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齐云
齐云跪在佛前，久久不愿意起身。
他身边一个小兵往里头看了看，有些不解的说道：“大人这么虔诚，在战场上杀的人却一点也不少！这难道就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齐云身边的副官瞪了他一眼，冷冷的说道：“有些话别乱说！大人的事情不是你可以随意评判的！”
“是！”
这时住持大师走了过来，对着齐云大人行了一个礼说道：“阿弥陀佛，齐施主你的虔诚佛祖会知道的！”
齐云缓缓的直起身，看着眼前这座金身大佛，半晌才说道：“愿佛祖能宽恕我的罪过！”
住持没有说话，这个久经风霜的老人，眼中早就没了生气，若不是为了齐家的荣耀和大燕的安危，他怕是早就随着自己的儿女一起去了。
“赵遇如赵总教头也在寺内，大人可想见一见？”
听到赵遇如的名字，齐云有些诧异。
“她怎么也在？”
住持微笑着说道：“是来找穆尘师弟的！”
“哦？穆尘大师，还不肯见我吗？”
“师弟心中有执念，在没有解开之前，应该是不想齐施主你见面的！”
“也是我的不对，当初就不应该让他给我那些所谓的预言！”齐云叹了口气说道：“他也是好心提醒我，只是我，怕是罪孽太深！”
住持听了，摇了摇头说道：“看来这么多年，齐施主你的执念还是没有放下！”
“放下？谈何容易？”齐云苦笑着说道。
住持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然后说道：“我去请赵总教头！”
过了一会儿，赵遇如便跟在住持身后走了进来。她其实不想见齐云，毕竟自己以前对他也不了解！但是凭着赵家和齐家的关系，她不见他才是奇怪吧！
她来到了佛堂，看到了跪在那儿的齐云。心里有些震惊，记忆中那个气宇轩昂的镇北大将，此时从背面看过去，就像是一个佝偻老头，头发全白了！
当年他从上京出发镇守北境的时候，全城欢送，他的五个儿子跟在他身后，他的女儿，先皇后亲自擂鼓送行。那是何等威风啊！
如今他的五个儿子都战死沙场，而先皇后也死在后宫！
偌大的齐家军，就他一个人在苦苦支撑。
要支撑的又何止齐家军？
还有北境，还有大燕。
赵遇如不敢想象，这个老人若是倒下了，那么这千斤的重担，会落在谁身上？
赵家？还是别人？
比起齐家来说，赵家是真的幸运太多了！
“晚辈赵遇如，参见齐云大人！”
她上前走了几步，然后跪了下来。
光是一个背影，就让赵遇如肃然起敬。
齐云肩膀动了动，随即站起身，转过身扶起了赵遇如。
“好孩子，当年离开上京的时候，你还那么一点，现在已经是独当一面的赵总教头了！”
赵遇如笑了笑，看着齐云脸上的皱纹，他花白的头发，不知怎么的，忽然感到一阵心酸和难过。
“齐云大人，你辛苦了！”她动情的握住了齐云的手，哽咽的说道。
“这孩子，不辛苦！”齐云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两人一起跪下，对着佛祖拜了拜。
然后赵遇如扶着他坐在了一边。
“你爹和你哥哥，还好吗？”
“嗯，劳烦大人挂念，他们都很好！今日我真是不知道你已经到了卧佛寺，不然一定带兵亲自前来迎接！”
“不必了！不必了！”他摇摇头说道：“我回来的事情，除了皇上，没人知道。我还特地让皇上不要出城迎接，北蛮的太子大概明日会到，我日夜兼程，总算是赶在了他前面！”
“大人，你本该荣耀而归，但是······”
“什么荣耀不荣耀的，都是虚名。有生之年，能活着回到自己的故乡，落叶归根，我已经很满足了！”
说到这里，齐云看了看赵遇如，眼神深邃起来。
“赵关明，应该在家闲了好几年了吧？”
赵遇如一怔，点头说道：“是啊，西冀那边平定之后，我们就回来了，已经三四年了！”
“那你爹一定憋得慌！”他苦笑着说道：“回去之后，一定要跟他好好的喝几杯！”
“我爹也总是念叨你呢！说是当年在你手下做副将的时候，受益匪浅，学到了很多！”
齐云听了，果然觉得很中用！
“你倒是比以前健谈多了！听说你定亲了？”
赵遇如脸一红，低着头说道：“是啊，是当朝的状元郎，我爹给我定下的！”
“嗯，甚好，甚好！”他看着赵遇如，又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你很幸运，活成了阿柔想要的样子！她若是没有嫁给皇上······”说到这儿，齐云又想到了伤心事，摇了摇头说道：“罢了，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好好努力，和你爹一起，为大燕效力！”
“嗯！我会的！”赵遇如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摸着齐云那双粗糙的如同树皮一样的手，内心十分的触动。
这就是军人，保家卫国的军人！
从小花天酒地的她，从不知道何为责任二字，就算变成了赵遇如，也没有觉得自己应该承担什么责任。反而，她觉得这些责任是一种累赘，是束缚了她的枷锁。
但是现在她似乎有些动了，那些军人，就是把这些枷锁扛在肩上，用这份责任，保护了大燕千千万万的百姓。
“对了，你怎么会来卧佛寺？”齐云忽然问道。
“哦，这个······”赵遇如挠了挠头说道：“这不是，要嫁人了，来问问姻缘！”
齐云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长大了，你呀，真是长大了！真好，赵关明这个毛头小子，转眼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岁月真的是不饶人啊！”
“谁说的，我看大人你还是宝刀未老，威风不减当年呢！”
“鬼精！”他笑着划了划赵遇如的鼻子，这时，门外走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小将！
“爷爷！我来接你！”他披风一甩，跪在了地上。
这就是齐墨闻，齐家的第三代，也是齐家仅存的一根独苗了！
“阿闻！快来见过赵总教头！”
赵遇如忙站起来，那个小将走上前，给赵遇如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参见赵总教头！”
“不敢当不敢当！快起来！”赵遇如忙扶起了他，心想着接受他的跪拜，自己会不会折寿啊？
“赵姐姐！”齐墨闻眼神明亮，充满朝气，他满眼崇拜的看着赵遇如说道：“我早就听说过赵姐姐的英雄事迹了！当初在西冀的飞鱼关，你率领两万赵家军抵挡住了西冀的十万大军，成功拖延了他们的进度，这样才让赵伯伯有时间去直捣黄龙，直接打到了西冀的都城之下！大燕大败西冀，你是最大的功臣啊！”
赵遇如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她听说过飞鱼关大捷，但是她也不知道，赵遇如赢得如此凶险！
两万人，对十万人？
谁给她的勇气啊？
“过去的事情了，不值得一提！不值得一提！”
“没大没小！”齐云严肃的说道：“你叫她什么？”
齐墨闻连忙低下头，恭敬的说道：“赵总教头！”
“没事的，小孩子，我也把他当做弟弟看待！”
齐云咳嗽了两声，然后说道：“行了，我们回京吧！”
“是！”赵遇如和齐墨闻不敢怠慢，一人一边扶着他，慢慢走出了佛堂。
“赵总教头！”齐云边走边说道：“既然你在此，老夫有一事相求！”
“齐云大人言重了！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我这孙子，今年也十六了。甚是顽劣！所以啊，我想把他送到你的京郊大营去！让他和那些新兵一起吃喝，一起住！吃吃苦，免得他总以为，上战场很容易！”
“什么？”赵遇如愣住，他要把自己唯一的独苗，送到京郊大营那个地方吃苦？
“这······”赵遇如有些犹豫。
她当然犹豫了，这可是齐家的独苗，京郊大营那些新兵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没轻没重，万一伤着怎么办？
“赵总教头！你就答应我爷爷吧！我真的很想去京郊大营！我想证明，我不靠爷爷也可以！我是齐家的人！”齐墨闻立马说道。
“这个······你想清楚了？”赵遇如迟疑的说道：“要去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每天都要大负荷的训练，你可以吗？”
“我可以！”
赵遇如看了一眼齐云，既然老爷子都发话了，她能驳斥他的面子吗？
“我可以答应！”赵遇如笑着说道：“但是进京郊大营也不是一件易事，你若是通过了考验，方才可以进去！”
齐墨闻听了，瞪大了眼睛，兴奋的说道：“真的吗？谢谢赵总教头！”
赵遇如看着开心的孩子，心想着还真有人愿意去自讨苦吃啊！
转念一想，她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林羽芙自愿去北蛮了。
忠君爱国，这是他们赵家骨子里流淌的血脉。
就算燕临钧没有进天牢，她最终也会同意的吧！
为国而死，马革裹尸，一直都是他们将门之人的愿望吧。
现在可以换个方式为国尽忠，她虽然不甘，但还是会愿意的。
哎，苦的就是自己那娇嫩如花的身体了！
这该死的穆尘又想不到办法把两人换回来，不然自己去也可以啊！说不定不等大燕开战，自己就把北蛮的后宫给搅翻天了！
又是一路急行，他们赶在了正午时分回到了上京！
齐云抬头看着上京的城门，忽然热泪盈眶。
一别经年，他终于回来了！
“来者是谁？”守门的士兵见大队人马过来，连忙拦住了。
赵遇如上前一步，大声说道：“京郊大营总教头，赵遇如！”
“赵总教头！”他们忙跪了下来，但是目光看向了她身后骑马的一老一少！
这时齐云拍马上前，然后翻身下马。
见他下马了，赵遇如等人也连忙下马。
守城的士兵愣住了，他抬起头，只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缓缓地朝自己走来。
“你······”
“镇北大将，齐云！”
这六个字，足以大燕的每一个人！
“齐云······齐云大人？”那两个士兵双腿一软，几乎要趴在地上了！
过了半晌，他们疯了一样的喊道：“齐云大人回来了！快开大门！齐云大人回来了！”
很快上京的城门完全打开，守城的士兵全都跪在了两边，大声喊着：“恭迎齐云大人回京！”
齐云没有骑马，而是牵着自己的马，一步一步的，走进了上京。
他脑海中清楚的记得，自己每一次出城和进城的光景。
从一个无名小卒，到身居高位的大将，他这条路，整整走了四十年！
如今他再次走进上京，终于不会再离开了！
要出城的百姓都自觉地站在了两边，没人出声，静静的看着自己眼前的男人。
齐云头发花白，没穿盔甲所以看过去十分的瘦弱。
四十年的风霜雨雪，彻底改变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唯一不变的，是他饱含热泪的双眼。
“齐云大人吗？”
“他回来了？”
“天哪！他终于回来了！”
“真的是齐云大人！你看赵总教头和小齐大人都跟在身后呢！”
赵遇如没有说话，她不知为何，和齐云一样饱含热泪，大概是看到自己面前那个老人，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却已经行动迟缓了。
美人白头，英雄迟暮，看着让人心酸。
“齐云大人！”这时一个老人忽然高喊出了他的名字，然后跪了下来。
“当年北蛮侵略我的家乡封关城！是你亲自从战火中把我救出来的！还有我的一家老小！”老人磕了个头说道：“老朽在这里，谢过大人您的大恩大德！”
紧接着，那些围观的百姓全都跪了下来。
齐墨闻见这个场景，也不禁心潮澎湃！
“我爷爷，原来那么受人欢迎！”
“傻孩子！”赵遇如摇摇头说道：“如果可以的话，你爷爷宁愿不要这份百姓的爱戴！”
“为什么？”
“封关城一役，你的大伯和四伯，都死在那里了！”赵遇如叹了口气，这些事情已经被说书人编成书，天天说讲。
以前她只觉得齐家真伟大。
现在她觉得，这个老人，真的很可怜！
齐墨闻不说话了，他父亲是齐家老二，而这个二郎，和赵遇如一样，为了拖延敌人，主动留了下来。
只是他没有赵遇如那般幸运，最后战到力竭，已经没有了一兵一卒，身边的尸体堆积成山。最后在尸山上，自尽而亡。
那时候，齐墨闻还在她母亲的肚子里。
赵遇如也不是没见过这种夹道欢迎的场景，但是不知为何，此番和之前的感受，完全不同。
之前她是开心的，骄傲的回来。
这一次，他们跪的人越多，她内心就越觉得沉重！
在走了一段路程之后，见闻风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齐云不得不再次上马，直接进宫。
还特地嘱咐赵遇如别跟着了，不然有心之人，会恶意揣测他们赵、齐两家的。
赵遇如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只能来到了状元府。
宋墨卿已经下朝了，正在家里和管家鼓捣着地上的月季。
“状元郎！”赵遇如走进门，有些失落的看着他。
“赵小姐？”宋墨卿抹了抹自己额头的汗水，转过头憨厚一笑说道：“你怎么来了？”
“你今日没去鸿胪寺吗？”
“没，上一个少卿还未走呢，我为了避嫌，下午再去！”
“你真是好脾气，别人赖着不肯走，你不会赶走他啊？”
宋墨卿笑笑说道：“没必要，他只是交代一下自己的工作。大概明后天就完全离开了！”
赵遇如沉默着，没有说话，他看出了赵遇如心情不好，平日里，一进门她就要对自己又搂又抱的，今日都没有！
“赵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心情不好？”宋墨卿小心的问道。
“齐云大人回来了！”赵遇如叹口气说道。
“什么？齐云大人？”宋墨卿惊呆了，连忙问道：“那······那皇上怎么没让我们去迎接啊？哎呀，我现在进宫来得及吗？”他连忙把满是泥土的手放在身上擦了擦，然后转身就要进屋换衣服。
“不用了！”赵遇如拉住了他，摇摇头说道：“他就是不想引起太大的动静，所以才静悄悄的回来的。”
“为什么呢？”宋墨卿不解的说道：“他是我们大燕的英雄啊！一门忠烈，理应得到最高规格的迎接！”
提到这儿，赵遇如就有些难过的坐下说道：“就是这样我才难过啊！”
“为什么？”
“你说，那样一个威风的人，花甲之年，身边却只有一个小孙子！我看着啊，觉得心酸！”
宋墨卿也沉默了，坐在了赵遇如身边说道：“齐云大人，是为国家才这样的！”
“他刚刚还嘱咐我，不要跟着他了，免得被有心之人拿去做文章！我听了十分不是滋味！你说，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一个人，回到了上京之后，却要战战兢兢的开始过日子。他杀敌，拼命，最后却变成这样，感觉真让人不舒服！”
“古往今来，聪明的将领，都怕四个字！”宋墨卿也露出了惆怅之色，看着自己面前的月季花，缓缓说道。
“功高震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