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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再相逢

书籍名:《》    作者:佚史兰


                                            华——第三部——第四章再相逢

        文佩回到城外时,一眼就见到了润之。

        她没在林中等她,但那含笑的清明双眼,让她一下子安了心。

        润之脸上总是含着淡淡的笑,这世上也只有文佩能分辨得出她微笑之下真实的情绪,但是这几日来,她的情绪低落到连文佩都难以感觉的程度,让文佩空自心焦却又无能为力。而现在,文佩终于能再次感觉到润之平静的心境了。

        “发生什么了?”明明她离开时,二姊的心还是繁乱的。

        润之轻轻摇头,她没刻意瞒过二妹什么,只是适才的思绪,一时难以用言语整理出来。

        “刚才……我忽然间想通了一件事……”

        方才,自林中匆匆逃出之时,润之突然意识到了这举动的可笑:她生为女儿身,这是穿上男装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但她已习惯了以男子的立场处世,这是换回女装也无法挽回的事实。尽管矛盾,以前的她依然能够平静地自处,为何如今却这般慌乱了起来?

        无论着的是青衫还是红裙,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徐润之”只有一个。她一直是以这般的自信认可着自己的,可这些日子以来,却因为皇上的一片心,而险些迷失了自己。

        既成的事实无法更改。一向以来,正因为明确这一点,她一直能保持理智,绝少放纵自己的情绪。会因皇上的突然逝去而乱了方寸,这说明她对皇上的感情确是超出了理智允许的范畴,她并无悔意。但,若将这种情绪放纵下去,她将不再是“徐润之”。

        可以为皇上软弱,可以为皇上打破她为自己定的所有规矩原则,只有一点:她不能为任何人失了自己!

        所以,尽管她依然悲痛,依然伤心,但她不能再沉溺于这样的情绪之中了!

        只要她还是徐润之,身份被人识穿也无妨,天下事自有解决之道,并不值得太过慌张与忧虑。倒是自己因心神不宁而流露出来的脆弱,已经让亲人们担心不已。

        “二妹,又让你担忧了!”润之轻叹道。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了文佩身上。显然二妹也因自己情绪的低迷而失了方寸,虽为自己取来了衣衫,却忘了她自己也是一身红衣,在国丧期间,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文佩先是一怔,旋即看见自己的红衣,也明白过来,皱了皱眉,道:“我越墙回去吧!”

        润之扬首看看微明的天色,摇头道:“天已经亮了,还是雇车进城吧。”

        长安一向繁华,每日里都会有不少的远行客。虽然城中也可雇车,但城门外也总会有不辞辛劳的车夫在天刚拂晓时就守在城外,等候第一批的早客人。若是润之昨夜想到这一点,也不用文佩越城来去这一回了。不过,润之也着实不愿让旁人见到她身着女装的样子。毕竟早已不适合女装了,文佩的衣衫虽合身,她却觉得周身都是不自然。

        换回平日的衣衫,束起发,润之终于回复了昔日风采。

        世上的事总是凑巧的,在城门外,润之姊妹遇上了终于赶到京城的李华一行人。

        “大哥,你还好吧!”文秀见了润之,来不及多说什么,先伸出手去为润之把脉以求安心。润之一笑,知她是担心自己,由得她去。

        “怎么大清早的,你们倒待在城外?”李华笑问道。

        润之此时心情平静,轻叹一声,“我祭皇上去了!”

        “什么?”“不会是三更半夜去的吧?”

        李华三人只见到润之微笑颔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文佩看着神清气朗的润之,难得安心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多了句话:“还换了女装!”

        所有人震惊的表情让润之险些笑了出来。

        “大哥你没事吧?”文秀不相信地再次搭上她的腕。

        李华与任鸿飞的眸中则各自激荡着不同的情绪,难得地,一齐沉默不语。

        润之看着她们,淡淡地收敛了笑意。她此生此世不会忘了皇上,但她不能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对他的情感里,因为她计划的人生,本就不是以感情为目的的。与皇上的一切,是她生命中的一个意外,她虽不能抗拒,却也无悔。只是,她理智惯了,不能让这些情绪长久地冲出理智的约束。她曾对文佩说过,世人都只看到她的温和,文佩的冷淡,却不知,她才是更为冷漠的那一个……或许,真是如此罢!

        四海酒楼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酒楼。据说楼里的大厨为人颇有几分狂妄,当初四海初创,他挥笔写了一副对子:“酒楼之内皆兄弟也,四海以外有佳肴乎?”硬是要挂在大堂之上,结果当然招了好些不服气的同行来较量。好在是天子脚下,只能明争,不准暗斗,那大厨也是真有几分本事的,这幅对联在四海大堂上挂了近二十年光景,竟没人能凭更过人的厨艺摘得下它。也因此,四海的名声远播,赛过了京中诸多老字号的酒楼,真正算得上是首屈一指了。就是这些时日,虽是国丧期间,但拜那一拨拨进京陛见的官员们所赐,四海的生意倒也没受多少影响,说不定还比往日兴旺了些。

        这天一大清早,跑堂的刘二拾掇好了楼面,刚刚收下最后一块门板,觉得眼前光线一暗,不由抬起头来。

        只见面前站了个极高大的男子,三十来岁,腰悬长剑,虽是一身汉人服饰,眉眼之间却轮廓颇深,不像是真正的汉人。长安城里来来往往的异族人多得是,倒也不希罕,不过,像这样一清早就来酒楼的客人,也真不多见。

        刘二心里头嘀咕着,脸上可堆起了一脸的笑,问道:“这位客官,您是喝酒呢?还是吃饭?”

        那人转头看一眼街对面的福来客栈,用纯正流利的汉话道:“楼上可有朝这边街的雅座?”

        “有!有!有!”刘二一叠连声地应着,尽管这么早上酒楼的人挺少,他也不能放过了生意。“客官您楼上请!”他把白手巾往肩上一搭,给这位一大早就来的客人引路。

        二楼雅座都有着临街的窗户,透过窗户望出去,正是京中最繁华的承平街,对面就是福来客栈。客人似是挺满意这位置,丢下一锭五十两的银子,“就这儿吧!有像样的酒菜端些来!”

        刘二眼睛一亮,抓过银子掂了掂,应道:“好咧!二楼‘海云间’,好酒好菜上咧——!”这后两句却是冲着楼下厨房喊的。

        厨房里传来“呯”的一声菜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大厨那粗哑的嗓子骂了起来:“他奶奶的,哪个王八羔子不看时辰,一大清早传酒菜的?老子今天不侍候了!小三儿,今儿个归你掌厨!”

        刘二心里暗暗叫苦起来,偷眼看那异族客人,只见他一皱眉,用那种纯正得稍有些过的汉语问道:“这算什么意思?”

        “爷,您别生气!别生气!咱们大厨就这脾气!他说这一大早,人是吃不出味儿来的,所以从来不肯侍候早席!您放心,我……”

        那高大男子不耐烦地挥挥手:“算了,算了,随便来些酒菜就是!”

        刘二这颗心总算是“咕咚”一声落了地,掂着银子下了楼。大堂上却又有一位客人候着了。

        这人也是三十来岁年纪,身形高大,蓝衣布袍,沉稳豪迈中透着几分沧桑,一身气势虽不彰于外,却能让人感觉到他的不凡。这人出言倒颇为客气:“小二哥,楼上可有能看到这边街的雅座?”

        刘二一愣,眼光四处一瞟,这才发现大清早的,其余几个堂倌都躲懒去了,难怪让客人候在了堂上。他心中不禁暗骂,脸上却又堆起笑来:“客官非要雅座吗?其实散座也挺好,现在时辰也早,没什么人,跟雅座也差不多……”

        他话还没说完,只觉手心里硬硬的,被塞了个三十两的元宝,刘二张大了嘴,眨巴眨巴眼睛,猛地回过神来,赶紧把客人往楼上引,嘴里说:“能看见这边儿街的雅座只有两间,大些的‘海云间’已经被另一位客官给包了,您啊,只能委屈一下‘海风阁’了!爷您别嫌小!幽静!”说着已经到了,他刚推开那个“海风阁”的门,忽然想了起来,讪讪道,“爷,您老别生气!今儿太早,大厨不侍候酒菜,只能二厨三厨动手,这……”

        “没关系,随意来些酒菜就是!”那客人向窗外看了一眼,笑着止住了刘二的唠叨。

        拂衣坐下,果然是挺幽静的雅间。虽说这是京中首屈一指的酒楼,他却不是为吃而来的,并不在意刘二匆匆端来的菜色究竟是何人做的,只是斟上一杯酒,把目光转向窗外。

        酒楼里虽还稍嫌冷清,酒楼外的长安城却已然热闹了起来。虽然国丧期间,显不得鲜衣亮彩,也动不得音律笙歌,但是来来往往的人流已是一道让人看之不倦的风景了,而那些做买卖的吆喝声虽比不上琴歌的悦耳,却此起彼伏地,把一座城池都吆喝得活了起来。

        这种生机与活力正是他一向喜欢并一心想守护的。其实,妄言守护他们是有几分可笑的,毕竟他只是个常人,不是神祗,而那些忙忙碌碌生活着的人们也不会知道曾有人为他们做了些什么,但是,自他在师父面前选择了这个“侠”字起,就注定了他必须背负起侠者的责任来。

        记得他们择定志向之后师父大发雷霆:“都是一群笨蛋!人生天地间,本是自由自在的,你们却自行找些枷锁来束缚着!都给我滚出师门!”缓过气来又道,“不过……本门规矩,择过字就不容改悔!只要让我知道你们任何一个违背了自己选上的责任,不远万里也会追杀过去,清理门户!”

        他笑了起来,时至今日,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被赶出了师门呢,还是仍在师门中?毕竟至今他也没做出过让师父要清理门户的事情来。

        当年的一干“同门”们,应是一个也没违了自己所选的字吧!

        窗外,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缓缓停在了“四海”的楼下。

        “大哥!难得经过了,在这儿吃些东西再回去吧!”车中传出好生清甜可人的声音,透着让人难以拒绝的娇嗔。

        回她的是微含宠溺的清朗语音,“是你自己惦记‘四海’的美食了吧。”

        “真的好久没吃了呢!鸿哥,你还没尝过这里大厨的手艺呢,尝过后保准你也忘不了!”

        伴着清甜的笑声,打开车门下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女的娇俏,男的英武,怎么看都是一对佳偶。

        随后含笑下车的青衫青年看了看天色,了然道,“时辰还早,大厨不会动手的。”在他身后,是一名掩着面纱也显出绝色的女子,和以一袭黑缎披风遮去红衣红裙的清冷身影。

        “三妹,二妹衣衫不便,你去成衣铺替她挑两件吧,我们在楼上等你。”

        “好啊!鸿哥,一起去嘛!”

        任鸿飞面露苦笑,竟然让他一起去买女子的衣衫!却也没反对,老老实实地跟在妻子身后。

        “时候尚早,应该还有雅座吧。”说着,润之与文佩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二楼一眼。

        楼上楼下,四人同时一震。

        是他(她)?

        怎么会这么快再见?润之颇想苦笑。虽然想通了明宗之事让她头脑清醒起来,但再见江峰确是让她觉得尴尬非常。当年西疆荒原之上与江峰相遇,她与他惺惺相惜,却是以同为男子的身份。如今,纵然他守口不言,毕竟知道了自己是女子,且看见过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知要以何等眼光来看自己?她本以为,他是江湖中人,难得会再见,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次相逢。

        而文佩的眸光,却驻留于另一个窗口中,对窗而酌的那人有着异于汉人的深刻轮廓——卓风!

        四年前火场一别后,他就如风一般消失无踪。本以为今生不会再见,没想到,他竟会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算起来,她与卓风只不过三面之缘,甚至,她只知他的相貌与姓名,其余却一概不曾知晓。但是,此人却是难得能被她记在心间的男子。记得第一次与卓风相遇,是两人同时相救小承远;第二次相遇,是客栈中,他想为她出头;第三次,是他冲入烈火之中救了她,如今,再次相遇,又会如何?

        没有多想,快行一步,她先于润之踏入了“四海”。

        润之当年只在烈火中遥遥见过卓风,并不识得他的面貌,忽见文佩举止失常,心中不由诧异,虽不愿与江峰会面,却还是举步跟上。

        李华见她二人这般异样,却是不明所以,只能随后而行。

        而楼上那两名男子,本是泰山崩于面前也不动声色之人,却也变了神色。

        “海云间”中,卓风白了一张脸,捏紧了手中酒杯。“海风阁”中的江峰却是难以置信地放下杯子,走近窗口审视再三。

        勤快的刘二正迎向润之一行,走在前的文佩却一侧身略过他,直接上了楼。刘二正瞠目结舌,却听到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道:“小二,烦你给我们备几样粥品,几样可口点心。”

        他回过头来,看见面前温和儒雅的男子,顿觉刚才被莫名的冷风冻到的感觉缓了过来。连忙应声道:“是!是!是!马上就来!”正要转身,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再打量了润之几眼,不由惊喜万分,“徐相爷!是您!您可回京了!”

        润之没想到这酒楼中的小二居然还记得她,大出意外。

        “徐相爷您楼上请,今儿个我非请大厨给您做一桌好的不可!”

        “不必了,大清早的,粥菜点心即可。”润之与李华对视一眼,无意张扬。

        “是!是!是!”刘二颠颠地奔厨房去了。

        上得楼来,却见文佩独立于楼间,表情虽没什么变化,润之却能觉出她情绪中些微的失落。

        “怎么了?”润之在她身畔轻声问道。

        文佩摇了摇头,目光投向上书着“海云间”的雅座。门半开着,菜虽残,酒尚温,筷子仍搁在碟上,却不见人影。虽然廖廖几次见面生不出浓厚的感情,但毕竟是唯一能让她记住的男子,文佩还是有些怅然若失。

        想见的见不着,不想见的却还是来了。

        一旁“海风阁”的门打开,江峰昂然而立,拱手道:“徐相爷!徐姑娘!修罗将军!好久不见啊!”

        他的“好久不见”中似含着异样的情绪,润之静了心,淡然一笑,举手还礼:“江兄,好久不见了!”

        “上次在西疆叨扰诸位,这次让江某作个东如何?”

        润之转眸征求其余二人的意见,文佩依然没什么表情,李华却是一笑,道:“朋友是你交下的,你作主就是!”

        润之心中暗叹,面上却温雅而笑,“那这次就叨扰江兄了!”

        让刘二收拾了一下雅间中的残菜,重新摆过碗筷。江峰仍是面窗而坐,让刘二留了门,免得文秀夫妇来时寻不着人。

        “一别四年,江兄倒还是健朗如初!”

        “徐兄却清瘦了些,”江峰朗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忧国忧民是应当的,江某闲云野鹤,自愧不如。”

        润之见他对着自己的目光冷静镇定,竟似全无昨夜之事一般,心中不由犹疑起来。只见他斟酒举杯,道:“江某先敬徐兄一杯如何?”

        润之正想婉言推辞,文佩已然冷冷地道:“二哥身子不好,清早不宜饮酒。”

        江峰扬眉看了看文佩,放下酒杯,道:“是江某鲁莽了!”

        润之忙道:“不敢!二妹只是关心我的身体,并非有意冲撞江兄!”

        江峰沉默了一小会儿,目光柔和,道:“我知道!”

        他微妙的表情尽收润之眼底,至此,她脑际灵光一闪,骤然明白了。

        原来如此!

        难怪昨夜,不见江峰太过惊讶,原来,他认错人了!润之还以为江峰口中的“徐姑娘”是认出了自己,却原来他只是将自己当作了文佩!

        她们姊妹身材相仿,面庞相似,只是眉眼不同,气质有异。然而江峰早已认定了润之是男子,昨夜的润之又披散着长发,遮去了那双剑眉,月光朦胧之下,确实与文佩神似。偏巧今日润之已换过了衣衫,却将披风给了文佩,剑也还给了她,二妹又不知为什么心绪不宁,有几分似是她昨夜的情形,让人不误会也难。虽然二人声音不同,但是,再智慧的人,若是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定会忽略不少的异处,何况文佩惜言如金,江峰也没多少机会来察觉她们声音的不同。

        前些日子,润之压抑在对皇上的情绪之中,表面上虽没什么,心中却郁郁难安,而此时,虽仍不能忘怀皇上的情意,她却已然神清智明,这次,确是被她猜了个正着。江峰果是认错人了!

        文佩冷若冰霜,常人早已退避三舍,在江峰眼中,却只是昨夜那散发悲伤气息的女子。她越是冷漠,却是让江峰觉得她面具之下的痛楚。

        也许,她不该说破,二妹的冷漠面具将所有人拒诸身外,总该有个人,能扣开她的心扉。

        只是,松了口气的心中,似有着隐隐的失落。

        此时的润之已然恢复从容,虽然心中闪电般的念头转过,表面上却依然言笑自若。听江峰解释起在此等候的理由,润之也生了兴趣:“哦,他们约定在福来客栈相会?难怪江兄不时盯着窗外了。只是,午时将至,人来人往的,江兄又怎知哪个人是那个姓卓的呢?”

        江峰声音低沉,“若真是姓卓,就可能是我见过的一人。”

        姓卓,文佩心中一颤:莫不是卓风?他一个异族人,颠覆中原武林作什么?不会的。

        然而这一日,江峰终是没有看到他所等之人。那两个太湖水寇显是昨夜被吓破了胆,也未曾出现。

        “午时已过,看来是不会来了,害大家陪着我虚耗了不少时间。”江峰站了起来,似欲告辞,眼光扫过文佩,又隐约有着不舍。

        润之悠然立起,笑问道:“不知江兄在长安何处落脚?”

        江峰一怔,“尚无定所。”

        “江兄若是不弃,来仲春堂小住几日如何?”

        江峰没再看文佩,而是犹豫了一下,终于道:“那就打扰徐兄一家了!”

        “老伯,麻烦您给来一碗凉茶!”徐承远把包裹往桌上一扔,一屁股坐了下来。生平头一回自个儿出这么远的门,承远的唯一感觉就是:原来赶路比练功还辛苦。

        开茶棚的老汉应了一声,给倒上茶来,抬眼见承远那张脸还稚气未脱,不由“哟”了一声,问道:“您是哪家的小少爷呀?咋一个人儿就出门了呢?”

        承远睁大了他那双又黑又圆又亮的眼睛,瞅瞅那老汉,又瞅瞅自个儿,“扑哧”笑了出来,赶紧摆摆手,“老伯,别开玩笑,我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哪儿是什么少爷呀?”

        “普通人家?”老汉怀疑地看他一眼,把白手巾往肩上一搭,“难不成我老王头在这三岔口三十来年的茶棚白摆了?”

        承远暗地里伸了伸舌头,心想自己有这样的养父养母,还真算不上普通人家,倒是自己有意欺骗老人家了。于是堆出一副笑脸,岔开话题:“对了,老伯,请问上长安城哪条路最近哪?”

        老王头绽开一脸笑纹:“小伙子还真懂事,这话呀,你问我就对了!”他听承远说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称呼也就自动变成“小伙子”了,“我老王头在这三岔口摆摊三十来年,这南来的,北往的,哪个不从我这茶棚过……”他越说越起劲,口沬横飞半天,还没说到路上头,承远心里不由暗暗叫苦,恰好见一蓝一白两个布衣汉子向茶棚走来,连忙说道:“老伯,您有生意来,先招呼客人吧!”

        老王头的声音嘎然而止,他转头向外看了一眼,忙迎了过去,热情地招揽:“来,来,来!二位爷,请进来坐,我老王头的茶棚,三岔口仅此一家,别无分店……”

        承远总算吁了一口气,拍拍胸口,他可没想到那老王头这么多话,还是去问别人好了。

        那两个风尘仆仆的人一走近,老王头滔滔不绝的话突然消了音。承远好奇地抬头去看,只见那两人已进来了。原来那较斯文的中年男子一身白衣,而较壮硕的蓝衣汉子,襟上也滚了白边,腰束白布,两人都是一身热孝,难怪老王头忽然噤声。

        那两人举止倒不拘束,要了两碗凉茶,也不搭理别人,自顾自对饮起来。

        老王头对那两身孝服似乎有些忌讳,虽不好把人赶出去,却也不太有劲招呼那两人,斟好了茶,还是晃到承远面前来,打开了话匣子:“小伙子,你刚才不是问我上京的近路吗?我跟你说……我老王头别的不行……指个路绝对没问题……”

        承远初时还仰头倾听,后来着实没劲,他也是少年心性,当着老王头的面就趴了下去,头一歪,这才发现那一桌的两名带孝的汉子,不知何时注意到了他,四道目光不断地在他脸上和他放在桌上的包裹之间转来转去。

        承远警觉起来,他这一路上,还没遇到过什么坏人,不过他可没幼稚到以为天下就没有坏人了,一人在外,还是小心为妙。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包裹,把茶钱往老王头手里一塞,成功地制止住他的唠叨,“谢了,老伯!”他灿烂地一笑,向外走去。

        “哎哟!”承远走得急,竟不小心迎面撞上了一人,正要道歉,抬头一看,却是那蓝衣带孝的汉子不知何时,竟赶在了他面前。

        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自己的包裹,“你干什么?你是谁啊?”

        那蓝衣汉子被他这么一问,倒不好意思起来,抓了抓头,回头问那白衣汉子:“大师兄,这……怎么办啊?”

        “像你那样直接把人一拦,谁都会当你是坏人!”那白衣汉子没好气地说。他缓步过来,俯下身子,向承远道,“对不起啊,小兄弟!能不能借你的剑给我们看看!”

        “剑!?”承远看着自己包裹中的剑,那是鸿飞叔叔所赠,曾经是爹爹的宝剑,为什么要给别人看?

        他不信任的眼光逼得那两名汉子没法子了,苦笑着,各自拔出剑来。

        承远退了一步,也自包袱中拔出长剑,剑尖微挑,严守门户。他的武艺是文佩和鸿飞、李华三人所授,又由润之苦心为他剔粗取精,因此虽然年纪轻轻,却已有了一身不凡的功夫。要知润之虽不能动武,眼光却是极好,当年文佩习武时,也是经她一再改进,才将武艺磨练到惊人的境界。此时承远摆出这一式,姿势严谨,让那两名带孝汉子都不由在心中暗喝了一声彩。

        那白衣汉子倒转剑柄,递与承远,“小兄弟请看!”

        承远一怔,收势接过对方的长剑,仔细一打量,忍不住“咦?”了一声。那也是一柄宝剑,长短轻重竟与自己的剑一模一样,只是剑柄上镌着个小小的“杰”字。

        那蓝衣汉子也将自己的剑递了过来,剑柄上却是个“刚”字。

        “小兄弟,你的剑柄上,是不是也有个字?”

        承远愣了愣,点头道:“是!”他也转过剑柄给那两人看,剑柄之上确有个字,却是个“仲”字。

        “仲?奇了,众师兄弟中并没有名‘仲’的!”白衣汉子沉吟半晌,看了看蓝衣汉子。

        那蓝衣汉子一瞪眼,“别看我!肯定没有!”

        “小兄弟,你这剑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承远被他们弄得莫名其妙,还剑入鞘,道:“是鸿飞叔叔送的。”

        那两名汉子交换了个眼色,“鸿飞叔叔?”

        “哎呀!叫是叫叔叔,算起来应该是姑丈啦!”

        “姑丈?”那白衣汉子微微一震,蓝衣汉子却又伸出手去,抓了抓头皮。

        “那,你姑姑叫什么名字?”那白衣汉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声音中含着几分激动。

        “那也是你们能问的吗?”承远恼了,哪来的粗鲁汉子,随便就问人家姑姑的名字。

        “你那姑姑名字中是不是有个‘英’或者‘佩’字?”那白衣汉子看承远转身要走,忙提高声音问道。

        “没有!”鸿飞叔叔是秀姑姑的丈夫才对。

        “那,至少告诉我们,小兄弟你姓什么?”白衣汉子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

        “凭什么告诉你们啊?为什么你们不报上名来?”

        白衣汉子急道:“在下卫人杰!”

        “我是杜刚!”蓝衣汉子跟着道。

        承远听了转回身来,朗声道:“我姓余,余承远!”润之隐居岭南时化名余润之,小承远自然也跟着隐“徐”为“余”了。

        那两人眼中的失望是那么明显,让承远一时不好意思走开。

        “你们是不是在找人啊?”

        “是啊!算了,别提了!大师兄,我看咱们还是到了长安城再说吧!”

        承远眼中一亮,“你们也去长安啊?”

        “当然!难道你这小家伙也去长安?”那蓝衣汉子杜刚哼道。

        话音刚落,他只觉颈中一凉,承远的剑已不知何时出鞘,抵在了他喉间。承远眨着他那双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慎重地宣布,“我已经不是小家伙了!”

        卫、杜二人俱是一惊,虽说是出其不意,但承远这一剑之快,已全然超乎他们的想像。他们面面相觑之时,承远已经收了剑,笑出一脸灿烂,“二位大哥,带小弟一起去长安好不好?”

        “承远这孩子,也真是了不起,第一次出远门,竟不曾到九春堂求助!”润之平静的自语中含着些赞扬。她本不是爱孩子的人,但是这些年相处下来,承远的乖巧懂事也逐渐得到了她的真心怜爱。即使九春堂有传来承远无恙的消息,也还是不禁要为他担点儿心。

        “润之,你看谁来了?”李华的声音中充满着喜悦。

        润之举目看向门口,不禁笑了,“承远来了!”

        她心中固然欢喜,脸上却是不惯流露出太强烈的表情,所以还是以平日里的微笑相迎。

        承远可就兴奋得多了,还离得老远就嚷着:“爹!爹!”飞奔向润之。

        润之含笑搂住他,这孩子,跟着她倒没有学成死气沉沉的样子,还维持着一派天真,让她十分欣慰。

        “爹,孩儿带来两位结义兄弟,您见见他们好不好?”

        润之失笑道:“结义兄弟?好,请他们进来吧!”

        “真的?我去请!”承远跑向门口,向外头大声喊道:“大哥,二哥,快进来吧!”

        承远对父亲的崇拜在同行的一路上已经表露无疑,让卫、杜二人也对这位余润之心怀憧憬。不过,卫人杰与杜刚等在外面时,心中也颇为忐忑。倒不是说他们后悔与承远结拜了,他们是极喜欢承远这孩子的,只是以承远的年纪,只怕他的父母比自己二人还要年轻,想到要见面,确实有着几分尴尬。卫人杰比较持重,一边前行,一边不忘提高声音客套一下:“那,我兄弟二人就打扰了!”

        润之听得这清润温和的声音,微微一震,心中隐隐泛起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抬头向门口瞧去,待她看清了来人,禁不住悲喜交加,再也控制不住一贯的平静。

        承远追随润之她们五年多,头一次见到润之这般地震惊,连她一向淡然微笑的表情在见了卫人杰与杜刚后竟也一点点地崩坍了……

        “大……师哥……二师哥……”润之一向清朗的声音中居然含着一丝哽咽,惊呆了在场的李华与承远。

        卫人杰听到润之脱口而出的称呼也是一时剧震。当年润之下山时还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如今她不仅早已长大成人,而且还改换了男装,所以他适才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润之来。但是,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会唤他与杜刚为“师哥”……

        “你……真的是你!小师妹!!”

        杜刚兀自不明所以:“大师兄,你叫谁呢?”

        卫人杰苦笑道:“二师弟,你还没认出来吗?这是小师妹呀!”

        “小师妹?……可是……”杜刚张大了口,不说倒罢,听卫人杰这么一说,仔细打量之下,眼前的人的确与当年的小师妹有着几分相似。

        卫人杰的苦笑、杜刚的惊讶让润之喜悦的心情一时凉了下来:原来,二十年时光,竟将自己改变了这么多,连昔日朝夕相处的二位师哥都已认不出自己了!她微笑着,道:“光阴如箭,物是人非,难怪二位师哥已经忘了小妹了!”

        卫人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像当年在山上一样,将润之揽入怀中,“小师妹,在我们面前,还用得着强颜欢笑么?”

        她已长高了,不是只到他胸口的孩子了,只怕是再也不会伏在他的胸前哭泣了。

        果然润之轻轻推开了他。她一双清湛幽深的眸中虽是水色隐隐,却紧抿着唇,不曾落下半点泪来。然后,她破颜一笑,岔开了话题,“二位师哥,没想到你们竟会与承远结拜!”

        卫人杰只觉心中隐隐作痛,却也强颜一笑,道:“我们也没想到,怎么他会唤你作‘爹爹’呢?”

        “承远是我与夫人所收的义子,虽是义子,却也不亚于亲生。”她向一旁的李华一指,“这是夫人李华!”

        “李华!修罗将军!”杜刚为李华的绝世容光所摄,半晌才反应过来。

        卫人杰心头一紧,看向润之,“那你就是……”

        润之淡然一笑,神色中有着他们所未曾见过的自负:“徐文英,字润之,昔日的左丞相、文昌阁大学士、宁国公,今日的……”

        “‘布衣宰相’!”杜刚尚未明白怎么回事,卫人杰已然接口答道。

        可爱的、可怜的、顽皮的、爱哭爱撒娇爱粘人的小师妹就这么离卫人杰远去,只余一个苍白单薄,却带着雍容儒雅气息的青年站在他面前,对他说:“我是徐文英,字润之……”

        他忽然也想通了承远剑柄上的字——“仲”,应是指“仲卿”,小师妹在山上时所用的字。她最不喜欢与别人一样:别人称呼“师兄”,她就一定要叫“师哥”,别人都在剑柄上刻下名,她就一定会刻字而不是名。

        当年的小师妹啊,那惹人怜的样子似乎还在眼前,怎么忽然之间,就成了名闻天下的“布衣宰相”?亏他还曾与二师弟笑着说,这当今的相爷居然和咱们的小师妹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