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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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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雯雯的大哥在家。“今年考得咋样吗,也不见你回来了?”不等我回答奶奶就说:“你舅这两天天天来呢,问你考上了没有。我说人家不回来,我也不知道。到底考得咋样,赶紧给你舅说说。”于是我向他说了考试的情况。“舅,你说要是给我分个延安大学我去不?”“去,咋能不去呢,只要是大学你都去!”“延安大学我还是不想去。”“放我就去呢。”“延安大学你也去!”“我是个大学迷,哪儿都去呢。”“他就是不能吃苦!”小舅进了屋,指着我对雯雯的大哥说:“俺那会儿在宝鸡峡修水库,一天劳动十个小时,吃饭的时候给锅里撒一把盐,一人两杠子馍,还是包谷面的,你问他吃过那苦么!不然毛主席说上山下乡很有必要。”“有啥必要呢?”奶奶说:“有必要,现在咋不下了?”一句话问得小舅哑口无言,转身就过了那边。也许他也奇怪:上山下乡怎么就不实行了?奶奶说:“延安大学你还是甭去。”于是雯雯的大哥问我:“明年再考你有把握没有?”“明年我估计,肯定能考上重点大学。”“那就不去。唉,你赶的时候可好得很!我那时候要是有你这机会……”“都是你爸把你害了!”可是这次他却说:“也不能说都是俺爸。”最后他问我:“那通知书现在还没有来?”“没有。”“那你怎么说,把你分到延安大学了?”“我估计呗。”“估计什么呢,说不定还不是呢!”

        果然不是!第二天一早,通知书就来了!一阵车子铃响,伴着一片朝阳。“常友新,大学通知书来了!”胡老婆拿着看了看,交给了我。信封上是六个火红的大字,也像这片朝霞一样绚烂。西北财经学院究竟是干什么呢?在我的印象中,财经学院似乎也就是拨拉算盘。怎么考上个这样的大学呢?真是令人哭笑不得!但是通知书上却这样写着:“常友新同学,你已被我校工业经济系录取。请务必于八月二十五日前来报到。”工业经济系又是干什么的呢?仓库的人纷纷围上来:“小常,考上个什么大学?”“你们知道财经学院是干什么的?”老马说:“就是培养会计的。”会计不就是拨拉算盘吗,但又怎么是工业经济呢?老马也说不清:“你去问康广明吧,他现在就是咱们单位的会计,前两天还说让把他送到这里培训呢。”

        “财经学院也不只是培养会计,学的专业多着呢!你这上面不是说,让你到工业经济系报到吗?”“工业经济系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清楚。”“工业经济就是学习工业方面的经济知识,出来很有可能就是厂长、经理。”“我能当厂长经理?”“怎么不能呢,咱国家现在需要这方面的人材,你的前途可远大得很!”我却觉得,还是学中文好,我也不是当厂长经理的料!并且听说,学经济数学基础一定要好,而我的数学才得了几十分。如果不是这一点的话,也不会是这个大学!要不,还是明年再考吧?“不要再考了,”康广明语重心长地说:“既费神又遭别人的误解,这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你老干什么呢?何况这个大学又不错,又不是说让你到外地去。要不,你还是回去问问你舅吧。”也是的,舅舅在这方面一定有独到的见解!

        舅舅没在,雯雯的大哥却在——毕竟上次来我还没有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没有?”“下来了,西北财经学院。”我递上了信封,他打开,足足看了有十分钟。最后抖着对奶奶说:“我这一辈子就差个这。”“你现在也好着呢。”“唉,这辈子没上大学总是我个遗憾。”奶奶这回也没说“都是你爸把你害了”的话。“舅,你说这个大学我去不去?”“去么!我不是早都说了,只要是大学你都去!”奶奶问:“财经学院在古城么?”“就在大雁塔呢。”雯雯的大哥说“俺一个同学是那儿的教授,金融系的。”“舅,那你说,财经学院好不好?”“当然好着呢。咱国家现在要发展经济,需要这方面的人才,去了就好好学!”“可我还是想学中文。”“中文有什么好的呢,出来也就是个老师。”“你不就是老师吗?”“我是没办法了当了个老师。我要有你这机会,现在也是大学教授了。我刚儿给你说的俺那个同学,就是我高中的同学,当年学习还不剩我,可现在人家是大学教授,我不过是个中学老师。”“你舅硬硬是让你舅爷……”奶奶却不说了,问我:“你考上大学还有工资么?”“上学谁给他发工资呢。”雯雯的大哥说:“他要是有五年工龄就可以带工资。”我哪有五年工龄呢,满打满算还不到一年。“但是你要是上山下乡,那三年就算。”看来当初确实应该下!

        “不然说上山下乡还是有必要的。”小舅又走了进来:“你看你现在考上大学了,这是好事,但是没一分钱工资了,你说你这学咋上?”“我供给娃呢。”奶奶说:“你甭操心!”“你又没工作,靠啥供给呢?”“我把你俩哥都供给出来了,还供给不出来他?实在不行,我还到通宵食堂洗碗去!”这也许就是奶奶唯一的办法了!因而我觉得,目前这个学还是不能上。不如再复习一年,同时也为今后的上学积攒点钱。但是奶奶说:“你只管上你的学去,到时候我给你们学校说去。”“奶,你能说啥吗?”“你甭管,到时候我跟你一块去!”雯雯的大哥说:“甭看你奶,到哪儿办事还没有办不成的。”我也相信奶奶的能力,但是这次,她又会怎么说呢?

        “奶,俺舅今天还回来不?”“老刘破了个案子,把你舅叫去写材料了。”老刘破了个案子!会不会是小余的案子呢?“奶,三噱放回来了没有?”“昨儿听大娃子说,都死到里头了。”真凶没有缉拿,又死了一个无辜的人!但是大娃子的话也不可信。“别人的通知书都下来了,你还没有?”舅舅回来了。“下来了,”奶奶说:“财经学院。”“通知书在哪儿呢?”“在我这儿呢。”通知书还在雯雯大哥的手里。不知怎么,他把那几个字反复地看。舅舅也看了看:“工经系,好着呢。”“舅,我还想明年再考。”“你都考上了,还考啥呢?”“我想上中文系。”“你咋死抱住个中文不放手呢!本来你考文科我就不同意,谁到大学里面学中文呢!我没上中文系,老刘写材料还离不开我。我也看你报的志愿了,都报了些中文系。但是,为啥又把你分到财经学院呢?就是咱国家要发展经济了,今后再不搞政治运动了!国家都不搞政治了,你还搞啥政治呢?”他转过头对雯雯的大哥说:“文学实际就是政治的伴娘。你没看*、******都是靠文学发的家,但是也都没有好下场。实际上,也都是被人利用,给别人当了殉葬品。所以说,你不要搞文学,还是扎扎实实学一门技能好。这回给你分个财经学院就不错,经济现在是最吃香的专业!四年一出来你就是经济人才,不管到哪儿都是国家干部,干得好了还可以当厂长、经理。不比你学个中文要好得多。大学中文系出来,也没见几个当了作家、文学家的,充其量也就是个老师。文学只能作为爱好对待,不能把它当成一个职业。咱国家现在不搞政治了搞经济,所以你也要顺应潮流、转轨变型,不要再搞********那些事情了!”雯雯的大哥让他了一支烟,他们就谈了起来,但是话题似乎还不离我。

        “他实际跟俺哥一样,一心想搞政治呢!”“俺爸也是想搞政治呢,上中学就参加学生运动,喊口号就他声音大!最后他也不喊了,让人家整得一句话也不说了。”他转向奶奶说:“俺爸最后成了个哑巴了。”“俺哥是一直被人利用。人家说造反有理,他就赶紧造反!你在农场呆着,再过一年刑期就满了,你跑出来干啥呢?扒着汽车底盘跑出来了!出来打了两年人,又让人家送回去了。把他也差点让人打死!一辈子都是给人当鹰犬、被人利用。就不是搞政治的料,非要搞政治!上个学也是,今儿要上铁道学院呢,明儿可要上外交学院呢,结果是啥学最后也没上成,上了‘劳动大学’了。”“俺爸也是被人利用了。实际上是科长对社会不满,但是人家不说让他说,他就在大会上说,你看是不是个傻子!”他们俩个又说了许多大舅和舅爷的事情,但是我却不想听了,也听得太多了,耳朵都磨出茧子了!只希望大舅快点从监狱出来,舅爷有一天也能平反,再不要让他们的事情成为人们的话题了!毕竟,就是舅舅说的,今后再不搞政治了,那么一切与此有关的人和事,也理应成为过去!

        现在,我明白了,这个学我还是要上的!这不仅是舅舅的意思,同时也是社会的要求!而文学呢,必须把它扔到太平洋里去,至少,在这四年中应该是这样!想想吧,为什么政法学院还没有恢复,财经学院却恢复了,就是因为国家要搞经济,而小余的案子也可以暂时放放,毕竟吃饭是第一要着,但是,难道就让凶手永远地逍遥法外吗?于是,我来到了老刘这里。

        “刘叔,我考上大学了!”“是吗,哪个大学?财经学院。很好,咱国家现在要发展经济,需要这方面的人才。哎呀,你还总算没有辜负你舅的期望!我那个小子今年也考了,但是却没有考上。”“刘叔,我听说你破了一个案子,是不是小余的案子破了?”“没有。是一个盗窃团伙被破获了。怎么,你又有新的线索了?”“也没有。我就是问问。”“你放心,这个案子一定能破获。犯罪分子总有一天会被绳之以法的。”总有一天?都七年了,还没有破获,还让我放心,我怎么能放心呢!况且,你又根据什么这样说呢?“刘叔,我听说三噱死到里面了?”“谁告诉你的?”他马上用一种警觉的目光注视着我。“你奶又是听谁说的?”“俺巷子大娃子告诉她的。”“是原先那个治安委员的大娃子吗?他为什么要造这个谣呢?”老刘自问道:“他放这个风是什么意思呢?你等等。”老刘在本子上记了下说:“你今天反映的这个情况很重要,我马上就给分局刑侦科汇报。今后如果有类似的情况你就来反映!”可我觉得,我并没有反映什么呀?至于大娃子说三噱死了,大娃子经常就说谁死了,他的话还能信吗,但我又怎么信了呢?真是莫名其妙!

        晓梅正在给孩子喂饭,竟拧过身去给我个背影。可女儿却不断把头探出来向我张望,脸圆圆的,真是可爱。她笑着,似乎说:你回来了,久违了!我也向她做了一个友好的表示。“快吃饭,大灰狼回来了!”“你胡说什么呢,我可是她爸。”“你还知道你是她爸,我以为你早忘了呢。”“我这个阶段不一直在复课吗。”“整天复课,考得怎么样吗?”“考上了,财经学院。”“还真的考上了!”她转过身来:“那你去不去?”“当然去了。不去干什么?”“不去你还上班,你有工作,非要上学干什么?”家庭妇女一个,和她也说不出什么来,我拉开被子睡了。她却跑到我面前、一把揭去被子说:“你回来也不问问我和娃怎么样了,就知道睡觉!这家是旅馆还是什么?”“你们不都好好的吗?”“我们倒好着呢,可俺妈病了。”晓梅的母亲病了!“什么病,现在在哪儿呢?”“还能在哪儿,医院!”。

        我买了些东西赶到医院。晓梅的母亲躺在病床上,非常虚弱,见我进来欠了欠身子,“妈你躺下,我来看看你,也没有什么事。”她躺下后我说:“妈,我考上大学了。”“考上了,是哪个大学?”“财经学院。”“好,你安心上去吧,家里有我和晓梅呢。”“妈,这几年让你也受苦了。”“看你说得,我不受谁受呢。”我觉得,我能有今天,与她有着很大的关系。“妈,我考上大学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有我的什么功劳呢,这都是你学的好。唉,也是前二年不让考,让考,你也许早都考上了。”“妈,不是你给我带孩子,我就不能安心复课,也不会考上。”“现在考上了,就不说这些话了。你去了还要上几年学呢,我只要身体好,就一直给你带着。唉,我现在也离不开你那个娃了。你忙,晓梅也忙,我就给你们带着。闲了,你就回来看看。晓梅要说啥,你也甭在意。她就是那,说过去也就没事了。”“妈,我不在意,我知道,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知道就对了。你能和晓梅走到今天也是缘分,你说是不是?”可不是吗,虽说在一条街上住着,但能走到这个份儿上也实属不易!怎么就在我最苦闷最彷徨的时候碰到了她呢?而她,也是最难堪的处境,于是……唉,一切都是天意,都是缘份!

        “等你毕业了,就和晓梅把事办了。再不办,我怕就看不上了。”“妈,你说到哪儿去了。你年龄还不大,和俺奶比起来还差远着呢。”“你奶最近还好吗?”“俺奶还是那样子。现在也不在通宵食堂洗碗了,在家里也闲不住。”“我还说,啥时候把你奶看看去,一直也没有时间。你看这,现在又病了。”“妈,你就在这儿养病。等你出院了,我把你和晓梅带去,和俺奶见个面,俺奶也一直想见晓梅呢。”“唉,你奶把你养大也不容易,你勤回去把你奶看着,和你奶坐着说会儿话,你奶心一宽,说不定还真能活一百岁呢。”“妈,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呢,千万不敢累着。我现在这个学校就在大雁塔呢,比我那个单位要近多了。我一个星期就能回来一次,有些事情你完全可以让我干。”“你还要上学,晓梅也要上班,就我离得近,娃还是我管。你不要看上学,上学也忙着呢。”考个大学就把我忙成了这样,上大学想必也一样。总归,孩子还得她管,至少还得四年!于是,望着她憔悴的面容我一阵心酸……

        “把俺妈看了?”“看了。你怎么让你妈累病了?”“我怎么让俺妈累病了,我希望俺妈病?”“你多干点,你妈不就不病了?”“我多干点!你在哪儿呢,你怎么不多干点?”“我不一直在复课吗?”“再忙,也应该回家看看。时间一长,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我能出什么事,我这不活得好好的。”“娃现在也不认识你了。”“谁说不认识,刚才我回来,她还对我笑呢!”“我怎么没看见?”我拽了一下她说:“快点睡觉吧,说那些废话干什么。”“你急什么?”“我也觉得时间有点长了。”“我可早都习惯了。”上chuang后我说:"晓梅,我要上四年学呢,今后这家,就全靠你和你妈了。”“本来就是我和俺妈呀,还有谁呢?”“我不算一个。”“你,可有可无的人,算什么?”“我就算你的这个人。”我上了她的身说:“你真的不想我?”“不想。”她说:“你一上学就把我忘了。”“忘你干什么,一毕业就和你结婚。”“不毕业也可以结婚。”“不毕业我的年龄还不到,怎么结?”“再过三年你就到了。”“可那时我还没有毕业,还是个穷学生,结什么?”“你一直也都是那样子。”想想也是,现在一个月四十块钱,一半给了奶奶,一半我自己留用,几乎很少给晓梅钱。所以这个家,也就是她和她的母亲在支撑着,而我能给予她们的也就是复课和考学这样的事。

        “你一上学可就没有工资了,要上四年呢,你怎么办?”“俺奶说她有办法。”“你奶能有什么办法,你奶又没有工作!你不会再让你奶去通宵食堂洗碗吧?”“那你说怎么办?”“要不我怎么问你到底去不去呢。”“去还是要去。不去,那个仓库怕也呆不长。”“仓库怎么会呆不长呢?”于是我就说了对仓库的看法。“也是的,我给俺们厂人说,他们都不信。说哪儿有那么好的单位呢,整天就坐到那儿,还发工资。所以我也怕今后再找不到这种工作了。”“我现在的工作是一点技术性也没有,看大门、看货场,你说这谁不会呢。所以我必须掌握一门技能,以便在这个社会上立足,这是俺舅一直给我灌输的思想。”最后她问:“什么时候开学呢?。”“九月一号,但二十五号就得报到。”“那也没有几天了。”“今天是几号?”“十八号。”今天是八月十八号!我记得,十二年前的今天,奶奶的家被抄了,也同样是在这一天,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了数万红卫兵,“*”从此轰轰烈烈地展开!十二年后的今天,我却考上了大学,这其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因果呢?实在是无法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