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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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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书籍名:《招魂》    作者:倪匡




那建文帝十分恼怒,瞪著齐白,齐白也还瞪著他,那建文帝却又有点怯意(这个落难皇帝,当然不是什么有才能的人,齐白要对付他,其实绰绰有余),道:“你不信朕的身份?”

齐白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不管怎样,你能发现这里,也不容易。”

那建文帝涨红了脸:“什么发现这里,离开京城之后,我一直居住在此。”

齐白“哦”地一声:“住了多久?”

这一问,令那建文帝陡然一怔,神情在刹那间,变得惘然之至。那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任何人都可以一下子变回答出来的,可是那人皱著眉,苦苦思索了足有一分钟之久,仍是一片惘然,反问齐白:“多久了?”

这时,齐白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他后退了一步,仔细看著那人,看来看去,那自称是“大明建文皇帝”的人都是人,但是一个字,自齐白的心底深处升起,到了明知荒诞,可是却再也不可遏止的程度。

那个字是:“鬼。”

他不由自主,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如果你是大明建文帝、那么,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那人用力一顿足,恨恨地道:“那还用说,都是齐泰、黄子澄误国。李景隆枉为征虏大将军,失误军机,逆军临城,竟然开城降逆,要不是太祖高皇帝早有预见,在宫中修了通向城外的地道,朕早已命伤逆贱之手了。同行者一百余人,分成十二批南下,途中饱经艰险,方始来到了太祖高皇帝几年之前,命人修筑的这座秘密行宫之中,屈指算来,已有……已有……”

他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愤然不平,时而感叹万千,讲到这里,神情又复惘然:“已有多久了?”齐白一面听,一面身子把不住发抖。那“建文帝”所说的,前一大半,都是明朝历史之中,众所周知的事。普通之极。

可是自“同行者一百余人”起,所说的每一句话,却又是历史上从来也不为人知的奥秘。

随便齐白怎么设想,他都无法想像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觉得诡异莫名,所以身子才会瓜不住发抖,他的勉力定了定神,才道:“你自南京逃出的那年,到现在,已过了五百八十二年,你说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那“建文帝”陡地一震,刹那之间,神情可怕之极,眼睛像是要从眼眶中直跌了出来一样,额上青筋绽得老高,历声道“你胡说什么?五百八十二年?”

齐白。叹了一声:“是的。”

那建文帝的声音更是尖厉:“我岂有这等高寿?你说我……我怎么会?”

齐白叹了一声,心想人变成了鬼,自己还不知道,这种事情也是有的,反正总要叫他知道,不如就对他直说算了。

齐白在盘算,怎样说才能委婉一点,不致于太刺激了那鬼,他同时也想起了许多记小说中记的,人不知自己成了鬼,照样活动,别无异状,一旦知道了立时变成了死人,仆地不起。

如果发生了那样的情形,那么这个“建文帝”,死了至少超过五百年,他一仆地,只怕就是一堆跌得散了开来的白骨。

(我早已说过,接下来发生的事,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之极,齐白那时有这样的想法,自然不足为奇。)

他想伸出手去,按在对方的肩头上,以令对方镇定一点,可是皇帝的龙体,显然不能让人随便乱碰,那“建文帝”大是不悦,面露愤怒之色一下子将他的手拂了开去,喝道:“规矩点。”

齐白苦笑,作了一个手势:“你自然没有如此高寿,一定……早已……归天了”

那“建文帝”又是陡然一震,齐白连忙后退了几步,生怕全突然之间变成了一蓬白骨,四下乱溅。

等了片刻,人仍然好好的是人,只瞪大了眼,十分恼怒,他道:“胡言乱语,该当何罪。”齐白叹了一声:“你说有百余人和你同住在此,他们在何处?”

“建文帝”又是一片惘然;“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复国无望,返京无门,自然有人生老病死,一个个少了,又没有新来的人,一直到……啊……啊……”

他本来是以十分伤感的语调在感叹的,说到一半,突然发出了凄历之极的三下叫声来。

那三下叫声,把齐白吓了一大跳,倒也罢了,接下来发生的事,虽然齐白胆大到可以经年累月在古墓之中打转,但是也一想起来,就不兔冷汗直冒

这多半也是他上次来我这里时,吓得失神落魄的主要原因。

那“建文帝”叫到了第三声,突然一伸手,紧紧抓住了齐白的手臂,神情可怕之极,双眼突出,汗涔涔而下,他抓得十分有力,可是齐白由于害怕,也不觉疼痛。

齐白在那一刹那间所想到的是:自己叫一个鬼抓住了,那是一个死了五百年的老鬼。

他双手乱摇,喉际“咯咯”作响,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不知如何才好。

就在那时,那“建文帝”更以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惨号:“我终于也死了。我死了,一代至尊,在荒山之中。”

他的叫声,在整个山洞中,呼起了阵阵回响,刹那之间,齐白只觉得阴风阵阵,恍惚之间,像是不知有多少鬼魂,在跟著他一起号叫。

齐白也不由自主大叫起来:“你的死不关我事,你早已死了,至少死了五百年。”

他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一下子挣脱了“建文帝”的手,反倒用力抓住了他的肩头。

齐白用力摇著:“你定一定,人没有不死的,死了变鬼,能像你这样……魂魄凝固……宛若生人的……真是罕见之极……那又有什么不好,何必悲号?”

齐白这时所说的什么“魂魄凝固,宛若生人”等等,自然是鬼话连篇;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他能想出这样的话来说,已经不容易之至了。

只见那“建文帝”听了,脸色死灰,身子簌簌发抖,口唇也颤动著,在他的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来:“我身死已久……已五百年之久。不知大明天下,如今是什么人当道?”

齐白苦笑:“明朝早已亡了,唉,说来话长,你现在等于与天同寿,我看你是天下第一奇……奇……”

本来,“天下第一奇人”的称呼,可以说当之无愧,可是齐白认定了眼前那个不是人而是鬼,自然不能称之为奇人了。而如果称为“奇鬼”。又不知鬼灵是不是有什么忌译,很怕马屁拍在马脚上,所以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说才好。

那,“建文帝”这时长叹一声,又从头到脚打量了齐白一下,摇著头:“五百载,世风必已大变,你这一身服饰,算是什么?你头发何以如此之短,莫非是罪囚之徒?”

古时把头发剪短,是刑  罚之一,称作“尧”刑,这齐白是知道的,齐白向那“建文帝”一看,只见他的头发比常人长些,但也未及古人的标准,而且也就是这样乱糟糟地披散著,看起来不像有什么皇帝的气派,他忍不住道:“你自己的头发也不比我长多少。”

“建文帝”像是吃了一惊,忙伸双手去摸头发,一摸之下,神情更是大惊,牙齿相叩。发出“得得”的声响:“怎……怎么会这样?这……还成何体统?”

齐白反倒安慰他:“曾有记载说你曾削发为憎,或许……自那时起,便剪了头发?”

那“建文帝”的神情彷徨之极,那种无依无靠的凄苦,绝不是造作出来的,叫看到的人,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可是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才好。

只见他双手抱住了头,身子慢慢蹲了下来,一直到整个人蜷缩一团,在那里强烈地发著抖,齐白在这时,忍不住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两下。

这一下动作,又令得齐白疑心大起,在拍了两下之后,又伸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一按,触手处,分明暗暖如同活人,一点也不像鬼魂应有的冰冷。

齐白更不知道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也就在这时,那“建文帝”抬起头来,一脸苦涩:“唉,我无法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自己是人是鬼。不过我太祖高皇帝既然安排我一直住在这里,517Ζ我也唯有在这里住下去,你既然来了,也算有缘,请进来一叙。”

那建文帝说著,看来十分艰难地站了起来,齐白想要去扶他,却又遭到了他的拒绝。

他向内走去,齐白在后面跟著,不到三分钟,齐白就绝对可以肯定,那自称“建文帝”的,绝对是这座古宅(或这个古墓)的主人。

齐白是盗墓专家,对古建筑物,有相当程度的研究,可是即使以他专家级的程度,进人了一所陌生的古宅。也必须有一个摸索的阶段,绝不能够一上来就熟门路。

何况这所古宅,不但回廊曲折,造得十分隐蔽,而且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暗门暗道,那更要大费周折,才能够弄得清来龙去脉。

可是,那“建文帝”大踏步极快地向前走著,该转左就转左,该转右就转右,一点犹豫也没有。更看得齐白目瞪口呆的是,他顺手在墙上或柱上一按,齐白连机关掣钮在哪里,都还没有看清楚,暗门已打开,有一扇暗门,是在一根一人合抱粗细的圆柱之中,设计之精巧,连开白这样的机关专家,也赞叹不已。

当他跟著“建文帝”走进圆柱,经过了一个窄的市道  忽然开朗,又到了一个堆满了玲拢透剔的假山石的院子中时,他不禁由衷道:“这……宅子的秘道,建造得那么妙,只怕大内锦衣卫的高手,就算找到了这里,阁下也可以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