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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勾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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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书籍名:《勾勾云》    作者:干红



        o



        干红。



        农谚:



        天有勾勾云,



        不久雨淋淋。



        1



        干红见证了冯小刚和赵本山历史性的会面。



        还有冯小海。



        冯小海、冯小刚、干红还有几个孩子在一起抽冰尜儿玩儿。冬天,孩子们户外玩耍,一般是放风筝(又称“八卦”)、抽冰尜儿。抽冰尜儿的地方不用太大,在雪地上踩踩实,泼上两盆子水就成了。这个游戏有争斗:各自用布条鞭子驱使自己的尜儿撞向对方,谁把对方撞倒了,谁“厉害”、赢。不一定大的一定把小的撞倒,用劲儿大、又找好角度,小的也能撞倒大的;也有比谁的尜儿转起来漂亮,谁的抽一鞭子最后才倒,谁的就牛bi。你啪的一鞭子,我啪的一鞭子,他啪的一鞭子,让尜儿自个儿转去,谁的先转花了,里倒歪斜地要倒了,别人眼睛斜斜地看着,舌尖儿抵住上腭,发出一声“**”,要倒的那人很没面子,上去一鞭子,狠狠地把那尜儿又抽精神了。



        这比的过程中,冯小海一般都赢。他的尜儿不大,是一个拔火罐形状,抽得又用力,在尜儿的底部让他按进去一个按钉,所以,转得又稳时间又长。往往干红抽第二鞭子的尜儿又要转花了,他的还稳稳的,钉在冰面上一样。



        冯小刚也是冯小海样的尜儿,底部也是按着按钉,抽得也不能说不用力,但他毛楞(不稳重),抽下去一鞭子,那尜儿刚转起来,就晃悠悠的,喝了酒似的,所以,他不要说比冯小海,有时连干红他都比不过。冯小刚挺恨自己的,看自己的尜儿要倒了,恼怒地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两鞭子,把他的尜儿抽得直蹦高儿,象和他回骂一样。冯小刚来气了,上去又一鞭子,那尜儿忍疼不过,一下子跳到冰场边儿的雪壳子里,放挺儿耍懒不玩活儿了。



        周围看热闹的孩子们哈哈笑。



        冯小刚的脸呼地红到脖子根儿。冯小刚去拿他的尜儿,被一个孩子哈腰给拣了起来,冯小刚以为那孩子拣起来要递给他,可那孩子却把尜儿拿在手中盯着尜面看。冯小刚和冯小海的尜儿是双城木器厂旋的那种“光屁股”尜儿,旋出来就卖,也不上色,便宜,五分钱一个。把这种尜儿买回家,为了转起来好看,就自己在尜面儿上用什么颜料上各种圆圈,转起来花花绿绿的。但自己上的色,那圆圈往往画不圆,转起来那圆圈看上去扭来晃去的。如干红的尜儿就是如此,他费了多大的气力也没法画很圆、不扭头晃腚的。可人家冯小海和冯小刚的,只在尜面儿上画那么几个重重色点儿,尜儿转起来,反倒溜溜圆的。尜儿高速旋转时,你只当那圆画得多么圆多么好,停下来才看清就那么不算太讲究的几个色点子。那孩子把那尜儿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着,就是那几个色点子。心寻思就这么几个色点子,转起来怎么这么匀溜溜的呢?



        本来在恼中的冯小刚见那孩子那么专注他的尜儿,样子似在臭皮(羞辱)他呢,就没好气地说,看啥!别掉眼睛里扒拉不出来!那孩子一怔,就把手里的尜儿伸向冯小刚。按说,冯小刚把尜儿接过去就完事了呗,但他看人家那孩子穿着、神态,又从来没见过,就熊人家,推了人家一把,说,你哪儿的?上这儿来得瑟(烦人)啥?!那小孩倒退了小半步没吱声。冯小刚看人家软和,变本加厉还要凑过去,那小孩忽然把眼睛向上一翻,扮了一个盲人样子,嘴角那么一撇,把个冯小刚逗得扑吃一声笑了。那小孩儿也笑了。冯小刚说,你再整一个再整一个!那孩子就又整一次盲人翻白眼。这回,不仅冯小刚,冯小海、干红和周围的孩子们也笑了。



        大家这么一笑,那孩子来劲儿了,翻上去眼睛还不收了,而且还扮着拄个棍儿的模样,另一只手伸出去,学着盲人走路的样子走了几步,把一圈儿孩子逗得哈哈笑成一片。



        他学得太象了,以至于冯小刚拉住他说,你是不是真瞎呀!那孩子恢复常态说,我要瞎还能盯你尜儿上的色儿呀?冯小海说,那你是跟谁学的?那孩子说,我二叔。干红说,你是哪圪垯的(哪里的)?那孩子说,南边的。干红说,南门的?那孩子说,南门?南门还用坐火车呀?冯小刚说,你是外地的?那你到谁家来了?那孩子说,到胡大爷家来了。



        胡大爷,叫胡启斌,唱二人转双城堡挺有名的,不过年龄大了,这几年不怎么唱了,在双城二人转园子里左右照应着,大抵请个团儿搬个角儿什么的,都由他张罗,也带了几个徒弟。胡启斌总是乐呵呵的,不笑不说话。他家和韩冰家住对门屋,不过,平常日子里很少见到他。



        冯小刚又问那孩子,说,胡大爷是你亲大爷吗?那孩子说,我姓赵,我们是胡大爷请来唱二人转的。冯小刚说,你也会唱二人转?那孩子说,会呀,咋不会呢?二人转谁不会唱呢?冯小刚说,你吹吧,你这么点儿也会唱二人转?那孩子说,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二人转小帽儿,我能唱三十多个,唢呐、二胡、三弦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沈阳、长春、哈尔滨、满州里、浩良河走遍了!这么跟你说吧,出了山海关,谁不知道赵本山!



        赵本山说这话时,精、气、神十足,宛若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冯小刚、冯小海和干红三人对视一下。冯小海说,你吹吧,要不我咋听说南门外的老牛死了那么老些呢!赵本山说,大山不是(土)堆的,火车不是(人)推的,万里长江不是锹挖的,马下骡子绝不是羊配的。家里没有几麻袋土豆儿,还敢开粉房?走,小爷儿给你们练几手,让各路英雄豪杰开开眼!



        冯小刚、冯小海和干红三人又对视一下,冯小刚嘁地一声笑了,两个虎牙一呲,说,还“小爷儿”?走,那咱们就看看这“小爷儿”能忽悠出个啥来!



        冯小刚带头一走,后边的孩子都呼啦啦地跟着。赵本山在前头,挺胸乍膀,迈着英雄步,就向胡启斌家走去。



        胡启斌和赵本山二叔在屋里坐着,说着话喝着茶水,抬起头向窗外一看,见赵本山领着一大帮孩子向院子里走来,胡启斌就说,这小山子咋招来这一帮孩子?赵本山二叔是个盲人,他向上翻了几下眼睛,听了听,笑了,说,这小山子到哪儿都这样,你看着哈,一会儿该进屋拿我三弦来了,紧跟着就又拉又唱的了。这小子,人来疯!



        果然。



        一大帮孩子在胡启斌家外屋地(厨间)正兴高彩烈地看赵本山表演的时候,干红妈领着王玉水推门走了进来,二人被眼前的情景弄愣了,心说,这是咋地啦,怎么象蚂蚁翻蛋似的,这么多孩子都聚在这儿啦?胡启斌推开他家的门走了出来,看一眼王玉水,和干红妈打招呼,说,孙师傅来了,车来了吗?干红妈说,来了,这不,他老叔来接你们了。干红妈指的是王玉水。干红妈又划拉着手指着屋里的那么一大帮孩子说,这是咋地啦,咋这么一大帮孩子?看到干红、冯小刚、冯小海,又说,你们不到外边去玩儿,怎么都堆到人家屋里来了?胡启斌笑容可掬地说,这不是我请来的小艺人吗,才把这些孩子招来的。干红妈和王玉水都没明白胡启斌的话,满目疑惑。赵本山就分开人群,走上前来,说,是我,他们都是跟我来的。王玉水低头看了一眼赵本山,说,你?艺人?胡启斌忙笑道,这小家伙,可是有两下子,弹、拉、唱、作,样样精通,可是个……



        王玉水打断了胡启斌的话,说,胡师傅,这次去我们屯子搭场子,非同一般,公社金书记亲自安排的,年前我们就张罗了,没准儿县里的书记还要去呢,你整这么一个孩子去,这算咋回事儿呀?胡启斌说,爷们儿爷们儿,你先别恼,这孩子可是不一般,我唱了四十多年二人转,头一磨(头一遭)看到这么个小精灵呢。



        说到这儿,胡启斌抚了一下赵本山的头,伏下身子对赵本山说,小山子,给老叔唱几句?



        赵本山双手一抱拳,倒退两步,小手一指唱道:



        小英雄,怒气发,



        咯吱吱,咬钢牙,



        用手一指高声骂,



        骂声来人你双眼瞎!



        眼前不是“浑身动”,



        也是许广才来了家!



        赵本山唱到这里,他二叔从屋里摸着走了出来,厉声制止了他。



        赵本山这段唱,出自传统二人转《王美蓉观花》,那段唱是“小丫环,怒气发,咯吱吱,咬银牙,用手一指高声骂,骂声道童你双眼瞎。莫非你妈死得早,你爹说是让我嫁他。”赵本山给改了,把“小丫环”改成“小英雄”,“咬银牙”改成“咬钢牙”,人家“骂声道童”,他给改成“骂声来人”。“浑身动”是民国时期活跃在内蒙、辽宁一带著名的二人转艺人范喜亭的艺名;而“许广才”是范喜亭的徒弟,也是著名的二人转艺人,艺名叫“地攮子”。这两个人是二人转界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赵本山的后两句唱,是以自己去比范、许师徒俩。他是骂王玉水以貌取人,小看了自己。



        王玉水虽是个二人转迷,但不大懂赵本山唱的这一段的出处,可赵本山唱的“骂声来人你双眼瞎”他听了立刻就火儿了,说,你这个小嘎子(小孩)你骂谁双眼瞎?!说完伸手要去薅赵本山。赵本山见状急抽身,象是腾空倒跃而起,闪出四五步远,又故伎重演,翻白了眼,学盲人的样子,连连说,我双眼瞎我双眼瞎!



        赵本山这个样子,把屋里的孩子又逗得哄堂大笑。王玉水看着,也忍俊不止,破愠而乐。尤其是他刚才那躲闪的身手,就是一只猴子也没有那么灵份的。真可用胡启斌一句“精灵”来形容。再说,那几句唱,虽然是在骂人,可味道纯正,浪不溜丢儿(二人转味足)的,挺地道。



        胡启斌说,爷们儿爷们儿,小山子唱的这是《王美蓉观花》,里边真有“双眼瞎”那句骂,可不是骂你。进屋进屋,屋里坐。王玉水说,不地啦,胡师傅,咱们赶紧走吧,这到家也得太阳压山了。怎么,你就找这么个小孩子来吗?胡启斌说,哪里……啊,这是小山子二叔,赵德全,咱东北二人转圈儿里,也是有一号的。



        王玉水顺着胡启斌手指看去,见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着个瞎子,眼睛一翻一翻的,直抽鼻子。心想,好么,那个小嘎子学瞎子,这儿还来个真瞎子。这胡启斌是十字街(“街”发“gai”音。“十字街”是双城最繁华街道)摆西洋镜——逗人儿玩儿呢!心下就非常不高兴,他想对胡启斌说什么,被胡启斌截断了话头,胡启斌说,爷们儿,看来你是个急性子,我给你们找了三幅架儿(二人转男女搭档,一男一女为“一幅架儿”)。都是顶尖儿的角儿,唱《包公赔情》、《苏岱赔妹》、《蓝桥》《火焰山》《燕青卖线》,还有四、五段子任由你们选,三星不打横不收嗓子!王玉水听到这里,松了口气,说,那些人呢?胡启斌说,那些,都让我安排在二旅社了,这赵师傅眼神不好,我就把他们爷俩儿安排在我的家里。王玉水说,这还差不多,那咱们接那几个人去吧,麻溜儿走吧。胡启斌应着,就要往屋里走,刚迈动腿,又收了回来。他说,孙师傅年前找我,说你们屯子要搭个场子,说公社、县里的都挺重视,我就不敢怠慢,这些人都是我用电报催来的,在东三省响当当的。你可别小看了小山子爷俩儿,小看了,他们不乐意——搭场子,角儿要唱出彩儿,还得有“场子彩儿”,没个插科打诨,抛手绢唱小帽儿的,那场子就象烙油饼把面和硬了似的,干干巴巴的。你听那几幅架儿见到我第一句问的是什么?他们问,谁来打“场子彩儿”呀?我一说是赵师傅的侄子小山子,他们没有不拍手叫好的。你刚才也看到了,那个灵份劲儿,那唱的调儿,那眼睛一翻的出出(样子),谁看了不笑?



        王玉水说,那是那是。



        胡启斌几乎是笑眯眯地说了这番话,但他的心里却是挺来气的,心里骂道,你个屯迷乎狗屁不懂,我这样煞费苦心为你们安排,你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过,这番软中带硬的话说出去,王玉水也软和下来了,他的心就好受些了,这才返身进了自己家里,收拾自己该拿的东西和赵本山、他二叔该拿的东西,准备下屯。



        这时,干红走到王玉水跟前,说,老叔,你接他们去,什么时候再送回来呀?王玉水说,明儿黑演,后儿个,后儿个下晌就送回来。干红听说后天就送他们回来,就拉住他妈的衣服说,妈,我也跟他们去!干红妈说,你干啥去?这死冷寒天的,明儿个就是元宵节,谁元宵节不在家过?干红说,我去么……看二人转!干红妈说,嘁!看二人转?你啥时候看二人转不睡人家大腿上?干红说,看他唱二人转,保险不困!干红指的是赵本山。干红妈说,得了吧,不能去。王玉水说,老姐,让红子去吧,这大正月的,也让他出去散了散了,后天我一块堆把他送回来。干红妈犹豫,说,我怕……这死冷寒天的。王玉水说,那不怕,车上放多老厚的麦秆呢,还有皮袄、大氅十好几件,指定冻不着。放心吧,老姐!



        干红妈应了。



        这一应,冯小刚和冯小海上前去缠住了干红妈,说,大姨大姨,我们也要去,我们和小红作个伴儿。干红妈说,那可不行,这么老些人,车能不能坐下不说,到那儿你们住哪儿呀?王玉水说,去吧,没事儿,我家北炕闲着,别说两、三个,就是六、七个也住得下。干红妈嗔怪王玉水说,你呀,就知道惯着孩子!任他们的性儿!



        干红妈这么一说,就算应下了。干红妈对冯小刚、冯小海说,可是有一条,到那儿可不许看完了,藏在屯子哪儿不回来,别象上回看电影似的。干红妈这话指的是去年傍秋演电影《大闹天宫》时,她领着干红又带进冯小刚,最后散场了冯小刚藏在电影院里躲避清场,又看了一场那回事儿。冯小刚说,不能不能,绝不能了大姨,这回我们俩和小红形影不离。干红妈说,那中,到那儿你们仨千万不能拆帮儿呀!去吧,回家跟大人说说去,要让你们去,就麻溜儿来,车可不能等着你们哪。冯小刚和冯小海痛快地应了一声,撒腿就往家里跑。其他孩子也跟着散去了。



        外屋就剩王玉水、干红妈和干红了。他们在等着胡启斌、赵德全和赵本山在屋里收拾东西。王玉水不是个稳当主儿,和干红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来回走着,四下里撒眸着。他突然停在了胡启斌对门屋韩冰家的门前,因为他透过韩冰家门的玻璃窗,看到韩冰家里迎门墙上的相框里韩冰穿着警服、戴着警帽的大照片!他吃了一惊,心说,这不是去年看电影调戏小铃,被自己勒索了十六元钱、一块手表,又被自己在他手腕子上划了深深“x”的那小子吗?!是他,肯定是他,没错!王玉水扒在门玻璃又仔细去看韩冰的那张照片,更加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而且,他还看到当时缚住韩冰伸向小铃的手的那根麻绳儿,就挂在相框的旁边!没错,那就是自己的那根麻绳!王玉水在佟柯屯是赶车的老板子,生产队里有五挂车,调度那四个老板子,他说了算,相当于“车队”队长。佟柯屯是他们老王家的天下,他哥又是生产队队长,不出车其他几个老板子都跟着社员下地干活儿,唯独他不摸锄把子,没啥事的时候,就翘起大腿搓麻绳。老板子兜里一般都有那么几根麻绳,小手指粗细,一绦(这里为计量单位,相当于人的身高)来长,以备出车不时之需。但别人搓的麻绳都较为粗略,唯有王玉水有的是功夫,搓得精细,他还是左撇子,搓绳儿上的是反劲儿。如果没见到韩冰的照片,那根绳挂在那儿,王玉水一眼就看出那麻绳是自己搓的,那是瞎扯,但韩冰相片旁边挂着那根绳,不是自己的是谁的?



        好哇,你小子把我那根绑你的绳子留下了,还挂在你家屋里显眼的地方,你想干啥?怀恨在心?想报仇?



        王玉水转身向干红妈打听韩冰的情况。干红妈差不多把她知道的韩冰的情况都对王玉水说了。王玉水心里想,怎么说你也曾是个公职人员,又是个警察,你怎么能干出在电影院里摸人家女人大腿那样下三烂的勾当呢?当时我抓住你时,还以为你就是个嘴上抹猪皮,把糊嘎巴泡了充当茶水的街(gai)溜子呢,谁想过你还戴过王八盖儿帽子呀,你记仇?你要报仇?那咱就来,谁要软和了,不是他爹揍的!王玉水想到这里,从兜里又掏出了一根麻绳,趁人不注意,系在韩冰家锅台上方挂抹布的杆子上。



        2



        胡启斌找了一个空,悄声问王玉水,说,今儿晚上安排好了?王玉水说,放心吧,胡师傅,专门杀了一口猪。胡启斌说,我不是说吃的,住的安排妥了?王玉水说,住的?没问题,有的是地方,也就住一宿怎么还不能住?胡启斌拧起眉来。干红妈找他说,她亲戚的屯子正月十五元宵节要搭场子,让他给请人。他除了讲搭场子请人的费用后,重点说,吃住要安排好。干红妈说,那指定没问题。胡启斌问,他们屯子以前搭过场子吗?干红妈顺嘴就说,搭过。胡启斌啊的应了一声,心里想,人家搭过,咋安排吃住人家自然明白了,就不用再说什么了。但今天一看王玉水这个样子,可是个力巴(外行),就耽心起这个住的问题。胡启斌说,住,都咋安排的?王玉水说,男的在我四哥王玉云那里,女的,在我三哥王玉雨那里,我三哥出去找宿,家里一抹色女的。胡启斌一听,脑子轰地一响,心说,坏了,他们根本不懂这行当里的规矩。就说,爷们儿,这么安排不行。王玉水说,咋啦?咋不行?胡启斌说,二人转的男女一幅架儿,在搭场子唱戏期间必须住在一起,不然,这架儿搭不上,搭不上架儿的男女两个角儿上了台,出的丑可多了,转场子踩脚的,身子撞到一块儿的,唱着忘词儿的,“撒欢儿”接不上套的,那笑话可就多了。咱这场子又是公社书记又是县委书记的,咱安排不好了,可丢不起那人哪!王玉水没听明白,眨巴眼睛解乎(解xie,解乎,分析、琢磨)半天,也没明白,说,两口子整天睡在一起,就一两天不睡就演不好了?胡启斌叹了一口气,说,你听说哪个坤角成家结婚了还出来跑场子?咱这三男三女都是下了火车才认识的,到了二旅社才商量着搭的架儿。王玉水说,那他们再转场子,再重新搭架儿?胡启斌说,那是自然。住旅店,男女住一起都要结婚证,可是一说是二人转艺人、一幅架儿,没有哪个旅店还要结婚证的,这规矩都多少年了。他们不住在一起,搭不上架儿。下车也不排演,上场子唱,



        合不上辙那还有演好的?王玉水眨又眨眼的,笑了,说,**,赶明儿我也唱二人转去得了!



        3



        王玉水把这事儿想邪了、简单了。他以为男、女两个二人转艺人在一起睡了,有了性生活,才能搭成一幅架儿,只不过是男、女偷情偷欢的一个借口。其实不然。二人转行当中之所以有这么一说,是二人转这个剧种有其特殊性。一是,二人转长期以来登不上大雅之堂,处于被主流社会排斥的状态。流行的剧目大都是从其它剧种、尤其是京剧中嫁接而来。由于没有文人介入,剧目大都是口眼相传。双城离榆树不很远,可是唱起《包公赔情》来,上下句就差不少;二是,表演中,有很大的发挥空间。一方“撒欢儿”了,另一方不熟对方,就“接不上口儿”。而男、女睡在一起,有了性接触,其实是把人类交流推向了一个极至。有了这种档次的交流,起码能起到信任对方,放松心态的作用。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儿,对方就知道你下一步要干啥——睡几晚上,**几次,就能达到这种程度?你我肯定也不理解,可是,干红举这么个例子也许能说服你:二人转有飞眼儿挑眉的那种类似**的“逗”,如果男、女不熟到一定档次上,女的向男的飞个媚眼儿,本来是剧情需要,或者一种表演的暗示,男的要想歪了,那还能“接上口儿”吗?再从另一个角度说,男、女艺人有了相当层次的接触,两个人很快能投情入戏,放松心态,自由出入,戏就演得饱满醇和,如一瓶上好的陈年佳酿一般。



        说到家,男、女二人转艺人搭了一幅架儿之后,要睡在一起,是为了交流,为了排除生疏感,为了一种非常需要的、或曰不可缺少的默契。



        但,不一定睡在一起就能实现这种交流。胡启斌找来的这三幅架中,梅花雪和索子栓这这幅架儿就没搭成。梅花雪是阿城人,是胡启斌师兄的徒弟。梅花雪从海伦赶场回来,才知道双城这边又有场子要她去,所以,胡启斌从火车站最后接来的是梅花雪。



        梅花雪见到胡启斌就说,师叔,他们都来了吗?胡启斌说来了,你是最后一个。梅花雪说,我们住哪儿了?胡启斌说,二旅社。



        待他们到了二旅社时,先来的五个人,已搭成了两幅架儿——那两男两女占据了两个客房,有说有笑,拍拍打打的,俨然小两口儿似的。胡启斌问,索子栓呢?答曰:出去了,说他一个师弟在双城二人转园子里,他去看看。胡启斌说,雪儿,那你就和索子栓一幅架儿吧?梅花雪说,中。可她心里不太舒服,有些自己拣剩饭吃似的。



        胡启斌把梅花雪领到另一间房。梅花雪放下了自己的挎包,问胡启斌,说,师叔,索子栓?好象有一号似的,是蛟河的吧?胡启斌说,那是,正经一号,嗓子亮,眉眼活。梅花雪说,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是不是把他老婆的腿打折的那个?胡启斌不置可否,说,家里的事儿,谁知道?咱就看戏唱得咋样,这个场子也就一两天呗。胡启斌看出梅花雪情绪木然,就又说,按理,他师傅也算我的师弟,这么讲的话,你和他也是师兄妹呢,好好合着,演出个彩儿来。这场子戏虽然在屯子,但听说公社书记和县委书记都要去呢。梅花雪说,师叔这你放心,雪儿的禀性你还不知道?说话有嘴无心,该咋地咋地,不会“败道”(破坏规矩,瞎搅和)的,咱来干啥来了?胡启斌说,那就好那就好。



        尽管如此说,梅花雪心中对这个索子栓还是游游丝丝的有那么几缕阴影。如果接下来顺顺当当的,梅花雪也不会咋样,因为走南闯北地赶场,啥人儿都遇到过,象胡启斌说的,也不过就在一起一两天呗,好坏能咋地?别说打老婆,把他爹妈杀了,由公安局去抓他偿命,和自个儿有啥关系?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儿,让梅花雪越来越别扭,越来越讨厌。



        索子栓傍吃晚饭时回来的,象是出去了一趟和谁吵了架,气呼呼的。他进屋一看梅花雪就那么不经意地撩了一眼,说,来了?梅花雪应了一声,站起来让座。他坐在炕沿上压着头闷不做声的。一幅架儿在一起,女人自然就是妻子的角色,梅花雪就殷勤地问他,喝口水不?索子栓说,不喝。梅花雪又试探着问,洗把脸?一会儿要吃饭了。索子栓没好气地说,不洗不吃!你消停一会儿吧!



        梅花雪遭到索子栓的抢白,心下更不悦,但她没有发作,而是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归拢着屋子,如一个主妇似的。没想到索子栓又发起火儿来,说,没让你消停一会儿吗?你别在眼前晃来晃去的!



        梅花雪停了下来,心中的火升了起来,刚要发作,服务员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进来只向梅花雪点了一下头,就奔向索子栓,说,师哥,你还生气呢?犯得着吗?那不懂人味儿的老婆你何必和她一般见识?索子栓不语。梅花雪心里话:他这个不懂人味儿的汉子还遇到一个不懂人味儿的老婆?梅花雪走了出来,她不愿意看索子栓的那个熊样。



        没多久,索子栓就和找他的那个人走出来,两个人搂脖子抱腰的,又满脸是笑满眼是欢了。索子栓看到了梅花雪想说什么,却被找他的那人抢过话头,说,嫂子走,我给你们接风洗尘。梅花雪婉尔一笑说,我不去了,刚下火车,头直转转,你们去吧。那人又让,真心的。梅花雪就是推辞不去,也是真心的。那人一看让不动,就说,那嫂子我们可去了?梅花雪说,你们去你们去,少喝点儿,别喝醉了。搭了一幅架儿,男、女以夫妻相待,别人当然以兄嫂相称了。梅花雪就真以一个嫂子的样子左右应对了。



        索子栓很晚才回来,喝得烂醉。脱衣躺下不久,又吐了。梅花雪只好披衣下炕给他收拾吐出来的秽物,烦得她要死。下半夜了,索子栓酒醒了些,就百般纠缠梅花雪。意中夜御十女,家什却象霜打的茄子,把个梅花雪折腾得不杀他就想自杀……



        瞧吧,这也是“交流”。如这样的交流,还不如从来不认识得好。这么一来,梅花雪和索子栓这幅架还能搭起来吗?



        索子栓知道梅花雪对他的态度,也知道是自己做得不对。在车上,他就想和梅花雪缓和关系、调解感情。冬天坐马车,真冷。坐车的人坐在厚厚的麦秆上,身上还披着棉大衣、皮大氅的。每对一幅架儿合披一件东西,在遮掩之下,又紧紧搂在一起,互相借助对方的体温,又有肢体接触的温存。大衣什么的遮住了头,时不时地贴个脸,亲一下。索子栓和梅花雪也是那么裹在一处。索子栓去贴梅花雪的脸,亲梅花雪的嘴。梅花雪躲着、闪着,躲闪无处,只好硬迎着,没有一点儿热情。索子栓决心要挑起来梅花雪,就去摸梅花雪肩、胸、大腿。梅花雪无动于衷,没有反应,如那是自己的手。她不能动、不能抵,不能挣,要让别人知道了,不让人笑话?搭不起架子,外人认为不是一个人的事儿,问题还往往出在女人身上。不是女人是个“生荒子”,就是未搭男人的眼。后者不用说了,前者“生荒子”你出来混啥?怎么说,事儿也都烂在女人身上。索子栓自认自己是个老手,就是泥菩萨他也能侍弄得扑在他的怀里嗲叫,没想到碰到梅花雪这么一个石娘子。索子栓就把手从梅花雪的腰沿处伸向里边。梅花雪其实已经木然,心想任由他去吧,怎么也得把这两天挺过来。场子散了,人也各奔东西,如做一场脏梦一般。要整出点“故事“来,传出去,磕碜不说,也让别人觉得自己难与人搭架儿,今后还想不想吃这碗饭了?这种事儿传得可是快了,行内人忌这个。但是,她的腰沿被索子栓破开,有冷风直逼肌肤时,她如被扎了一下,险些跳叫起来。她一下子把合披的那个大衣掀翻出去,自己嗖地把身子闪了出来。



        胡启斌在前边和王玉水坐在一起,边走边说着,没有发现这边的事儿,其他人也未觉。索子栓和梅花雪坐处靠近赵本山和冯小刚。梅花雪从那件与索子栓合用的大衣闪出来,劲头不小地碰到了赵本山。赵本山展开身上裹的大衣一看,见梅花雪什么也没裹,就那么坐着,一幅气急败坏的样子。赵本山属鸡的,当时才七岁,他不懂搭架子上边的事,但他看到梅花雪在这么冷的天,坐在不慢的马车上,身上什么也没盖什么也没裹,肯定得冻得慌,他就拉一下梅花雪,说,雪儿姐,快快,到我们这里来!说着,就扒拉一下冯小刚,让他把他们俩合披的大氅撑起来。梅花雪一看,也就一头扎了进去。



        赵本山和冯小刚合披这个大氅是老羊皮的,里边有毛哄哄的暖意。两个孩子披这么个大氅挺宽松的,但梅花雪钻了进来,就显得有些挤了,四周撑着,漏风。三个人六只手也捂不严。梅花雪就推了一下冯小刚,指了指索子栓那边。意思让他和索子栓去钻一个大衣。冯小刚真乖,就掀开这个大氅,钻到那个大衣里了。



        大氅里只有梅花雪和赵本山了。



        梅花雪也就二十三、四岁,虽然经历不少,但年龄在那儿,还有孩子性,加上她有一个如赵本山大小的弟弟,就很亲赵本山。冯小刚出去后,她一把就把赵本山搂入怀中,大氅一裹,严严实实,温温暖暖的。



        索子栓很失意,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也不便发作,只是胸口处憋了一口嚥不下去、吐不出来的闷气。冯小刚钻了进来,他本想把冯小刚撵出去,想了想又作罢。这毕竟是个孩子,他啥也不懂,也不关他啥事,太过了,惹出风言风语来,对自己也不利,自己大小是个角儿,在这一行里也是有一号的。



        马车出了城门,经过第三个屯子是徐家窝棚。离老远,就听到扭秧歌的鼓乐声。双城这边大年初二到初六有扭大秧歌拜年的习俗。村与村、屯与屯相互串着扭。也有进城的,在哪个买卖家打个场子就扭起来。有那么一些人,过年了,不去扭秧歌,他那肉皮子就发紧,年过得就没滋味儿。过了初六,就是元宵节前后扭大秧歌,一般多见于农村。你到我们屯子,我到你们屯子地串着扭。正日子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也有提前的,十四就扭起来。双城的屯子与屯子之间,也就是五至七里地,一天扭下来,能串好几个屯子。热闹啊,这样的热闹,一年就这么几天。



        进了徐家窝棚,鼓乐震天。全屯子的大人小孩儿,还有跟在秧歌队后边的外屯子人把徐家窝棚小学那块操场围了个水泄不通。看的人越多,扭得人扭得越欢。扭秧歌是地道的民间娱乐,不是职业,也没那么多规矩讲究。扭秧歌的人,扭了一阵子想抽棵烟歇歇脚,或看到熟人想搭搁几句话,身子一闪,就出列;外边看的人,看到兴头上,也可以随时入列扭起来。有有服装、化妆的扭;没有,擦个红脸蛋子、耳朵上挂两个红辣椒、拿个手巾也可以扭。你就是平常的那个样子,也可以入列去扭,没谁说你啥。这可能因为扭秧歌的人都有这个瘾,要听到鼓乐声,瘾头子上来了,啥也不准备你也得让他扭,你不让,他敢和你急。



        王玉水就有这个瘾头子,听到秧歌的鼓乐声迈不动步。他对胡启斌说,爷们儿,真冷,我下去活动活动。胡启斌了解这种人,知道阻也阻不了他,就作顺水人情说,下吧,我们这些人也下车活动活动胳膊、腿儿,抽棵烟。只是一样:我们不能滞留太久了,太阳压山之前赶到佟柯屯。王玉水应了一声,孩子一样挤进了看秧歌的人圈儿里,赶个点儿,就下场子扭了起来。



        马车上的人都下车了,有活动胳膊、腿儿的,有抽烟的,有找背静(避人)地方解手的。



        索子栓也有扭秧歌的瘾,扭得还好呢。不过这时他没心情,只是看到梅花雪抻着脖子去看秧歌,就从他的包袱里抽出一条红色丝带、一把扇子一个手巾帕,就挤巴挤巴下场了。肩膀一晃就扭了起来,还扭头找梅花雪,向她飞媚眼儿,手指勾动着,邀她也下场。梅花雪把脸扭过一边去看别人。再说,哪有女的扭秧歌的。



        赵本山也来了瘾头子,他也从他的包袱里拽出两、三件东西,扎巴了几下,钻进了人圈儿,赶到最头里扭了起来。



        秧歌队前头那人,大拨儿秧歌里叫“拉衫”的,这小拨儿秧歌里叫“秧歌头”。这人的舞步、节奏首先“指挥”着鼓乐。吹喇叭、打鼓的,眼睛盯着“秧歌头”。他的舞步、节奏一变,鼓乐就得跟着变。鼓乐一变,后队扭秧歌的,就知道该怎么个舞步怎么个节奏了,况且还有“秧歌头”在前边示范着,所以,“秧歌头”对秧歌要很在行,而且要扭得好,他应该是秧歌队的灵魂。



        赵本山扭到秧歌队前边,本不是要夺“秧歌头”,只是想和那个“秧歌头”“逗”。那个“秧歌头”一看上来个小孩儿,还列开了架子要和他“逗”,也就变换舞步、节奏和赵本山“逗”了起来。



        赵本山是在秧歌里泡大的。他三、四岁就腰扎着红绸子、拿着饭勺子往秧歌队里扎,听到秧歌的鼓乐声,任你是谁也别想拦得住他。他二叔说有一次他正感冒发烧,在炕上躺着,听到外面有扭秧歌的,一个鲤鱼打挺就蹦了起来,大冬天的,连棉帽子都不戴,就奔出去扭秧歌了。赵本山特灵,身段又活,所以那秧歌扭的,出神入化,登峰造极。和这“秧歌头”没“逗”上两个回合,就博得围观人的一片掌声。



        “秧歌头”有意试这小孩儿的能耐,就几次变化路数,赵本山迎接不怵,运用自如。如水中的鱼,云中的鹰,自由往来。“秧歌头”已经扭了一大阵子,年龄也不小了,和赵本山“逗”一阵,就有些冒汗了。赵本山看到了对方这一破绽,加快了节奏,没一会功夫,“秧歌头”就败下秧歌圈,把“秧歌头”的位置拱手让给赵本山。



        赵本山人来疯,夺了“秧歌头”,兴致高涨,那手中的扇子翻飞摆舞,变化多端;那手巾帕象他身上一部分,怎么弄怎么是,旋起来又能回去,如有一根绳儿拴着似的。这时,王玉水和索子栓也扭到前边来,这赵本山看是自己一伙的人来了,更加疯了,扭得掌声一片。



        赵本山和王玉水全身心地投入到秧歌里,索子栓可是有心思的,他一边扭一边往马车停的方向看,去寻梅花雪,不见了人影儿。就在人圈儿里寻,心思一分,脚步一错位,右脚一侧就先着了地,他自己听到咔哧一声,脚脖子就崴了,疼得他一呲牙,一个高儿就蹿出了圈外。



        实际上,胡启斌也是个秧歌迷。只是因为现在年岁大了,好胜心不那么强了,就没有下场。可是,他对大秧歌的兴头一点没减,他也挤进来看扭秧歌,尤其是赵本山扭的,令他啧啧生叹,心想,这小孩儿,大了不得了!二人转的舞蹈部分来自于大秧歌,你不用看他演二人转,你看他扭的大秧歌,你就能知道他“转”得怎么样。胡启斌实际上没看过赵本山演二人转,他对王玉水百般夸赵本山,只不过听别人以及赵本山二叔说的。这回一看他扭的这大秧歌,他心里肯定地说,这小山子演二人转,肯定行。



        正在胡启斌专注于赵本山,心下夸赞不停的时候,突然看到索子栓跳出圈外,一下子单腿跪在地上。胡启斌知道索子栓是受伤了,赶忙就走了过去。



        4



        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一大早,前进公社书记金昌英就到了县里,见到了县委书记苏加宏。



        苏加宏见到金昌英第一句话就问到城里收粪肥的事儿落实得怎么样了。金昌英说,没问题,都落实妥了,都动员起来了。有一半的大队铁定明天一大早就赶车到城里来收。苏加宏说,那就好,一半也行,毕竟是才开始,城里能拣多少粪还不一定呢,要一窝峰都来了,空车回去一趟,他们就不会再来了。什么事儿都要有一个过程,不能操之过急。金昌英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农村人么,什么事不落底,他们才不干呢。我还怕那来的一半大队有问题呢。我寻思到西南隅去看看,再到其它几个隅撒眸撒眸,万一西南隅的不够他们拉,好指给他们到别的隅去拉。要不然,他看西南隅没有,就得赶着车窝回去,农村人么。苏加宏说,好,你工作做得细。当干部的就要把可能出现的问题想到前头,要不然,工作就会被动。这样,我派给你车,开着车去转?金昌英说不用,我骑自行车,大街小巷地更灵便。双城是小城,赶中午就转个差不多了,晚上我得赶到佟柯屯,他们那里有“社戏”。苏加宏说,什么?“社戏”?双城还有“社戏”?金昌英说,就相当于“社戏”吧。具体叫啥我也不知道,和您提过的“社戏”差不多,唱东北地方戏——二人转。苏加宏说,好哇,农村文化娱乐活动要抓呀。听说东北有“二人转”,我还没看过,我赶晚上也去看看,看看咱们双城的“社戏”是什么样子?我们那里可是热闹,从二月到五月,不间断。看了“社戏”娱乐身心,干活儿、生产也有劲头。社会主义一定抓两头,一是生产,一是文化。**就非常重视群众文化工作。



        ——苏加宏这后两句,是一次开会时说得话。这是金昌英揣摩前任县委书记秦德和现任县委书记苏加宏唯一不同的地方。前任县委书记秦德从来没说过类似的话。金昌英还听说现在的县委书记苏加宏会弹月琴,好哼哼曲子,会上或闲谈多次提到“社戏”。来到双城说过好几回他要看看二人转。



        其时,双城没有什么“社戏”,正月十五元宵节也没有在屯子搭场子演二人转的。首先环境不允许。浙江绍兴一带的“社戏”是在外边演,在外边看。双城的正月你在外边试试?下巴不给你冻掉了!即使你能演,谁能看哪?站在外边十分八分的就把你冻成一根冰棍儿了。在屋子里演屋子里看?农村生产队哪有那么大的房子?你要说演二人转,全村的大人、小孩不都得糊过去呀?不把大队部挤塌了?



        可是,前进公社书记金昌英下决心在正月十五元宵节搞一台苏书记提过的“社戏”样的活动,而且,要在佟柯屯搞。



        为什么是佟柯屯?金昌英也搞不懂。苏书记调到双城的第三天,就来到公社,然后就去了佟柯屯。接下来又去了好几趟,他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苏书记要在佟柯屯搞试点?搞什么方面的试点呢?他也不知道。他还能去问苏书记?当然不能。就只是揣摩上级领导的心思。按理说,只抓一个扩大肥源、到城里去收粪肥这么一个事儿,作为一个县委书记也犯不上左三番右二次地去佟柯屯呀,肯定另有文章。后来他听到苏书记的生产、文化“两头论”,他似乎明白了。苏书记可能在佟柯屯要抓一个“两头论”的试点。年前,《人民日报》发表了一个通讯报道,名叫《大寨之路》,又配发了社论。里边号召全国都要学大寨,尤其是农村。听那口气,可不是一般的报道,一般的号召,说不定是中央哪个领导、没准是**啥的抓的试点。上边可不有了什么精神,这省里、县里的领导也就开始动了,只是文件没传达到咱这级上,咱不知道罢了。



        金昌英心里想,如果是这样,咱就得主动地迎上去。前任书记秦德总说自己做事慢半拍,这回得给新书记一个好印象,不仅和领导的意图一个拍节,咱还来一个快半拍,省着让领导看不上咱。所以,金昌英一边抓各大队扩大肥源,到城里抢肥,一边琢磨怎么在哪个大队搞一搞文化活动。看县委书记苏加宏跑佟柯屯那么勤,就决定在佟柯屯搞,搞一台“社戏”式的东西。



        可是,双城这地方可不象人家南方,摆个台子冬天能演戏,咱这儿这么冷,演的看的,怎么呆呀?这愁着了金昌英。为此,他去了一趟佟柯屯。到那儿一看,也是没有办法。但金昌英有农村工作经验,知道怎样和这些农村人、这些大队长打交道,就把正月十五元宵节在佟柯屯搭一个场子演二人转的想法和大队长王玉田说了。



        王玉田是个二人转迷,除了没机会,有机会就到双城街里二道街看一场二人转。演二人转他当然愿意,可也是因为大冬天没地方演而一口否决了。金昌英说,你要整好了,县委苏书记有可能把你们大队当成个点儿。你没看苏书记总往你们屯子跑?王玉田说,当个点儿那当然好,可是哪有那么大的地方搭台子看戏呀,这死冷寒天的,演的、看的,不都得冻干巴了?金昌英说,你还没明白把你这儿当个点儿是啥意思,那意味着今后能直接给你拨钱呐。年前《人民日报》树了一个叫大寨的点儿,你瞅好吧,那肯定就几十万、上百万地给拨钱了。王玉田精神了,他问,能吗?能拨那么老些吗?金昌英说,那指定的,县里树的点虽拨不那么多,拨个三万五万的,不也行吗?王玉田狐疑,说,能吗?金昌英说,怎么不能?县里、公社补助你们扩大肥源的款到帐了吧?王玉田说,到了到了,那到了。金昌英说,这不结了,咱们公社只拨给了你们大队,为啥?还不是把你们当成个点儿?王玉田眨巴眨巴眼睛,说,那也是有交公粮的指标跟着呢。金昌英说,我说玉田呀,你可别在我跟前装糊涂——交公粮的指标多了不假,但交公粮得的公粮款还不是入你们大队的账上?反正这事儿我跟你说下,你要实在没办法,我找别的大队去。办这件事,我不能拨款,谁办,我只能从社办企业那儿给谁挤出两三吨煤来。



        一听说能给两三吨煤,王玉田立刻来了精神头,说,金书记,这事儿不我们办,别的大队哪家能办?再说,扩大肥源这事儿县里都拿我们当点儿了,这事的点儿肯定是我们,县里苏书记总往我们这儿跑,不是这意思是啥意思?金昌英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可你要当那扶不起来的阿斗啊!有些人,机会摆那儿、香油儿(利益)搁那儿,就是不敢去伸手,到头来骂自个儿是穷命。王玉田说,知道知道,这事我们肯定办了。金昌英说,办?你们咋办?办得不好,还不如不办。王玉田说,能办好能办好,除了不办,办就得办好!我王玉田办啥事金书记你还不放心?金昌英说,那你跟我说说,在哪儿搭台子?怎么干才能让演的、看的不冻着?



        王玉田想了想,说,金书记,我领你去看个地方。金昌英说,你说吧,啥地方,你佟柯屯不象我手指头似的,哪儿我不知道。王玉田说,有个地方你还真不知道。金昌英说,哪儿?王玉田说,北二节地佟家老场院。金昌英知道有那个地方,可还真没去过。就说,那儿不都扒了吗?王玉田说,扒,没人特意去扒,只是这么多年了,院墙有的倒,有的成墙辖子了。金昌英说,那儿不行吧,那院墙也就一人多高吧?那儿是个风岗子,那么矮的院墙怎么能抗住风?再说了,就算一丝儿风没有,死冷寒天的,人往那儿一站,半个钟头都呆不住。王玉田说,活人能让尿憋死吗?用苞米秆子把院墙夹起来,打上木梁,横着夹,夹它个两绦(计量单位,有一人多高)高,啥风挡不住?金昌英心中宽松了些,心想到底用两三吨煤把王玉田诱出办法来了。就说,风挡住了,那取暖呢?王玉田说,取暖?取暖搭地炕啊。金昌英没明白,说,搭地炕?咋搭地炕?王玉田说,把那场院隔两拃挖一道通长的沟,隔两拃挖一道通长的沟,把这些沟串起来,通到院墙外,磊几个大灶坑,象咱们的炕一样,烧呗!金昌英说,不行吧,地冻得钢钢硬,你怎么挖那沟?王玉田说,那还不好说的,用苞米秸子烧啊!再杨上干马粪焐,冻多硬不化了?金昌英又说,那么老大,你怎么搪“炕面子”哪?王玉田说,这好办,队里有土坯,往上一搪,用土一埋,不冒烟就行呗。金昌英说,那不瞎扯呢,那土坯人一上去,踩几脚不踩断了?!王玉田说,这就需要金书记再帮个忙了。金昌英看王玉田那神情,知道这小子又要揩他的油了,就谨慎地问,什么忙?王玉田说,我看公社院的房山子堆那么高一摞板子,借给我们,我们用板子搪上去,不就能经住人了吗?金昌英说,借?王玉田说,借。金昌英说,你说借,还不如说抢呢?自打我当了前进公社的书记,凡你借的东西,就没有还过。王玉田说,你看看金书记哪能不还呢?就是我不还,也有借条在,帐上一落,公对公没毛病。金昌英点搭着王玉田说,你呀,行,就这么定了。王玉田说,那我啥时候去拉板子拉煤呀?金昌英说,正月十五演,正月初十我来看你改造好的佟家老场院,我满意了把板子和煤你一块拉来,十一铺板子,下晌就开始烧,烧它个一天两天的,把上边的冻土卡拉烧化了,再用磙子压严实了,不漏烟,再烧,烧得滚热的,烧到脱棉袄的程度!王玉田说,金书记你放心吧,啥时候你安排我个事,我不整得备服儿的(圆满)!



        接下去,两个人还是又去了趟佟家老场院,就搭台子、搭灶子等一系问题,实地考察落实了一番。又就怎么请角儿怎么安排吃住这类细节都讨论了。县委书记苏加宏说金昌英工作做得细,真不假。就是这么细,离开佟柯屯时,他还觉得有些事没想到似的。



        5



        索子栓的脚崴得不轻,脚脖子都肿了。刚上车时,让人招着点儿也能走,到了佟柯屯下车的时候,王玉水用肩膀架着他,也一走一哎哟。进屋撸开裤腿子一看,脚脖子肿起挺老高,象个小馒头似的,又红又亮。王玉田赶紧让人去找么街的王二先生,让他给看看。



        王二先生看完走出来,胡启斌把他让到东屋,关上门之后,悄声地问,先生,要紧吗?王二先生说,只是伤筋未动骨,我已给上上药了。胡启斌说,那明儿晚上能上台演二人转不?王二先生夸张地瞪着眼睛说,明天晚上?出了正月他要能演,就算他恢复得挺好!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呐!胡启斌心一下子凉了。索子栓上不了场,这不少个人吗?虽然胡启斌找来三幅架儿有应突发事件的意思,但还是三幅架都上得好,那多够局势(规模)呀!这下好,索子栓肯定是上不了场了,那梅花雪和谁搭架子?待那两幅架儿唱完,再拆下个谁来?以前,搭场子出现意外有这么干的,但演得都不成功。临时搭架儿,肯定就是对付事儿,明眼人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儿。梅花雪是师兄的徒弟,管自己一口一个师叔地叫着,不然,自己就和她搭一幅架儿了,自己有经验,怎么也能接上茬儿圆了场。可是自己和梅花雪是这么个关系,这要同台和自己师兄的徒弟唱了一幅架儿,那不得让人笑话掉大牙!这和老公公睡儿媳妇——当掏耙,没有什么两样。



        胡启斌挺揪心。晚饭那么丰盛,他也没吃几筷子,一盅酒喝下去就燃心,谁再怎么劝他酒,他把手掌盖在酒盅上,一滴不沾了。



        揪心的,还有索子栓。开始,一句话也不说,喝了几盅酒,他突然冒出一句,**他妈的,倒了血霉了!梅花雪看了看他,知道他这是在骂自己。自己艺名叫“梅花雪”,他骂“倒血霉”,是把自己的艺名翻过来骂。不独梅花雪听出来,别人也听出来了。心里骂索子栓,说,你自己把脚崴了,和雪儿姑娘有什么干系?你他妈这是拉不下屎怪毛楼儿(厕所)没有抽劲!但大家只是心下这么想,嘴上谁也没说什么。



        梅花雪知道行内的一些规矩,以及临场的一些事情,她想的和她师叔胡启斌想的差不多。胡启斌没有更好的办法,她也想不出来。她心里骂索子栓,你觉得倒霉,我还馕丧(也是“倒霉”的意思,两个词经常连起来说,即“倒霉馕丧”)呢!



        南炕这桌乌云密布、愁眉不展,北炕这桌可是另一番景象。这一桌是王玉水陪赵本山二叔和来的四个孩子。虽然刚刚过完了年,但面对杀了一头猪而做的菜,几个人还是大开“吃戒”。尤其是赵本山,这一口,那一口,筷子不停歇,他二叔说,小山子,你慢点儿。赵本山说,我快,我还没有傻姑爷吃得快呢!我垫巴几口,给你们讲一个傻姑爷的故事!说完快速扒拉几口,把筷子叭地往桌上一拍,说,别吃别吃了,我给你们讲一讲傻姑爷!



        冯小刚、干红、冯小海三个人相互瞅了瞅,笑了,把筷子都放在了桌上,看着赵本山。



        赵本山清了清嗓说,从前,有个傻小子缺点心眼儿,有一次跟媳妇回娘家,临走时,媳妇告诉他,说,到我们家吃饭,你别象在家似的,一个劲儿地划拉,叫我爹妈和哥哥嫂子笑话你。傻小子说,那我也记不住呀,咋办哪?他媳妇想了半天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对他说,这样,你们在屋里吃饭,我在外屋盛饭、盛菜。我用筷子敲一下饭盆,你就吃一口,不就行了吗?傻小子一听,乐了,说,行,这招儿行!



        到了老丈人家吃饭的时候,刚开始还行,听外屋饭盆一响就吃一口,老丈人、老丈母娘还紧着让着,心想你看我这姑爷多文明!可是吃着吃着就出了毛病:外边的母鸡咯咯蛋儿了,丈母娘就让外屋盛饭的闺女去捡鸡蛋去。傻小子媳妇出去捡鸡蛋的时候,进来一只大公鸡,看外屋没人,就飞上锅台叨盆边上的饭粒儿,这一叨不要紧,就听铜盆“当当当当当当当”一个劲儿地响,傻小子一听饭盆响,就一口紧接一口地扒拉饭,老丈人连忙说,姑爷你别着急,傻小子说,这还跟不上点儿呢!



        这一桌儿的人都笑了。王玉水笑过举起自己的酒盅伸向赵本山,说,讲得好,傻小子,来,老叔敬你一杯。



        虽然是孩子,但前边也都摆着个小酒盅,倒满了酒。只是他们几个连沾都没沾一沾。王玉水让赵本山喝酒,赵本山把脑袋摇得象拨浪鼓似的不喝。王玉水说,那么点儿酒,没事儿!那酒盅还没有牛眼珠子大呢,当眼药上眼睛里都不带淌出来的,来来来,爷们儿,喝了!赵本山说什么也不喝,让急了,他又翻白了眼睛学盲人了。逗得大家哄堂大笑。王玉水说,你不喝也行,翻眼珠子不管用,你再讲一个,就饶了你。赵本山说,那行,我再讲一个。说完,油油地转了几圈儿眼睛,就讲开了:从前,有个把门官,谁要过城门带点东西,他都要勒点儿,真是雁过拔毛。一天,有个老头拎了一壶酒过城门,门官问他,你拎的什么?老头说,酒。门官说,让我喝两口,要不就不让你过去。老头没办法,就让他喝了。第二天,老头又拎着一壶酒从城门过,门官问,拎的什么?老头撒谎说,是水。门官眼睛一眨巴,说,让我喝两口。说完,拿过酒壶就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喝完还说,这水真好喝!第三天,老头把酒壶里装了一下子尿,又来到城门口。门官问,拎的什么?老头说是尿。门官牙一呲,说,撒谎!给我喝两口!老头说,大人,确实是尿。门官冷笑一声说,我喝的就是尿!说完抢过酒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臊气一呛,呛得门官把尿从鼻子里呛了出来,连连说,好臊好臊!



        大家笑,王玉水打了个冷战,说,他妈的,你小山子,真能讲!



        南炕桌上的人也有笑的,尤其是梅花雪,笑了这么一下子,象把心中的郁闷之气都笑出来似的。



        赵本山到底没逃过王玉水的劝酒,还是喝了一杯。他一个小孩,一盅酒不多,也兴奋了,就站在炕上唱起了二人转《武松打虎》:



        ……



        酒保打开酒箱盖,




        武松闻着酒味香。



        武松这才不怠慢,



        忙把大碗拿手上,



        一口喝了整三碗,



        一连气喝了十八缸。



        喝了五十单四碗,



        自觉得酒量直到八分上



        ……



        他一边唱一边扭着,身段眉眼儿,唱腔吐字,虽带着酒意,也是纯熟地道。南炕的专业唱二人传的几位,都啧啧生叹,拍着巴掌、用筷子敲碗地给他打拍子。



        胡启斌心一动。



        梅花雪也心一动。



        6



        王玉水一回到屯子,就按胡启斌的吩咐重新安排了三幅架儿的住处。大家吃喝完毕各自被人领着,去他们的住地。梅花雪和索子栓也被安排在一处,梅花雪打个照面,就走了出来,来到了王玉水的家里,和王玉水及他的两个老婆闲唠嗑,听来的四个孩子说说闹闹的,主要是为了躲着索子栓。



        干红、冯小刚、冯小海这三个孩子在家里一块玩儿的时候,冯小海绝对是个头儿,但在赵本山面前,他充其量是个看客,可个屋子里就听赵本山的了。兴致上来了,又放嗓子唱起了二人转。他在地当间扭来跳去的,一会儿装男,一会扮女的好不忙活。他唱“…有老姜令箭接在手间,老姜迈步进了大帐,看见我的嫂嫂她的容颜,进帐看我的嫂嫂油头粉——”唱到这儿,赵本山跳了一个身位,扮女声说“面!”。



        赵本山唱的这是二人转《寒江》,讲的是薛丁山被困,姜须到寒关搬兵请樊梨花解围。他唱的就是姜须见樊梨花的一段。姜须见到樊梨花有些紧张,前言不搭后语,用词不当,樊梨花就给他接。如姜须说“我老姜来来回回给你们把信传,走近前来了一个伤天害——”樊梨花就对白个“礼!”;又如,姜须唱,“我嫂子你的模样大大不象先前,莫非说你想我小哥王朝马——”樊梨花就对白个“汉!”。如此等等。这段挺热闹,男、女唱、对很频繁。赵本山就这么一会儿这边一会那边,一会男声一会女声,跳来跳去地那么唱着、扭着。当他唱“叫嫂嫂你别扯澜”,刚想跳到对面学女声,梅花雪就下了炕,接过去唱道,“我不扯澜。”赵本山眼前一亮,又唱,“叫嫂嫂你净癫憨”,梅花雪唱道,“我不癫憨。”赵本山唱,“我老姜千里迢迢把兵搬,搬嫂嫂离寒关搭救我小哥薛丁山。我小哥中了苏海牢笼计,三朵莲花开,一朵梅花金线落,那苏海人马拖拖众如山,一门咳,一门咳,三朵莲花一朵梅花落。”梅花雪接着唱,“摩天岭哪儿来的山,就知道二弟他千里迢迢来把兵搬。”赵本山唱,“搬嫂嫂离寒关,搭救我小哥薛丁山……”



        ——这么唱着、扭着,二人已然入戏。懂二人转的王玉水两个老婆,和不懂二人转的干红、冯小刚、冯小海三个孩子,看着都很兴奋。赵本山的个头只到梅花雪的胸部,但大家倒不觉什么不妥,反倒觉得很有意思,并报以阵阵掌声。正在这时,胡启斌推门走了进来,拍了一个空心掌说,好,就这么定了!



        大家不明白胡启斌是什么意思,只有梅花雪点了点头。胡启斌一脸欢乐,让赵本山过那院干红二姨家把他二叔领过来,让梅花雪和赵本山合一下《寒江》,明天晚上就让他们俩上台走场搭架儿演。



        二人合到小半夜,胡启斌看后说,行,就这么定了。小山子,你再浪一点儿,放开去演;雪儿再矜持些,把反差加大一些,好了,散了吧,天不早了,明儿个上午,再合一出(戏),备着返场吧!



        大家就散了。梅花雪想往出走,又站住了脚,转身去推王玉水,说,哥呀,你到哪儿找个宿,我在这铺炕陪两位嫂子!王玉水愣了,看着胡启斌。



        胡启斌轻叹了一口气,对王玉水说,爷们儿,你就依了雪儿姑娘吧。王玉水说行,正好我去陪陪我那帮子把兄弟去。



        7



        演出大获成功。由赵本山和梅花雪搭架演的二人转,更是受人交口称赞,掌声一阵盖过一阵。在此之前,二人转还从来没有这么搭架儿配对儿的呢。赵本山原本是夹在换场时调解一下气氛,演个二人转小帽、翻两个跟头啥的,这下子上了正场。他那孩童的顽皮气增添了二人转的幽默感。人来疯赵本山,越是人多越是大场,越放得开。有的时候让人入戏入得粘在里边,有的时候,他抽抽鼻子耸耸肩膀学盲人翻几下白眼儿,又把人们从戏中推了出来,哈哈大笑不止。苏加宏书记指着赵本山的表演说,这就是东北二人转优于社戏的地方。社戏虽也是群众文艺,但却千方百计地往上靠往文上演,这二人转是往下演往乡土气息上靠,好好好!值得提倡。**有一篇文章,专门论述怎么在舞台上摒弃才子佳人,使我们的文化更大众化、乡土化。说到这儿,苏书记转向前进公社书记金昌英说,我看你们有必要利用节假日、农闲季节搞一个各大队的汇演,就是怎样在活跃农村文化生活上探索一下。你看大家围坐在一起看看二人转,不比聚众赌博强吗?二人转再编点新鲜内容的,把我们社会主义火热的新生活编进去。我看这些二人转演员都有临场发挥的本事,给他们一个你们公社、大队发生的事的提纲,他们临场就能编出来。金昌英说,行行,我们今年就把这项工作纳入工作日程。金昌英心里很美,这几吨煤和一垛木板子花得值。苏书记这么说,就不是抓佟柯屯大队点儿的问题了,而是我前进公社的了。工作得有突破口,没有突破口,累死,上级也看不到!



        最高兴的当然是赵本山了。行内接触过他的人都夸赞他不假,但那只是说他换场子时插科打诨、唱个小帽什么的弄得挺浑合而已。相当于皮影戏里的“嘎拉秃子”的角色,还不入流。他这么小的年龄、这么点儿的个头,也只能这样,正经的角谁会和他配戏呢?也不兴这个。佟柯屯给了他这个机会,以角的身份出现了。别看他肚子装了那么多段子,因为年龄小,成角儿入流那也只是以后大了的事,没成想,佟柯屯使他入道提前了起码十年。自此他开了少年二人转演员唱整本戏的先河,这个先河在二人转行业上开得有分教:由于是少年演员,避免不了地带有顽皮的孩儿性,使得本来二人转就存有逗哏儿、幽默的色彩更加浓郁,而且还带有孩童本真的色彩。



        梅花雪和赵本山演了这一回之后,两个处得非常好,就拜了干姐弟,以后到别处去赶场,梅花雪就带着赵本山,也不用担心碰见索子栓那类人了。演了一段时期,不带还不行了,人家点名要他们俩搭架儿演出,二人缺一不可了。后来的事许多人都知道,干红这里不提。



        索子栓对他们俩的配合不咸不淡,一言不发,整日里吹口哨。干红倒觉得他的口哨好听,立在他的身边痴痴地听着。



        冯小刚和冯小海对赵本山佩服得五体投地,整日缠在一起,也嫌缠不够;干红也服赵本山,但他总是和赵本山保持一个距离。他觉得和赵本山一起玩,看他耍活宝可以,但不能成为朋友。因为干红觉得赵本山讲话太随意了,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不知哪是真哪是假。比如干红问赵本山,说,你上学了吗?赵本山说,上学了,现在哪有小孩儿不上学的?但你听他讲他各地赶场的经历你就知道,其实他根本就没上学,始终和他二叔、演二人转的那帮人混着。当赵本山问干红上没上学时,干红说,上了,都多大了,还能不上学?过后又感到相当不妥,因为冯小刚、冯小海也跟着来了,赵本山要问他们俩自己上没上学,他们俩知道自己的底细,要说漏了咋整?就暗地里嘱咐冯小刚、冯小海说,赵本山要问我上学没上学,你们就说我上学了,啊!冯小刚、冯小海很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干红没想到他们那么没在意,自己却认为这是个挺大的事儿呢。



        胡启斌带来的二人转演员和干红等三个小孩子,第二天九点多钟吃完了早饭,就往城里返。来是王玉水接的,送,还是王玉水,只不过来的时候是一挂马车,送的时候是两挂马车。王玉水说,送走演员们,他去西南隅收粪去。可是,另一辆车坐的人里有五个人是王玉水的把兄弟,他们都是外屯子的,昨晚看戏时,王玉水叫来的,今天他们不回自己屯子,和王玉水上城里干啥?也收粪去?没人知道。



        同车来的,还有干红的二姨夫王玉雷。他往车上放了两大捆炕席。这些炕席是年前编的没有卖出剩下的。年前他把自家园田地种的高粱秆全部用上之后,又借了四十多捆高粱秆。凡是屯子里的有种高粱、又不编炕席什么的人家的高粱秆,他都借了来。他越想越觉得等不得明年扩种高粱之后,再实施他的计划了。就象他去钓鱼,心想太阳一杆子高之后能钓着第一条鱼就行,而实际上,他把鱼钩往水中一甩就盼上了鱼来咬钩。飘下第一场雪,大地一片白之后,二姨夫王玉雷就开始了他的宏伟计划。三儿子、族排老七的王财,四儿子乖哥王寿,生产队没活儿了,就回到家里编上了炕席。



        高粱秆得用水泡上一宿,泡软了,破出四瓣,再垫在一只长条板凳上用刀刃抵着,把高粱秆里的瓤子刮下去,只剩下一层高粱秆的皮儿,就用这个皮儿编炕席。这活儿由乖哥王寿干。他戴个破线手套,刀往高粱秆的截头一抵,把住高粱秆一抽,导两、三下,就把一根高粱秆一冲两半,再同法去冲,就冲成四半儿。他干起来象割麦子、割苞米秆子似的,眼睛紧盯、嘴唇揪揪着,双臂晃动,腰扭着,腿错动着。剖完了这根,就会拿那根,如编程好的一台机器一样,重复动作,直到一捆两捆高粱秆剖完之后,才肯停下来,喝口水,抹一把嘴唇上的水,又去干;破好了高粱秆,他跨坐在一个长条板凳的一头儿,哈腰捡起破好高粱秆,刀抵住一头,一抽两抽就把高粱瓤子刮了下去。被刮下的高粱秆瓤子“刺溜儿”一下子被甩向半空。往往没等前一个被刮下来的高粱秆瓤子舞出去落地,第二根被刮下来的又舞向空中,干得急的时候,你就看他已被翻飞的高粱秆瓤子罩住了,看他的面部都不太清了。把高粱秆的皮刮好之后,就开始编炕席。二姨夫起头儿,七哥王财、三嫂两人编,二姨拿大角(jia)子。二姨夫起完四个头儿,就加入到编席子的行列。到晌午(中午),二姨和三嫂撤了下来,做晌午饭。此时乖哥王寿也破出了够全天用的皮子,也上手去编。晌午饭后,二姨、七哥王财,乖哥王寿、三嫂等四人,一人编一领席子,二姨夫则把明天要用的高粱秆泡上,把外屋破出的瓤子什么的,打扫干净,再干一些家里的零活儿,然后东、西屋四铺炕上来回地看着,有谁编不对、不好的地方他盯着,说你编的不对,改过来,你就得改过来。连动不动就呛他两句的二姨,也不和他顶嘴了。



        这么干,一天能编四领席子,起两个头儿。贪点黑,两天能编出十二领席子。



        冬月十六,速度慢了下来,因为开始给老二王禄张罗婚事。正日子定在腊月初六,提前二十天布置新房,赶做被褥、张罗喜宴席面等等。但不是全都停下来,用到谁去张罗喜事,谁就去张罗,用不着还得编席子。



        老二王禄婚后,三天回门,在老丈人家吃了一顿饭就急匆匆赶了回来,第二天,他以及他的媳妇就投入到编炕席的行列里。王禄在此之前忙着给自己结婚打家具什么的没上手,婚后没事儿了,就也开始编席子。他娶的这个媳妇是麻利人,加之在娘家也编席子到城里卖,所以,手快、编得好,家里谁编得速度也不如她,你看这小媳妇,往那儿一蹲,不用一袋烟的功夫,就编出一大块,把二姨乐得合不拢嘴。二姨夫的一张脸虽然还是刻的凿的一般,但心里美滋滋的。



        编席子“工程”到学生放寒假后掀起一个**。放了寒假,上学的二女儿王兰、第五个儿子满庄子王金、第六个儿子老六子王银都上了手。老六子王银和干红同岁,只是生日小两个月,但也能编席子,还专门和他妈一样拿大角子,那角子拿得好,不松不紧,四楞见线儿的。



        这么一来,家里除二姨夫的老父亲、大儿子王福(大队会计,没有农闲)、三女儿、第九个孩子王竹和四女儿、第十个孩子王菊以外,都上手编起了席子。四铺炕不够,又在东西两屋的地上铺上了炕席在地上编,两天能编出十八领席子。起个早贪个黑,能编出二十到二十四、五领席子。这个时候,二姨夫就完全从编席子里撤了出来,他专门去城里卖席子。有车让车捎去,没车就自己背着,走二十五里地去卖。年前正是换炕席的时候,一领席子铺一年已经很旧了,有小孩子作闹的,炕席都破了,过年就得换一领新炕席。农村有不少农户利用农闲编炕席到城里卖,但城里人家多,用得也多,所以,二姨夫要是背一捆十领、八领的炕席,不用半个时辰就卖完了;要用车捎去三捆四捆的,赶头晌饭前也能卖完,在干红家吃完饭之后,就往回走,不用太阳压山就走到家了。



        到了腊月二十三,二姨说,这眼看就过年了,停下来?二姨夫眼睛一瞪说,停什么停?怎么也干到午家黑间(除夕)前一天,二十九再停!二姨笑着嗔怪他说,你干疯了?今年没三十,午家黑间就是二十九。二姨夫说,是吗?咋搞的,今年咋没有三十呢?那就二十八再停,不这么煞腰(抓紧)干,那堆积荒怎么还?明年又要给王财张罗(娶媳妇)呢,搁什么张罗?摘(借)来都没还的指兴。二姨不作声了。可是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的王玉雷你也没想想,你光知道编编编编炕席,你没想到卖这个茬儿吗?你一直编到二十八,编到三十八也没人拦你,但是,城里一般在二十三小年前就把该换的新炕席买回家了,有哪家二十八才去买炕席呢?腊月二十六他去一趟城里,他的炕席就卖不动了,他寻思下午再卖,怎么也卖出去了,卖完了出的出的(快走)不用一个时辰就到家了。可是,下午还是一领也没卖出去,他只好在干红家住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去市场头儿去卖,还是一领也没卖出去……



        腊月二十七到家,该停下来了吧?他不,一定要干到二十八。二姨说,以前编的都留到街(gai)里了,你还要编?都剩到家里咋整?二姨夫说,剩?剩什么?二、八月乱搬家,出了正月怎么也还能卖个三十领、四十领的。



        王玉雷,那你到是等着出了正月到了二月再去卖你积存下的炕席呀,怎么正月十五元宵节过后你就跟车上城里,还带着两大捆炕席呀?你着急了吧?王玉雷说,可不是着急了咋地,每回上下屋一看到那两捆炕席心里就格登一声。



        二姨夫王玉雷让送二人转演员的车捎来的两捆炕席,在市场头上就放了下来。过年了,买的卖的都不出来,守在家里过年,市场空空的,只有放鞭炮的纸屑飘来刮去的。有人来回走动也是路过而已。“初一到十八没有买卖家”。你看,初一儿子、儿媳妇回来过年;初二,闺女领着丈夫和孩子回娘家;初五是“破五”、要包饺子“掐破儿”,把一年的琐碎事情都掐住了;初七是第一个人日子,主孩子,天好不好,“拌脚儿”面做得好不好,关乎孩子的身休能否健康、有没有毛病;十五是元宵节;十七是第二个人日子,主中、青年人一年的状况。二十七是第三个人日子,主老年人一年状况,这中间还有个“天仓二十五”,吃饺子。一般是过十七第二个人日子,大家才从年里出来,该干什么干什么,今天才十六,哪有谁出来卖东西?没有卖的,主要是没有买的。过年前半个月就把过年吃的用的一趟趟倒腾家里了,把门钉死了,一个月不开门也该吃吃该喝喝。



        二姨夫王玉雷把几领席子铺在地上,他抄着手和另外没打捆的席子杵在市场南头显得很另类。过往的人都愣眉愣眼地看着他,心寻思这屯二迷糊(城里人对农村人的贬称)过年把脑子撑出病来了?刚过了正月十五你整几领破炕席往那儿一杵干啥呢?谁买呀?更有意思的是市场管理员老李头走过来说,你买这么多炕席干啥呀?二姨夫没拿好眼睛看了看老李头说,天还没黑呢,你咋就雀蒙眼了呢!我这是卖,不是买!平素里他可说过反话——看到市场管理员走过来要收费,他就说我这不是卖炕席,我这是买的,在这儿等车要往回拉呢!如今实说实说了,市场管理员反倒不收他管理费,只是舌尖儿“嘁”的一声,抄着手走了过去,嘴里好象还哼哼着二人转。



        站了一会儿,看确实没人买,冷,还有点饿,二姨夫王玉雷只好把铺开的炕席又卷了起来,从兜里又掏出一根绳子把两捆炕席捆在一处,绳头搭在肩上就往干红家里走。



        进城的马车把胡启斌、干红、冯小刚、冯小海送到辘轳把胡同,王玉水他们下车就直接去收干红家邻居、上屋西头王禄、陈家华两个孩子年前捡的粪。另一辆车直接去了火车站送赵本山和他二叔以及梅花雪、索子栓等二人转演员。干红就比二姨夫早一个多钟头到家了。干红正绘声绘色地给家里人、还有来串门的上屋东头的单音环讲赵本山表演、耍活宝的时候,二姐干茹就看到二姨夫走进了他们院儿。干茹说,我二姨夫来了。干红妈说,这么快就卖完了?我还说没人买呢。干茹说卖什么完,两大捆子都背回来了。干红妈回过神来对干茹说,那还不快去给你二姨夫开门去!干茹就跳下地、踩着鞋帮趿着鞋忙三火四地去开门。单音环说,家里来客(qie)了,那我走了。干红妈说,你忙啥的?我二姐夫,上城里来卖炕席来了,又不是别人。单音环就没抬身子。单音环新婚燕尔搬到这个院子之后,因为和干红妈同属于红旗街道办事处的,所以别的人家不去,专到干红家来串门。干红妈开通,经历多,又是一派大姐的样子,单音环心里有啥话都愿意和干红妈讲。干红妈做得什么饭、哪怕炸个普通的辣椒酱,单音环都愿意吃,所以,她丈夫文艺到剧团里去排戏,中午、晚上不回家,单音环肯定到干红家来吃。当然也总是往干红家拿东西,鱼了肉了,屯亲捎来的粘豆包,还有几次拿来双城不多见的大米,她说她愿意听干红妈唠嗑,有意思,长见识。



        二姨夫把那两捆炕席放到外地道闸(储藏间)后,拍打拍打衣服,走了进来。干红妈介绍一下单音环,就让他脱鞋上炕。二姨夫说,我耷拉着腿坐在炕边上卷颗烟抽吧,就坐在炕头儿的炕沿子上了。干红妈说你饿了吧,昨天还剩下一碗元宵呢,也不知让小红吃剩下多少了,我给你热热去。二姨夫说,这还不到饭时呢。干红妈说,我可知道你们啥时候吃的饭,小红回来就翻碗架子(碗橱)说饿了。二姨夫也没再争,听由干红妈去热剩元宵,他还真饿了。



        单音环一幅孩子样子问二姨夫,说,二姐夫,年都过去了,还有人买炕席吗?二姨夫说,寻思还有呗——也是编多了,年前就剩下了——今年没有往年卖得多。单音环说,那剩下咋整?二姨夫说,慢慢卖呗,出了正月兴许能卖出一些,二、八月乱搬家吗。



        两个人正说着,何双富推门走了进来。单音环迷媚着眼睛笑了,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何双富说,兴你来就不兴我来么?何双富是单音环婚前三个追求者之一。单音环和文艺结婚之后,何双富和另一个追求单音环的冀占堂也没断了和单音环来往,只不过冀占堂是双城驻军,工作忙,空闲时间比较少,来的次数比何双富少。但,单音环和丈夫文艺在自己家里接待何双富、或者冀占堂,或者何双富、翼占堂两个人同时接待,是时不时就有的。单音环在婚前没有同时接待过她的三个追求者,婚后却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了。三个人,或四个人在一起你说我说、天南地北的谈,是常有的事。单音环家的前窗虽然正冲着干红家的北房山子,院里的人也能斜茬地望见她屋里欢欣、合谐的气氛。单音环毫不避讳别人怎么看,她根本不管。她认为,女人就不兴有男朋友?一旦结婚了,就和曾追求自己的人不来往了?象有的人那样形同陌路?更有甚者,如同仇人一样?那是哪个年代的事儿?她在红旗街道办事处当会计、和当干事的何双富就坐对面桌,怎么的,不行啊?挺好的呀,在家里有人谈得来,在外边——工作中也有人能说到一起,多好啊!



        单音环对何双富说,你去(我)家,碰到铁将军(锁头)了,就知道我在孙姐这儿?何双富表情稍有变化,但他快速调整了自己,说,没有,我直接到孙姐这儿来的。紧跟着补充一句说,我寻思正月没什么事,想跟孙姐学学裁剪。干红妈说,学那个干啥?你还能开成衣铺?而后,又把二姨夫介绍给何双富,就招呼何双富坐。



        何双富就扳过来缝纫机前的那个板凳,撤撤身,靠在地柜上坐了下来。单音环说,何双富,你有没有谁想买炕席?二姐夫炕席做多了,压住了。何双富没大听懂似地问,炕席?什么炕席?单音环拍了拍干红家的炕上说,炕席!你连炕席都不知道了?你脑子想啥呢?何双富如梦方醒,说,啊,炕席,炕席我知道,压住了?怎么压住了?单音环媚眼一斜,嘴一撇,把脸扭向一边说,看你呀,象刚睡醒似的,别人说啥都不懂了!何双富说,啊——不是,我这几天让吴主任的那个计划整得蒙头转向!单音环说,啥计划能把我们街道的笔杆子整蒙了?何双富说,你不知道,吴主任还要成立一个厂子,把刘家大院都号下了,说要搞个食品加工类的,和刘四爷都谈妥了,说搞轧面条、晒干菜什么的。单音环说,这些谁家不会做,谁家还买现成的?能挣钱吗?何双富说,往哈尔滨卖,再说,吴主任的意思是头两年能包住工人工资就行,也不打算挣什么钱,只是把红旗街道所属的家庭闲散人员都聚胧起来,说要“全员在岗”。单音环笑了,说,吴主任那人,脑子里老想事儿,摊上这么个领导,你这个干事就受罪了。这时,干红妈插上话来说,那要搞食品加工类儿的,怎么能少了炕席呢?你晒干菜不得在炕席上晒?轧面条在杆上凉,那你下边不得用什么接着?万一风刮下来,掉在地上多埋汰?掉在炕席上就没事儿了!单音环说,对,双富,你做计划时,就把买炕席算上一项,正好把二姐夫压在手里的炕席卖出去!说完带头大笑起来。她的笑特别有感染力,别人也跟着笑。干红两岁的妹妹干文都跟着咯咯地笑。



        8



        韩冰下午三点多钟才往家里走。自打他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单位处分,他闹情绪泡蘑菇(不正经工作)之后,没什么事可做,整天东走西逛,专往有漂亮女人的堆里钻,有机会就揩一指头油。他知道盐在哪儿咸醋从哪儿酸,堂堂公安局叫得响当当的、双城有名的“韩一审”,落到今天这个样子,你不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可是,不行,他做不到。他不明白,男人喜欢女人不是很正常的吗?只要女方不反对,那就完全是男、女两个人的私事,你们当局领导的,以至县领导,管这个干啥?我刚从一个大姑娘被窝里钻出来就出现场,就破了案,不就对得起我从国家领的那份工资了吗?!你怎么可以把我这个刑侦队副队长调离刑侦队,让我这个立有那么多功的人管户籍去呢?**的官儿就扯一些用不着的!这还有好?这么用人,啥啥也不能抓上去。59年前一个十年没倒台,到69年再一个十年也得完蛋。有那么几次他猛古丁地冒出个想法:现在真他妈的有台湾国民党的人来找我,我就跟他干!真能把我整到台湾去我就去!人这么活一辈子,真窝囊!连自己喜欢干什么都干不了,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要是国民党当政,或者去台湾,就我这把手,别说给我处分,就这么小小的双城县,公安局局长不是我的,是谁的?你看双城公安局那个局长,就知道拍他上级的马屁,想法儿整人,办案子啥也不是。双城那几个案子哪个是他能破得了的。是,他生活作风清白,没准他阳痿呢,根本没本钱去搞女人呢!你当是谁都能把女人搞到手吗?就你那委委琐琐的样子,女人看你一眼都吃不下饭去,你还想搞女人?搞猪去吧,猪见了你怕也要跑呢!



        双城公安局的“韩一审”、西南隅的美男子韩冰,你一看到他低着头走路,他就是在心里恨、骂、咒,翻江倒海般的。以他这个美男子、“韩一审”,韩冰按理不能做出在电影院里趁黑去摸王玉水女人万冬玲大腿这样小流氓、下三烂的勾当,但他因生活作风问题被公安局处分之后,他突然就想这么做,或许他原来就是这么一个坯子?被原有光环禁锢着,而那层光环被击碎之后,露出了他的本真?每当那么做之后,他都感到很痛快、很过瘾,比一次**都更“兴”。哪儿有排队干什么,他就挤进去贴在一个年轻、漂亮女人的背后,或用手背象不经意地那么贴在那女人的臀部上,这样,他在心里都能达到**。几天之内没有这类经历,他饭都吃不香、觉都睡不好。他觉得,性器官接触,那是低级**,挨上去、贴上去,触上去的那种感觉才是高级的、美妙的、值得回味的。你看韩冰低着头走路的时候,除了恨、骂、咒以外,就是在品味“猎触”女人的一回回。



        韩冰正走着,突然被一人挡住了去路。他猛古丁地抬起了头,一看,大吃一惊:是那次在电影院里摸他女人大腿、被他勒索,又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x”形的人。



        ——是王玉水。他在这儿等韩冰已经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了。王玉水对韩冰说,“抬头老婆,低头汉”,总跟自己老二(生殖器)唠嗑的人,不好逗。王玉水指的是韩冰压低头走路的那个样子。



        韩冰本能地往后闪了闪,看到“尹炕叭”家房山子站着好几个人,轻蔑地看着他,看上去是屯子人。韩冰镇定了一下自己,对王玉水说,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王玉水说,你真忘了?韩冰说,什么忘了呀,我从来没见过你。王玉水说,那我帮你回忆一下,去年,演《洪湖赤卫队》电影,你……忘了?韩冰说《洪湖赤卫队》?我从来不看电影。王玉水说,你从来不看电影?也许你去电影院不为了看电影……这么地吧,你认识这块表吗?王玉水把棉衣袖子往上一撸,露出了当时勒索来的韩冰那块全钢手表给韩冰看。韩冰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你说这些干啥?和我有啥关系。王玉水一笑,扭过头去又冲墙根下站的他的把兄弟们笑一笑。突然他一把手抓住了韩冰的右手。韩冰要挣,看墙根站着那几个屯子人要冲过来的样子,就放弃挣了,老老实实地让王玉水擒住自己的手。



        王玉水用另一只手扒开韩冰的棉袄袖子,露出了手腕子,那上边的“x”形疤清清楚楚的。这时韩冰凑近了王玉水小声说,兄弟,杀人不过头点地,我认错了,你怎么还不放过我?王玉水说,不是我不放过你,是你要找我报仇。韩冰说,这是哪儿的话?王玉水说,我看我绑你的那根麻绳你还挂在你家显眼的地方了,不打算报仇你留着它干啥?韩冰说,不是,我是看那根绳搓得挺好的,留着使使啥的。王玉水说,要报仇可别错过了机会,我就在你面前。王玉水又指了指墙根站着那几个人说,那是我的几个把兄弟,我把这事儿一学,他们都挺来气的。不过你放心,他们是怕我到你家门口会你,你有人帮着打我,如果没人帮着,就咱俩,他们是不会上手的,来吧?韩冰摇摇头。王玉水说,咋地呢,听说你以前是公安局的,一定有两手,使出来呀?韩冰还是摇了摇头。王玉水松开了韩冰的手,说,真不动手?韩冰点了点头。王玉水说,那你可别后悔呀?韩冰不语。王玉水说,那……哎,前天我给你家里放个“知会儿”(告知的信号,指王玉水又留下的那根麻绳),你看到了?韩冰说,什么“知会儿”?没看见呀?王玉水还想说什么,韩冰的大女儿韩肖从家门走了出来,冲他喊,爸!



        王玉水说,你闺女?韩冰嗯了一声。王玉水说,我不会在你孩子面前难为你的,我们走,后会有期!说完,王玉水闪过韩冰走了,王玉水的那几个把兄弟也跟着走了。



        韩冰头也没回,就往家里走。他还是压低着头。他留下王玉水当初绑他的那根绳,就是想有朝一日要报仇,而王玉水去接胡启斌又留给他的那根麻绳他也收了起来。古人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长穿袍子没有会不到亲家的!”早晚有那么一天!



        韩冰心里纳闷儿:这小子(王玉水)怎么找到我家了?看我进进出出,盯我的梢儿?那他怎么知道我家在辘轳把胡同呢?他是和这趟街上的谁家是亲戚,还是在街上碰见我,跟着我来的呢?



        9



        早上上班的时候,干红妈就对干红说,小红,傍十点来钟,你到妈厂子(被服厂)去一趟。干红说,干啥呀?干红妈说我领你去个地方。干红问,去哪儿呀?干红妈说,你别问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干红到点去了妈的厂子之后,妈就卷巴起一件半成品的上衣,对厂里的其他人说,我去街道,给吴主任试试衣服。别人应,干红妈就领着干红走了出来。干红问,去你们主任那儿呀?干红妈说,嗯,你不老问皮定均吗?我不懂,见着我们主任,你问他去。干红应着。其实,干红妈领着干红去见他们主任,不是为了问皮定均,是领个孩子去,免得别人说闲话。吴大柱那个体性很多人都知道,他不只跟宋丽文一个女人,据说还有好几个。自己一个离婚的女人,去主任办公室别招来闲话。



        前天,吴大柱去了干红妈所在的被服厂,要做一件浅灰色毛哔叽中山装,让干红妈去给他量衣服。说他一看见这块料子就要做件中山装。说,皮定均平常都穿军装,他就看见皮定均穿一次便装,就是这种浅灰色的,他也要做一件。干红妈量好了衣服,记下了尺寸裁剪完,前后扇合上,她突然没有了把握。吴大柱身材魁梧,肩乍宽,尤其是肩头鼓出一块肉疙瘩,这要上上袖子不合体怎么办?就决定让吴大柱试穿一下,看哪儿不合适,再收收放放,吴大柱非常讲究自己的仪表,又口念不干(没完没了地)说这件衣服是学他崇拜的皮定均穿的衣服,他那么重视这件衣服,要是穿上不合适,那他不得发火儿?



        如果按干红妈在省裁缝学校的教程要求,衣裤在没合上之前,也要试穿一到两次,只是现在做成衣的都嫌费事取消了这个程序罢了!



        干红妈领着干红走进吴大柱的办公室,吴大柱正戴着个镜子看文件。见干红妈领着干红走了进来,他指了指靠墙的长条椅说,先坐,我一会儿就看完了。干红妈坐下了,说,戴镜子了?吴大柱头也没抬地说,花(眼)不花四十八。又说,我比皮定均才小三岁,皮定均叫我一口一个小鬼。咱哪,也只能是个小鬼的料儿。



        吴大柱看了一会儿,把眼镜摘了下来,想了一想,才回到现实中来,看了一眼干红妈和干红说,怎么还领着孩子上班?干红接过话来说,没有,我妈没领我上班,我是碰到我妈的!吴大柱笑了,说,看这孩子,说话嘎巴溜丢脆(清楚,果断)的,长大以后肯定出息。干红又接上话说,非得当兵去皮定均那里才能出息吗?干红说这话实际是接上次吴大柱的话茬儿说的。那次吴大柱就说,要当兵、尤其是到皮定均的部队就能出息。



        吴大柱哈哈大笑,震得窗的玻璃嗡嗡地响,说,跟着**、跟着**就能出息!前几天报道的——你知道欧阳海吗?干红摇了摇头。吴大柱说,欧阳海也没有在皮定均的手下,但也成为了英雄!



        吴大柱可能就这么随便一说,却被干红记牢了,他总去琢磨欧阳海是谁呢?他都干什么了,称他为英雄?所以,当他遇到长篇小说《欧阳之歌》之后,一口气就把它读完了。这部书成为干红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干红妈这时说,得了得了,你们爷俩一见面就唠将军啊英雄的,到啥时候你吴大伯有闲空了,你让他给你讲一天一宿!现在还是试试衣服吧!吴大柱说,衣服?啥衣服?干红妈打开包袱皮,把他那浅灰色的中山装半成品往出一拿,吴大柱看了眼前一亮,说,对了对了,昨晚黑儿我作梦还梦见我穿上这件衣服去见皮定均,皮定均说,小鬼,你长高了!



        说完,吴大柱从椅子上站起来,象个孩子一样端着两个肩膀,缩着个脖子跑了出来。



        吴大柱个子高,干红妈给他试衣服够够巴巴的,吴大柱就哈着腰,主动配合干红妈。



        衣服裁剪得不错,非常合体,只是后腰要往里煞一煞,吴大柱试衣服时只脱下了棉袄,里边穿得还挺厚的,而这件上衣他要春秋时穿,要那时穿,腰就有点松了。干红妈又把袖子挂上去,看长度、肥瘦都行,就说,行了,吴主任,脱下来吧,行了。明天你让你家嫂子去二百选一幅扣子,打发人送去,后天就能做完了。吴大柱欣喜异常,说,好哇,这件衣服,比你嫂子都重要——我梦里还没梦见过你嫂子呢。干红妈说,怎么男的总去拿衣服比女人?吴大柱连忙说,不不,不是,女人是半边天,再好的衣服,还是衣服。



        吴大柱把试的衣服脱下来交给了干红妈。干红妈小心地叠着,又把包袱展开在长条板凳上,去包那件衣服,边包边象不经意地说,吴主任,听说咱街道又要成立一个厂子?吴大柱说,是啊,你听说了?咱要再成立一个食品加工厂,厂址我都选好了,在刘酸茶大院儿,就那里宽敞。搞食品加工扑拉不开不行,我都和刘四爷说妥了。干红妈说,那食品加工,得需要炕席吧?晾晒啥的,不得搁啥在下边接着?吴大柱说,需要,少不了炕席。干红妈心中一乐,说,需要多少?吴大柱说,怎么,你家有?干红妈说,他二姨家,编炕席,压了一些。吴大柱说,行,让他们把炕席都背来——有多少啊?干红妈说,有四十多领吧。吴大柱说,哎呀,四十多领?用不了那些……行啊,都拿来吧,用不了备着,有坏的,夏天去找还找不到呢,我用市场最高价买下了!干红妈这时才抬起头来,说,那谢谢你了呗吴主任!吴大柱大手一挥说,哎——说哪儿去了,谢什么?咱这是建厂子需要,如果不建厂子,我也动员街道职工,师傅以上级的一家买回一领席子去,不买,我买了送给他(她)!不就是咱们的亲戚有点儿事吗?咱们不帮谁帮?干红妈从心里佩服吴大柱的人品,心想,这样的男人大大方方豁豁达达痛痛快快的,才叫男人,不怪说有那么多女的跟他呢,这样的男人有哪个女人不稀罕?心下这么想着,油然生出不好意思来,好象自己当面表达了爱恋吴大柱的意思似的。正在有些窘的时候,宋丽文推门走了进来。一看是干红妈和干红在屋里,吴大柱正在往身上穿棉袄,她怔了一下。干红妈忙说,吴主任做了一件上衣,我来给他试试。宋丽文有些诡异地笑了,说,有孩子在,不试衣服,还能,干啥?吴大柱停止了系扣子,用眼睛瞪着宋丽文。干红妈就当没听到她说的这句话,只提醒吴大柱早些去送扣子,就领着干红走了。



        门一关,吴大柱冲着宋丽文压着声音说,你瞅你,那说的是什么话?!宋丽文说,什么话?大实话!吴大柱说,你那么说,让人家孙淑兰怎么想?宋丽文说,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还挡住她怎么想了?她先心虚的!吴大柱说,她怎么心虚了?宋丽文说,她不心虚,我一进屋向我解释什么?吴大柱说,得了得了,就你一进来那眼神儿谁能心不虚?!宋丽文说,我眼神儿?我什么眼神儿了?吴大柱说,得了得了,你来干什么?



        宋丽文媚人的那么一笑,就往吴大柱那儿走,吴大柱立刻制止了,说,别别,你坐那儿坐那儿,这要进来个人象什么话?吴大柱指给宋丽文那长条板凳。宋丽文说,哟,现在这么个胆儿呀!当年搞我这个大姑娘时,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外屋还有人在炕上吃饭,你在里屋就干上我了!吴大柱怒了,说,你今儿想干什么?没事儿赶快出去,非得我撕破皮脸,整成个仇人你才肯罢休?!



        宋丽文一下子敛住了。她知道吴大柱说到做到,他上来那脾气,十头老牛都拉不住。就坐在了那长条凳上,左腿搭在右腿上两手往胸前一抱,忖几忖说,听说你要再成立一个厂?吴大柱没有马上接话,他坐回他的办公桌的椅子上,沉了一口气说,嗯,咋地?宋丽文问,什么厂?吴大柱说,食品加工厂。宋丽文说,那,我去吧?吴大柱说,你去干什么?编织厂的出纳做得好好的,去食品厂干啥?宋丽文说,怎么我还能干一辈子出纳?!吴大柱说,女同志干出纳不挺好的吗?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也不用费胳膊费腿儿的。宋丽文说,我都干九年啦!吴大柱说,那你想干什么?宋丽文说,我就不能干个厂长吗?吴大柱在鼻子哼了一声,说,干厂长?你不行。你不是干厂长那块料。宋丽文撒泼了,说,那我是哪块料?!我只能是陪你睡觉的料?!吴大柱想发火,又嚥了回去。他说,你别闹了,厂长不是那么好干的,不是一块香饽饽,上挤下压起早贪黑的,尤其是建厂初期。从进料到生产到销售的,哪一样厂长不伸手能行?不用几个月,就得扒你一层皮!宋丽文得意了,说,这么说,你还挺心疼我的?吴大柱叹了一口气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况……。宋丽文接过话来说,更何况,我还给你生了一个孩子?吴大柱无语。宋丽文说,有你这句话,我比当厂长,当主任、省长、国家主席都畅快。你,还是知情知意的。吴大柱说,丽文呀,那时我们都年轻,对错先不论,那段情是忘不了的……我们虽然是……在一个单位,你事事处处得维护我,不要给我出难题,我这工作挺累的,最近总是头晕,去查,人家大夫说血压高。宋丽文急急地问,要紧不?吴大柱说,还不太要紧,可我不到五十岁呀,就得了这病,现在是天天吃药,一天不落一顿不落呀!宋丽文大惊失色,慌慌地站了起来,说,哎呀妈呀,那可咋整呀?!吴大柱说,还死不了人,慢慢治呗,只是别生气——你别气我。宋丽文说,放心吧!我再惹你生气,我不得好死!吴大柱说,干工作用心一点儿,啥事别呛着老耿(编织厂的厂长),注意和厂里的工人搞好关系,说话要注意点儿。你们厂好些人都知道咱俩以前的关系,你的态度别人就认为是我的态度,别轻易表态。宋丽文说,怎么我听着你这象临终遗言呢?说完,又打了一下自己的嘴,说,我这臭嘴!呸呸呸!“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傍”!吴大柱笑了,用手指点搭着宋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