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天下欢歌

乐读窝 > 武侠小说 > 天下欢歌

30 《番外》——未玖(下)

书籍名:《天下欢歌》    作者:乔家小桥


魔元一分为二,神弓弦身分离。

        伽弥罗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双手奉给琉毓天君。

        琉毓有一瞬间的讶异,之于他而言,这是及其罕见的表情。

        “妙歌交给我即可,”他片刻恢复常态,从我手中抱走妹妹,“碧水山那边,你最好派遣一名性子沉静的心腹过去守着。”

        伽弥罗默默点头,待琉毓离开后,他将三护法尹萧召进密室。

        与我所想无差,尹护法谦谦君子,性子温润,委实是最佳人选。

        “没有本尊传召,从此,你不可踏出碧水山半步,你可愿意?”

        尹萧没有半点犹豫,双膝跪地:“但凭魔尊差遣!”

        一千年,他想他可以等。

        可是他想不到,他的魔尊等不得。

        “咱们这一战,有几分胜算?”须琊环臂而立,笑的轻佻,“人界就不说了,神仙一体,妖王那老滑头,铁定先保持中立,然后谁赢帮谁!”

        “这是我与神界的恩怨,你不要插手。”伽弥罗坐下调息。

        “开什么玩笑?咱们兄弟一条心、一条命!我告诉你,这事儿我们冥界管定了!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我早看那十兄弟不顺眼了!”

        年轻的须琊,锋芒毕露。

        伽弥罗望他一眼,不再言语,其实他心里当时正在考虑,是战,还是降。

        他是自负的,同样也是理智的。

        魔界百万年基业,数千万生灵,说不定会尽数毁在他手中。

        他连仇人的女儿都能舍命相救,自然不会为了逞一时之快挑起六界纷争。

        诛杀魔后,势在必行,但他作为一界之王,肩上的胆子有多重,他心里清楚。

        须琊摩拳擦掌地离开后,他坐在密室的地板上,抱住膝盖,许久不曾言语。我走到他身畔坐下,很小声的道:“对不起。”

        这是世上最讽刺、最无耻的三个字。

        伽弥罗抬起眸子,摸摸我的脑袋,虚弱的笑:“还好你没事。”

        “您为什么不怪我?我之前骗了您……”我低下头。

        “小九,你才十岁,只是一个孩子。”魔尊伸出手覆上我头顶,一股寒气涌入,周身骨骼发出清脆响声,我冷的牙齿打颤,他道,“本尊为你打通经脉,恢复灵识,你速速飞回天宫去,魔界,已经不再安全了。”

        我大吃一惊:“您知道……”

        他点头,深紫色眼瞳光芒泯灭:“从我在菡萏河看见你便知,本还以为是那几个兄弟谁在凡间留下的孩儿,不曾想,竟是漓鸢……”

        这一晚,他断断续续讲了很多话。

        我才知道,他宠爱的妙歌的原因竟是如此简单。

        只因他的娘亲也是出身奴籍,只因他的娘亲曾被一路欺凌,只他的娘亲含恨而终……他从太后手中救下妙歌时,便只想好好宠她。

        他此刻心头最恨,想必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或许妙歌说的对,宠溺并不是爱,所以她向往真爱。

        只可惜,她爱错了人。

        晨光微熹,伽弥罗累极的靠在榻边小憩。

        我站起身,走到那把残破的灭日弓前。

        恢复神身的我,对它是有些惧怕的,但仍旧义无反顾的伸手握住它,用断弦处的尖勾,扯住脚踝处的细长筋脉,使劲儿向外一拉。

        伴随一声大叫,我痛的险些昏厥。

        向后跌去时,被一只手臂猛然扶住,“你疯了!为什么要把神仙筋勾出来!”

        我垂下头,将那丝沾血长筋高高举过头顶:“您把魔元给了妹妹,我的命从此就是您的;您把弓弦给了妹妹,我的神仙筋,就给这把灭日弓。我知道,比不过也不能比,但总归好一些……”

        用火凰神脉,去灭了火凰,这是对他们的极大侮辱。

        说实话,我八位伯父死的有点儿冤枉。

        可这世上,有几人能死得其所?

        譬如我那本该极尽娇宠的妹妹,还未睁开眼睛,便死在生父手中。

        天理是什么?

        谁能掌握别人的命运,谁就是天理。

        抽了神仙筋后,一只脚就此跛了,我只能待在魔宫日复一日的等战报。

        西天王战败,龙王战败,二十八星宿战败,我的八位伯父神魂寂灭……伽弥罗以摧枯拉朽之势攻上碧霄神殿……天帝伤重,冥界倒戈相向,我父亲被迫出手……

        我早已知晓,伽弥罗此战必败无疑。

        半颗魔元,半残神弓,原本就是困兽之斗,今日英雄末路,虽败尤荣。

        彼时,六界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而我,早已无处容身。

        脚下的道路四通八达,心内的大树枯木虬枝。

        那一年,我十二岁。

        往后的九百九十年,一瘸一拐的我走遍人间每个角落。看了几番王朝更替,醉了几世凋零繁华,做了几场三生大梦,唱了几曲长恨无声。

        众生皆苦,何人堪怜?

        天魔城早已冰封万里,琅华山更是结界重重,墨恒如愿以偿做了天帝,比他父亲更有手段和魄力,天道从此蒸蒸日上,无赦大陆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好一个天下太平!

        这其中,当然也有我的功劳。

        魔尊离开时,命令四海魔蛟听我差遣,护我周全。

        云姜护法认不出我是谁,却认得这只战宠。

        收服了云姜,等于收服了魔界旧部,只要众生还有心魔在,魔界就能繁衍生息。

        而我统帅魔界三十六部,只做一件事情。

        那就是等。

        终于——

        碧水山上,她搓着一绺鼻涕,拉着我的衣摆问:“大哥哥,我是不是真的很丑?”

        胖胖的圆脸,胖胖的猪手,眼睛挤在一处险些找不到瞳仁,我哑然失笑:“是挺丑的,不过,我是跛子,你是胖妞,咱俩半斤对八两。”

        从此,世上再没了神魔九皇,只有为她而存在的小狐狸未玖。

        再说见到尹萧护法时,我几乎不敢与之相认。

        昔日翩翩公子如今安身立命,手中烟波碧玉萧幻化成一杆烟枪,伪装的极好。

        只可惜,娶妻不慎。

        每日都能听到她呼来喝去的吵嚷声,街坊邻里几乎都能倒背如流,无非是埋怨家徒四壁,自己嫁错了人云云。

        当尹萧黑着脸找我喝闷酒时,我笑了:“魔界第一公子,竟也有今日。”

        他无奈叹道:“居家过日子,不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其实这种日子也蛮好,人站的太高,不仅容易摔下来,更容易被云烟迷了眼,蒙了心。”

        我默然无语,唯有抿酒淡笑。

        人在高出的确容易摔下来,但在低处必然被人踩在脚底下,那时候你会发觉,无能为力,是你人生所有悲剧的起源。

        ……

        五百年如白驹过隙,妹妹渐渐长成了大姑娘。

        除了脑袋迟钝了点儿,似乎也看不出来什么异常,尹萧询问我是将妹妹继续留在身边照看着,还是找户信得过的人家把她嫁了。

        我竟然犹豫了。

        我不敢承认自己竟然爱上了亲生妹妹,尽管尹萧告诉我,在神界,兄妹成亲者比比皆是。

        在我怅惘间,墨恒的出现再次将我拉回现实。

        至今我都想不通透,他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

        妹妹的身世,天下间不过四人清楚,彼时,连父亲亦不知道他的女儿还活着。

        我冷眼旁观,抱臂站在树后嗤笑,看着他暗暗出手,想毁掉那半颗魔元,再看着他震惊着向后连连趔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他显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碧霄神殿上那把残弓,断弦乃是我的经脉。

        以他天神之身想毁掉灭日,简直痴心妄想。

        但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无论我们如何精心保护妹妹,都不是固本之策。这世上能守护她的,只有她自己,这世上能让她生存的,唯有一颗坚不可摧的心。

        于是,当墨恒送来那张假帖子时,我没有拦下她。第二日尹萧惊慌失措的跑来问我怎么办,我命他休书一封寄给父亲,信上只写了八个大字。

        ——碧水草妖,殇凤涅槃。

        墨恒想以妹妹为饵,确定伽弥罗的转世身份,毁不掉那半颗魔元,就毁他魔身。琉毓天君和父亲在明,墨恒在暗,这一仗,他们没有几分胜算。

        同样,墨恒在明,我在暗,他也没有几分胜算。

        原本就是玉石俱焚的宿命,鹿死谁手,还言之尚早。

        令我真正忧心的并非墨恒,而是琉毓天君。他有一双洞悉天机的眼睛,更有一颗比寒冰还要冷酷的心,最糟糕的是,没人见过他出手,他的修为究竟高至何种境界,天下无人得知。即便狡诈如墨恒,亦不敢轻举妄动。

        但他有底线,也有硬伤。

        而我,只能在他的底线之上,打击他的硬伤。

        我知道,这一招无疑是刀刃舔血,很可能会彻底激怒他,但是为了妹妹,我没得选。

        妹妹的天劫过后,当我被锁在冰牢中时,血如泉涌的我,终于扬起头望着琉毓得意大笑:“高高在上的神君,我赌赢了!”

        “你疯了。”他看着我说,语气淡的不带一丝情绪。

        “不疯癫不成魔,我当然是疯子。”

        “你可知道,你坏了大事。”

        “哦?大事?利用天劫,将她身上的灭日威力降至最低,然后打碎她的心,让墨恒和与众神就此死心,从此天下太平,这就是您口中的大事?”

        父亲在一旁几乎站立不稳:“在你眼中,我当真如此不堪?”

        我晒笑:“恐怕比您以为的更加不堪。”

        琉毓摇头道:“你又可知,你父亲搜集五把神器的目的,正是为了将其重新融为五色石,取代那半颗魔元,并以自己的神仙筋,做她的经脉骨骼。而本君也准备再赠一条命与她,送她再入轮回。”

        “妙!果真是妙!”我击掌大笑,继而冷冽的指着父亲,“只可惜,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妹妹死过一次再死一次!凭什么!在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却要被你们来主宰她的命运!况且灭日没了,魔元没了,魔尊将永远消亡,天魔城将永世冰封,妙歌再也醒不过来!漓鸢,消弭一切,这就是你赎罪的方式吗?!”

        父亲闭上眼睛,脸上死灰一片:“人不能一错再错。“

        “烦请上神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沉封一切是对,追本溯源是错;毁了魔元是对,魔神复生是错;舍自身保苍生是对,因小我舍大我是错。”

        “简直荒谬至极!你们想舍,总要问问别人愿不愿意被你们舍!凭什么要牺牲他们来成全你们?!成全一个盛世太平?!”

        “总要有人牺牲。”

        “那为什么不是你们!”

        “你太偏激了。”琉毓再次淡淡开口。

        “是你们太自私!”

        我怒气攻心,蓦地吐出一口血,抹干唇角,我依旧得意的笑,“琉毓天君,方才将妹妹收进敛星梭时,她一共挨了六道天雷,若您那时出手,大抵能毁掉她吧?”

        琉毓睫毛轻颤,抿唇不语。

        我步步紧逼:“那一刻,您在想些什么?自己还是苍生?大我还是小我?这种傻话恐怕只有我那傻父亲才说得出口吧?”

        父亲恨道:“休得对天君无礼!”

        “无礼?”我指着自己,讥诮的看着琉毓,“天君大人先前想杀她,是为了守住一个秘密,后来下不去手,是因为您舍不得,两念盘横之间,笔笔源于您的私心!”

        琉毓终于摇头苦笑:“是,本君认输了,未玖,你很了不得。”

        我踉跄着站起身,愉快地勾起唇角:“多谢天君赞赏,很快您便会知道,我比您想象中的还要了不得……”

        琉毓垂下眸子:“可惜,你心中执念太深,本君不可能再放你出去。”

        背对他们,我望着头顶一小方天地,浅笑吟吟:“无所谓,未玖此生心愿已了。”

        该做的,早已做过,生死之于我,除了成全,再无意义。

        妹妹,你可知道。

        天堂无路,地狱无门,哥哥早已用鲜血为你铺砌一条生路。

        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笑着听他们所有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