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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先生(出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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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书籍名:《福尔摩斯先生(出书版)》    作者:[美]米奇·库林


他对着她手中的书点点头。片刻沉默后,她把书递给了他。他用食指压着她刚刚看的一页,翻到书的最前面,说:“你看,就拿这里举例——在故事的一开始,练习体操的学生们是没有穿上衣的,因为缅绍夫这样写道:‘那个强壮的男人叫赤裸着胸膛的男孩们站成一排,弗拉迪米尔和安德烈、塞吉站在一起,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把长长的手臂挡在身体两侧。’可是到了后面——第二页上,他又这样写:‘听到这人是将军后,弗拉迪米尔悄悄地在背后把袖口扣好,又挺直了纤瘦的肩膀。’在缅绍夫的作品中,你能找到很多这样的例子——或者,至少在他作品的译本里是这样的。”

然而,在福尔摩斯对她的记录中,却没有记下他们相遇时谈话的具体内容,只写到了他是如何问起那本书,又是如何被她长时间的注视弄得心慌意乱的(她不对称的脸庞有种奇特的吸引力——她挑起一边的眉毛,露出他已经在照片里见到过的勉强笑容,完全是一副冷漠女主角的模样)。在她的蓝眼睛里、雪白的皮肤里,甚至是她所有的举止神态里,都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她缓慢地移动,整个人像幽灵般在小路上飘然而去。显然,那是一种没有目的,但又泰然自若、神秘莫测的东西,可它对命运是顺从的。

福尔摩斯把笔放到一边,回到了书房中残酷的现实世界。从清早开始,他就没有理会自己的身体需求,可现在,他必须从阁楼走出去了(无论他有多么不情愿)。他要去上个厕所,喝点水,再吃点东西填饱肚子,他还必须趁着白天光线明亮时,去检查养蜂场的情况。他小心地把书桌上的稿子收起来,分门别类,堆成一摞。然后,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他的皮肤和衣服上全是雪茄烟腐臭而刺鼻的味道,经过整夜埋头的工作,他只觉得头重脚轻。他拄好拐杖,推着自己离开座位,慢慢站起来。他转过身,开始朝门口一步步走去,没有在意腿上的骨头咯咯作响,刚刚启动的关节也发出轻微的嘎嘎声。

罗杰和凯勒太太的影子在他脑海中混在一起。他终于离开了烟雾弥漫的工作室,条件反射般地去看走廊里有没有罗杰留下的晚餐盘,可还没跨出门槛,他就知道不会有了。他穿过走廊,前一天晚上,他也正是沿着这条路线满心痛苦地爬上了楼。可是,昨晚的混沌状态已经消失;让他麻木震惊、把愉快午后变成漆黑暗夜的可怕乌云也已经消散,福尔摩斯做好了准备,完成接下来的任务:他要下楼走进一间只有他自己的屋子,换上合适的衣服,走到花园后面去——他会穿上白色的防护服、戴着面纱,像个幽灵般进入养蜂场。

福尔摩斯在楼梯顶端站了很久,就像以前,他会站在这里等罗杰来扶他下楼。他闭上疲惫的双眼,仿佛看到了男孩快步跑上来。接着,男孩还在别的地方也出现了,那些福尔摩斯曾经见到他出现过的地方:他慢慢地把自己的身体没入满潮池,冰冷的海水淹过他的身体,让他的胸口冒出了鸡皮疙瘩;他穿着纯棉的衬衫,衬衫下摆没有扎到裤子里面,袖子挽到胳膊肘,他高举着捕蝴蝶的网,在高高的草丛中奔跑;他把花粉喂食器挂到蜂巢旁边阳光充足的地方,好让他后来深深爱上的小蜜蜂们能更好地吸收营养。奇怪的是,每次见到男孩的瞬间都是在春天或是夏天,可福尔摩斯却只感觉到冬天的寒冷,这总会让他突然想到男孩被埋葬在冰冷漆黑的地下。

这时,他的耳边会响起蒙露太太的话:“他是一个好孩子,”当她接下管家的工作时,曾经这么说过,“喜欢一个人待着,很害羞,很安静,这点更像他爸爸。他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我保证。”

然而,福尔摩斯现在知道了,那孩子已经成了一个麻烦,一个最令他痛苦的负担。可他告诉自己,无论是罗杰,还是其他任何人,每个生命都有终点,人人都一样。他曾经蹲下来仔细观察过的每一具尸体都曾有过生命。他把目光转向下面的楼梯,开始往下走,心里却在重复着他从年轻时就一直思考却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这痛苦的循环到底有什么目的?它应该是有种目的的吧,否则世界岂不是完全被几率所控制了吗?可到底是什么目的呢?”

他走到二楼,上了个厕所,用冷水洗了脸和脖子。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微弱的嗡嗡声,他觉得可能是昆虫或鸟儿在歌唱,反正窗外浓密的树枝会把它们挡在外面。可无论是树枝还是昆虫,都不会参与人类的悲伤,他想,也许这正是它们为什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生,和人类不同的原因所在吧。等他走到一楼时,他才发觉,那嗡鸣声竟然来自于室内。它温柔而低沉,断断续续,但肯定是人的声音,是女人或者小孩的声音,让厨房有了生气——不过,显然不会是蒙露太太的声音,更不会是罗杰的声音。

福尔摩斯灵活地走了六七步,来到厨房门口,看见炉子上的锅里正冒着腾腾的热气。他走进厨房,看到她就站在切菜板前,背对着他,正切着一只马铃薯,漫不经心地哼着歌。她又黑又长的头发让他立马就心神不宁起来——那飘逸的长发、手臂上又白又粉的皮肤、娇小玲珑的身材都让他联想到了不幸的凯勒太太。他哑口无言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与一个幽灵对话。最后,他终于张开嘴,绝望地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嗡嗡的哼歌声停了,她猛地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面前这姑娘是个相貌普通的女孩,应该不超过十八岁——有着温柔的大眼睛,善良甚至是带点愚钝的表情。

“先生?”

福尔摩斯从容地走到她面前。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是我啊,先生,”她诚挚地回答,“我是安——汤姆·安德森的女儿——我还以为您都知道呢。”

沉默。女孩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安德森警官的女儿?”福尔摩斯悄声问。

“是的,先生。我想您还没有吃早饭吧,我现在正帮您准备午餐呢。”

“可是,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蒙露太太呢?”

“她还在睡觉,可怜的人。”女孩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悲伤,反倒像是庆幸找到了个话题。她继续低着头,仿佛在对着她脚边的拐杖说话,当她开口时,话音里带着轻微的口哨声,像是把那些话从双唇间吹出来。“贝克医生整晚都陪着她,不过她现在睡着了,我也不知道他给她吃了什么药。”

“她在小屋那边吗?”

“是的,先生。”

“我知道了。是安德森叫你来的吗?”

她看上去有点迷惑了。“是的,先生,”她说,“我还以为您都知道,我以为我父亲告诉过您他会派我来的。”

福尔摩斯想起了昨天晚上安德森确实来敲过他书房的门,还问了不少问题,说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还把手温柔地放在他肩上——但一切都很模糊。

“我当然知道。”他看了一眼水槽上方的窗户,阳光洒满了橱柜的台子。他深吸一口气,又用略带混乱的眼神看着女孩:“对不起,过去的这几个小时我太累了。”

“不用道歉,先生,真的,”她抬起了头,“您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吃点东西。”

“我只想喝杯水就好。”

极度的缺乏睡眠让福尔摩斯无精打采,他挠着胡须,打了个呵欠。他看着女孩飞快地跑去倒水,当看到她用玻璃杯在水龙头下接满了水后,把两手在臀部擦了擦,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女孩带着开心甚至是有些感恩的笑容,把水递给他)。

“还要点别的什么吗?”

“不用了。”他把一支拐杖挂到手腕上,空出一只手去接水杯。

“那我就烧水准备午饭了,”她对他说完后,又转过身回到切菜板前,“但如果您改变主意,又想吃早饭了,就告诉我一声。”

女孩从橱柜台面上拿起一把削皮刀。她弯下腰,削起了一只马铃薯,一边清着嗓子,一边把马铃薯切成块。当福尔摩斯喝完水,把水杯放进水槽后,她又开始了哼歌。于是,他离开了,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径直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穿过走廊,走出大门,那翻来覆去、不成曲调的哼唱声一直跟着他,跟到了前院,跟到了花园小屋里,即便是他已经听不到了,它也还是一路跟随。

但走到小屋前,女孩的哼唱声就像他周围的蝴蝶般扇扇翅膀消失了,在他脑海中取而代之的是花园的美景:朝着晴朗天空盛开的花朵,空气中弥漫的鲁冰花香味,在附近松林中叽叽喳喳的小鸟——还有四处盘旋的蜜蜂,它们轻盈地从花瓣上起飞,消失在花蕊中。

你们这些任性而为的工蜂啊,他想,都是些变化无常的惯性小虫。

他把目光从花园转开,盯着面前的木头小屋,突然想起了数个世纪前一位罗马作家关于农业方面的建议(作家的名字他一时想不起来了,但古老的讯息却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你们切不可用烟熏它们或朝它们吹气,也不可在它们中间惊慌失措;当它们看似对你形成威胁时,不可贸然自卫,而应该用手轻轻地在你面前拂过,温柔地把它们赶走;最后一点,你一定要和它们熟悉起来。

他拉开小屋的门闩,把门大敞四开,好让阳光在他之前洒进那满星灰尘的阴暗角落。光线照亮了屋里摆得满满的架子(一袋袋的泥土和种子、园艺用的铲子和耙子、空的水壶,还有曾经属于养蜂新手的一整套衣服),一切都在他触手可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