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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距离考试仅剩一个来月了,老马还没有把我们分到警卫班,但是如果目前这种状况一直能保持到考试的话,分不分也就无所谓了!目前的这种状况实际是最佳的:几乎没有人注意我,都象把我忘记了似的,甚至都还希望我今年考上——出血热病毒的携带者,还是让他赶快走吧!因而现在,外界究竟会发生什么,我完全不关心。出血热流行,就让它流行去;人们恐慌,就让他恐慌去!只要我还没有染上,还在这个天地间存在,就仍然要考学。而且二十五岁之前必须实现这个愿望!实际上,今年考上就不成问题:有这样的学习环境和条件,再考不上,又能对得起谁呢?我甚至觉得,目前的这一切完全是天意!也许是我考学的诚意感动了上苍吧?想想又岂不是呢:怎么刚到春天,那个仓库就要分流一部分人出来?而我本就不能来,但最终还是来了。怎么一来就流行起出血热呢,我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把梁朝英背到了医院呢?那天职工们问我,我本来不想说,老马已经隐瞒了实情,我怎么能悖他的意呢,可最终还是说了。除了我的性格使然外,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一种意志在支配着我,使我的一言一行在向着一个既定的目标进发,那就是考学!既然是天意,考上就不成问题!

        我现在认为,任何事情的成功都必须具备两点:一是诚意,二是天意。首先,必须用诚意去感动上苍。其次,上苍才能把他那种非凡的意志和你的意愿切合,从而在物质上促你成功。这也就是《愚公移山》的主题!总之,不管是上苍还是社会,现在都对我非常眷顾,这不,老马又来了:“你到这个仓库来表现一直不错,我考虑了,明天你就到警卫班上班吧。”

        警卫班在胡老婆的对面,一个不足九平方的房子。里面也就是桌子和椅子,一个记录本在墙上挂着,一个铁炉在墙角放着。去年冬天,在那个仓库,我拥着工人班那个土炉看书,外面北风呼号,有时是纷纷扬扬的雪花,屋里却暖意融融、一派温馨。我在我的领域里徜徉,感到无限的惬意!这里冬天想必也一定很惬意?但是,我还能呆到冬天吗?昨天吴常贵还问我:“你现在的工作也不错了,为什么还要考学呢,出来不就多拿那十来块钱的工资吗?况且还有可能把你分到外地。”他说的也固然是实情,可不知怎么,我就是想考学,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今天想来,甚至不可理解。

        现在我上班时间看书已经是名正言顺的了,没有人要求我就那么在那儿坐着。看的时间长了到货场转转也不过是一种调节。况且,我整天就这么在仓库呆着,也正是警卫工作所要求的!听说张家堡子的白绳已经撤了,十八路车也通了。爱回家的仍然经常回家,每天下班,那些姑娘们趋之若鹜地往张家堡子跑,仿佛去参加什么重要的集会似的,甚至家在这里的也经常进城。我们警卫班的“胡司令”胡虎,在城里交际很广,每晚半夜回来,把门敲得山响。听说他*中很风光,作过某造反组织的司令。当然他的那些朋友现在大多倒了楣,但是他每晚还是要去和他们聚聚。此人在四十左右,身材不高,但却相当地结实,一看就是那种身怀绝技的人。一天,有一个贼跑进来,好几个人抓不住他。虽然大门关了,贼却抡着棍子在仓库里见人就打,他来了,三拳两脚就把贼放倒了。所以尽管他每晚半夜回来,老马也没有说什么。我来到警卫班后他经常让我代他值班,总归回到宿舍还是看书,也无所谓。可是有一天,他是后半夜的班也让我代,而我的班又紧接着他的班,快到天亮时我睡着了,乌班长来查班说了我:“咱这个工作看着没事责任却重大,一旦着火就不得了!”可是第二天,胡虎仍然让我代他值班,也仍然是后半夜的班。我真不明白,整个晚上他都在城里干什么?但是很快得知,他在城里有一个相好,而现在的老婆他准备离婚。

        有一天,他塞给我一盒烟,“多抽烟就不困了,你白天干什么?”“还是看书呀。”“白天你尽量睡觉,晚上看书也一样。警卫工作要求的就是白天睡觉。我现在都倒过来了,白天我能睡一天,晚上我可精神大得很!小兄弟,今后有好多事情你还要和我学呢。我看你这个小兄弟还是不错,要放到*,我就让你给我当个保镖!”而我认为,他在*中也就是个保镖,什么司令不司令的!有一天乌班长对我说:“你今后不要替他值班了!谁知道他晚上都在城里干啥呢,夜不归宿的!”说起来,胡虎这个人也确实有点那个,警卫班没有人不烦他的。如果他半夜回来敲门你不开、让他翻墙进来,他就会去打你的报告,说你上班睡觉。“但是也看谁呢,放你我就不会。”当然不会了:大凡这种时候,我都在他的班上。

        这一天,正在值班,冯西发却来找我。说梁朝英已经解除了隔离,让我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当初救她是你不是我,我不过是帮了帮忙,说心里话,我也怕染上出血热。”“但毕竟是你背她去的医院,不是我。”“那也算不了什么。”“可梁朝英却对你很感激,一再说要谢你。”“谢什么呢?就是你说的,都是一块来的,不能见死不救。”“可他们怎么就不管呢?”他指指宿舍那边。“你究竟要说什么呢?”可他嗫嚅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来。最后说:“梁朝英希望你去看看他。”“既然已经解除了隔离,那么她马上就会回来,我还看她干什么?”“我不过传个话,去不去你自己决定!”冯西发竟悻悻地走了。

        六月了,夏天到了。外面骄阳似火,我的房子却一片阴凉。我沉浸在那些中外历史和异国风情中,感到有限的人生在无限地延长:我仿佛已经活了上千年,而未来的日子还很漫长;我似乎从类人猿那个阶段就存在,一直走到了现在!我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历史事件,我走遍了世界各地,观赏着各国的文物古迹,领略了各个民族的风土人情!我在阿拉斯加徜徉,在伏尔加河流域漫步,在亚马逊河的热带雨林里游览,我甚至登上了喜马拉雅山的山巅,置身在那云天相接的雾海之中!数学也把我带进了一个多彩的迷宫。我仿佛置身在阿里巴巴的山洞,尽情地在那些奇珍异宝里探寻。忽而又到了一个原始的森林,那些怪兽、那些拦路虎,纷纷在我眼前逃遁!悠忽,又进了一个深山密林的幽谷,峰峦叠嶂,丘壑纵横;九曲回肠,迷雾重重。忽而山重水复,忽而又柳暗花明!忽而被置于荒岛上,忽而又进了基督山那个不为人知的魔窟!我在漆黑的隧道中求索,在幽深的山洞里跋涉。我像个寻宝者似的在丛林里探寻,象个探险者似的在峭壁上攀登,无论哪种情况,都给我带来精神的愉悦!

        麦子熟的时候梁朝英出了院,她到我这里来,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又拿了好多东西。“你拿这么多东西干什么?”“也没有什么,表示一点心意。”她说着,就往出拿,有奶粉饼干,还有一大包糖和一盒茶叶。“还是给你拿回去吧,我也用不着这些。”我把奶粉和饼干又装进了她的兜子。“怎么用不着呢,你晚上要值班,还要复课,给你留着补身体。”她又拿了出来,我想如果再放进去,她仍然会拿出来,而且,她似乎很喜欢这样,于是,就由她去吧。“梁朝英,咱们都是一块来的,我背你上医院也是应该的,你何必这样?”“可就是你,不是别人。我听说你回来后,别人都不敢和你接触,你为我也受了不少误解。”“也没有什么,我也不愿意和谁接触。”“和我也不愿意接触吗?”“和你?”她的话问得很怪。“通过这件事,我觉得这个仓库的人很自私,只有你——”“你可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也很自私。那天,如果不是冯西发叫我,我也许不会背你的。”“可是冯西发说,是你一直把我从宿舍背去的。”“不是这样的……”我说了那天的情形。“就算是这样,如果不是你,我不就……”“不是我,冯西发也会找别人的。”“可别人毕竟没有去呀!”说来说去就是这个话题,和绕口令似的。“如果没有其它事,我就要复课了。”“让我在你这儿多呆一会儿不行吗?”“实在抱歉,马上就要考试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她走了,显得很伤感。

        此事到此也许就完结了。可是过了两天,冯西发又来找我:“你也太不尽人情了。人家是来感谢你的,你怎么能把人家赶走呢?”“你还是把这些东西给她拿回去吧。”“就不接受人家的一番心意?”“没有什么可感谢的,接受什么呢?”“你救了人家的命,这还没有什么可感谢的?”“要说救命,也有你一份,她怎么不感谢你呢?”“我无所谓,主要是你。”“怎么主要是我呢?”“不管怎么说,梁朝英感谢你是没有错的。如果她不感谢你,仓库的人会怎么看她?”最后他问我:“你到底有对象没有?”“上次我不告诉你了吗?”“那就不说了!”不说了最好!

        第二天见到梁朝英时,我竟感到一种莫名的内疚。只见她神色暗淡,象做错了什么事似地在我面前匆匆走过。无疑,冯西发已经把我的话转达给她了,也一定说了我的情况,但也没有必要如此伤感呀!即使冯西发不说,难道你还看不出我的态度吗?也许兼而有之吧?总之,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深深的伤害,这对一个姑娘来说,也许是最难接受的!因而我感到那天是有点唐突了,就不能把话说得婉转一些吗?象我对待小芸的方式就很好:我的单位就这么远,你愿意来就只管来,你怎么不来了?

        “小常,我来了。”说着,她怎么就来了!不过也好,让她和梁朝英打个照面,她们一个进大门一个出大门——我的“门”也就是这么窄!“马上就要考试了,你不在家里复课,跑到这里干什么?”“看你说的,来看看你呀,不欢迎?”“欢迎,欢迎你天天来。”她笑笑,有点无奈。进了屋,用梁朝英拿的茶叶给她沏了一杯,又抓了一把糖。“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是招待我吧?”“单位同志送的。”“你给人家办什么事了?”“也就是送她去了个医院。”“男的还是女的?”“女的。”“女的!有多大年龄?”“和你差不多。”“是不是刚才出去的那个女的?”“就是她。你怎么知道?”“我想着就是她,长得还挺漂亮的。”“前两天她得了一场大病刚好。”“她得的什么病,让你送他去医院?”“出血热。”“什么,你送出血热病人去医院!你会不会……”“怎么了,怕我也有出血热?那你就赶快走吧,我说不定还真有呢!”谁知她却笑了:“我不走,看你那样子也没有。”“怎么没有呢!前一个阶段,我们单位的人都说我有出血热,不敢和我接触。”“我不怕,我就是专门来和你接触的。”“你真的不怕?”“不怕,不信了你靠近点。”她抓住我的手、朝她身边拽了一下,一个转身就坐在了我的身上,勾住我的脖子说:“现在就容易传染上了。”“小芸,外面有人呢。”她朝窗外看了看:“哪有人呢。”然后,就把她那张小巧的嘴唇向我伸来!

        门突然开了,是屈光耀,但他马上又出去了:“我什么也没看见。”“这个人也是的,他跑进来干什么?”“一个宿舍的,进来拿他的东西。”“有他什么东西呢,这儿就一张床,他睡到哪儿?”“原先在这里,我得了出血热他就搬出去了。”“什么,你还真有出血热!”“真有,骗你干什么。”这次,她有点信了。从我的怀里下来,坐在了床上。“是不是那个女的给你传染上的?”“也可能是吧?”“你为什么要送她去医院呢?”“都是一起来的,她得了病,我不能不管。”“你是不是想和她好呢?”“我和谁也不想好。”“和我也不想好了?”“小芸,马上就要考试了,你应该在家里好好复课,乱跑什么呢?”“我今年又不考,复什么课呢。”“怎么又不考了,上次不还说要考吗?”“我考不上,考什么。”“你始终坚持,总能考上的!”“不行,我基础太差。”“我的基础也不好,但是现在就差不多了。”“那你今年肯定能考上了。”“估计差不多吧,就是今年考不上明年肯定考上!”“你信心还十足,我可不行。”“你怎么总是不行呢?行与不行,还不是在于你!”“那我搬到这里来,你给我辅导?”“那可不行,别说我辅导不了,就是能辅导你住到哪儿呢?”“就和那个女的住到一起。”“你不怕得出血热了?”“要不换一个也行。”“你还是怕得出血热!”“你同意了?”“同意什么呢?”“同意我来这儿了?”“你还是呆到你家的好,考上大学的也不见得都有人辅导。”“我不行么,我就要有人辅导!”“那你现在就回去,等我考上了再辅导你。”“又赶我走了。行,我就走,等你考上了我再来!”“考上了我就离开了,你还来干什么?”“来祝贺你,不欢迎?”“行,到时候你来吧。”走的时候她塞给我一个纸条,说;“等我走了你再看。”并且紧握了一下我的手。看着她出了大门,我展开了纸条:我喜欢你,从见到的那天起!

        她走了,梁朝英也死了心了,我可以安心地复课了。实际上,课已经基本复习完了,也就是政治还没有动。打开>,发现今年的政治增加了一项新的内容,经济。并且提到了“经济效益”这个名词。找来有关的书看了看:“所谓效益,就要企业的收入和成本之差,亦即单位成本所能提供的税利。正值,则说明企业有效益;负值,则说明企业处于亏损的状况。*复出后一直说,“国民经济处于崩溃的边缘。”想必就是这第二种情况。那么再看看我所处的这个企业吧,人浮于事,压根儿就不干活,也没有什么活可干。正如康广明所说,“纯粹就是个养老院!”一个警卫班就编制八个人!现在屈光耀也来了,听说韩成友马上也要来,吴常贵不是眼睛不行的话也会来。仓库究竟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呢?除了扫把竹竿,就是那些发了霉的木棍。既然怕农民偷,不如把这个仓库撤消,难道这些货物就不能放在别的仓库?所以说穿了,就是把我们这些人养起来,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拿胡虎来说吧,由于每晚要到城里应酬,所以就把他的班排到了后半夜,后半夜他也不能保证,但是却无人管他。乌大胡子说:“谁管谁呢,都是这么大的人了,全靠自觉性呢。”而胡虎又是一个没有自觉性的人。老马呢,由于是暂时负责,也不想得罪人。总之,在这个仓库,只要你不和领导闹翻,你干什么都行!真可谓是,田园牧歌,世外桃源!

        今天晚上,我是八点到十一点的班,也就是晚上的第一个班。现在已经是十点多了,也该到货场去转转了。老马和乌大胡子常说:“警卫班虽然没事,责任却重大。”可是直至我走,也没有发生过偷窃或失火现象。我走后,这个仓库又存在了好长时间,也一直没有发生过这类事情。但是今天却有点异常,货场的一角似乎有嘤嘤的啜泣之声,时断时续,似有似无。但却非常的凄怆,就像嫠妇在泣夜!这种哭声以前我也听过,李翠仙的后院住着一个小伙儿,三十好几了才娶上媳妇,媳妇整天干活,他却整天打她。于是夜深人静时,这种哭声就飘了过来。尤其是那些冬天的夜晚,这种哭声似乎包含了生活的全部内容!现在,又是谁会这么伤心呢,又为何深更半夜跑到这里来哭泣呢?

        循声来到垛子后边,竟什么也没有,但那个防火的水池边却抽噎了一下。一个人一身素白,恍若仙子般站在那里,向隅而泣,这会是谁呢?货场里的那盏灯离得很远,而且也昏暗不明。倒是有一盏碘钨灯,上千瓦。老马说,不到非常时刻不要用。现在,不就是非常时刻吗!我打开了那盏灯,一片惨白!她哭得那么动情,那么专注,对这个变化竟毫无察觉!她的整个人也惨白,与碘钨灯的光交相生辉,透着一种无法诉说的凄凉。她手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她的面容怎么也看不清!贸然喊一声,似乎也不妥当——我不知该怎么办了?

        从身形看,似乎象她,但又不象,她何时穿过这样的衣服呢?这样的素白,给人一种诀别的滋味。终于,哭声止了,她缓缓转过身来,果然是她!用手帕揩着她那双也许已经哭肿的眼睛,以及满是泪痕的面孔,谁伤了她的心呢,跑到这里来哭?不过现在,她胸中的波涛显然已经平息,不会再有什么事了!我站在这里难免有窥人隐私之嫌,不如趁早溜之大吉。可是,“唉,我的命不好!”她竟然站在了水池边!“好不容易碰着个他,对我还是这样。既然不能赢得他的心,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趁早了结了此生!”不好,银子的事情马上要发生了!

        我抓住了她的手臂,然后就揽住了她的腰:“梁朝英,你这是干什么?”“你放开我,不要管我!”我怎么能放开呢,不容分说,就远离了那个“是非之地”!“梁朝英,你到底有什么心事吗,能不能给我说说?”“放开我,你明知故问!”“我知道什么呢,明知故问?”她一下扑在我的怀里放声痛哭,象有天大的委屈似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渐渐止了。一道颖亮的光照了过来,“小常,你在那儿干什么呢?”是胡虎,来接班了,今天他倒回来得挺早!梁朝英脱离了我的怀抱,在胡虎的注视下走出了货场……

        过了两天,仓库的人都说,梁朝英的神智不正常了。在宿舍里自言自语,而且也再不回家了。冯西发很关心她,经常去安慰她。但毕竟是个男的,诸多不便。于是保管班的王玉梅就和她住在了一起,但没过两天,她竟把王玉梅赶了出来。王玉梅也说:“是个疯子,好话坏话都听不进去。”她究竟怎么了,我最清楚。那天在货场,我向她说明了一切。并且说,小芸也不是我的女朋友,除了晓梅我谁也不能爱,虽然她们也都值得我爱,但是我已经没有这方面的资格了,并不是有意要伤他的心。她也表示可以理解,但她就这样子理解呢?于是我感到,这里是一天也不能呆了,今年必须考上!

        第八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