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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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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一夜白发生

书籍名:《大风秦楚》    作者:寄萍踪


        美丽居载着淑儿一口气跑了数里,回头一望,不见了葛仆夫妇,只得停下马来,躲进一片杂木林中。她将困乏的淑儿安置好,自己复来到路边,见人就问。人们纷纷避开她,好不容易拉住一个,却说:“不知道。”美丽居真的有点绝望了,她深信葛仆夫妇遭了难。到这时,她才知道,葛仆和瑞兰对她的重要。这样一想,就放不下淑儿,忙转回林中,却不见了淑儿,这一吓,把她吓蒙了。她急忙上了马,提着剑,发疯般地张望,大叫:“淑儿,淑儿!”却没有回答。她开始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转出林子,什么也看不到。又转回林子,下了马,一片草丛一片草丛地寻,一个土丘一个土丘地搜,先是搜到这片林子的北边,什么也没有。又往南搜,“淑儿,淑儿”地叫,她的声音几乎都是绝望,都在颤抖,她的泪水几乎化成了血。

        “娘,我在这里呢!”在一片草丛中,淑儿正伏在那里。原来是一群难民拥进了林子,淑儿怕他们是坏人,躲开了,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林子南面。

        “淑儿,我的淑儿!”美丽居一把把淑儿紧紧地抱进怀里,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号啕大哭起来,哭得浑身都在颤抖。

        “娘,有人!”她突然听到淑儿的惊叫声,回转头来,见是两个淮南兵,正向她走来。他们看见了马,看见了这么漂亮的女人。美丽居这时正是精神恍惚的时候,两个淮南兵不知利害,要来奸淫。美丽居突然醒悟过来,立即抓起剑扑了过去,仅用数剑,就将他们结果了。此地不是久留之地,她将这两个淮南兵劫掠来的财物装了一包,背在肩上,抱了淑儿上马,远离了濠水。如今,真的只剩下她一人了,带着女儿,格外地凄凉。她走了好一阵,仍不死心,又回转马来,重新来到濠水。这时败兵已过,濠水边空无一人,只有拉拉杂杂的弃物丢得到处都是,偶尔也有一两具尸体。

        “葛仆,瑞兰!”在这空荡荡的平野上,只听到一个女人,在凄凉地呼喊。回答她的只有风声和一群野狗的吠声。

        美丽居仔细地察看每一具尸体,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她想在其中找到葛仆、瑞兰吗?显然不是。她已不大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这只是一种机械的动作。当然,她什么也没找到,一直到暮色四合,只有等待来日了。她载着淑儿来到一片瘫蹋的破草房内,在这里可以避风雨。她又用剑砍了一些枯草,她只有一只手,做得很艰难。但为了淑儿不挨冻,她全然不顾。

        “娘,我饿。”

        美丽居不由得眼睛就红了,在这荒山野岭,你叫她到哪里去找吃的?她只有紧紧地抱着淑儿,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她自己的唯一生命。她自己也早已是饥肠辘辘,可她没有感觉,她抱着淑儿,就被淑儿背上的包袱里的上金搁住了。“这是什么?”她用手去掏。问。

        “兰姨给我的。”

        美丽居一拿到这包上金,马上就明白了一切。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将这包上金往地上一摔。

        “娘,我怕!”

        淑儿的这一声叫,使她恢复了理智,她不由得笑了起来,继而又紧紧地抱住了淑儿,伤心之极地痛哭起来。她知道葛仆、瑞兰夫妇已弃她而去,心中恨极,满腔的仇恨不知向谁去发?只是,当她再一次把这包上金拾起来时,她似乎感到了什么?感到了瑞兰心中那一点柔软的部分,顿时惊呆了。她好象才第一次看清了自己:难道真是我错了?连这从小在家的奴婢都被迫离开了我?这一想,她感到很不是滋味。

        这一夜,她没睡好,荒野的狼嗥声那么凄厉恐怖,象哭一样,她只有用石块顶住门,升起火来。看着懂事的淑儿挂着泪水地睡去,她自己则一直在想着葛仆和瑞兰。不知为什么,她不恨他们。人生,处在不同的处境中,会使人对人产生绝对不同的看法,特别是自处苦难自处人生最底层的时候,往往更易看清人的本质,而心生宽容。真的,她真的不知为什么,现在她并不恨他们,就这样,一直静坐着等待天明。她真的很希望葛仆、瑞兰会回来,她真的不会去追究他们。

        天亮了,她在一个小水洼边,梳理自己的乱发,临水一照,不由得大吃一惊。水中的倒影是谁呀?自己都认不出来了。中年的她仅仅在这几天,头发已经苍然。她的白皙的肌肤被寒风和艰辛地跋涉弄得黝黑,而且这种黑,是没有光泽且显得那么脏的黑,她已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了。现在看到她,就是一个饱经风吹日晒的农妇。她有些咳嗽,受了风寒,知道葛仆、瑞兰已弃她而去,反正不知道也一样。如果再这样等下去,自己和淑儿会死在这里。她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自己身后荒草丛中,一阵树枝折裂的声音,紧接着,就听到淑儿的尖叫:

        “娘!娘呀!”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转过身来。那场景真叫她大吃一惊。她看见了什么?她看见了一头硕大无朋的野猪。这是一头单猪,是一头最可怕的单猪,且是冬季发情期的单猪。那野猪正站在荒草丛中,对着不远处的淑儿。它那长长的獠牙象两把匕首,磨得雪亮的匕首,闪着寒光。面对这野猪,面对这巨大的自幼生成的心理障碍,美丽居的头脑“轰”地一下就大了。她只感到自己全身的肌肉发紧,不自觉地就颤抖起来。她实在无法克服自己这巨大的心理障碍,但她又实在移不动自己的腿来逃避。这时,那野猪低下了头,这是野猪要攻击的信号。“淑儿,淑儿,你千万别动!”她叫道。她突然明白淑儿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一刹那间,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在自己女儿面临生死的关头,母性的觉醒突然主宰了她,使她突破了这心理壁障,她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一手抱起淑儿,一手持剑站在那野猪前头,她要和这畜牲拼命了。浑身依然在微微颤抖,但现在这已不是害怕,而是因为肾上腺素的分泌,使她处在一种极度地亢奋之中。此刻的她,就不再是人,而成了兽。她那颜面抽搐着,生出一种极度凶狠的模样,为了护住自己的女儿,她是再也不怕任何危险了。

        那野猪抬起头来,看了看她,不知为什么?也许是美丽居的气势,也许是刚交配过,也许……,天知道为什么,反正这畜牲没有攻击,而是抬起了头,有点悠扬自得地看向林中。这时,美丽居突然想到,曾有猎人告诉过她:遇到野猪,千万别慌张,别让心跳。野兽能听到人的心跳,心跳一反常,它就知道你害怕。你应盯住它,一点不能慌张,慢慢地倒退,离开它,直到安全为止。现在美丽居就在这样做,她抱着淑儿慢慢倒退,脱离开这头可怕的大(豕贲)猪。

        她终于离开了危险。

        这一瞬间的危险,在美丽居的心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她几几乎站不住了,要瘫软下去一样。但也感到自己突然变得坚强了许多,假如现在再有一头野猪窜出来,她坚信,自己将不再害怕。那幼年时所产生的巨大心理障碍,在这一瞬间,被她突破了。她感到有一种新生的感觉,觉得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兴奋,使她的心理强固了。她一把抱住淑儿,禁不住热泪就流了下来。

        她把淑儿放放好,现在她从容了许多。面对生死一瞬间,人,或许会真的产生出新的感悟,觉得生命之宝贵,觉得同类之可亲。由此,她又想起了葛仆和瑞兰,不由得又热泪盈眶,现在,她真的原谅了他们。也由于自己的心理突破而产生的自豪使心态平和,继而产生了宽容。黄公虔说:“人应该宽容、豁达。”她突然想起在太乙山迁园,有一次黄公虔这样对她说。当时,北门晨风也在,那时自己是这样回答他的:“有你这一说,天下的坏人就多了。人做了坏事,达到了目的,再来说什么冤冤相报,就是此说的出处。可我不,凡是伤害了我的人,我一个也不宽恕。由他们去说好了,我宁愿死,也决不故作姿态。凡是做了坏事的人,必得得到报应!否则,天理不公!”在这一瞬间,她似乎又重新捡视了自己的一生。虽未生出检讨,却明明白白地对自己哂笑了一番似地摇了摇头,她是有点想法了,但却不悔。她还有什么要求呢?是啊,今天,她能逃过这一劫,她对上天只有感恩,对人世间的一切恩恩怨怨,也就看淡了。现在她能容忍别人对她的伤害,只为感谢上苍,让她还能拥有女儿。并且还在心底里,不断地向上苍祷告,希望老天保佑,能让她找到自己的夫婿。

        说不出有多少留恋,想着葛仆和瑞兰,她毫无心绪地上了马,一步一回首。她还是满怀希望,希望有奇迹出现。

        她找了个有人家的村子住下。

        楚汉正激战在垓下。

        一天,她带着淑儿来到村口山丘上,这些天她一直咳嗽,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她坚持着,怕自己真的一旦倒下,那淑儿怎么办?她们来到山丘上,只听见远处又响起了一片奔腾的马蹄声。她伏下身来,原来正是汉军在追杀项羽。项羽和季姬突出垓下重围,率着他们数千人马退至钟离,与赵克爽将军汇合。但汉王和韩信锲而不舍,追踪而至。赵克爽、郑述力主项王南下,并要季姬随同,他们认为,这也是对季姬的最好保护,也希望季姬最后能放弃她自己的主张,助项王恢复西楚。他们希望他们先去阴陵,再到历阳,渡江回江东。他们自己则在钟离阻挡汉军。这样,项羽和季姬率千余人马渡淮去了阴陵。赵克爽和郑述则率他们不多的将士在钟离与汉齐诸侯军激战了两天,很快就土崩瓦解,赵克爽、郑述战死。这为项羽争取到了一点保贵的时间。

        美丽居这一天看到的,正是赵克爽将军的残兵败卒在溃散。汉王刘邦命灌婴、龙应奎、依梅庭各率五千余骑,追击项羽。只见漫山遍野的轻骑呼啸而过,他们直指阴陵。除恶务尽,再也不会放过项羽了。垓下一战,汉王刘邦聚歼了西楚近十万大军,大势已定,现在是穷寇务尽的时候。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美丽居目力所能及的地方,一闪而过。

        “北门晨风!”美丽居看见了自己的夫婿,这一刻,她差一点晕厥了过去。

        “北门,北门!”多少苦难,在她的心中都变成了欢乐,即使再来十次,她也会全然不悔。只要能见到他,她命中注定了的宿主,她就能面对一切艰难困苦。

        “淑儿,快看,那是你爹,那是你爹啊!”她拉过淑儿,无法掩饰自己的喜悦。

        “哪个?”淑儿根本找不着。

        “那一个!”

        “是不是那个长着三绺胡须的……”

        “对,那是你爹,是你爹!”

        “儿啊,我们走,”美丽居立即来了精神。到这时,她才真正相信,自己这一趟苦难之旅值得,自己已经获得了一切。她想起了六月的话:——六月是个多么聪明活泼的女孩儿啊——“老爷在此等了夫人好几个月呢。”北门晨风等了她好几个月,这意味着他完全原谅了她。她高兴得几乎都要死去了,她再也不顾自己的病体,立即尾随着汉军,朝阴陵而去。她相信,他们夫妻很快就能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