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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先生(出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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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书籍名:《福尔摩斯先生(出书版)》    作者:[美]米奇·库林


他基本不说话;船上的食物和单调的旅程让他的记忆力受到了进一步的影响。回到苏塞克斯后,蒙露太太发现他在书房里就睡着了。然后,他去了养蜂场,把装蜜蜂的小瓶子送给罗杰。“这是送给你的,我们可以叫它们日本蜜蜂,怎么样?”“谢谢您,先生。”他看见自己又在黑暗中醒来,听着喘气的声音,头脑一片模糊,但天一亮,思绪似乎又回来了,就像过时的老机器又恢复了运转。安德森的女儿给他端来早餐,是涂着蜂王浆的炸面包,并问他:“蒙露太太托人带了什么话吗?”他看见自己摇了摇头,说:“她什么话都没有带。”

那两只日本蜜蜂呢?他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探身拿来拐杖。男孩把它们放在哪里了?他一边想,一边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外——晚上他在书桌前工作时就开始出现的乌云笼罩着天空,天色阴沉,压抑了黎明的光线。

他到底把你们放在哪里了?最后,他走出农舍时,心里还在想,拄着拐杖的手里还紧紧握着小屋的备用钥匙。

21

乌云席卷海面和农庄上空,福尔摩斯打开蒙露太太所住的小屋房门,蹒跚走了进去。窗帘都是拉着的,灯都是关着的,四处弥漫着树皮般的樟脑丸气味。每走三四步,他都要暂停片刻,向前方的黑暗张望,重新调整手中的拐杖,似乎是担心某个无法想象的模糊影子会从阴影处跳出来,吓他一跳。他继续向前走,拐杖敲在地板上的声音远没有他的脚步声沉重而疲惫。最后,他走进了罗杰敞开的房门,进入了小屋中唯一一间并未与阳光完全隔绝的房间。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足男孩屈指可数的领地之一。

他在罗杰铺得整整齐齐的床边坐下,看着周边的环境。衣柜门把手上挂着书包,捕蝴蝶的网立在角落。他又站起来,慢慢在房间四处走动。好多书。《国家地理杂志》。抽屉柜上的小石头和贝壳。墙上挂的照片和彩色画作。学生书桌上摆满各种东西——六本教科书、五支削尖的铅笔、画笔、白纸——还有装着两只蜜蜂的玻璃瓶。

“原来在这里。”他拿起瓶子,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两只蜜蜂没有受到丝毫打扰,仍然保持着他在开往东京的火车上第一次发现它们时的样子)。他把瓶子放回桌上,确定它的位置和之前完全一样。这个男孩的房间是多么井井有条、多么精确严密啊,一切都是摆好的、整齐的,就连床头柜上的东西也是规规整整——剪刀、一瓶胶水、一本大大的纯黑色封面的剪贴簿。

福尔摩斯把剪贴簿拿起来,又在床边坐下,随意地翻开查看。里面贴着男孩精心收集剪贴的图片,有的是野生动物和森林,有的是士兵和战争,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广岛原政府大楼破败凋敝的照片上。看完剪贴簿,自从天亮起就挥之不去的疲惫感终于将他完全吞没。

窗外,阳光突然变得暗淡。

纤细的树枝划过窗户玻璃,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不知道,”他坐在罗杰的床上,毫无来由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他又说了一遍。说完,他躺在男孩的枕头上,闭上了眼睛,把剪贴簿紧紧抱在胸口:“我什么都不知道——”

接着,他就睡着了,不过,这种睡眠既不是筋疲力尽后的安枕,也不是梦境与现实交错的小睡,而是一种把他拖入无尽宁静之中的慵懒状态。现在,那庞大而深沉的梦境把他送到了别处,把他拖离了身体所在的卧室。他睡了六个多小时,呼吸均匀而低沉,手脚一下也没有动过。他没有听见正午响起的惊雷,也没有察觉到正从他土地上刮过的暴风雨,高高的草丛被狂风折弯,豆大的雨滴砸湿了地面;他更没有发现暴雨过后,小屋的门被吹开了,雨后凉爽的空气吹进客厅,吹过走廊,一直吹进罗杰的卧室。

但福尔摩斯感觉到了脸上和脖子上的凉意,像是轻轻压在他皮肤上的冰凉手掌,催促着他快点醒来。“是谁?”他嘟囔着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盯着床头柜(剪刀、胶水)。他缓缓移开视线,最终把目光锁定在了房间外的走廊,走廊夹在男孩明亮的卧室和打开的前门之前,显得很模糊。好几秒钟之后,他才确认有人正在走廊的暗处等着,那人一动不动,面对着他,被身后的光线勾勒出剪影般的轮廓。微风吹得她的衣服窸窣作响,掀起了裙边。“是谁?”他又问了一遍,但他此时还没法坐起来。就在这时,人影往后退缩,似乎是滑向了门厅——他终于看见她了。她把一只手提箱拿进小屋,然后把前门关上,小屋再次陷入黑暗之中,而她也像刚刚出现时那样迅速地消失了。“蒙露太太——”

她现身了,像是被磁铁吸引般走向男孩的卧室。她的头飘浮在黑暗中,像是漆黑背景中一个虚无缥缈的白色球体,可那黑暗并不是一种颜色,而是在她下方飘浮着、摇摆着。福尔摩斯推测,应该是她穿的丧服吧。她确实穿着黑色的裙子,镶着蕾丝的花边,样式相当简单朴素;她皮肤苍白,眼睛周围可以看到深深的黑眼圈(悲伤夺走了她身上的年轻气质,她现在形容枯槁、动作迟缓)。她跨过门槛,不带任何表情地点了点头,朝他走来,看不出一丝她在罗杰去世当天痛哭流涕的悲伤,也没有她在养蜂场时表露出的愤怒。相反,他却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温柔、一种顺从,甚至是平静。他想,你不能再责怪我或我的蜜蜂了,你错怪我们了,孩子,你现在也意识到你弄错了吧。她朝他伸出苍白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他手里的剪贴簿抽了出去。她躲避着他的目光,但他从侧面看到了她圆圆的瞳孔,就和他看到的罗杰尸体的眼睛一样空洞。她一言不发地把剪贴簿放回床头柜,按照男孩的习惯,把它摆得整整齐齐。

“你怎么来了?”福尔摩斯把脚搁在地上,让自己在床垫上坐直。他刚说完这句话,却立马尴尬得红了脸——是他睡在她的小屋,抱着她死去儿子的剪贴簿,就算有人要问这个问题,那提问的人也应该是她。但蒙露太太并不介意他的存在,这反而让他更加不自在了。他环顾四周,看到了靠床头柜摆放的拐杖。“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回来,”他一边说,一边心不在焉地摸索着,抓到了拐杖的把手,“希望你这一路不是太累。”他为自己如此浅薄的话语感到羞愧,脸越发红了。

此刻,蒙露太太站在书桌前,背对着他(他坐在床上,也背对着她)。她解释说,她觉得还是回到小屋比较好。福尔摩斯听到她平静的语气,不安的感觉消失了。“我在这里还有好多事需要处理,”她说,“很多事情要办——罗杰的事、我的事。”

“你一定饿坏了吧,”他拄好拐杖,“我让那个女孩子给你拿点东西来吃。要不,你就去我的餐厅吃饭?”

他不知道安德森的女儿在镇上买完了杂货没有,他站起身,蒙露太太却在他身后回答:“我不饿。”

福尔摩斯朝她转过身,她正斜眼盯着他(那充满嫌恶之情的空洞眼神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总是把他放在视线边缘)。“你还需要什么吗?”他只能想到这样的问题,“我能做什么?”

“我能照顾好自己,谢谢您。”她把目光彻底转开了。

她松开交叉抱在胸前的双臂,开始翻看桌上的东西。福尔摩斯观察着她的侧影,突然明白她这么快回来的真正原因了:她想要好好地终结生命中的这一段篇章。“你要离开我了,对不对?”他还没有想清楚,就已经脱口而出。

她的指尖拂过桌面,掠过画笔和白纸,在光滑的木桌表面停留了一会儿(罗杰曾经就在这里写过家庭作业,画了那些挂在墙上的精美图画,显然还认真地看完了他的杂志和书)。虽然孩子已不在人世,但她仿佛还能看见他坐在那里,而自己则正在主屋忙着煮饭打扫。福尔摩斯也仿佛看见罗杰坐在桌前——跟自己一样,他俯身趴在桌上,从白天坐到黑夜,又从黑夜坐到黎明。他想把自己的所见告诉蒙露太太,告诉她,他们都想象着同样的画面,但他并没有说,他只是保持着沉默,等待着从她嘴里最终说出的确定回答:“是的,先生,我要离开您了。”

福尔摩斯心想,你当然是要走的。他理解她的决定,可她确定的态度让他感觉很伤心。他结结巴巴地开口了,像是在恳求她再给他第二次机会:“拜托,你不需要如此草率地决定,真的,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一点也不草率,您明白吗。我想了好几个钟头——我怎么看待这件事都不可能再改变主意了——对我来说,这里没有什么价值了,除了这些东西,其他都不重要了。”她拿起一支红色的画笔,若有所思地在指间转动着,“不,这个决定一点也不草率。”

一阵微风突然轻轻吹动了罗杰书桌上方的窗户,树枝从玻璃上擦过。一时间,微风变强,晃动着窗外的大树,树枝猛烈地敲在窗上。蒙露太太的回答让福尔摩斯沮丧不已,他只得叹了口气,又问:“那你会去哪儿呢?伦敦?你准备做什么呢?”

“我真的不知道。我觉得我的生活无论怎么样,都不再重要了。”

她的儿子死了。她的丈夫死了。她亲手埋葬了她最深爱的人,也从此把自己埋进了他们的墓中。福尔摩斯想起了年轻时曾经读过的一首诗,其中的一句话一直萦绕在年少时他的脑海中:我要孤独地去了,你也许能在那里找到我。她的绝望让他无言以对,他走上前,说:“怎么可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