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先生说:“不能不回去的。她会有察觉,她有这儿的钥匙,以前曾经闹过。”栀子问怎么闹的,潘先生朗声笑起来,说:“被撞见了呗。打了一架。后来要离婚。”“谁要离?”“是我。后来她也同意了。不知为什么最后却又不了了之。”见栀子不说话,潘先生逗她说:“怎么了?不高兴了?”隔了一会儿,潘先生又说:“想叫我留下来是不是?”栀子忍不住笑起来,仍旧不说话。潘先生看着壁灯足足有两分钟,最后说道:“我打个电话回去就是了,就说今晚单位有事,不回去了。”潘先生的手机放在客厅的沙发上,他起身去拿手机,栀子一把拉住了他,说:“算了,你还是回去吧。”潘先生重新仰面躺下,并不说话,眼睛看着天花板。栀子说:“我想,也许我喜欢一个人单独睡觉的。”
潘先生那晚很迟才回去,他衣冠整齐地坐在床边,和栀子说话。偶尔他会拨弄着她的头发,把她蓬乱的头发弄整齐,再把她的整齐的头发弄得蓬乱;他拉着她的手,指尖在她的手心搔痒,栀子轻声地笑出来。潘先生说:“你有很好的身体,你发现了没有?”栀子笑道:“有人曾经对我这么说过。”潘先生说:“是男人吗?”栀子说:“当然,只有男人会说这样的话。”潘先生笑了起来,隔了一会儿,又说:“有很多男人喜欢你吗?”栀子把手伸进被子里,身体往下缩了缩,以一种更舒服的姿势和潘先生说话:“他们喜欢我,也许只是喜欢我的身体。”潘先生笑了起来道:“哦,何以见得?”栀子说:“一个女人的身体太好了,会让人忽略除身体以外的很多东西的。”潘先生正在喝茶,两手托着杯身;听栀子这么一说,他把身体往藤椅上靠了靠,看着栀子,继续喝他的茶。
潘先生说:“你以为一个男人怎样对待女人才好?去爱她们吗?这对女人来说很重要吗?”栀子想了想,笑了起来:“也许不重要……我不太清楚,反正我从来没被爱过。”潘先生说:“但是爱过别人?”栀子想起了那个高中男同学,隔了那么多年,她偶尔还会想起他,然而那不能叫爱的,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午夜的收音机里传来“沙沙”的噪音,潘先生说:“节目结束了,音乐台的主持人下班了。”他把椅子往后挪了挪,侧身去换收音机的调频,然而收音机里没有人的声音,只有电波单调的“沙沙”声,潘先生关掉收音机,起身为自己续了水,重新坐到栀子的床边。
屋子里非常安静,栀子把身体稍微抬了抬,她听见身体和被子磨擦的响声。她坐起来,倚在墙上,潘先生从床头拿过一个靠垫,垫在她的背上,说:“往下躺一躺,小心着凉。”他替她掖着被子,说:“是这样的,我在男女关系上的想法也许更为朴素一点,身体的接触不一定是坏事──”栀子说:“我知道──”潘先生说:“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望着墙壁,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话了:“如果一个男人喜欢你的身体,见你第一面就想跟你睡觉──”栀子大声地笑出来,潘先生很吃惊,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或者我说错了什么?”栀子滑到被子里,把头蒙起来,在被子里笑成一团。潘先生也笑了,边笑边等着栀子。
隔了半晌,栀子才重新露出头来,边笑边说:“你知道我刚才笑什么吗?确实有很多男人对我说过,他见我第一面就想跟我睡觉。”潘先生也笑了起来,说:“噢,是这么回事,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有这种想法。”栀子把脚一蹬,重新拿被子蒙住了头,在被窝里大声笑道:“好啊,原来你也有这种想法。”潘先生说:“这难道不很正常吗?”栀子从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问:“为什么?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潘先生说:“因为你的身体很好,真的很好,很性感。”栀子说:“我一点也看不出来,我不胖,胸脯很小,神情又不娇媚,”她说着大声地笑出来,样子有点委屈,“真的,我一点也看不出来。”潘先生说:“性感跟那些是没有关系的,你刚才说的是肉感。”栀子说:“这有什么不一样吗?”潘先生想了想,觉得回答起来有些为难,不过他还是说了:“不一样的,也许性感更持久一点,更上等一点,然而……真的说不准。两个同样是吸收男人的方式,也许性感更有内质一些,它不是人为的东西。”
潘先生侧着头,吊着一双眼睛看着栀子,笑道:“有多少男人跟你说过这样的话?”栀子说:“说过什么样的话?”潘先生说:“咦,你忘了?就是说第一次见面,就想跟你……”栀子笑了起来,她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不知道,忘了。”潘先生又问:“逃过了多少?”栀子笑道:“大部分都逃过去了。”想了想,又补充道:“绝大部分。”潘先生大笑起来,笑了很久。他说:“可是为什么这次不逃?”栀子侧着头,看着枕巾上的花纹,沉吟着说:“为什么这次不逃?为什么?……”她微笑了起来,说:“也许……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因为天很冷,意志力很薄弱。”两人同时放声大笑。
潘先生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在男女关系上,女人总是觉得自己处于弱势,男人普遍认为自己占了便宜,比如说,你刚才用那个‘逃’字。”栀子说:“我没用那个字,是你先说‘逃’的。”潘先生想了想说:“可能吧。这个问题在我身上也是存在着的。可是女人为什么要逃避男人,她们害怕失去什么?事实上,她们什么也没有失去,也许相反,还会得到很多。”他说着笑了起来,然后又正色说道:“我是说,就是那么一个人,还在那儿,还要生活着。她很正常。”栀子说:“女人逃避大概是出于本能,我们小时候就被告诫着,要远离男人,不要轻易地付出自己的身体,除非得到足够的保证,比如婚姻,再比如爱情。我们把身体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尤其在中国。”潘先生摇摇头说:“其实一点也不,你们把身体看得很轻,你们希望通过它,得到很多其他的利益。”栀子羞赧地笑起来,说:“我大概不会吧。”她突然想起来,她是因为工作的事情来求助潘先生的,他们之间是一种帮助和被帮助的关系。栀子觉得自己一下子跌了很远,跌到了一个她根本就想不到的地方。在她和潘先生之间,隔着一堵墙。
潘先生说:“你们总是亏待自己的身体──当然我不是说你,你还要好一点,你是个真实面对自己身心的女孩子,你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知道哪些事情是应该做的,哪些事情不该做,你把一切事情都控制在一个适当的范围内,可是有时候你也有矛盾。”栀子笑了起来,好奇地问:“你倒说说看,我什么地方矛盾了?”潘先生斜靠在藤椅上,手托着腮,食指轻轻地刮着下巴,笑道:“你的矛盾就是,你喜欢放纵自己,接着就开始后悔。可是问题是,假如你不放纵自己,你也会后悔。”栀子吃惊地笑起来,好像第一次发现了自己一样,说:“是吗?我是这样的一个人吗?”潘先生淡淡地说:“我倒希望你不是。”
两个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栀子侧躺着,视线的范围控制在潘先生的一条腿,和藤椅的右扶手之间。她想,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她对他还不够了解,而他对她好象已经摸透了一样。看得出他对女人是很有经验的,他知道分门别类地对待每一个女人,他可能也会讨某一类女人的喜欢。当然,他是个好人,风趣、健谈,然而好象也就这些了。
栀子不懂潘先生为什么对自己说上这些,她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在校园里长大的,未见得有什么非凡的理解力;她将来恐怕还是要过日常生活的,有普通人的伦理和道德,过她的庸俗的小市民的生活。也许他喜欢跟一个女人说话,这在他是一种亲近的表现,表明除了对她的身体感兴趣以外,他还愿意跟她说话;也许是因为他喜欢她(当然……这难道值得怀疑吗?),她年轻,好看,可爱,性感(这是他说的),恰好她又有求于他……他何乐而不为呢?可是栀子总不愿意承认他们之间仅仅是这些,就是这些解释,仿佛她跟一个男人之间……那么清楚,三言两语就说完了。
栀子愿意潘先生喜欢她,因为她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个体,她是栀子,她有区别于其他女孩子的不可替代的地方,哪怕是坏,也要别具一格,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也许不爱她(她也不需要他爱),但是她要他记住她,她要给他造成强烈的冲击。她觉得她对男人的野心又出来了。
可是她会爱他吗?──她这样问着,心里已经在笑话自己了。她知道,这是一个典型的女人问题。普通女人在跟男人有过身体接触以后,总是迫不急待地追问这个问题;栀子明明知道她和潘先生之间永远不可能涉及到那个字,然而她还是要问,她爱他吗?栀子抬起头来,看了潘先生一眼;事实上她连头都不需要抬,就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不,她不爱他。现在不,将来……恐怕也不。
她抬起头来看着潘先生的脸,现在,他跟她已经很熟了,他们说过很多话,探讨过很多问题,彼此达成了协调和谅解,建立了某种情感联系……然而他是一个陌生人,她几乎不认识他。他们还会相处下去,可能会更好,关系更加深远而密切,彼此很愉快,甚至有点留恋……然而栀子知道,也就到这一步了,不可能再前进了。
栀子也不知道,她和潘先生之间到底缺了什么,那么一个活生生的男人,风趣,优雅,富有,正坐在她的面前,几个小时之前曾经肌肤相亲,现在正拉着她的手,看着她,彼此可以感觉对方气息的存在;就差那么一步,她以为是跨过去了,然而没有。栀子不知道这个问题对潘先生是否也存在着,然而他多半还没想到这个问题呢!男人多半是不想这些的。
潘先生曾说起他对生活的理想,那就是在不久的将来,买一辆私家车(他已经考了驾照),一幢在价格上他可以承受的花园洋房,出国旅游……他说:“我要每天开车送小家伙上学,直到他高中毕业,有自己的车,有女朋友。”
他们说起现时的制度,于他们是有益的,然而它来得似乎太迟了。潘先生说:“等到我们一切都拥有的时候,我们已经老了。”他看着栀子,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去,笑着问她:“你也会老吗?”栀子抬头看着远方,她看见白的墙壁,几张桌椅,一扇关闭着的窗户,一个男人的侧影……事实上,她几乎看不见远方,她还很年轻,她什么也没有。然而她知道她会老的,总有一天,她会老得很惨。
她突然有些明白了潘先生,一个年届四十的男人,正值韶华,健康,饱满,热情,尖锐,正因为如此,才格外感觉到危险,巅峰期一过,人便一步步地往下堕落,速度很快,连他自己都吃惊着:丑,无力,懒惰,见忘……栀子能够容忍四十岁的男人犯错误,哪怕罪恶深重,也觉得可以原谅,因为不容易,很心酸。
有时候,他也会跟她讲起他过去的女人们,他的话不多,断断续续,神情极为节省。栀子一旁静静地听着,觉得这是一个与她不相干的话题,很遥远,像小时候听祖母讲传奇,听得很认真,然而她不能投入感情。栀子手托着腮,把一张脸好看地围起来,非常善良地、耐心地问:“噢,是这样的吗?”潘先生抬眼看着栀子,便笑了起来。 栀子说:“后来呢?”潘先生困惑地说:“后来?”大约自己也忘了讲到哪里了。隔了一会儿,他终于又说:“后来她出国了,那是1988年。”栀子取出一根薯条,蘸着蕃茄酱(他们楼下有一家“麦当劳”,刚才上楼时顺便捎上来的)。栀子想,1988年是个什么概念?有多远?──仿佛也不太远,然而却是八年过去了。八年前,她才十六岁,身体刚刚发育,夏天从不敢穿透明的衣服,因为怕男生看见里面的胸罩。
栀子说:“1988年,你是什么样子呢?”潘先生想了想,笑道:“没有现在这样老,和现在一样喜欢女人,做过很多傻事。”栀子说:“犯过很多错误?”潘先生说:“是的,犯过很多错误。”栀子又说:“现在再也不会犯错误了?”潘先生爽朗地笑起来,说:“我估计不会了。”
栀子坐在沙发上吃她的薯条,屋子里非常安静,她听见了自己咀嚼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些失望,自己也觉得没有来由。是不是因为潘先生那几句话?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一个三十八岁的,再也不会犯错误的男人。──栀子这才知道,她这一生根本不可能进入潘先生的世界;她原本也没想进去,现在的问题是,即使想了,也未必进得去。她没资格成为他故事里的女主角,她是个跑龙套的、身世单白的女孩子,而他已经历了风雨,不再犯错误。──他不爱她。
他不爱她!栀子恨恨地想,这个流氓,他不爱她,可是他想睡她。──他从见她第一面起就想跟她睡觉,他所做的一切,一切的言语,手势,俏皮话,无非是为了把她骗上床。栀子蓦地抬起头来,看着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他也在看着她,他的眼神很空茫。栀子便知道,他一定没在看她,他在看她后面的空气,空气后面的墙壁。他又在想他从前的女人了。
栀子只觉得颓丧,倍感着急;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她怎么能容忍自己坠落到这个地步!她这样一个清白、灿烂的女孩子,要什么有什么,好脾气,好心肠,好的身体,既古典又现代,既安静又疯狂……可是他不爱她,他不爱她,叫她有什么办法呢?栀子觉得自己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在这场游戏里,她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很多,她失去了尊严,主动权,信念……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失去了她的身体。
关于身体,栀子是这样想的:它不重要,对女人来说,它只不过是身体,需要维持它基本的需求,吃饭,排泄,做爱──她喜欢和谁做爱,就和谁做爱;和这个男人是做爱,和那个男人也是做爱;做爱不但能够得到快乐,然而比快乐更重要的,还是利益:妓女可以得到钱财,女间谍可以得到情报,女职员可以升迁,女演员可以出镜,女歌手可以扬名,女作家可以发表小说……栀子可以得到一份工作,留在上海。
栀子一遍遍地安慰自己说,没有问题的,她只不过和一个男人睡了觉──她要求他的帮助,必须和他睡觉;她并未损失什么,她又不爱他。等到他帮她找了工作,她就不和他来往了。她会遇到一个合适的、年龄相仿的男子,和他恋爱,嫁给他,她要住在玻璃的楼房里,有很多物质,坐在房子里就可以看得见风景,她要接来母亲和妹妹同住──是呀,这才是最主要的,她们要喧哗,歌唱,她们很强大。
栀子在一瞬间有了责任心,凭添了很多力量。她重新吃起薯条来,蘸着蕃茄酱,薯条有些软了,红色的蕃茄酱沾染了她的手指。她轻轻地吮吸着她的手指。她再次抬起头来看着潘先生,她看见他斜靠在沙发上,面前铺着一份报纸,那样子既像在看报纸,又像在想心事。
下午的阳光照在这个男人的侧体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栀子看着他地上的影子,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些心疼;她想,那一定是因为她看见了自己影子的缘故,她的影子在沙发的另一侧,她和他隔得很远,永远沾不着边。栀子的心一紧,她发觉她的眼泪淌了出来。
栀子在那虚空里静静地坐着,无端地有些紧张,她听到了心猛烈撞击的声音。她想,这屋子里正在滋长一种空气,在她和潘先生之间,有一种危险的东西正在生成。她想道,有一天她可能会爱上这个男人──这难道很奇怪吗?因为他是男人,他就坐在她的对面,他们之间有如此多的可能性,生理的,心理的,物质的,情感的……这么多的可能性中没有一个能促使他爱她。因为他不爱她,他没有情感;因为他孤独,耽于回忆,因为他不会对她犯错误。也许说到底还是因为她自己,她和他一样是个没有爱的人──她从来没被爱过,包括她父亲的爱。这么多年来,她有着被爱的诸多可能性,生理的,心理的,容颜的,学识的,情感的,性格的……然而这么多的可能性中,男人单单看中了她的身体。
栀子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男人只津津乐道于她的身体,见她第一面就想跟她睡觉?不仅仅因为它是性感的,更主要的,还是来自于它的安全。很多男人从见她的第一面起,就知道她是个安全的女孩子:跟她睡觉,是件干净利索的事情,不怕惹来很多麻烦,不怕她会闹着嫁给他。固然她是个极淳朴的人,无论是性情,还是衣着打扮言行举止,都没有太多让人想入非非的地方,然而一定是她的神情,她的身体所具备的姿态,她的眼睛所流露出来的信息,漫不经心的,游离的,软弱而善良的,兼具同情心和自尊心的,让人觉得有机可乘的……一定是这些,让男人们从此放了心,有了信任。
栀子认为自己就吃亏在这个地方,她太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也许正好相反,她是太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她以为,它就是身体,然而不是,对于从古到今的所有女人来说,它更是别的东西。就像现在,对潘先生,她真后悔把身体过早地给了他。──这有什么好处?如果他现在还没有得到她的身体,那他至少还在努力,处于努力地把她骗上床的过程中。对一切女人来说,还有什么快乐能抵得上被骗的快乐呢?那里头几乎有一切:花言巧语,承诺,不安全,将信将疑。女人一生的努力,就在于如何使自己被骗,减少被骗到手的可能性,延长被骗的过程,增强被骗的艺术性。当真被骗上床了,那种乐趣也就完了。
栀子觉得自己在处理男女关系上,是个天生很迟钝的人。她不会“做”,她太性情。她经不住男人几句哄,她的心太软。她总想,大家都是不容易的人,被生下来,慢慢地长大,有欲望,最终走向衰亡。大家都不容易。
现在,潘先生骗了她,也许他自己也没想到,他竟会这么快得手。他这一生所学到的骗人的各种技艺还没有来得及施展,他自己也觉得堵得慌。然而他终究是快乐的,有一种微微的成就感。现在他不再骗她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真诚坦言过,他跟她说起许多,他从前的女人们,他的感情。──栀子想起这个就生气,他凭什么对她说上这些?他就以为她那么宽容,不会生气?然而潘先生也许早就不介意她生不生气了,他对她是懒得说谎了。
他们仍来往着,不闲不淡的。栀子因为受自尊心的支配,尤其要做出冷淡矜持的样子 ;潘先生那边呢,固然愿意跟一个年轻女人的关系保持得亲密愉快一些,然而要让他做出艰巨热情的努力,他也觉得没必要。而且大家都是很忙的人──栀子这一段时间把自己的身体完全给泼了出去。她在一个星期之内参加了11个大大小小的人才交流会、招聘会、新闻发布会,填写了不下数百张的表格,和人交谈,握手,交换名片和地址……她是铁定了心要在上海呆下来,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七年,这里留下了她不多的、苍白的回忆。
有时候回到集体宿舍(为了找工作方便,最近她又搬回学校住了),在那木板床上躺着,听着窗外有男生在呼唤一个女生的名字,“张海燕”,清越的,铿锵的,再一声“张海燕”。栀子便想着,大学校园真是催人老的,像现在,她才不过二十五岁,便觉得在这种环境里已经呆不下去了。这里永远有很多:青春、骄傲、希望、爱情……它们与她都没有关系。
宿舍里没有人,虽然离毕业还有一段时日,然而已有些人心惶惶了。两个室友中的一个正准备考“GRE”出国;另一个正在热恋,三年内换了五任男友,和数十个男人保持着精神的、肉体的、情感的各方面的纠葛──生活对她来说倒也简单,她是为恋爱而生的。栀子只是奇怪,对有些女人来说,爱情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她认为普天下到处都可以捡来爱,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无意间扭头看她一眼,她就以为这是爱,至少说,这是爱的信号。而栀子恰好相反,她认为普天下的男人都不爱她,不要说是无意间扭头,就是有意间上了床,她也不以为他是在爱她。所以她常常委屈着,觉得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欠了她的。
栀子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偶尔也会睁开眼睛,看见窗外空茫的天,她又想起了那个叫张海燕的女孩子,她和她住在一幢楼上,然而她不认识她。想像中应该是个微胖的女孩子,比她年轻,长得不怎么好看却又喜欢打扮……栀子突然发现她这猜测里有难堪的嫉妒。她现在有理由嫉妒所有人,年轻的人,富有的人,找到工作的人,正在爱的人……她现在不能看见正在爱的人,她不能看见他们手拉手,最不经意的低头微笑,她不能看见他们接吻,固然她也在接吻,甚至比他们更热烈,然而那不一样。
栀子的身心很疲沓,一个星期以来,她很少有这样静下来的时候,面对她自己,想想未来,想想上海……觉得突然不能忍受这样的静寂,一分,一秒,七年,城市是与她不相干的城市,人是与她不相干的人。记起有一次走在淮海路上,是一个周末的下午,迎面走来很多人,摩肩擦踵的;也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也能看见他们的面庞,然而不知为什么,仍觉得隔膜;她大踏步地、努力地往前走,披荆斩棘,冲破层层的空气、灰尘、越来越多的人群,微雨……觉得正深入到这个城市的心脏里,然而没有,仿佛间又离这个城市越来越远。
这天,栀子在校园里走着,突然在图书馆门前碰见了“表哥”于波,两人在车棚前站了会儿,于波便问起栀子找工作的情况,栀子说:“大概是要回杭州的。”于波很吃惊,栀子比他还要吃惊,因为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于波说:“定了吗?”栀子说:“定了。”栀子静静地听着自己的话,那么平淡而乏味,充满着疲惫,怎么也不懂自己,这么一个重大的选择就在一瞬间决定了。仿佛经过了人生的一场大劫,由戏剧性复归到日常生活里去了。然而她知道这其实是不相干的。 于波说:“上海很难留吗?”栀子说:“不,是我自己要离开的。”于波说:“为什么呢?”栀子不能回答。她不能告诉他,这个城市引起了她无处不在的挫折感,她不能容忍自己跟这样的一个城市发生关联。
于波说:“为什么不考博呢?四月份开考,现在报名还没有开始,完全来得及的。”然而栀子已经沉浸到她那悲壮的选择里去了,她要回杭州,过独身生活,她要和母亲与妹妹住在一起,她再也不要与任何人来往。……栀子觉得自己下滑的热情如此之大,她听到了体内血液奔腾的声音。不管如何,她爱上了她的不负责任的选择,她以为这是一个牺牲。和报复。虽然她也知道这其实是不相干的。
于波倚着自行车站着,一只手不停地摇着铃铛,隔了一会儿,他突然侧转过身来,看着栀子,说:“想跟你说一句话,不知合不合适?”栀子说:“你说。”于波说:“你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子,有的话不需要我说,你自己是明白的。不过也很难说,临近毕业,人的心态都很非常,很疯狂。所以对你又不太放心。我的意思是说,人可能会犯很多错误──大多数人是有犯错误的嗜好的。但即使是犯错误,也要明智,要有选择性。有的错误是可以犯的,比如在小节上,那绝对没有问题,因为它只伤你的皮毛,恢复很快。但是有的错误绝对不可以犯──”他看了栀子一眼,说:“知道吗?”
栀子说:“不知道。”
于波说:“因为那没有价值。”
栀子抬起头来看着于波,不觉凛然。于波又说:“真的,那没有价值。”栀子思忖着于波的话,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跟她说上这些,当然他是她的师兄,然而他极少有这样认真郑重的时候──他知道了多少?
于波说:“留在上海。工作或者考博,好好地善待自己。其他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好好地生活着。”栀子说:“我不知道……”不觉低下头来,发觉眼泪汪在眼里。她这么多年来所受的委屈全来了,家道衰落,外乡人,没有友爱和朋友,拮据的生活……
于波摇摇头笑说:“傻姑娘。你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栀子说:“你什么意思?”于波淡淡地说:“也没什么意思。”
他们后来谈起了潘先生,于波说:“你后来没有找他吗?”栀子说:“找了。把我的情况跟他说了,他也答应帮忙,后来就没有消息了。”于波说:“你应该盯他紧一点,他是个忙人。应该没有问题的,只要他愿意帮忙,那他准帮得了你。”他看着栀子,突然笑道:“他没对你有非份之想吧?”栀子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一只脚撑着地,另一只脚搭在车踏板上。听于波这么一说,不由得把脚从车踏板上拿下来。她笑了起来,刚准备答话,一个男生过来推车,两人只好让道,慢慢地沿着林荫道往前走。
其时正是黄昏时分,有很多学生从图书馆门前走过。栀子一边走着,一边仰头看那灰蓝的天,看见冬天的梧桐树,枯枝,不多的几片叶子,像一种精致的民间剪纸。不觉有些头晕。她又回头看林荫道的深处,天更灰了;在灰天的尽头,有一排古楼,是教学楼,有很多学生从楼里进进出出。回过头的时候,栀子便问:“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于波说:“我问什么?”栀子想了一会儿,笑道:“好像问我一个问题,我也忘了。”
于波后来还是想起来了,重新问道:“你以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栀子说:“谁?”于波说:“你当然知道是谁。”栀子“噢”了一声笑道:“看上去是个很热情的人,但是内质是疲惫的,他自己肯定不承认。有过感情,但是现在没有了。很害怕自己会老去。”于波笑道:“你倒是比我了解他。”栀子说:“我在这方面有天赋,不过也仅限于此。”
栀子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冷冬的空气里发出震颤,每一个字都足够让她手臂上的肉一哆嗦。同时又觉得是站在体外来听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很旁观,很冷淡。──细细地回忆起刚才议论潘先生的那席话,话不多,是一字一句说的,很认真,很地道;然而仍觉得在力量上不够用,仿佛平生第一次说了那么多的话,字与字之间很拥挤,感觉到喘息未定。
想起来他们已有十多天没见面了──认识也不过才一个多月。人生的三分之一就过去了。栀子很明白,这么多天来她如此忙碌的原因,原来是为了忘掉一个人,为了把他从她的世界中清除出去,为了她不致于糊里糊涂地输得很惨。她从来没有真心实意地爱过上海,因为她从来没有真心实意地──被这个城市的男人爱过。她之所以要迫不急待地留在这个城市,也许她自己都不愿意相信,那是出于一种难言的报复。
有时候从招聘单位回到学校,躺在木板床上,拉上她那印有小狗熊图案的床帘,偶尔她会想起潘先生。觉得很安静,很遥远。他现在成了一个淡淡的人影子,虽然同在一个城市,都要呼吸,都要吃饭,然而现在他是背景,一小部分的、极不重要的背景,他终将被淡忘。
不像今天──栀子没想到还会有今天,她会遇见于波;她绝对没有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她遇不见潘先生,她还可以遇见与潘先生相关的人,他们会谈起他。她听于波讲起潘先生,讲有一次他们去洗“桑拿”,陪两位外地同行,找了上海好几家洗浴中心;又讲他祖籍是广东,在北京读的大学。……不过是一些极简单的话,有的她也知道,然而听来却有着深一层的乐趣和喜悦。栀子自己也有很多话要讲,关于潘先生,也不过是一些极简单的话,都是短句子,不会渗入一点感情;就像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是在一家叫做“天水雅集”的茶座里,她冷冷地、远远地打量着他的情景。那时他们是陌生人。
于波送栀子回宿舍,在门口分手时,对工作的事情不免又叮嘱了一回;栀子目送着于波远去,想着于波这个人,今天下午,他和她之间的谈话。想起潘先生──现在,她才敢想起他──觉得这对于十多天来她的压抑节制的情感,是一种奢侈。她觉得自己的努力全浪费了。
栀子一个星期以后才打电话给潘先生。──在此之前也尝试着打过,在学校的磁卡电话亭里。磁卡都插进去了,听筒也拿在手里,只等着拨号。突然在对面的磁卡装置上看见了自己的脸,是倒过来的,眼睛在下,鼻子在上,脸丰肥而庞大,显得非常的夸张。栀子看了很久,后来就放下了电话。
有时候觉得她和潘先生之间是不可能再见面了,日子一天天平常地过下来,没有他这个人,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缺憾;有时候就不行,觉得很“不堪”,怎么想怎么不明白,认识也不过才一个多月,她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平静下来的时候,她拨了他的手提,才知道他不在上海,他在北京,开一个全国性的新闻会议,三天以后才能回来。
他问她这些天怎么过的,打电话给她,一直找不到她的人;她告诉他她最近住校,今天刚回来。他在电话那头突然说:“想我吗?”声音很低,像在呓语。栀子便扬声笑起来。潘先生说:“你笑什么?”栀子说:“我猜你身边肯定没人,所以你说话才如此放肆。”潘先生笑道:“当着别人的面,我照样敢说。”栀子说:“你敢吗?”潘先生淡淡地说:“这有什么不敢的?”栀子侧躺在床上,把电话筒搁在枕头上,一边听潘先生说话,一边看窗外。这天是阴天──然而也许跟阴天并没有关系──使得栀子对自己的感情突然有了不信任。她想,这也许不是爱吧?只不过是一个有过肌肤相触的男人,不爱她,使她觉得自己略略吃了点小亏,因而一直念念不忘。
他跟她调情,她在电话这边放声大笑,然而内心是迟疑的,仿佛觉得不应该笑;仿佛一切都错了,不应该是这样,也不应该是那样──应该是端庄凝重的,无声的,两个人都不说话,然而在各自的听筒里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有一个人终于打破了沉寂,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另一个说,什么,我不懂你说什么?声音有点沙哑。那一个说,我也不知道,我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仿佛应该是这样。 栀子也不明白,她盼望了无数次的见面和交谈──首先没有见着面,第二,交谈竟全变得这样戏谑、轻快、放荡,仿佛全然没那回事似的。自己也想着,应该是值得庆幸的,因为完全脱离出来了,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固然这稍稍出乎她的意料,离她的理想相去甚远──她理想中的情形绝对不是这样的。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也不太清楚。她设想着,那至少是有点郑重的,有点紧张的,因为毕竟十几天没见面了……他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内,他从墙角拐过来,他朝她微笑;她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她想她一定是很愉快的,身体很轻,眼皮子却重得抬不起来;或者是另外一种情景,很伤感,他们之间有如此多的可能性,却因为唯一的不可能失之交臂,他们互相安慰着,告诉对方彼此会有更好的生活,话很平静,一切都将随风而逝。……
栀子突然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不是来自潘先生,而是来自她自己。她在电话里和他说笑,她的态度如此轻慢;虽然潘先生的态度也轻慢,然而他是男人,怠慢女人是他份内的权利;他怠慢她不要紧,可是首先,她不能怠慢她自己。她想起了这十多天来她为他所受的苦,她压抑自己,她和自己拼命,她拼足了全身力气把他从她的身体中赶出去……谁都没有想到,这么轻易地,他就出去了。她不能原谅她自己。
潘先生继续说着话,他今天的兴致似乎特别地好。栀子静静地听着,不答话,她觉得在纠正自己。潘先生说:“真想把你一下子搂在怀里。”栀子没有听清楚,问:“你说什么?”潘先生半晌才笑道:“你知道吗,你的笑很能挑逗人。”栀子侧头看着窗外──想起潘先生的话,这次她听清楚了──她看见窗外有一棵冬青树,小学生背着书包在上学,不多的一线阳光,慢慢地又微弱了下去。她想,这一定是个冷天,户外的行人匆匆,然而她屋子里是暖和的。
不知为什么,她又笑出声来,很悲哀,声音很大。潘先生说:“你的笑很是地道。”隔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有时使人害怕。”栀子一路笑下去,一边笑一边说:“我觉得我没有挑逗你,真的,我从来没有那个意思。”发觉已经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她的眼泪淌出来了。她的心都灰了。
栀子后来再也没有见到潘先生。通过几次电话,她告诉他她要“考博”。潘先生很吃惊,说:“你不是正在找工作吗?我已经帮你联系了一家。”然而栀子想,这恐怕是不妥的,潘先生找的工作她是横竖都不能要了。她现在突然有了自尊心,因为她跟他睡过觉──就因为这个,她要做出一种姿态来;她不能让自己相信:她之所以跟他睡觉,原来是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她是个有身份的女孩子,从小就接受传统教育,知道善恶和美丑,知道这是个泾渭分明的世界,然而有时显得含糊。
还有一层,她自己肯定是不承认的,因为很无聊,有点歹毒。她要让他觉得:他欠了她的。不单是欠了她的感情──这个倒简单,可另当别提;欠了感情之外,还欠了很多其他的:物质生活,漂亮的衣衫,大饭店的晚餐,玩具熊,旅游,她喜欢的而他又买得起的首饰,一份体面的工作……潘先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不是流氓,他这一生从来不贪任何小便宜,何况是女人的便宜。他不能允许自己白白睡了一个女人,而不给她一点帮助和补偿。他会心不安。
他曾经允诺过她,等他空下来的时候,他就好好陪她,他要送给她的东西有很多:大把大把的时间、肉体的快乐、枧边话、“巴黎春天”的衬衫;等天气好的时候,他就带她去兜风,去走沪宁高速(他朋友中有私家车的,他可以借来一用),他说:“你是喜欢去苏州呢,还是无锡?”可是她倒愿意去南京,她妹妹在那儿读大学,他说:“也好,我们可以去中山陵──我一个人去,你去看你妹妹,然后我们一起回上海。”这么说的时候,还在拉着她的手,不时地扭头看窗外,看天色什么时候能好转,很着急的样子。……
栀子想,潘先生会耿耿于怀的,一直耿耿于怀下去,因为从没有被一个女人这样对待过。他觉得自己被无辜地剥夺了一种权利──在一个跟他有过身体接触的女人身上花钱的权利。这权利是如此重要,对很多有“品质”的男人来说,这是维持他和世界和女人平衡关系的砣。
潘先生也能感觉到那轻微的失重感,仿佛一拳打个虚空,虽没有摔倒,也摔个趄趔,不觉有些怔怔的。他刚从北京回来,几天前他们还通过长话,彼此很热烈,她向他撒娇,他也向她撒娇,他的声音低得怕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了;坐在飞机上,看着满天的流云,她突然从流云深处长出来。满身心都是她的,想像着回上海后该怎样好好地“整”她一下,因为她折磨他。
现在这一切突然成了不可能了,她拒绝他,她不但拒绝和他见面,她还拒绝他的馈赠:一份体面的工作。──潘先生略略有些遗憾,同时也更加好奇:几天前还是好好的,为何他一回到上海她就变了卦?但是他也懒得弄明白,因为太累了。他自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好善乐施,有钱,有地位,极度慷慨;一个地道的绅士。他愿意帮助一个女人,可是她拒绝他的帮助,他也没办法,只得由她去了。
有时栀子也后悔着,她和一个男人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么?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她和他只“亲热”过两次,相厮守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十小时。她的思想,她还没有来得及向他展现……她要让他知道,除了身体以外,她还有思想,他也许并不介意,可是她要让他知道!
也许还是另一种东西在作祟,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异乡的大都市,她失去了一次亲近物质的机会。栀子私下里是心疼的,然而她不愿意承认。1997年的初春,似乎特别的冷,晴空万里,直冷到骨子里去──栀子不喜欢过冷冬,因为她穷。在那单居室的屋子里坐着,听着电流从暖器片上流过时发出“滋滋”的声音,她觉得她穷。
栀子突然觉得非常地萎顿,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爱倒也罢了;可是没有爱的同时,再没有钱,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对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意义可言?记得有一次她笑着跟潘先生说:“已经有一年多没有逛服装店了,对于选衣服的感觉全丧失了。”潘先生并没有说话,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这一眼,栀子立马感觉到了。他在为她心酸。她应该为自己落泪。
有时候也想着,让一个男人为她花钱,也许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于男人,是花钱买平安,对虚荣心和良心都是一次极好的满足;于己,则是拣了一次小便宜,横竖不花自己的钱──女人都有占便宜的毛病的。
然而栀子是断然不肯相信心里有这些潜意识的,即便相信了,她也不允许自己去做。首先是她的母亲,她内心是不能撇开母亲而存在的。她那样家庭出身的女孩子,不管时代的道德标准堕落到什么地步,不管她内心是如何激荡贪欲,恐怕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那就是尽可能做一名良家妇女,做下去,保证会有好处。
有时也会想着未来,她几乎想不起什么──她是个想像力很差的人。想的最多的还是男人。一步步地往前走,在时间的窄道上会遇见很多男人,有她喜欢的,也有喜欢她;有的会擦肩而过,有的呢,也许就会停下来,说上几句话,也不怎么地,又继续往前走了。潘先生也许就是这样的男人。
栀子想,和潘先生恐怕再也见不着面了。如果她不主动约他,别指望他会屈尊来约她。他那样的男人,身边是不缺女人的。躺在床上,在被子里蜷缩着身子,手会碰到小而饱满的乳房;电话就在床头,号码也是极熟的,只需开着灯(已是深夜了,读书刚睡下);是有这种可能性的,和他恢复从前的交往,他会很喜欢,也许喜欢的还是她的身体,然而到底还是在一起了。
有一次竟是潘先生打的电话来,是在深夜,他刚从一场聚会中回来,闲着无聊,突然想起了她,便打来电话来问候一下。他问她这些天的生活情况,读书是否用功,是否感冒了(因为有寒潮),很关怀的口气。他现在再也不跟她打情骂俏了,他关爱她,就像在关爱一个陌生人,或者他的儿子,不带任何一点猥亵色彩。这表明他已经完全纠正了自己,把她当作一个朋友,而不单单是一个女人。栀子稍稍有点失落,也不知为什么,一个男人太拿她当女人看,她是要生气的;如果完全不把她当女人看,只徒然地尊重她,她也会觉得难堪。
栀子在那黑暗里静静地坐着,一边听潘先生说话;他说的都是很光亮的话,然而她不喜欢听;她喜欢听的话,他偏不说。她自己也着急起来,同时也为他着急,他还在说着他的天气,他说:“你要当心,天气还会冷下去的……”仿佛他好不容易打来一次电话,就是为了说这个。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旁,从听筒的小孔里冒出来,发出“滋滋”的噪音。
栀子突然明白,男女之间如果没有感情的、或者性的联结,那说起话来是相当枯燥吃力的;正想着是否该结束这次谈话时,潘先生在那边“喂”了一声说:“你睡着了吗?”栀子提神说道:“没有,我正在听你说话。” 在那黑暗里,栀子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么清楚、明净,使她有些微微的震动,因为从来没有过的,在这样的深夜里,和一个男人;她想她的声音真是很好的,充满了对自己和他的怜悯,充满了感情。
栀子说:“你现在是躺在床上吗?”潘先生说:“是呀!”栀子又说:“你的床边开着灯吗?”潘先生说:“没有,我把灯关了,我现在坐在黑暗里。”栀子说:“我也是。我这儿什么都看不见了,刚才窗外的路灯也熄了,大概也有凌晨两点了吧?”
以为会这么说下去,说很多,也不一定是很要紧的话;然而在窗外看不见路灯的夜里,可以听见人的声音,充满着明智和理性──是有这种可能性的。可是到底没有说下去。隔了好长时间,潘先生说:“栀子。”栀子应了一声,两人便再也没话了。潘先生说:“你好好睡觉吧。”就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