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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半夜下班又去钟楼接了一趟晓梅,我们的班又重合了,她厂的车又照例晚了一个小时。“怎么总是晚点呢?”“有些人下班了不知道呆到厂里干什么。”谈恋爱吧,我想。接着,我向她说了明天要去铜川拉水泥的事。“你猜这一次我能挣多少钱?”“能挣多钱,最多十来块吧。”“十来块可不止,五十块钱呢!”“能挣那么多?”“你以为呢,一袋水泥给五毛钱,整整一百袋呢!”“就你一个人去?”“不止我一个。”“啥时侯能回来?”“明天晚上就回来了。”“行,等你回来就可以买自行车了!”这天晚上由于兴奋,竟然和晓梅同床了。晓梅说:“都快一个月了,你都没和我,今天这是怎么了?”“明天不就要挣钱了吗。”“挣钱了你就愿意和我……”“那当然了。”“那你今后还吃浆水菜不?”“不吃了。”“你瘦了。”“你怎么知道?”“你身子比原先轻了。”是的,有了钱我也得补养一下了,不然搞这种事情也有点力不从心……

        第二天一早就来到西门外,同学正在那里等着,一辆卡车就停在路边。“啥时候走?”“马上就走。”他转身对一个四十来岁的人说;“李师,这就是俺同学,你看行不?”李师,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他看了看我说:“这小伙子还有什么说的呢,赶快上车。”我攀上车厢,发现上面还有一个人,用雨衣蒙着头,靠车帮坐着,无疑也是个小伙子。老李钻进车头,车子就启动了。同学说:“早去早回,我还等着你呢。”回来的时候是得好好谢谢他。

        车子很快就出了市区,远离了古城。一路上黄尘滚滚,太阳又当空照着,这才感到这个人拿块雨衣的用处了。看来一定是一个老临时工,竟想得如此周到。旅途寂寞,我很想和他聊聊,可他始终用雨衣蒙着头,到中午时似乎还睡着了。往常这个时候我也正在睡觉,可睡觉又能干什么呢?徒然养精蓄锐,挣那十八块五!有时睡起来肚子奇饿,又得吃饭,又得花钱!我的钱来得不容易,所以我也就想方设法让它花出去也不容易,每花一分钱,都是非花不可的;每买一件东西也都物有所值。晓梅有时买回来的东西不能物尽其用,我会难受好半天。总之,一切不必要的开支全免去了,而一切必要的开支又压到了最低,可是仍然入不敷出,仍然紧巴巴的。所以这次回去,这五十块钱也要对晓梅说,暂时不要花,以备急需。可她却要买什么自行车,这么多年没有它还不照样过来了,再说也就晚上用那么一下,真的就非买不可吗?

        他终于掀开了雨衣,睁着惺忪的眼,望了望天又望了望我:“你是啥时候上车的?”“一大早就上了。”他比我稍大点,看那样子,在社会上已经混了很长时间了。“也是来扛水泥的?”他点起一支烟问。“和你一样,揽点野活干。”“我可不是干野活的,我在这个厂都干了五年了。”果然是一个老临时工。“那你的工资一定很高了?”“也不高,就五十块。”五十块还不高!“你参加这次的招工了没有?”“没有。学徒三年,十八块五,我才受不了呢。”只顾眼前,不管将来,小市民意识!我怎么又这么清高呢,我现在不也在为米面柴油而奔波吗,不也和他一样,为了五十块钱,要去扛那一袋袋的水泥吗?

        但是他说:“你能挣五十块,我可不行。”“不是说一袋五毛钱吗?”“对你是那样,对我还是一天一块七,因为我是厂里的临时工。”“那一百袋水泥我就全扛了。”“行,你全扛吧。不过老李要是在还不行,我得做做样子。”我想如果我不把一百袋水泥全扛的话,还挣不到五十块钱,况且对他也不公平。最后他提出一个方案我接受了:“我往你肩上放,你扛不就行了。”并且说:“这一趟完了还要来一趟呢,估计你挣上一百块钱都没问题。”还要来一趟,挣上一百块钱!如果这种事常有的话,三年的学徒期也就不算什么了。我突然感到他很亲切:“你叫什么?”“我姓刘,在家排行老四,你就叫我刘老四。”

        黄昏,车到了铜川,在一家招待所门前停了下来。老李从驾驶室出来,朝我和刘老四挥了下手:“下车吧,到了。”铜川是西北的一座小城,人口不足五十万,但由于它丰富的煤炭资源以及周围遍布的石灰岩山峦,却成为西北著名的煤城和水泥城,而水泥则首推孙思邈的故乡耀县的最为驰名。所以一下车刘老四就问:“李师,咱拉的水泥是耀县的秦岭牌吧?”“秦岭牌咱用不起,咱就用铜川产的,也好着呢。”

        刚进招待所,报纸上就赫然出现了这么一条:“今晨三点左右,唐山发生了里氏七点八级的强烈地震,死亡人口初步统计在二十多万,其它损失尚无法估计……”唐山,我国北方的工业重镇,上百万人口的中型城市,竟然在顷刻之间被一道蓝光摧毁了!

        “今年的年份不好,”老李抖着报纸对司机说:“是个龙年,发生的事情就是多。”司机三十来岁,也其貌不扬,他接过报纸说:“我看这是天在收人呢,一下就死了二十来万。”“也就是,天怒人怨了。”司机没有说什么,似乎赞成老李的说法。刘老四躺在床上,左右看了看说:“这儿不会也地震吧?”老李反问道:“你怎么还怕死,活得比别人好?”司机却逗他:“也难说,这儿和唐山也差不多,都是工业重镇,大小也差不多吧,是不是,老李?”“哪里,唐山比这儿要大多了,顶这儿三个呢!”“哎呀,那死的人怕不止二十万吧?”“报纸上说是初步统计,我估计三十万都不止。半夜两三点钟,人正在睡觉,谁能知道要地震呢?”“说不定有人还正搞那事呢?”“真要搞那种事还好,还能捡条命。”“光屁股从房里跑出来?”“可不,那个时候谁还管那些事呢。”“这么说,唐山现在到处都是光屁股的男女了?”“那我可要到唐山去看一下了!”刘老四一下从床上蹦了下来。老李说道:“你不怕死了?大地震过后还有小地震呢。”“我想看看原始社会是什么样子。”老李也自言自语地说:“唉,唐山现在肯定回复到原始社会了。”“那我也得去看看了。”司机说。我认为要看原始社会也不必非去唐山,看看我们炼胶车间就行了。最近,由于天热,我们炼胶都不穿炼胶服,就在腰间系块破布,里面也没有裤头,纯粹的山顶洞人!不过我还是把唐山想象了一下:一片废墟,哀鸿遍野,哭声震天,那可真是一个死亡的世界!真没有想到,整日宣扬的共产主义没有来临,却具部地出现了原始社会,颇具讽刺意味!

        刚躺下,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这里也要地震似的。老李说:“这下完了,明天怕是回不去了。”司机却问:“这会不会是地震过后的一种反应呢?”“也说不定还是地震前的一种预兆呢。”刘老四一听,竟然蹴在墙角浑身哆嗦。

        第二天早晨,雨小了些,但却明确表示是不会停的:由大雨转成了中雨!刘老四披着雨衣到门外看了看又退了回来:“雨下得不停了,啥也干不成,还是睡觉吧。”老李坐在床上一只接一支地吸烟,可以看出来,他比谁都急。他是这次业务的主办,又是一个老采购员了,但碰到这样的情况也还是第一次。这么大的雨,又偏偏拉的水泥,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坐等天晴了。

        司机也躺在床上吸烟,他倒不急:“老李,急也没用。下雨天基建上也干不成活,只要赶天晴把水泥拉回去也就行了。”“可谁知这天啥时候晴呢?”“也就是一半天吧。”“一半天?我看这样子,三四天也晴不了。”“不会吧,夏天的雨一般都下不长。”“可南方这时候正是下雨的季节。”“咱这儿可是北方呀!”

        昨天刚下的时候,我也想着下三阵就不下了,谁知又转成了中雨,看来今天回去是无望了。司机说:“老李,不管那么多了,先让谁买点饭去,吃完咱就在这里下棋,等着天放晴。”刘老四主动请缨,买了点豆浆油条回来吃了。

        吃完饭,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老李没有下棋,打开半导体听了起来:“价值规律在社会主义时期的作用已大大减弱,社会主义国家通过计划来调节商品的价格,使之保持在一个相对平均的水平。社会主义不再会有暴利行业的产生,企业不再把利润作为最大的目标,生产完全是为了满足社会的需要而进行的,社会主义永远也不会发生物价上涨、通货膨胀的现象……”“才过了一天就不提唐山了,到底死了多少人吗,也不说。”老李关了半导体,于是又是一片风雨声。司机和刘老四已经睡着了,老李也眯着眼、靠在床头养神。我想了一下我的状况,向韩师只请了一天假,还有一个中班等着我上,那么今天就必须回去,可是这雨没有丝毫停的迹象,无奈,只有等待。于是我又想到了广播上说的话,什么价值规律的作用大大减弱了,我来这里还不是受着价值规律的作用:哪儿价格高,我就奔向哪里,我不甘心做廉价的劳动力!但是在计划经济下,又有了正式工和临时工之分,为了长久地有饭吃,就得委曲求全,暂时做廉价的劳动力,拿三年十八块五。我真不明白,国家为什么要人为地干预经济呢,让价值规律自行调节不是很好吗?

        -“企业不再把利润作为最大目标,生产完全是为了满足社会需要而进行的。”企业不追求利润又追求什麽呢?报纸上常说,社会主义生产的目的是最大限度地满足广大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和文化需要。但是,物质需要受着种种票证的限制,无法增长;文化需要呢,除了新闻简报就是《决裂》,也无法满足。因而,不管是物质还是文化需要,都被人为地限制在一个较低的水准。相应地,人们的收入,也仅够维持劳动力的再生产。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会出现通货膨胀的现象了!低收入,低需要,计划又产生了各种票证,从而物价飞涨也就被掩盖了。而人们在物质和文化需要均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唯一地只能满足生理的需要了,于是,人口就恶性膨胀。而计划似乎应该在这方面发挥作用,可是又本末倒置了。

        “老李,雨再不停,别说你急,我也要急了!”司机喊了起来。“你急什麽?”司机笑笑没有说什么,老李却说“噢,你是想老婆了,那有什麽办法呢,让她等两天吧。”司机不再提这个事情了,过了一会儿却问:“老李,你以前逛过窑子院没有?”“逛过还不止一次呢!”“那时候你多大?”“也就是他这个年龄。”老李指指我说。“你可真有福。”司机羡慕地说:“我都没赶上。”“你咋会赶上呢,你那个时候才多大?”“也就四五岁。”

        下午,雨小了点。老李有走的意思,司机说:“不能走,咱拉的是水泥,不比别的东西,一点水进去就不得了!”也是,总不能拉一车石头回去,可是直到晚上雨也没有停。我的假也到了,真不知韩师会怎么想?九点多,雨突然停了,也没有真正停,变成了蒙蒙雨雾。老李说:“再不走可就没机会了!”司机说:“夜路难走,又刚下过雨,万一出个事怎么办?”毕竟他说的也有道理,老李就放弃了走的打算。

        不但没有走,我们还出去看了看街景。老李一出门就说:“在房子呆了两天,人都快发霉了!”我也感到外面的空气很清新,蒙蒙细雨似有似无,再看看这个小城,也象这雨雾似的朦朦胧胧,星星点点的灯光如旷野的磷火一般忽暗忽明。这一带以盛产煤出名,向有“黑腰带”之称,但它的污染也是全省出名的。老李说:“也就是这两天,平常来满街都是黑尘。”司机说:“我宁愿满街黑尘,也不愿意下雨。”“明天也许能晴。”老李说。

        可是第二天,雨又下了起来。而且看这个样子,三四天也不会停!这下老李可傻了眼,除了对着窗子骂了一早晨娘外,言语中也有点埋怨司机的意思。一整天,他们两个谁也没有说话。我也很焦躁,已经超假一天了,真不知厂里会发生什么事?倒是刘老四,无事人一般地躺在床上拿着一本书看。我凑过去,是一本中学课本,看的那一页是《陈胜吴广起义》。陈胜和吴广遇雨困在了大泽乡,进退维谷,唯有造反。可我们呢,却只有等待!

        天快黑的时候,雨又成了蒙蒙雨雾。“这简直是和人开玩笑呢,”老李说:“这个时候不下了能干什么。”司机说:“要不咱先去库房装货吧,明天不下了咱就走!”老李也同意了。于是我们就上车,来到了水泥厂。水泥在库房里堆得整整齐齐,底下垫着很厚的木板。刘老四对我说:“你不是要全扛吗,你只管扛,我往你肩上放。”于是他放我扛,一百袋水泥几乎全让我扛了。剩两袋的时候,刘老四扛起来,在老李面前兜了个圈子说:“完了。”老李一直在抽烟,问他:“你怕扛了一百零二袋吧?”“一百袋。”“你的脸皮可真厚。”老李说:“比这水泥袋子还厚!”刘老四拍了拍手,没说什么。

        第二天,外面仍然一片雨声。房檐上挂着长长的雨线,敲击着地面发出单调的响声,窗玻璃上也缀满了水珠。这次老李倒没有骂娘,对着窗户只是抽烟,很快,玻璃就蒙上了一层雾。司机望着窗外,一声不吭。刘老四仍然坐在床上看书,看的也仍然是《陈胜吴广起义》。我呢,想着厂里会发生什么事。假已经超了两天,我的班只剩下韩师了,他对我现在的情况一无所知,只能做各种猜测;他一定认为我不干了,因为在此之前,不乏这样的先例。但是“别人的情况都比你好。”,他应该知道,我不可能这么做,可车间里少了一个人,他势必要向厂里说,厂里又会怎么做?渐渐地,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是现在,也只能听天由命!

        老李突然问我:“你在橡胶厂搞什么工作?炼胶!工资多钱?”“十八块五。”“炼胶怎么还学徒呢?”“我也不清楚。”“不过区办厂也都是这个样子。”既然如此,我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老李却说:“要是不想干了,可以来我们这个厂,干上两三年也可以转正。”不过现在,我还没有想到不干的事。刘老四问:“李师,我都干了五年了,咋还不给我转正呢?”“你的工作态度不好。”“我咋了?”“你问你自己去。”

        下午,五点多,雨终于住了!西方天边还出现了一片云霞,斑斓辉煌,煞是壮观。这说明,连阴雨的天气已经结束,至少也告一段落了。可是老李仍然说:“快走,再不走怕还要下呢!”大家已做好了准备,于是就上车。我和刘老四坐在车顶,微风吹着,颇觉舒畅。车开得很快,黄昏时就到了古城。但见防震棚一个挨着一个,就象一片难民区。有些就搭在楼与楼之间,也不知有什么作用?回到厂,卸完水泥,老李二话没说,就给我数了五张“大团结”:“怎么样,比你那十八块五要多三倍吧?”“李师,还差五块才三倍呢。”于是,老李又给了我五块。“行,下次有活还让你同学给你说!”同学已经回家,只有等改日再感谢他了。揣上钱,我就回到了厂里,我的班已经倒成了白班,韩师也遍找不见,也只有等明天了。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晓梅问道:“我还去你们厂里了,说你只请了一天假。”“你去厂里干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可你一走就是三天,我还以为……”“以为什么呢,这三天不一直在下雨吗!”“现在到处都闹地震,你没看——”“地震又怎么了?只要不死,日子还得过!”当我把五十块钱塞到她手里时,她马上喜笑颜开:“还真挣了这么多钱?”“可不真的。不过这钱暂时不要花,攒着。”“该给你买车子了?”“不要车子也行,我来回跑着也没有什么。”“你没有啥我还要买呢,要不然你怎么接我呢?”“随你去吧。”吃完饭,我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厂里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是个外星人。明明我的班,却不见韩师。“韩师上哪儿去了?”我问一个干活的工人。“韩师埋他爸去了。你的事到厂里去问,我们不太清楚。”韩师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可我的事为什么要到厂里去问呢?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了!

        劳资组这个女人正用指甲刀修着指甲,修完还用嘴吹吹。“你回来了。这里有一份文件,你自己看吧。”她把一张纸推到了我的面前,上面和下面都是红的,中间有两行字:“炼胶车间新工常友新,无故旷工两天。依据厂规,给予除名处分。”真没有想到,我的结局比大全他们更惨!“你把这个文件拿上,回你们办事处报到去,回去后还按社会青年对待,还会给你介绍工作的。”一个被除名的职工,办事处还会介绍工作?“这个文件至少说明,不是你不干了,而是企业不要你了,原因也说的很清楚,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的。”于是我拿上这份文件,对这个厂子望了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