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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先生(出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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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书籍名:《福尔摩斯先生(出书版)》    作者:[美]米奇·库林




他继续往前,走到了男孩踩出的小路上,看着拐弯处旁边的草丛。几码之外,他看见深深的草丛中闪过一道银光。“那是什么?”他自言自语,再次寻找银光。不,他没有看错,确实有什么东西在草坪中闪光。他走过去想看个仔细,便离开了男孩踩出的小路,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踏上了另一条比较隐蔽的小路,男孩应该是顺着这里,一步步走进了草坪最深处。福尔摩斯不耐烦起来,加快了步伐,踏过男孩仔细踩过的地方,却没有注意到,一只黄胡蜂停到了自己肩上,还有好几只在他帽子周围盘旋。他半弯着腰,又走了几步,终于发现了奇怪闪光的来源。原来是他花园里的洒水壶,侧翻在地上,壶嘴还是湿的,正在滴水,三只口渴的黄胡蜂正接着喝水(黑黄相间的工蜂在喷嘴周围飞舞,想要喝到更多的水)。

“我的孩子啊,你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用拐杖戳了戳洒水壶,惊慌失措的黄胡蜂飞走了,“严重的失算——”

他把面纱先放下,才继续往前走,对于在面纱周围盘旋不停的黄胡蜂,他倒没有十分担心。因为他知道,他就要接近它们的蜂巢了,他还知道,它们是无力自我保护的。毕竟,他已经全副武装,比男孩做好了更充分的准备来实施毁灭,他要完成罗杰之前想做但最终没能做完的事情。他仔细观察了地面,每迈一步都很小心。他的内心充满了愧疚。他教会那孩子很多很多,却显然忘了告诉他一个最重要的事实:把水灌进黄胡蜂的巢只会加速激怒它们,就像是火上浇油一样——福尔摩斯多么希望自己告诉过他这一点啊。

“可怜的孩子,”他看着地上一个奇形怪状的洞口,就像一张张大的脏嘴,“我可怜的孩子啊。”他把拐杖插进洞口,又抽出来,再把它举到面纱前,仔细看着爬在上面的黄胡蜂(一共有七八只,被拐杖的搅动激怒了,正气愤地看着入侵者的模样)。他抖了抖拐杖,它们便飞走了。接着,他查看了洞里的情况,由于洒水壶里流出的水,洞口显得很泥泞。黑暗的洞穴里,一只又一只黄胡蜂争着往外爬,很多直接飞到了空中,有些落在他的面纱上,有些在洞口周围拥挤徘徊。他想,原来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我的孩子,原来这就是你丧命的原因。

福尔摩斯不慌不忙地撤退了,满心悲伤地走回养蜂场。很快,他就将给安德森打去电话,说出跟验尸官在验尸后得出的一模一样的结论,也就是当天下午警方向蒙露太太转述的话:男孩的皮肤和衣服上都没有凸出在外的蜂针,说明他是被黄胡蜂害死的,而非蜜蜂。除此之外,福尔摩斯还会说明,男孩是为了保护蜂巢牺牲的。毫无疑问,他首先在养蜂场里发现了黄胡蜂的踪迹,然后找到了它们的巢穴。他想通过水淹的方式将它们消灭,不料却激怒了它们,招来了一场全面进攻。

福尔摩斯还有更多的话想跟安德森说,有更多的细节要与他分享(比如,男孩在被蜇以后,是沿着与养蜂场相反的方向逃跑的,也许是为了把黄胡蜂从蜂场引开)。可是,在给警官打电话之前,他必须先拿回被蒙露太太扔掉的汽油罐和火柴盒。他把一支拐杖留在养蜂场,抓起汽油罐,走回草坪,将所有的汽油倒进了黄胡蜂的洞穴,被淹没的黄胡蜂绝望地向外挣扎。这时,一根火柴完成了他的任务,火焰穿过草坪,嗖的一声引燃了洞口,那地上张开的黑色大嘴里瞬间腾起一团火焰(什么东西都没能从里面逃出来,除了一缕消散在平静草地上的黑烟),将困在里面的蜂后、蜂卵和成群的工蜂全部消灭。曾经庞大而复杂的帝国灰飞烟灭,就像年轻的罗杰一样。

干得好,福尔摩斯穿过高高的草坪时,心里一直在想。“干得好!”他又大声说了出来。他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一望无际的蓝色让他头晕目眩,分不清方向。在说出这句话时,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悲壮伤感之情,为所有活着的生命,也为过去、现在和未来将永远在这完美宁静天空下流浪的一切。“干得好啊!”他又重复了一遍,可眼泪却在面纱后默默流了出来。

18

为什么会有眼泪?虽然他不曾号啕大哭,或悲伤到麻木的程度,可为什么躺在床上休息时,在书房踱步时,第二天早上以及第三天早上去养蜂场时,他都会发现自己双手抱头,触到胡须的指尖被泪水沾湿?在某个地方——他想象,应该是伦敦郊区的某处小公墓吧——蒙露太太和她的亲戚们正站在一起,穿着颜色暗淡的衣服,海面和陆地上乌云笼罩。她也在哭吗?还是在她孤身前往伦敦的路上,早已流光了所有的眼泪,当她回到城里,在家人的支持下、朋友的安慰下反而能够勉强支撑自己了?

这都不重要,他对自己说,她在别的地方,而我在这里,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他曾经努力想要帮她。在她离开之前,他派安德森的女儿带着一个信封去了小屋两次,信封里的钱支付路费和葬礼的开支后还绰绰有余。但两次女孩都带着矜持而愉快的表情回来了,告诉他,她拒绝收下信封。

“她不肯要,先生,也不肯和我说话。”

“没关系,安。”

“我要再去试一次吗?”

“不用了,再试我想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现在,他独自一人面对养蜂场站着,表情茫然而严肃,仿佛置身于罗杰墓边哀悼的人群中。一排排的蜂箱就像一座座的墓碑——长方形的白色箱子上没有任何装饰,竖立在草丛中。他希望,埋葬罗杰的小墓园能像这养蜂场一样,是个简单朴素的地方。有人细心地看管,绿草茵茵,没有杂草,附近也不会看到什么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或拥挤人潮,没有人来打扰长眠的亡灵。就是一个与大自然和谐共存的平静所在,一个让男孩能好好安息、让母亲能最终道别的好地方。

可他为什么总是毫无来由地就哭了起来,还不带任何情绪,就好像那眼泪都是自己掉下来的?为什么他不能双手捂脸,放声大哭出来?他也曾经遭遇过其他亲友的故去,当时的痛苦不亚于现在,可他从不去参加所爱的人的葬礼,也不曾流过一滴眼泪,就好像悲伤是种该遭人鄙夷的东西。这到底又是为什么呢?

“没关系,”他喃喃说道,“都没有意义——”

他不会寻找什么答案(至少今天不会),也永远不会相信那泪水可能是他这么多年来所见、所知、所喜爱、所失去、所压抑的一切的集中爆发——他年轻时生活的片段、历史上伟大城市和帝国的毁灭、改变了世界地理的浩大战争,还有逐渐失去的心爱同伴,渐渐衰退的个人健康、记忆能力以及生命回忆;生命中一切不可言喻的复杂,每一个深邃而足以改变未来的时刻,都浓缩成了他疲惫眼中不断涌出的咸咸液体。他不再多想,任由自己坐到地上,像个摆在才剪过草坪上的莫名其妙的石雕。

他以前也曾经在这里坐过,就是这个地方,离养蜂场不远,四周还有十八年前他从海滩上捡来的四块石头,被他对称地摆在四角(黑灰色的石头已被海潮打磨得光滑而扁平,正好可以放在手心)——一块在他前面,一块在后面,一块在左边,一块在右边,形成了一片隐秘的小空地。以前,他曾经在这里默默释放自己的绝望。那就像是心灵的诡计,是一种游戏,但它是有益的。在四块石头的范围之内,他可以冥想,可以回忆与已逝亲人温暖的过往;而当他踏出这片区域时,他之前有过的所有悲伤都将被留在那里,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会儿。“身灵合一”,这是他的咒语,他走进来时念一次,走出去时再重复一次:“万物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哪怕是诗人朱文纳尔也得承认。”

第一次是在一九二九年,第二次是在一九四六年,他曾经经常来这里与死去的人交流,把自己的悲痛埋葬在这养蜂场。但一九二九年带给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他沉浸在无比的伤痛中,久久不能自拔:那一年,已经年迈的哈德森太太(自从他住在伦敦开始,哈德森太太就是他的管家兼厨师,也是他退休后唯一一个陪他来到苏塞克斯的人)在厨房摔倒,跌碎了髋骨,撞破了下巴,磕掉了牙齿,陷入了昏迷(后来才发现,她的髋骨可能早在那致命的一摔前就已经碎裂,她脆弱的骨头已经无法支撑她超重的身躯了);在医院,她最终死于急性肺炎(华生医生在给福尔摩斯写信通报她离世的消息时说,这已经算是不错的结局了。你也知道肺炎对上了年纪的衰弱老人们来说,不会带来什么折磨。)

等到华生医生的信件被归档收好,哈德森太太的遗物被她的侄子带走,他也刚刚请来了一位缺乏经验的管家帮忙料理家务后,他多年来的同伴、善良的华生医生也在一个深夜突然寿终正寝了(那天晚上,他和来探望他的儿女孙辈们共进了晚餐,喝了三杯红酒,长孙在他耳边悄悄说的笑话还逗得他哈哈大笑。十点不到,他跟所有人道了晚安,午夜之前,就离开了人世)。华生医生的第三任太太发电报告诉了福尔摩斯这个令人心碎的消息,年轻的管家不以为然地把电报交到他手上(这是他继哈德森太太之后请来的第一位管家,她忙碌穿梭于农庄中,默默忍受着雇主的暴躁脾气,在她之后又有众多继任者,但往往不到一年时间便都辞职不干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福尔摩斯一连好几个钟头都在海滩上闲晃,从清晨直到黄昏,他久久地眺望大海,或是看着脚边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