦了!”我记得第一次小舅说时,奶奶非常认真地听,听完还问:“那毛主席为啥不把这话说明呢?”“这话咋能说明呢?毛主席说很有必要,就是让你自己体会呢。我的体会就是,城市咋都比农村好,在城市不管干个啥都行,千万不能到农村去!”

        小舅走后,奶奶说:“唉,我走以前,只要能看见你结婚就行了。”“奶,你说啥呢,你能到哪儿去吗?”“人都得死,谁也不可能结到这世上。这两天你毛爷就不行了,张子道说让你去呢,说你毛爷有啥事要给你交代呢,还说有些啥东西给你留着呢。我想他能给你留啥呢,就是留,咱也不要他的,他可怜了一辈子,又没个娃……”“陈嫂子,毛老三不行了,让你去呢!”正说着,门口就有人喊,奶奶拉着我的手就往茶馆跑!

        毛老三已经不能说话了。张子道和吴茂山站在床前,一副诀别的样子。屋子里灯光幽暗,也就是这种光陪伴了毛老三许多年,而今天它却更显昏暗。毛老三的脸也象这灯光一样,蜡黄,近乎土色。枯瘦的手放在胸前,一动也不动。“毛爷。”“老三,你把眼睛睁开看一下,你看谁来了。”“老三,陈家的孙子来了,陈嫂子也来了。”张子道和吴茂山连唤了几声,毛老三的眼睛还是闭得严严的。奶奶号了号他的脉,又在他的鼻子下面试了试:“还有气呢。”于是张子道和吴茂山又连唤了几声,毛老三的眼睛依然闭着,但是嘴却翕动了一下,张子道立即把耳朵贴到了跟前,毛老三也抓住了他的手。大家甚为诧异,不知毛老三有什么嘱咐。只见那只枯瘦的手拉着张子道缓缓向枕边摸去。“老三,俺都知道了,就是那钱的事,谁抬埋你就是谁的。你放心,俺几个就把你的后事料理了,那钱都会花在你身上,一定把你的后事办得好好的,不叫你在阴间受罪。唉,可怜的,一辈子也没个娃……”

        “都甭动,我来了!”大家回过头,只见张风莲拄着拐杖,两只杆子似的腿跟着拐杖一块发抖,脸色也象毛老三的一样,但是声音却宏亮:“这巷子都知道,我跟毛老三俺俩几十年了!今儿我也不怕你们笑话,就在这儿把话说明了:我跟毛老三俺俩好,好得很,不是张害怕我早都跟他了!现在他不管留个啥都应该我继承,轮不上你们,你们都走,毛老三的后事由我办。”谁知她这几句话刚说完,毛老三就一骨碌从床上翻了下来,等大家七手八脚把他再抬上chuang时,发现早已断了气!张风莲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再看那个钱袋也不翼而飞!

        奇怪的是,此事发生后,没有人谴责张风莲,却都说张子道和吴茂山的不是。“她跟毛老三几十年了,你俩不也几十年了?”“嗳,我咋就想不通,你三个人,加上陈家的孙子四个人,八双眼睛,咋能让张婆娘把钱拿走呢?”甚至有人见了我也说:“他几个都是老汉老婆,你个小伙子么,也能看着张婆娘把钱拿走。实际上,我听人说,毛老三那钱还都是给你留的。现在让张婆娘拿走了,你看你窝囊不?”他说的不错,正因为我是小伙子,那天晚上毛老三掉下床后、几乎是我一人把他抱上chuang的,而他也似乎重了许多。等我再抬起头时,张风莲早已不见了。她还和往常一样,幽灵似的,来无踪去无影,甚至她说的那句话也似有似无!不过最后,吴茂山说了一句话,大家再也不说了。“也就是俺三个,再不管谁,她张婆娘把钱也拿不走。”

        但是还有一个人要说,谁呢,邵主任的老丈人,他虽然也不能动了,但威望还在。他问吴茂山道:“张婆娘现在也不当干部了,你还害怕她的啥呢?”“倒不是害怕张婆娘,也不知道害怕谁呢,反正就是害怕。”于是邵主任的老丈人也不说了。

        都不说了,毛老三却扔在那儿,无人过问。正是夏天,没过两天,茶馆的门板上就爬满了苍蝇。这一天,张子道来找奶奶:“陈嫂子,毛老三要赶紧埋呢,苍蝇都在门口绣疙瘩呢。”“大娃子他妈不是说她埋呢?”“那指望不住,还是咱把毛老三抬埋了。”于是,就存在个钱的问题。张子道来找奶奶也是这意思,让大家集资把毛老三的后事办了,但是就得有个有威望的人给大家说,谁呢,还是邵主任的老丈人;可是他已经不能动了,于是他就对邵主任说:“毛老三不在了,你是巷子的主任,你要看着把毛老三的后事办了。”“我咋办呢,我又没拿毛老三的钱。”“那谁拿毛老三的钱了,你给谁要去。”邵主任当然不想去,但是经不住他老丈人两句话:“你不要钱,你还不埋人,你咋,就把人扔到那儿!我叫你管这事还不对了?你把我拿车子推上,咱到办事处问一问,看你该管这事情不?”毕竟老丈人说的也有道理,象毛老三这种情况,只能是巷子管了。于是,邵主任就来找张风莲。

        且说张风莲那天把钱拿回来一点,不多不少,正是大娃子花在那个女人身上的钱。她当时也觉得奇怪:“这咋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呢?”但是大娃子说他就当逛了几回窑子,那么毛老三呢?想到这儿,她不紧苦笑了一下:“唉,都是孽!”至于毛老三的后事,她起初还是想办的,毕竟和毛老三一场,还是有些感情的。再说裹个席拉到火葬厂一烧,也花不了几个钱,可是现在一看,正是大娃子花出去的钱,她又改变了初衷。“这咱也没得到个啥呀?”大娃子也奇怪:“咋这么巧呢?”谁知现在,邵主任却为这事来找她了。

        “风莲,你把毛老三的钱来了,你就该把毛老三埋了,这没啥说的。”谁知,张风莲一说,邵主任却没啥说的了。“老邵,你今儿既然来了,我就把我的冤屈都给你倒一下!我跟着你当了十几年干部,拿过一分钱工资没有?我为巷子出的力大不大,我当治安委员积极不?*叫我在巷子把人都得罪完了!我为了个啥?我还不就想跟你一样,拿上几十块钱的工资么。你当时给我咋说的?说增选个副主任我就有工资了,我当上副主任了么?我一肚子的冤屈就不说了,谁让我可放着清福不享,要当治安委员呢。现在我拿毛老三两钱你们就都看上了!我跟毛老三是啥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我拿他的钱又咋了?俺大娃子和人家谈恋爱,花了一合摊钱,最后不成了给人家要,人家说她刮了两娃。那我也一样么!我虽然没为毛老三刮娃,但我也付出了么,那她不应该给,我也不应该给么。啊,对着么?”邵主任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但是这种道理他却从未听说过。“现在啥话都不说了,就说毛老三咋办呢?总不能把人放到那儿不管么!”不想张风莲又说出一番话后,邵主任是彻底的没话说了。

        “叫我说,毛老三的后事应该办事处管。”“为啥让人家办事处管呢?”“毛老三生前一直是咱这个地区的人民代表,还评了几回学毛选的先进分子,办事处也几回都说,要把人家按孤寡老人对待,给人家些补助,但是一直也没给,现在人家人死了,他是不是应该把人家的后事办了?”邵主任没话说了,回到家后他老丈人却说了一句:“唉,我看你那样子,也就是啥事都没办成。”

        于是,毛老三仍然被扔在那里。这天,我从茶馆门前经过,只见成群的苍蝇在门外缭绕,门板上的污垢也一道一道,门底下还不断地拱出蛆牙子来,一阵恶臭也扑鼻而来!想起毛老三生前对我不错,而且也确实有所嘱托,现在既然无人管,我就把他的后事办了。可是到柏树林问了问,一口棺材竟然就要三百块!那么我十八块五的工资,而且还没有拿到,我怎么办呢?突然想到,奶奶不是给我说个小晴吗,她母亲似乎还很有钱,经常借给奶奶,那么我也向她借点。唉,本来还说,她来了说她一顿呢,现在看来,得换一副面孔了,但是小晴却迟迟不来。“奶,你不是说,给我说个小晴么,咋还不见来呢?”“你现在也知道想媳妇了?对着呢,应该想!你没看你毛爷可怜不,都死了几天了也没人管,唉,也是现在,搁从前我就把他抬埋了。”“奶,你现在就说小晴啥时候来呢?”“哟,俺娃,你还着急了?甭着急,就这两天!也就是,原先经常来呢,这一向咋不见人了?”看来,只有另想办法了。总归,毛老三是不能再等待了!不如先回家把晓梅的钱拿出来用用,我知道她攒了些钱,一直准备买自行车,可是也没有多少,几十块钱。听说这一次,张风莲就得了六七百!既然毛老三能留那么多钱,那么他的后事也就需要……那显然了,如果是一点钱的话,奶奶和张子道也不可能等我来办,毛老三也许早已安息了。这么多的钱,谁也不可能借给我,因为我没有那个偿还能力!那么,究竟怎么办呢?不如向厂里说说,怎么说呢?就说俺爷死了,你一下把我三年的工资全预支不就得了!那天,劳资组长不是还怕我不安心吗?这下好,我彻底地安心了!

        可是正当我要行动时却传来消息:张风莲要抬埋毛老三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有高人向她指点,“你再不敢做坏事了,紧做好事都来不及呢,还敢再做坏事!你看你一辈子可可怜怜的,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临老了还得了一身病,为啥吗?还不都是咱造的孽太多了!你现在要多行善事呢。赶紧把毛老三抬埋了去,不想抬埋,就把钱给邵主任送去。你听我的话没错,我经这事都多了,你一办,你那病马上就好了!”于是张风莲就叫来了一辆马车,从床底下抽出来一张破席,开茶馆的门时她几乎晕倒。毛老三终于被抬上了马车,一个人悠悠地向东走去,临出梆子井时,大娃子的那条狗一腾身跳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