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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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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一觉又东行

书籍名:《大风秦楚》    作者:寄萍踪


        再一次地走在往东去的驰道上,只是上一次,已是十几年前了。那一次是在夏末,这一次却是冬末。景色依稀,却不可辩,似乎似曾相识,却又全是陌生。上一次是他一人,这一次却跟着良吉(良吉在咸阳也呆不下去)。

        他们出了潼关,风雪中,开始了一段上山的行程。右边是深深的河谷,河谷中是湍急的流水,河对面是缓坡、林丛,田畴在雪霰中模糊不辩,景色静穆而又寒瘦。马蹄下的山路破碎,到处是萎黑的蒿草、枯苇,偶尔遇到一两个农舍,仿佛有隔世之感,且又大多破败不堪。路边的流水沟挂满了冰凌,依然有汩汩的流水在不断地流。左边是一突兀的巨石,突出在山岩边,岩上立着一片光秃秃的栾树,那灯笼似的子实在风中抖瑟着。山路崎岖多曲折,似乎没有路了,又豁然开朗,显出一大片的平垅,但却异常荒凉,没有人烟。他仿佛还记得,当年走过这里时,这里还是一个村子,他曾在此住宿了一夜,如今却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仿佛有一支大手,把这一切都抹去了,他真不相信,如何能抹得这样干净?

        “莫非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他对良吉说,“这儿,那儿……分明是有人家的,我还记得他们的模样。”

        “老爷,记忆是会出差错的,明明是,却往往是自己错了。不过,这次或许并不错在老爷,修驰道的时候,两边拆去了多少人家……”

        “是吗?那他们到哪里去了?”

        “老爷,你也太忠厚了,黔首百姓都是草,谁会在乎一根草呢?再说,一根草,是不会死的,你不用记挂他们,他们总能活得好好的,茁茁壮壮。”

        他们转过路顶,道路开始向下。

        那路特别陡,马都走得非常小心,那弯也转得特别的急。真不知当年,始皇帝东巡的圣驾是如何小心地走过去的?

        “这路修得?……也真是的,”北门晨风颇不以为然,他认为这修路的简直是蠢才。按他的主意,无非是将山顶削平一点,或将路右的陡坡填平一些,那山路就可以平缓多了,也就不显得这样险峻。

        良吉听了,就笑了起来,说:“老爷真不知修路的艰难?”

        转过一道特别陡峭的山道,然后是一道缓缓的下山道,这道直而且平坦,望不到尽头,两边都是荒地,天地间只有黑白二色。

        “老爷这一去,也放得下家眷?”

        “噢,是吗?”答非所问,北门晨风并不想告诉良吉,自己和他一样,如今也是孤身一人。但良吉的问话,却引起了他的伤感。其实,他颇有些后悔,不该这样对待美丽居。如今,真不知她怎样了?假如支可天那恶贼再来纠缠……?他只有不想,狠了狠心,“她与我,如今有何相干?是死是活都是她自己的事。”但心中却又难解。

        当年,他行进在这东去的山道间,想的是燕姜夫人,是她的托付。如今,他想起了洗心玉,这真是一种宿命。两个毫不相干的女人,却阴差阳错地长得一模一样,就这样地改变了他的命运。想起洗心玉,心中就如一阵刀绞。如今她已是别人的妻室,这几年,一点音信也没有。他想象得出,洗心玉一定是和韦蒲在一个不知名的深山老林中,过着平静安祥的日子。她一定过得很幸福。或许,早就把他忘记了,而且忘得干干净净。

        洗心玉那柔弱的身姿,就象这身边的雪花一样,那样柔和而又不可作摸,又是那么的冷漠,一次次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无法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柔软。

        “我在做人上可能是太失败了。”他想。

        “……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他又想起了美丽居。“固然不可饶恕,可都是因我而起,她所做的一切,不都有着我的一半吗?如今,我却这么狠心,把一切都推到她身上,这对她不公平!”

        “我真是不可救药了,怪不得小玉会离我而去。”

        他继续想下去:“美丽居对我的爱比洗心玉深,无论我怎样对她,她从来没有离弃过我。”想到这里,他感到很伤心。因而想到,假如再有那么一天,自己能见到她,他一定要求她宽恕。然后,再劝她改了,再……。他想,如能和她恩恩爱爱的,象洗心玉和韦蒲一样,找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不管别人怎样看待她,自己也要爱她一辈子,让她悔悟过来。

        他就这样,一路上胡思乱想,但每一次他都得不到结果,始终无法将自己的矛盾心理安排得妥妥帖帖。

        不一日,天地间渐渐显出早春的嫩绿,马陵道上的黑松林依然象当年那样莽莽苍苍。他依然是想起了二百多年前的马陵之战。当年,他走在这山道上,也是见景生情,油然而生的情怀,此时又油然而生。多少英雄豪杰在这一依然青山斜阳的天地间,演绎过多少波浪壮阔的历史画卷,给后人留下了多少值得人敬仰的人生和感叹。而自己却是这么渺小,蹉跎岁月,什么是英雄豪杰?他似乎感到自己的生命毫无价值。

        舍门里就在眼前,舍门里客栈废墟上又建起了新的客栈,只是略显矮小。

        那片巨大的古柳依然存在,飘着一片嫩黄的柳花,似有似无的绿色。

        他和良吉进了客栈,当年酒垆前如今却坐着一个俊俏的少女,野花一般,但很瘦小。

        见有客来,这少女出来牵了马去,又扭动着腰肢款款地走了进来。她整了整衣襟,故意松挽着右衽,露出胸脯雪白的一痕,显得很有肉感。她很有些知道自己的美丽。那年月,多艰难,什么也没有,她本是卖给这店主作奴婢的。没想到,这店主却逼着她干起了这种营生,来取悦地方乡绅和往来客旅。她一个弱女子,不敢违抗,不得不从。现在也做得熟练起来。

        除了麦饭和汤饼,及一些粗蔬干菜,淡薄如水的米酒,便什么也没有。

        北门晨风并不奇怪,一路上他都是这样过来的。只要肯出钱,有时也能弄到一些肉食,比如羊肉。假如能买到一只老母鸡,那一天就是享福的一天了。

        “鸡?这里那里有鸡啊?”这女孩儿掩嘴“吃吃”地笑了起来,听良吉这样说。

        她笑得有些淫荡,用手掩着她那有些小巧的嘴,目光乜斜地盯着良吉,勾魂摄魄一般。这样的女孩儿,男人喜欢。良吉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孩儿对他表示这样的亲热,快活得眼睛放出光芒来,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了。

        “小娘子,你就不可以想想法子吗?我们又不是不给钱。”

        “假如我是一条羊腿就好了,让你吃,”这女孩儿挑逗着,用手挽起衣袖,露出她那还算丰腴的雪白的胳膊来,推到良吉的面前说,“就让你咬,——你咬呀!”

        “那我就真的咬了?”

        “让你吃了,吞了才好呢!”她把手臂递到良吉嘴边,塞过去。

        北门晨风皱了皱眉头,他为这很有些看不惯良吉。他只是看不惯良吉,但对这些卖身为娼的女孩子总是感到惋惜,从不鄙视。

        “你去吧,”他对这女孩子说道。

        “你们也不让我陪陪你们吗?两个大男人,多没味,你们总不会小气到连请一个女孩儿都不肯吧?”

        “老爷!”良吉很是喜欢她,他向北门晨风恳求道。

        北门晨风也有点怜惜这样的女孩子,他不坚持。

        良吉知道北门晨风是应允了,很高兴,对那女孩儿说:

        “算我请你好了,总得搞点肉食来,这样也太清淡。”

        女孩儿接了点碎上金,说:“我去试试看。”说着便出去,过了不久,就牵来一只半大狗。良吉见有肉吃,立即来了劲头。那女孩儿叫伙计将这半大狗拎去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端上来一大盆香喷喷的嫩狗肉。北门晨风不去理睬他们,这是他的通病,当年对支可天,他也是这样,他吃他的。良吉真是喜欢上这女孩子。那时的人们,没有什么节烈观,也不大看重贞操。这女孩儿漂亮、活泼,对良吉好,良吉被她迷住了。

        喝着那寡淡如水的酒,北门晨风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打量着这新的店堂,想象着当年,就是在这地方,他第一次看见美丽居……。

        那六月却有些醉了(到这时,他才知道她叫六月)。

        她唱了几支小曲,用筷子敲着碗边,声音很清纯,没有一丝做作。大多是唱一些女孩子苦的歌,后来她唱了一支《游子吟》:

        水无行止,泛彼舟辑,秋风苦炽,归无期。

        水无行止,苍茫何知?秋光炽逼,吾心非石。

        水无行止,邈以难期,秋意何澹澹兮,无以泪。

        听着这支歌,北门晨风颇为伤感。

        当年的美丽居,不也是这样一个少女吗?她就坐在——,是的,她就坐在那里。他仿佛还看见当年的美丽居,披一件海棠色的斗篷,着一件榴红的紧身衣,头戴一顶镶金滚银的笠帽,一张粉红色的面纱罩着她的面庞。当时,她的面庞是看不见的,但现在,北门晨风却透过了那面纱,看到面纱后美丽居的面容,他的心一阵悸动。

        “嘤嘤……”他听到了哭声,才从沉思中醒悟过来。

        是六月,她是醉了,正伏在良吉的手臂上痛哭。

        “你喝醉了,别,别……”良吉正劝她。

        “我醉我的,与你何干?”六月很是伤心,说完这一句,又猛地灌了一大碗,“醉死才好呢!”

        “怎能这样说……”

        北门晨风看出这六月很不幸,便说:“姑娘,你有什么不幸,说与我听,或许我能帮你。”

        “谁会帮我?你们这一个个大老爷们,只会寻欢作乐……”

        北门晨风便不去理她。

        “姑娘真的不能再喝了。”良吉很是心痛,拿过她的酒杯。这和六月以前遇到的所有男人不同。

        六月哭了一会儿才停住,止住了悲伤,直接了当地对良吉说:

        “客官,小女子愿侍俸客官一宿。”

        “这……,不,不!”良吉一听这话,吃了一惊,他真没这样想过,他太喜欢她了,认为那是亵渎。

        “去你的吧,你是看不上我。”六月恼怒了,她为今天的失手而恼怒。

        “怎会?”良吉说,“姑娘在我心里,就象仙子一样。”

        “骗谁!”

        “天日可鉴,这可是我的真心。”

        “那你就算是救救我吧,如今天我接不到客,老爷是不会放过我的。”

        北门晨风盯了她一眼。

        “这么利害呀?”良吉似不信地看了看她,又为难地看了看北门晨风说,“姑娘,你说吧,我家老爷是个侠士,他不会不管你的!”

        听着六月悲切的哭诉,她不讲自己是被卖为奴的,只说是被店主强抢来的,并逼她为娼,这使北门晨风和良吉十分愤怒。

        “我不想这样过,我不想!”六月悲切地哭泣着。

        “老爷……”良吉义愤填膺,求助般地看着北门晨风。

        “可……?”北门晨风也为难了,这样一个小女子,他拿她怎么办?总不能带着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上路吧?

        “我愿侍俸这位客官一辈子,如不嫌弃,只求老爷救我出苦海。”六月拼了性命,她不止一次这样做过。但每一次都是那些龟老儿欺骗了她。但她不悔,她相信眼前的这二位主仆。

        “良吉,”

        “老爷,你就救救她吧。”良吉又对六月讲,“你不必这样,我可不能乘人之危……”

        “我是真心实意的,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你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我真心的愿意侍候你一辈子。”

        “如果是这样,那就没有什么麻烦了,良吉,你是否喜欢她?”

        “老爷,看你说的。”良吉有点扭捏,不好意思。

        “那就恭喜你们了,我在这里,先祝福你们两个恩恩爱爱,百年好合。我答应你,带她走!”

        这里发生的一切,均被那杀狗的伙计看见,立即去告知了店主。店主一听,这还了得,立即带了七八个庄客过来,一拥而入,将他们团团围住。

        六月忙躲在良吉的身后,吓得面如土色。

        “什么鸟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店主煞是生得凶恨,冲将过来,就要抓人。却被北门晨风一剑逼住,众庄客那里见过这阵势,只是叫喊着,不敢上前。

        “是要人,还是要命?”北门晨风厉声喝道。

        那店主被剑逼住,如何敢动?知道这是一个利害的,早已失去了威风,嘴上却不绕:

        “好汉总不能平白无辜夺我奴婢?天地不容。”

        “你逼良为娼,本就该死。”

        “节侠岂可听她一面之辞,我可是有卖身文契的。”

        北门晨风一听此言,才知六月的话不可全信。

        “求老爷救我,老爷如不管奴婢,奴婢就要被打死了。”六月慌忙给北门晨风跪下。

        “那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了她。”

        “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你是从也不从?”北门晨风只掣动了一下剑,那店主的脖子就出现了血痕。

        “节侠如要杀我,不也是一条命吗?”这厮依然不惧,“但我也不愿拂逆了节侠的主意,我就将她卖与你。”

        “卖与我?”

        “正是。”

        “那好吧,你说?”

        “一谥上金。”(比城邑中要便宜一半)

        “我哪有这许多钱,给你十五两。”

        “这不是强抢吗?”

        “给他。”北门晨风对良吉吩咐道,随手将他推开。那店主虽然百般不愿,却不敢再言语,只得接过上金,与众庄客去了。

        “你呀,差点叫我成了不义之人。”北门晨风对六月埋怨道,他不知道六月是卖身为奴的,而夺人奴婢,是为时人所不齿的。

        六月乖巧,忙拉了拉良吉。

        “谢谢老爷了。”她和良吉双双对北门晨风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良吉娶了六月,夫妻二人自然尽心尽力地来侍候北门晨风。有了六月,那日子也自然不同。北门晨风总觉得此次东行,好象和上次差不多似的。上次收了支可天,这次收了六月,人生似乎总是在不断地重复着过去,却又在不断地更新着内涵。而自己却总是这么寂寞,总是不断地在嗟叹中虚度。他的日子过得甚至连良吉都不如,这样,他又喟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