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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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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书籍名:《大风秦楚》    作者:寄萍踪


        项羽自钟离渡淮水,尚有千余骑,诸将尽失,唯有季姬紧随其后。

        刘邦率军攻下钟离后,命灌婴、龙应奎、依梅庭各率五千余骑渡淮水,穷寇务尽,全线掩杀。

        项羽、季姬率部一路奔驰至阴陵,迷失了道路。他们想去历阳,从那里渡江至丹阳。正迟疑间,见田间有老农在耕耘。项羽曰:“咄,老夫子,历阳何往?”

        “将军莫非是项王?”

        “事急甚,历阳何往?”

        “左!”

        左乃迷沟,是一片沼泽,河网沟叉纵横。这老农欺骗了项羽,其实往历阳,只须顺着一条小路前行,走四五里路即是大路。可见项羽暴戾无度,人心尽失。早知是今日,何必有当初。想当初巨鹿一战后,他恣意而为,坑杀秦卒二十余万于新安。焚咸阳、杀子婴;屠齐鲁、杀义帝,逞一时之意气,何其快哉!嬴得独夫之名,天下皆惧,终有今日。

        漫山遍野的辎重粮草,走失的马匹,残破的兵车,旌旗,毁损的刀剑,抛得到处都是。这路是越走越窄,越走越泥泞,好在天寒地冻的,故尚能行走。但经过人践马踏,冻土就化了,更加泥泞不堪。项羽命撒下稻杆草屑,但又有河叉相阻。荒芜的草野,布满了荆棘覆盆子的残枝。不时有人倒下,项羽皆置之不顾,也无法去顾及,只想赶快走出这困境。

        “刁民可恶!”项羽想起那老农就来气,知那老家伙欺骗了他。

        季姬不语,到了这个时候,她还能说什么?再说,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本来她完全可以离去,她又没降楚。但是,当她听到虞姬——自己的这个异姓姐姐——死得那么悲壮时,就决定了自己的去留。她想念虞姬,知道她死得很惨烈,也死得很可怜。“天底下的痴情女子,怎么都这么傻?——可悲,可叹!”她想。可她就是没想到自己,正在重复着虞姬的老路。但是,我们不能苛求古人,那个时代,人性朴质,尚义重信,胸怀坦荡,睥睨宵小,自尊重于生命。假如我们用政治权谋来评价他们,比如评价项羽,认为他政治上幼稚,行为上简单,不懂权谋机变,不懂孰重孰轻,那就大错特错了。其实当时,人们祟尚的正是这种磊落胸怀,就象是做人的原则一样,他们尊守着这些人生的底线,决不肯越雷池一步。这就是道德的可悲。而对汉王刘邦的所作所为,均为世人所不齿。其实就是今天,我们又可尝没有过这种思想呢?我们常常会欣赏那么淋漓尽致的生命泼撒,鄙视那种老成持重的权谋机变,不就是这种心态的反应吗?我们又说,不以成败论英雄,正是对项羽精神的一种认同和赞赏。《太史公书》中的两部本纪,也有太史公的鲜明褒贬,也记载了他们那一时代的卓立独行、积极进取的时代风范。季姬明白虞姬之悲壮,但她仍在重复着她的老路,她正是按照着这一种人生准则来行事的。项羽末路,弃之不义,那怕就是一条死路,她也只有走到底了。

        大泽中的行军极其缓慢,依梅庭的五千余骑已经追到。他和北门晨风兵分两路,钳形包抄过来,对项羽进行最后的攻击。只是二人的目的不同罢了,一个是想建不世之功,也有点想劝季姬归降;一个则是想完成自己对一个人的承诺,救出季姬。北门晨风的这种不可理喻的偏执,在我们今天这浮尚的时代看来又是愚腐之极的。可当时,一诺千金,人们对诺言的承守远甚于生命。

        楚军立即兵分两路,一在项羽的率领下,北距北门晨风;一在季姬的率领下,去迎击依梅庭。战事进行得异常惨烈,季姬一连杀死了十几个汉骑,寻着了正在督战的依梅庭。依梅庭何等聪明,早已明白,季姬不可说。季姬没想到,依梅庭竟是这样一个怯懦的人,本来,刚看到他,感情还挺复杂的。依梅庭深知季姬的为人,有点想不见面就了结了这战事。但真一见到季姬,不管人心中的价值标准怎样吧,对于刚烈正直执著的人生,总是怀有一种欣赏的态度,这是万古不变的。或谓之愚忠,或谓之愚傻,都是对这一种品德的肯定。季姬则视依梅庭为卑劣小人,想到自己曾经会为这样一个小人,乱了心性,仿佛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更加鄙视他。如今刀剑相向,她再也没有了欠疚、不安,不会手下留情了。只见她并不打话,持剑就上。

        “且慢,青城!”依梅庭依然叫她青城。

        “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公主是明白人,我有什么主意好打?只念在往日情份上,特来进言救公主。”即使青城不可说,依梅庭还是这样开始了,也是一种心态。表面上是为了做到仁至义尽,实则是对自己这种逐利的行为有份交待。

        “你还是救救你自己吧!”季姬如何不明白。

        “识时务者为俊杰,汉王招携以礼,怀远以德。德礼不易,无人不怀,乃天下明主。项羽荼毒天下,暴戾无度,公主仍不觉悟,助桀纣,为虎狼。今天下已定,项羽败迹,公主何苦为此暴君殉葬?公主曾救过我,我甚感念之,故在汉王帐前进言,只要公主肯降,既往不咎。汉王乃仁义之君,必厚待公主,望公主三思之。我念往日之情,特来尽一份情义尔!”

        “你以为天下人都象你吗?你也配谈情义?秦皇、项王待你不薄,你又何曾记得?弃义遂利,附炎逐势,只为你一人,陷人于水火,却说什么识时务,这也是做人的气节吗?今日背秦,明日叛楚,反复无常,何以言信?项王今日势败,用不着你说;项王意气用事,你也不配指点!但我想,项王不象尔等宵小,卑劣无耻。他有的是尽情泼撒的英雄本色,尽管有舛误,也是有舛误的英雄。不象你,没有灵魂,没有骨气,包裹着你的只有私利,只有你自己……”

        这一席话,说得依梅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尴尬不已,只是已经开始,他就只得再做下去:

        “你既说到背秦叛楚,公主不是亡秦的公主吗?今日如何在楚?既然降得楚,那又如何降不得汉?”这就是依梅庭的不择手段了,他明明知道季姬没降楚。“说得那么好听干什么?和我没什么不同!”

        “这岂是你这等小人所能了解的,小人以小人之心,我何必与你多费口舌,自讨其辱。你也别装什么样子,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知道今日沙场相见,定是刀剑相向,决无其它。可能还是立功心切,想以我来封侯进爵吧?”

        “劝你,是念在往日情分上,尚不觉悟,是你自己在找死!”

        “原形毕露!——懦夫!”

        青城这时心已死,情已绝。依梅庭离开楚营时,她尚存一念,难以一刀斩断。可今天,依梅庭竟已不想再见她,此后又如此苦苦相逼。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全无心肝,露出他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令她厌恶。更不打话,驱动坐骑。依梅庭知其利害,退回军中,指挥众部众上前,将她团团围住。怎奈季姬的剑艺实在是太高超了,她是天下唯一的二分仪级剑士,何人是她的对手?倾刻间,早已一骑突出,已到依梅庭马前。依梅庭见势不好,死命敌住。仅数剑,就被季姬手中剑一转,挑开,再随手一抹,早已着了一剑。忙拨转马头,季姬死命追来,她骑的是一匹良马,速度极快。依梅庭见势不好,知今日事急。此时季姬已到,依梅庭的死期已近,那里还顾得了颜面,大声哀求道:“公主,不看今日,也看往日,我对公主一片至诚……”

        他不说还好,青城一听此言,真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遂不说话,一骑上前,挑开依梅庭的剑,一剑将他刺于马下。

        “公主!”依梅庭慌忙爬起,一手撑在尘埃中,苦苦地哀求道。季姬略一迟疑,依梅庭见机,忙向旁一滚,这时,几员汉骑冲了上来。他一下得了性命,知道利害,大叫道:“上,拿下她!”季姬真没想到,依梅庭竟有这等模样,便再也没有了留恋。立即驱马过来,扎、刺、劈、挑,瞬间几员汉骑已倒在了尘埃中。一马撞倒了依梅庭,一个鹞子扑兔,杀了依梅庭。“无耻小人!”她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恶浊之气。

        季姬杀了依梅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看着尘埃中的温文儒雅的身躯,和更显高贵睿智的额角,摄魂夺魄的面容,又不由得伤心起来。可以说,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曾经信赖过的人,是自己誓愿与他同甘苦,共生死的一个人,如今都到了这个地步——兵戎相见。在这个世界上,她竟无一人可以信赖可以托付,若大一个世界,她就没有一个可共肝胆的人。想到这里,伤痛欲绝,一时愤起,剑光如雪。这时,灌婴已率军杀到。

        项羽一直在寻找北门晨风,想与他来一场痛快淋漓的搏杀。但,北门晨风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和他较量,他只想寻找季姬。这时,灌婴军已将项羽团团围困住。北门晨风便杀向纵深,正遇季姬杀了依梅庭回返来寻项王。季姬一见北门晨风,立即认出了他,知是杀母仇人。这时,季姬正在伤愤莫辩之际,一见到杀母仇人,一腔仇恨全汇入手中,一团怒雪般地冲杀过来。

        北门晨风见是季姬,大喜。这个他寻找了一辈子都不可得的季姬,如今就在眼前。他终于可以履行自己对燕姜夫人的承诺了,可以来解除掉自己的这一辈子的心锁。

        “小季姬,我是北门晨风啊!”

        “要的就是你!”季姬咬牙切齿,更不打话,劈面就刺。

        北门晨风忙挡住,知是误会,忙叫道:

        “你误会了,我是救过你的,你母亲燕姜夫人曾把你托付与我。”

        “欺骗,无耻,奸诈!”此时季姬正处在一种因痛伤心的状态之中,诸因莫辩,如何听得进去。如今的她,对谁都不相信。天底下全是卑劣无耻的人,都想以她的真诚来欺骗她,想以此来置她于死地。这不,这个杀母仇人,也说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真是无耻之极。可今天,今天的季姬,再也不是往日的季姬了,岂是任人可以欺骗得了的?如今,她恨不得杀了所有的人,何况是北门晨风。

        “你难道连你母亲都不信吗?”北门晨风不知季姬怎么会这样,一时着了忙。

        “杀母仇人,也来诓我!”

        北门晨风一听此言,知道季姬知道了某些真象。只是,她肯定是被误导了,也知道一时三刻说不清,且在这样的地方。遂打定主意,把季姬引到战场外去,便且战且走。季姬如何肯放过,紧追不舍。好在北门晨风剑艺高超,尚能抵挡得住季姬之剑。北门晨风这时虚晃一剑,往东便走。季姬追来。

        追到一山冈处,北门晨风见此地僻静,便拨转马头,对季姬叫道:

        “请听我一席之言。”

        季姬此时已被愤怒所主宰,如何肯听,一剑紧逼一剑。

        “你这个人怎么成了这样?早知这样,何必当初?你虽然知道了一些真象,但你并不知道缘由。你母亲是我杀的,是不得已,是为了救你,是为了对你母亲……,停一下,你停一下,——你听我说!”北门晨风一边抵挡着季姬的剑,一边忙不择言。

        “说得挺象,只是,休也蒙骗得了我。”

        “不信?你如不信,我现在就在救你,战你至此地,不就是要让你脱离险境吗?”

        “你以为我会苟且偷生吗!会再一次蒙受耻辱吗?”季姬又是一剑。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北门晨风只是抵挡,并不还手。“怎么就说不明白,难道你会追随项羽?”

        “是不是,又来了,全一样!”

        “是非,你总有吧?”

        “你认为呢?难道你就不明白?亏你还是飘零子?亏你还搏得这样一个好名声?”

        北门晨风听季姬这样一说,终于明白了季姬的心态,那就是即以死来承受承诺,决不易辙。既感佩又沉重。知道自己没救错人,遂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救她出去。正欲开口……。

        就在这时,山冈后响起了一个焦虑万状的叫声:“北门子,季姬!你们……”

        多么熟悉的声音,多么亲切的声音,这是北门晨风多少年来一直魂牵梦绕的声音,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声音。“小玉”!是小玉,是洗心玉,是洗心玉在叫他!

        “你们快停下来,别杀了,——别杀了!”

        这声音正来自洗心玉。

        洗心玉离开历阳后,终因感悟,直奔迷沟,恰巧遇上这汉楚空前的大搏杀。她忙牵着马来到山冈上,向前一望,正好看见北门晨风和季姬。才知果不如其所料,这两个傻子果然杀成了一团,不由得着了忙。仔细一看,季姬正在全力进攻,剑剑是实。而北门晨风只在防守,并不还击,并且还看得出,他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着什么。北门的处境很危险,季姬的剑飘忽纵横,迅捷已极。她的猿公剑既刁钻,又不拘常格,令人防不胜防。每一剑,都令她胆颤心惊,心中一急,就叫了出来。可这一叫不打紧,北门晨风对她的声音太熟悉了,从来不忘。多少爱,多少情,多少思恋,在这一瞬间全复活了。而季姬却不大理会,季姬对洗心玉的声音并没有象北门晨风那样的刻骨铭心。这一叫,北门晨风一回头,分了神。他只看见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洗心玉,象一片图画一样,从山壁上飘下来,飘下来。那么单薄,在空气中颤动。象精神病人幻想中的病人一样,具有不真实感。

        这一分神,季姬的剑已到,一剑把他刺了个通透。再一绞,那北门晨风立即从马上摔到了尘埃中。

        “啊!”洗心玉惊呆了,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不敢相信这眼前的真实。

        “——北门子!”她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

        这时,项羽正冲开重围,杀到这里,真不敢相信,季姬竟杀了北门晨风,叫了一声:“季姬!”

        季姬也正诧异于这眼前的瞬间变化,看着倒在尘埃中的北门晨风,又看了看那个已惊呆,站在那里的不真实的白色幻影。定睛一看,是洗心玉。“洗心玉?”这意味着什么?她一时想不起来。

        洗心玉不顾一切地跑向北门晨风,把他紧紧抱住。只见北门晨风的尸体正在微微抽搐,左胸上的伤口在汩汩地涌着黑色的血。她伤心欲绝,用绝望的眼睛抬起头来,看着季姬。愤怒而不知所措,浑身颤成一团:“你!——该死的季姬呀,季姬!……”她扑打着大地。

        “你杀错人了,你杀了我们一家人的恩人哪!”

        “一家人?恩人?”

        “季姬!”那边项羽在大声招唤,汉军正在漫山遍野地掩杀过来,容不得季姬再多想了。她被楚军簇拥着,迟疑地退去。

        “我是你姐啊,我是孟姬,你这个糊涂东西!”洗心玉气坏了。

        北门晨风倒在洗心玉的怀里,经过了一辈子的苦苦相恋,他们竟这样相会了。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表示,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感情,对方的珍惜。从此天人永诀。洗心玉不知道北门晨风的心中是否还有她?不知道他的心是否已有所改变?什么都不知道。北门晨风的一切思想,一切情感,都被这突然的死亡终结了,从此灰飞烟灭。只给她留下了一个空白。她的泪如泉涌,她的心碎了,疼痛之极。

        “季姬,你好糊涂啊!”

        “北门,北门!你醒醒……”她的手在颤抖,抖在北门晨风渐冷的尸身上,“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死,”她欲哭无泪,“你不知道,这一辈子,我爱的就只有你,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我所作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为了引起你对我的珍惜,为了在你的心中,留下我不可磨灭的影子,我只想占据你的心,其它的一切全是次要的。可你却不知道,你连给我一点儿解释的时间都没有,你没有给我一点在最后向你述说我情感的机会。你好狠心,我所做的一切,全白费了。”想到北门晨风至死都不明白自己对他的爱,洗心玉真的是绝望了。

        她用手轻轻地拭去北门晨风身上的血迹,泪水又涌了出来。

        “老天爷呀!”

        “老天爷,你对我怎么这样冷酷?我的亲妹妹,你竟让她在我面前,让我亲眼看见她就在我面前,杀死了我最爱的人。”

        “亲妹妹?对,亲妹妹,季姬,季姬!——季姬在哪儿?”她突然想起了季姬,一下子又着了忙。忙放下已冰凉了的北门晨风,惶乱地站了起来。只见到处都是向前奔驰的汉兵,他们正在向东追杀,要将剩余的楚军全部消灭。她顿时慌乱了起来,死者长已矣,而生者还在。她不能再失去季姬,失去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她必须要找到她。这时,她将北门的尸骸抱起,抱进一颓屋,拿一张苇席裹好。看了看,又打开,伏下身来吻了吻北门的额角,最后,无限哀伤地又看了一眼,再将他裹好。做完这件事,她立即上马,现在不是她悲伤的时候,她必须要去救出季姬。

        季姬随着楚军向东城败退,一路上都在想着洗心玉的话:“‘一家人,恩人。’‘我是你姐啊,我是孟姬!’亲姐姐?孟姬;孟姬,亲姐姐?她说她是我的亲姐姐,”季姬突然想起了冷萍飘说过的话“洗心玉……是你……亲姐……”。她还是不明白,洗心玉怎么就成了她的亲姐姐,“如果洗心玉是我亲姐姐,阿母为什么不对我说?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以她对洗心玉的了解,“洗姑娘对我说:‘我是你亲姐姐,我是孟姬’。这一定是真的,洗心玉不是个轻率随便的人,不会胡说。她又说,‘北门晨风是我们一家人的恩人。’这又是何指?,难道她不知道他杀了我母亲?如果我母亲就是她母亲,那在咸阳大狱中,她为什么不对我说?不过,也真奇怪,她怎么也有一块和我近似的宝石?”季姬拉出了挂在自己脖子下的半块羊脂玉,那上面刻着的是一只燕子的尾部。“要不,是她见到了阿母?是啊,阿母为什么要那样千难万苦的去找她?真奇怪?一切都不可解释,一切都存在着诸多疑点。要不,只能是这样,不知什么原因,洗心玉离开了父母,父母不知道,可这怎么可能呢?如果是这样,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假死。”季姬是剑道中人,虽不近旁门左道,但还是有所了解。对旁门左道,剑道中人不屑一顾,却不能不了解,所以季姬还是了解的。想到这里,季姬心中豁然一亮,“对,只能是这样,一定是那冷萍飘用剑坛上的聚魄离魂丹下了药,让孟姬假死了,父母自然不知道。父母不知道,自然阿母也不知道。只是她心中存疑,不相信天底下竟会有这样一个长得象她姐姐一样的人。但这种事,在没有确证前,当然不好乱说,以免遭到羞辱,所以她对谁也不能说。正是这样,所以她一定要去寻找洗心玉,而当她找到了洗心玉时,终于解开了这个谜……”

        “姐姐,我的亲姐姐。”季姬一下子激动起来。

        “她说北门晨风是我们一家人的恩人,这又是何指?如果这是真的,那,那就……”季姬真不敢想了。她想起了在和北门晨风格杀之际,难怪那北门子一剑不还,还说出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现在想起来,一切都顺理成章了。想到这,季姬感到自己可能真的是在一时气愤之下,伤了好人。如果是这样,她将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都是那个该死的依梅庭!”

        她感到自己有些精神恍惚,她相信洗姑娘,这次,可能真是自己错了。

        但是,已不容她再多想。

        当项羽和季姬退到东城时,龙应奎的军队也已杀到。他和依梅庭的军队归于灌婴统一指挥,在这里又进行了一番惨绝人寰的大搏杀。数百名楚卒与数百倍于已的汉军,进行了唯有一死以搏精神的顽强战斗。虽然这一支军队不是什么正义之师,但他们的精神却长存不灭。每一个楚军将士都战斗至死,在他们的身边,倒下了数也数不尽的汉军尸体。但汉军如密密麻麻的蝼蚁,前赴后继,踏着尸体,踩着血水,又潮水般地涌了上来。受伤的楚卒顽强地抵抗着,即使倒在地上,也用手支撑着大地,顽强地进行还击,直到被长戟刺倒为止。

        时已过未时,季姬已经杀了一整天了,数以百计的汉骑倒在她的剑下,她自己也身受数创。今天,她是不可能杀出去了,但她必须得掩护项王杀出去。于是项羽在前,季姬断后,她阻挡住急欲擒杀项王的汉骑。这样,项羽遂率得二十八骑,朝乌江退去。灌婴的大军绕开了季姬,逐鹿项羽。龙应奎本也要逐杀项羽,却被季姬一剑挡住。

        龙应奎毕竟是剑坛宿耆,此时,他已是鬓发苍然。只见他微微一笑,喝令军士退下,打马上前,对着季姬作了一揖。笑曰:“青城,老夫也不劝你,知汝志已决。吾再劝你,自是多余。老夫生平感佩之人,只有公主和江左桐风。但如今,所有的分争,都已尘埃落定,徐老将军已是故人,我不想再妄加评议。公主忠则忠矣,却是愚忠,不念天下苍生,只图一已虚名……”龙应奎这一番说辞,自然是为自己张目。他深知徐延龄深得人心,咸阳的黔首百姓都把他当神一样来祭祀,自己则被天下人目为不忠不义、无德无行之人,这是他最耿耿于怀的。他不直指徐延龄,只以季姬张目,正是他用心良苦的地方。

        “老贼休得辱及徐老将军。今天,我倒要为扶苏长公子讨一个说法。也让天下剑士明白,望夷策出在何处?”

        “人皆言,青城剑术天下第一,老夫倒要领教。至于那些往事,你要问也应该去问你的父皇,与老夫何干?”

        这是一场并不对称的格杀:季姬已是精疲力绝,身受数创;龙应奎则毫发未损,精力饱满。这正是龙应奎有持无恐的地方。今天,他就是要以青城的血,来证实自己乃天下第一剑士,来奠定自己在剑坛上的霸主地位。

        其实,两人的剑术只在仲伯之间,龙应奎妖级上乘,青城虽高出一筹,也只在毫厘。当代两个最高剑士的较量,并不见刀光剑影,反而是从容得很。看似平淡,却从平淡中见功力。每一剑,都让人感味良久。不懂剑的人,看不明白,真正的剑士才感叹这剑艺的博大精深,感叹这剑也有这样杀的?会感到有一种震撼。剑的最高境界已不在剑,而在剑士的气度,威逼四海,那剑就是一种霸气,就是一种敬畏。

        两人战至十几回合,季姬的伤口在不停的渗血,她感到自己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龙应奎看出季姬的剑已慢,虽是困兽犹斗,但她肯定是拖不长久。季姬用尽了她整个生命来与之相拼。龙应奎数次以为可以结束战斗,都被季姬挽回。这使得他的信心产生了动摇,在最后的一击中,他差一点中了季姬的迅猛之剑,正是季姬这最后用尽自己整个生命倾注于一击的一剑,使她露出了破绽,(不管什么样的剑士,也不管是什么层次的剑术,只要是剑,就有破绽。)被龙应奎一剑刺中。龙应奎之剑凶残狠毒,从不虚发,着了他的剑的人,没有不死的。季姬倒了下去。龙应奎见自己的目的已达到,犹记得汉王重诺:“得项羽头者,万户侯!”于是,急匆匆地拨转马头,追赶项羽去了。

        东城的战事已结束,太阳透过重云,照耀在这片战尘弥漫的大地上。只见尸身狼藉,枪殳纵横,整片原野一片死寂。大地真静啊,所有的汉骑步卒都在追随着那战声远去。阳光愤怒地射在这片雪原上,把天边的乌云镶嵌得既沉重又明亮。一支长矛,从尸首中插出,它的矛尖闪耀着一片冷冷的银光。

        一个女人,牵着马,来到这里,是洗心玉。憔悴又凄惶,她看着这人类的罪恶,看着这殷红的血,看着这些残肢断体,看着这堆积得层层累累的尸体。她只感到心地发紧。她真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进行这样的杀戳,为什么要进行这样的血洗?难道这一切,只是为了他们心中的所谓信念?

        但她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信仰,能比人的生命更重要!

        “季姬,季姬!”她呼叫着,用她那喊哑了的嗓子,在这片血染的大地上呼喊。这声音仿佛游丝一般,那样微不足道,那样渺小。她看着每一具尸体,寻找着她熟悉的身影,均不可得。她只是心存侥幸:“季姬或许还没有遇害呢?谁杀得了她?”但是,她从本能上预感到季姬已遭不测。不知为什么,刚才,她就感到心中掠过一阵极痛楚的绞痛,那一刻,她就预感到了。凡是有尸休堆积的地方,她掩住自己内心的憎恶,去翻动,去寻找。这些面目狰狞的尸体,有的还张着眼睛,有的还有体温,他们就死在了这片原野上。刚才,他们都还活着,鲜活蹦跳。他们都是人子,是父亲,是春闺梦里人。有多少希望,有多少怀想,又有多少期待,希望他们能搏得个封妻荫子的功勋,荣归故里。却不知他们将永远回不去了,以他们的血,肥沃着这片亲切而又沉重的大地,这片土地,是需要血才能肥沃的。

        “季姬,季姬!”她在以血在呼喊。

        她从东城往南,在一片显然是经过了激战的地方,那里的尸体堆成了山,在不经意间,她看见了一点青色。她的心揪紧了,那是多么熟悉的青色,那是季姬的青色。季姬这一辈子,都喜欢着一身明快的青色,这是一种并不跳跃的青色,透出一种宁静和稳定。这是季姬所特有的,她不敢相信。

        “季姬!”那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洗心玉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她踉跄地奔了过去,已经可以肯定这就是季姬了。她把压在季姬身上的尸体翻开,看到了发乱血污的季姬在一片鲜血尸体中间。“季姬!”这一天,上天给了洗心玉太多的苦难,让她看到了两个至亲的人倒在了她的面前。

        她抱出季姬,“妹妹,妹妹!”她一时都哭不出声来。季姬的青色戎服已被血染成了黑色。她抱着她,季姬的身体还是柔软的,她用手摸了摸她的鼻息。这一摸,令她狂喜起来:“季姬未死,还有微弱的鼻息。”她忙用那染血的战袍想替她裹住伤口,立刻,她就绝望了,那一剑已经刺通了季姬的胸膛,剑法之准、之狠,使她认定,这必是一个高超的剑士下的毒手。这是至命伤,季姬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回来了。

        就在这一刻,季姬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吟。

        “季姬,季姬,我是姐姐,我是姐姐呀,你醒醒,你看一看你的姐姐,你看一看你的姐姐呀!”

        季姬终于睁开了浮肿的眼睛,那眼睛中全然没有了神彩。

        “妹妹,你认识我吗?你还认识我吗?”

        季姬微笑了一下,说:“洗……洗姑娘……”

        “不,我不是洗姑娘,我是你姐姐……”

        “姐……姐?”

        “对呀,我是孟姬,千真万确的。是阿母——授衣,告诉我的。不,是仓庚,是我姨——冷萍飘。不,不,是她们两个告诉我的。我就是三十多年前你死去的姐姐孟姬,可我没死,我还活着。”洗心玉真不知该怎样来说明这一切。

        “我——信。”

        “姐姐这就来救你!”

        “不……,抱,抱紧我。我,我……冷。”

        “妹妹,你不能死,你不能再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世界上。”她紧紧地抱住季姬,紧紧地紧紧地抱住。

        “对,对不起,北,北……”

        “你不要说了,姐不怪你。”

        “你喜欢他?你说的,我……信,可我不……明……白?”

        “是他救了你的命,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真……糟……糕!”季姬象是在责备自己。

        突然,她感到心口一阵绞痛,口角又流出了鲜血。

        “姐,对……不……”一个“起”字还未说出口,贴在洗心玉胸口上的季姬的头就仿佛一下子被刈倒了似的,向左一歪。上天再也看不得这一幕了,他将他的这个人世间的女儿收了回去。

        所有的呼唤都没有用了,季姬的身体开始变凉。洗心玉再也哭不出来了,她只是紧紧地抱住季姬。她知道她冷,在这个寒冷的世界里,她的妹妹,冷。她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温暖过。这时,她突然听到了马蹄声,她抬起头来,看见了龙应奎。瞬间一切全明白了,是龙应奎杀了季姬!她放下季姬,站了起来。

        龙应奎本去追杀项羽,追了一阵,知道再也追不上了,于是回来打算割季姬的人头。他想以季姬的人头来证实一切。没想到遇到洗心玉,他没把洗心玉放在眼里。

        “龙应奎,我将为天下剑士,向你索命!”只见洗心玉把剑从前向右轻轻一指。所有的仇恨——师傅、哈婆婆、安仪师、季姬、田悯、归宾、玄月、辛琪、采薇、曲云芳、斗越门、西施罗、小伍起、红剑……,他们的面容,一一在她眼前闪过。这个武林败类,朝廷中的奸雄,“今天,你的死期到了!”刹那间,一股怒气开始从洗心玉的肢体上喷张,只见洗心玉好象着了魔一样,她的头发一齐散开飘飞,她的衣裙也已曳动张开,样子显得异常恐怖。

        龙应奎刹那间惊呆了,他明白这就是“原剑初创”,乃剑术之极境。只是他不明白,洗心玉何能在这一瞬间,就成就了这旷世未有的剑道之至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知道不可匹敌,正欲拨转马头,但他的死期已到。至剑、至简,没有一点拖泥带水,象雷霆万钧一般,寒光一闪,龙应奎已被劈成了两片。

        “啊!”一声惊叫。

        洗心玉猛地听到了这声音,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远处一个老妇抱着个孩子,衣衫褴褛,病体殃殃。她这时杀气已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飞步上前,举剑便砍。

        那孩子突然扑上前来,一把抱住她叫道:“别杀我妈妈,别杀我妈妈……”

        那剑便停在了空中,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洗心玉终于看清了那老妇人,是美丽居。

        “是你,千姿花?”

        美丽居没有言语,她如今变成了这样一个老妇人,且心志已乱,看见洗心玉,自觉惭愧,更觉自己污秽不堪。

        洗心玉再看这孩子,那明亮的眼睛中透射出多么熟悉的眼神,她明白这是谁的孩子,立即心痛得不行,不由得一把抱住。

        “你怎么到了这里?”她问。

        两个一辈子的情敌,终于站到了一起。但洗心玉从来没有恨过美丽居,她对美丽居有的只是羡慕和欢喜,想到北门已成故人,想到自己的亲妹妹也已离开了自己。这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好虚弱:“你是来寻找飘零子的?”

        “他在哪里?”

        “是否该告诉她呢?”洗心玉犹豫了。

        但美丽居是何等聪明的人,她早已从洗心玉的犹豫中看出了不幸。

        “是不是他遭到了不测?是不是?是不是?是你害了他,是不是?”

        “不,不是我!”洗心玉不知该怎样回答,她激烈地否定道。

        “哈哈哈……”美丽居突然发出了这样一阵狂笑。

        “千姿花,你镇静点。”

        美丽居突然不笑了,静静地啜泣起来。两个女人相对着流泪。

        “走吧,”还是洗心玉对美丽居说,“让我们把他们带回季子庐去,那里才是他们安息的地方。”

        “季子庐?不,不,”美丽居想到季子庐,就承受不住。

        “你怎么了,美丽居?”

        “小玉,我对不住你呀,我没有脸回季子庐去。——淑儿,过来,跪下!”这瞬间,美丽居突然想到了玄鹤子方巾。想到了玄鹤子方巾为洗心玉卜的卦辞:“缘何结子在上头?”想起当年,自己看到这句判辞时的预感,知道洗心玉必将会有北门晨风的孩子。现在,她才知道,这就是天意,是命中注定了的,洗心玉必将拥有北门晨风的孩子。只是她没想到,洗心玉拥有的竟是自己和北门晨风的女儿,真是造化弄人。

        “你干什么?”

        “叫,叫洗姨。”

        “洗姨!”

        “你要干什么!”

        “小玉,我不行了。我知道你是好人,今天,我把淑儿托付与你。我相信,你会待她好的。从今往后,你就是她的母亲。淑儿,叫娘!”

        “娘?”

        “快叫呀!”

        “娘!”

        这一声叫,叫得洗心玉泪流满面,她紧紧地抱住了北门淑季。

        “那你呢?”

        “你就别管我了,我将四海飘泊,这是我咎由自取。”

        “但我可以照顾你,你不必这样。”

        “你真太天真了,你天真得怎么这样愚傻,你以为,我们能平和相处吗?”

        “……”洗心玉一时语诘。

        “不,谢谢你。”美丽居对着洗心玉长作一揖,遂踉踉跄跄而去。

        “千姿花,千姿花……”

        美丽居头也不回,消失在无边的原野中,她是在自我放逐,以惩罚自己。

        黑夜来临,一弯冷月挂在天边。项羽在黄昏时分,自刎在乌江。在这片大地上,一个苦难的时代终于结束。死神以这样一场悲壮的盛晏来拉开另一个时代的曙光,以死者的血来耀亮一个新世纪的黎明。

        洗心玉紧紧地抱着淑儿,这是这个世界留给她的唯一。她就象肩负着重负的阿特拉斯,独自撑持着他以自己的理想所构筑的世界,不顾那无意识的力量的蹂躏行进,以她那一颗对待人类的赤子之心。

        十五、尾声2003、11、1——2004、11、20初稿

        2004、11、21——2006、6、9二稿

        2006、6、10——2008、1、9三稿

        2008、1、10——2008、10、31四稿

        2008、11、1——2009、1、2定稿全部小说完,还有一个尾声,不发了,因为不影响到整个故事的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