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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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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金蝉脱壳之计

书籍名:《大风秦楚》    作者:寄萍踪


        然而此后之事,则太出人之意外了,始皇帝驾崩于沙丘。洗心玉的命运似乎有了转机,实则更频临险境。朝廷突遭此变故,始皇帝的葬仪,胡亥的忙于巩固帝位,各大臣的忙于权力的窥伺、整合,人心的惶乱。洗心玉似乎被所有的人都遗忘了。再说,她的存在,也已无足轻重,没有谁会去关注一个只与先帝有所关联而又不知其结果的女人。

        当然,胡亥、李斯、赵高在廷议时,丞相冯去疾曾上奏过此事。当时,李斯认为,此时此刻,来不及议论这种事。赵高则说:一个乱臣贼子,应该处置掉。胡亥当时最重要的是巩固权力,再说,他虽然见过洗心玉,但此刻他心中只有青城长公主,没有任何女子能进入他的心。本来他想按赵高的旨意,下旨“处置之”。却因冯去疾和近日返京的卫尉徐延龄,还有中尉黄均(黄均因得到赵高在二世前说辞,日前王戊告老还乡,他官复原职,成为赵高一党)力呈,极言洗心玉在上郡榆中所立之功勋。又碍着青城长公主的面子,才下旨:“暂且监禁着,待以后发落吧。”

        因此,此事被搁置下来,一拖就过了九月,朝廷举行始皇帝的葬仪之后。

        赵高是连胡亥和青城长公主,都不希望他们走到一起的,何况对于洗心玉这样一个女人,他当然不希望她为二世陛下所看重。这个女子他见过,在望夷宫。姜弋他也见过,知道目前胡亥只为青城。但是,象姜弋这样的女人,她的媚力是无限的,假如胡亥娶了青城,再想起洗心玉,对于这样的皇上,你又能拿他怎么办?他不敢想像。假如这样两个女子成了皇上的嫔妃,或是成了正宫,那沙丘一幕就太可怕了。一旦真相大白于天下,那他必将为其承担后果。所以他一定要将洗心玉除去,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出现。此时,他的思想可不象当年的赵成,赵成杀季姬是出于对大秦的一片赤胆忠心;赵高杀洗心玉,只是出于他察微睹渐的思虑。

        他要杀洗心玉,但冯去疾、李斯、冯劫却不同意。倒不是他们有恻隐之心,而是他们只想按律行事。

        “这三个中蠹,简直不知道变通!”赵高由此对这三人很有些不满。

        父皇之死,对青城长公主的打击太大了。尤其是当她知道,父皇在临终前,曾赦免了她的一切过错。此后,就是二世帝的逼婚,这令她尤感不堪。自己乃堂堂天之贵胄,却仍要遭此逼迫,她既愤慨又伤感。好在郎中令赵高从中斡旋,使她得以摆脱困境,为此,她对赵高很有些好感。在那些思念父皇的日子里,在那些哀伤自己身世的日子里,——如今,她从单膺白、授衣夫人、洗心玉处,使自己的身世渐渐明晰起来。而当她拒绝了二世陛下的逼婚之后,趋然而至的冷漠,使她哀伤自己的不幸。在这样的处境和凄凉之中,唯一使她感到充满暖意的洗心玉就飘拂在她的眼前,这个象她母亲、好似她姐姐一样的女子,使她对她产生了依恋。

        当赵高为她出谋划策应付胡亥逼婚的日子,她把这个意愿曾对赵高说过,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从轻发落洗心玉。但被赵高婉拒了(并引起了赵高的警觉),认为这不是她应该管的事,何况洗心玉累犯刑辟,功不抵过。

        洗心玉的生死此刻对于她,真如她的母亲和姐姐一样。

        自从她发现丛驺乃御史府的侦探之后,并没有亏待过她,依然把她当作心腹来看待。个中原因很简单,“这是常态”。她明白朝廷中的一切权力运作,自然也明白丛驺自有她自己的职责和难处。这使得丛驺感佩不已,反而对她死心蹋地地维护起来。青城公主本是聪慧之人,更不把丛驺当外人,她常带着她和左仪去看望洗心玉。

        “公主和她长得真象啊!”左仪说,“假如换个装,从背后看,就分不出来了。”

        这样的话,丛驺从不说。

        她愿为公主去死,但她不大表露。

        如今,青城成了长公主,好久没有去看望洗心玉了,虽然她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她。但这接踵而至的纷繁事情,使她无暇旁骛。如今已是十一月,一切都处置妥当,她将要赴雍城蕲年宫去,为父皇守孝。现在,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洗心玉。

        “对于这样犯过大过之人,朝廷何曾有过网开一面?‘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忠臣孝子有过,必以其数断;守法守职之吏有不行王法者,罪死不赦,刑及三族。’何况是洗心玉这样一个累犯刑辟之人?”

        她曾为此求过胡亥,但胡亥却被赵高暗中说住。正是这样,胡亥才处在两难境地,洗心玉才留了下来。因此,青城也知道,只要她一走,她不在了,洗心玉就必死无疑。

        现在反是皇上好过,李斯,赵高这些廷臣难过。“这些中蠹!”她也用赵高一样的言语来抵牾。现在,她决定由自己来救洗心玉,但她想尽了各种办法,都不得其果。也常和左仪商议。这一天,当她再一次和左仪商议此事时,听到有人轻扣其门。左仪开门一看,是丛驺。

        只见丛驺进了门,把门掩上,然后跪在长公主面前。这令青城长公主甚感惊讶,她对丛驺当然还是有所防范的。只见丛驺对着她叩了一个头,说:“长公主是不是放心不下洗夫人?”

        青城长公主闻得此言,大吃一惊:“你想干什么?”

        “长公主,别惊异,侍婢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帮帮长公主。当然,长公主也得赏赐我一些上金。”

        “你?”

        “是的,长公主能不能赏我上金百两?”

        “当然可以。只是,为什么……”

        “长公主知道,我不是爱钱。但此处如果放走洗夫人,侍婢我则必将浪迹天涯,没有钱财,侍婢我将寸步难行。”

        “你能这样想……,可你?这叫我如何信你?”

        “长公主知道侍婢是御史府中人,这侍婢也知道。但长公主仍待我不薄,将心比心,人非草木,这令侍婢感动。也深知洗夫人有功于朝廷,但也有过错,只是这过错是有原因的。经过这一段日子的与长公主同去探视,深为洗夫人的人品所打动。对长公主的胸怀和宽容,侍婢我无以为报。过去,我只知道有朝廷,不问是非;但同长公主相处日久,侍婢才明白,世事错综复杂,但却不能冤屈了一个好人。洗夫人实在是冤屈了的。我知道长公主的愿望是什么,决心只为长公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真是太难为你了。”

        “长公主不可以信她。”左仪仍然不信,她怕这是个圈套。

        但青城长公主是胸怀坦荡之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对丛驺的观察,她深信这个女侍是个正直的人,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正是这样,才使得丛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不,我信你,你有什么办法吗?”

        丛驺站了起来。丛驺是御史府的少史干探,这种人是极其干练的,甚至比他们的上司主管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又是干这一行的,对这种事见多识广,了然于胸。只见她不动声色地走近青城长公主,在她耳边私语了一阵。说完,看着长公主。

        “这行吗?”青城长公主看了她一眼,似有疑虑。

        “只有铤而走险了,如果长公主真的要救洗夫人?我们别无选择!”丛驺远比青城长公主更有主意。

        “那让我好好想一想。”青城沉思了一会,遂打定了主意,当机立断,“就按你说的办!”

        当一身缟素的青城来看望洗心玉时,洗心玉才明白这些日子里朝廷里发生了什么。这一段日子,她已察觉到这朝廷似乎有变故,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看见这一身齐衰丧服的青城,才明白过来。但她又想不明白,在这样的国丧期间,青城又为什么隔三差五地来看她?

        青城每次来看望洗心玉,都比前一天晚,离开时都已近亥时。青城长公主和丛驺在洗心玉囚室里有她们说不完的话,这种状况也一直就是这样的存在着,并不是自今日才有的。

        这一日,青城长公主在和洗心玉谈到洗心玉在毛乌素的事。洗心玉没想到,青城在对她的言谈中,突然似耳语似的低声夹了一句:“我要救你出去。”

        她简直不敢相信,吃惊地看着青城,但青城仿佛没有说过这句话,仍娓娓而谈。

        “你是怎样杀了阿里侃的?再给我说一遍?”青城还在以平常的语言在说话。

        洗心玉立即明白这是真的,她很佩服青城的机智。

        “可你呢?”她低声地问道。

        “还管我,他们要杀你呢。——你们已无法走出沙漠了,是不是这样?”

        “自然,我们那时面临绝境,正好遇上了阿里侃。——可要是会危及到你,我宁死不走。”

        “你要知道,我可是长公主,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放过依梅庭。——于是,你就夺了他们的马匹和辎重,这样才得了生机,是不是这样?”

        “正是。——你有什么办法?”

        丛驺给青城出的主意使洗心玉相信了,尤其是还有依梅庭一事。

        “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好了。——哈哈,真行,没想到倒是阿里侃救了你一命。”

        这几天,青城长公主离开洗心玉时,都是丛驺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再也不让左仪参与),另又夹杂着几个宫女。青城这人平日言语不多,因而有冷公主之称。每次,丛驺走在前面,叫开狱门,在昏暗的灯光下,丛驺用灯笼照着路,走过那昏暗的夹道。看守大狱的狱卒都毕躬毕敬,看着她们走远,然后才关上狱门。

        一连几日都是这样。

        这一天,下着小雨,同往常一样,夜色如墨,寒气很重。丛驺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叫开狱门,长公主要回府了。只见,青城和洗心玉互一作揖,道别,然后从小院中朝狱门走来,丛驺用灯笼照着昏暗的路。长公主走到狱门前时,不胜寒意地裹了裹披在身上的斗篷,然后一行人走过那长长的夹道,消失在那深深的无边无际的夜雨之中。

        深夜,惊天动地的事情就出现了,左仪来御史府出首,说丛驺放跑了洗心玉,御史府大狱中关着的是青城长公主。这事立即惊动了朝廷。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呢?原来丛驺早就注意到长公主和洗心玉有某些相似之处,但她不说。后经左仪说出,为酬知遇之恩,这个功于心计的女子,就构思了这一幕“金蝉脱壳”之计。

        第一步,她选择晚上,模糊了两人的差异,可以以假乱真。第二步她要长公主经常去看望洗心玉,以疲惫狱卒,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通过这几天的暗中操作,到了今天晚上,长公主便和洗心玉掉了个个,把自己锁在大狱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洗心玉救了出去。当丛驺带着洗心玉一到长公主府,骑了左仪早已为她们准备好的马,拿了通关券,并亲自陪洗心玉过了横桥,对付过那些查巡霄禁之人。然后出了南门,就这样将洗心玉放了出去。当丛驺再次复返长公主府时,左仪正为事态的发展担着心思。一见丛驺复返,大吃一惊,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既而又很感动。

        丛驺说:“这是我计议好的,——走,还是要走。但有些话,不能当着洗夫人的面说。时间又紧,所以我先送洗夫人走,先将这要紧的事做完。现在我回来,是要将一些事对你说明,否则会白搭了你一条性命。”

        左仪没想到丛驺在这样危急的时刻,还能做得这样从容,实在是很感动。

        “这事,记住,从头到尾你都没有参加,这,不待我说,你也是明白的。”丛驺不慌不忙地说下去,“所以,我只让我一个人来做。左仪,不,不是这样,我身为御史少史哪能不明事理?只是身在此中,不得不为而已。我也不仅仅是帮助长公主,其实,我早已厌卷了这刺探,早已心生退意。只是想借着这件事,来实现我自己的愿望罢了,当然,也帮助了长公主,救了洗夫人。现在洗夫人已出了咸阳,我所作的事已经作完,所以我要走了。左仪,千万要记住,将这一切都推到我身上,这也是事实。再就是推到盈夫人头上……”

        “盈夫人?为什么?”

        “对,盈夫人,反正她是死老虎,多我这一条也算不得是陷害。就说我被她收买了,我至所以向公主讨要百两上金,就是为了做这一个假相。现在这包上金就放在我的卧室里,明天,你带廷尉府的役卒将它搜出来,那里面放着我和盈夫人勾结的一切证据。我不担心长公主,我担心的是你,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是想说,盈夫人因洗心玉长得象姜弋,要救她,就买通了我。我则利用了长公主的愿望和天真。这事不在于真不真,而在于必须要有这件事,这是在给朝廷准备一个借口,这才是至关重要的。记住,就按我这个说。我把希望寄托在皇上和几位老臣身上,我很了解皇上和他们,这是不会错的。……就说我回来时是一人,想拿走这包东西,被你们发觉了,只得苍惶逃走。……等我走了半个时辰之后,你就去告官,一定要去告,否则我就白操了这一番心。其实,我走了,倒也自在,反倒是你留在长公主身边,处境更加艰难。告诉长公主,丛驺永不忘记她,永远铭记她对我的厚待和宽容……,长公主就交给你了!”

        丛驺说到此,对着左仪就要下拜,被左仪一把抱住。左仪那能不明白,知道丛驺为了长公主,已经将自己的一切都抛开了,哪有她说的那么轻松?从此她将亡命天涯,伴随着她的每一步都是被捕、死亡。但就在这样的险境中,她还想到了她,为她安排好了退路。想到这里,不禁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丛驺自然是为了长公主才做这一切的,但也不全然,这个御史少史,其实是个极聪慧的女儿家。她早已从这纷繁变乱的政局中,看出了动乱和败亡的征兆。她身为御史侦探,那有不识人的,何况皇上,扶苏、胡亥她都见过,她才不相信皇上会看中胡亥,赐死扶苏,她知道此中一定有阴谋。但这,她又不能说。如今胡亥当了皇上,赵高得宠,她就有预感。感到有一种象冰一样的寒意,正向这个皇朝袭来,并迅速地布及她的全身,将将她送入死地。现在,她已明了,知道这个皇朝的不可救药,知道她的衰亡是迟早的事。因此,她不想搅在这片浑水里,更不想去同流合污,她要抽身跳出,以保持自我的人格完善和不苟于世的冰清玉洁的情操。

        只是她舍不得长公主。

        是洗心玉之事,才促使她下定了这个决心,她决定在这出走之际再帮助她心爱的长公主一次。

        丛驺骤然出现,又骤然消失,真令人感佩这世上竟有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儿家,比起那些王公贵戚显爵公卿不知要高明豁达多少倍。一朵飘泊的行云,洒下一场及时雨之后,又云卷云舒地飘走了,你不知道它将会停留在那一处山岫间,又不知它将会归之于何处的虚无飘渺之乡。

        是的,我们将永远不会知道,丛驺的余生将会怎样度过。

        或许在后来人偶尔驻足的山野间,一个颤巍巍的老婆婆从我们身边走过;或许就在那一泓溪水边,那个正在浣纱的中年妇女,用湿湿的手一撩鬓发;或许……。不管怎样吧,丛驺虽然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但在人们的精神世界里,这样高洁的倩影将永不会消失。她似一缕飘逝的云,越是远离我们的视野,远离我们的视线,她的形象就越清晰,越美丽,越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