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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勾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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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书籍名:《勾勾云》    作者:干红



        20



        杨亚林陪吴大柱去哈尔滨看病回来,进屋宋丽文就急切地问,怎么样,大柱的病重不重?杨亚林说,平常的日子都没事儿,用药盯着,就怕生气、上火。尤其怕生气,一气,一股急火儿,能把他整个儿气过去。宋丽文听着,怔怔的,良久,才说,大柱的脾气还最大,沾火儿就着,象炮仗似的。杨亚林说,他那病,就得养,养好了八十岁的也有,养不好四十岁就过去的也不乏其人。宋丽文听后,心里沉甸甸的。于是,在心里总惦心是个事儿,总想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但又怕见了他,哪句话冲着他肺管子,暴跳着生气,可别一下子把他气坏了。



        宋丽文这几天失魂落魄的,吃不香睡不好,整个人没几天的功夫就瘦了一圈儿,眼睛都往里抠抠着,眼圈都黑了。杨亚林悉心照料她,给她做一些平时爱吃的东西,那她也吃不下,说,不吃不吃,一股药汤子味儿。



        “药汤子味儿”就是熬中药的味儿。杨亚林闻闻自己身上说,药汤子味儿?哪有啊?我咋闻不着?宋丽文也不去理他,一门心思地惦念吴大柱。她让杨亚林去了两趟,杨亚林回来对她讲,她还信不实。杨亚林说,要不然,你自己去看看呗。宋丽文不应。杨亚林心里还纳闷儿,往常她心里有事儿搁不住,一个高儿就蹿过去,这回是咋地了?心里愁肠百结,却如蹲仓的熊瞎子似的,一动不动,这可真有点不象她了。



        终于有一天,宋丽文实在憋不住了,就去了吴大柱那里。



        宋丽文在吴大柱的门前站了一会儿,侧耳细听里边,没什么动静。她试着推推门,门没关,虚掩着。吴大柱没在屋里?上哪儿去了?正在她猜测之中,屋里的电话铃响了,吓得她险些大叫起来!



        吴大柱接电话。他的声音还那么宏亮、清脆,不象个迷糊糊的病着的人。吴大柱不知为什么哈哈大笑。震得窗上的玻璃都嗡嗡地响。他一点儿也没变。他咋不注意点儿?自己有病不知道吗?



        待吴大柱挂上电话,宋丽文平静一下自己,反复提醒自己:说话千万要注意,可不能惹他生气啊!



        到自己确信自己可以了,宋丽文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吴大柱从眼镜上边一看,见宋丽文猫一样地挤进了屋,看着自己,陪着笑脸。吴大柱说,好了?宋丽文柔媚地说,人家问你呢――好了?吴大柱说,我?随后又醒悟过来说,我好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说着把两个胳膊展开用力地往后边振了两下,说,看,好好的,棒棒的。宋丽文忙伸手去拦,连声地说,别别,可别地,可得注意呢!吴大柱看宋丽文的那个样子,迷怔了一下,接着又领悟到了什么,放下手臂说,其实,平常的日子都没事儿,用药盯着;就怕生气、上火。尤其怕生气,一气,一股急火儿,能把我整个儿气过去。宋丽文说,那你就别生气,啥事儿都把心情放平了,别沾火儿就着。吴大柱看着宋丽文略显瘦削又分外乖巧的样子,心中很是怜爱。当年他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是这么一幅样子。她现在这样子让吴大柱一下子想到了过去,过去的宋丽文。那她又是怎么变成一个母夜叉似的?什么时候变的呢?人说“从小看大,三岁至老”,不可信。至少世上有一些人不是这样的,这些人变来变去的,乖娇的宋丽文――母夜叉宋丽文――又还原到乖娇的宋丽文。不可思议,或许女人就是这个样子?百变女人。



        吴大柱摘下镜子,看着桌面说,有的火儿,就象烧荒的火一样,噼里啪啦地爆响,看着烈焰无比,可一阵风过去了,也就没事儿了,心里啥也不留;可是有的火儿却是直往骨头里烧,烧得自己都能闻到自己骨髓油的味儿。宋丽文陪着小心地说,我要不惹你,你就生不了那么大的气。吴大柱,哦哦了两声。此时他才明白了宋丽文今天这样子的来由,看来她还真挺在意我。我和杨亚林给她开的“药”还真管用了。那么,给杨亚林开的药管没管用呢?刚才宋丽文一进屋,吴大柱问一句“好了?”问的就是杨亚林。



        给杨亚林开的药是真药。所谓吴大柱让杨亚林陪自己去哈尔滨看病,实际上是吴大柱陪杨亚林去看病。看他的“面条**”病。吴大柱听说哈尔滨有一家专门治什么阳痿、早泄的男性病,并且说,一治一个准儿。吴大柱知道宋丽文和杨亚林结婚的第二年头儿上杨亚林就患上了这种病。那时,吴大柱和宋丽文的女儿杨娱才一岁。不知怎么的,宋丽文后来又怀上了杨亚林的孩子,吴大柱就以为杨亚林的病好了呢。谁曾想,杨亚林又犯病了,而且,据宋丽文在去年街道团拜会上的说法,她只所以傍上年轻的小伙子就是因为杨亚林的病。他想,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守着一个性无能的男人确实说不过去。老俗气男人什么样你也得守着不能越雷池一步。过去,老夫少妻、病夫在床、丈夫死了守着个木雕男人过一辈子的女人不多得是?可那是旧社会。新社会不同了,妇女解放了。解放是什么意思?就是也把女人当成人了,女人应该、必须有属于女人应该有的一切。所以,宋丽文以杨亚林是个“面条**”而找个小伙子从原则上讲,是无可厚非的。但你领着个小伙子到处招招摇摇的,也不是那么回事儿,也不合原则。宋丽文在一个原则上对,另一个原则上又错,这可是挺难的事儿。唯有想办法治好了杨亚林才能解了这道难题。所以吴大柱就四处打听治杨亚林病的地方。杨亚林又不是太监,那东西被割下去了,而只是硬不起来,是病。凡是病,就能治。天下哪有治不好的病?只是没找到正经地方。他知道宋丽文也领杨亚林去医院治过,哈尔滨大医院也去过,没治好,才让她丧失了信心。



        吴大柱打听到的这家不是什么大医院,在哈尔滨道外七道街一个地下室里,诊所不大,里边只有四个人,主治医生也就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墙上却挂有好几个洋文证书,说明他是留洋回来的;另一个是个老者,年岁不很大,也就六十岁左右;另外两个是女医生,都戴个口罩看不出准确的年龄,但看身段,挺年轻;看眼睛颜色、长睫毛和发色,至少有一个是外国人或是外国血统的人。吴大柱问那主治医生,说,听说你们这儿一治一个准儿吗?医生说,治愈率高倒是真的,上帝都打不了保票更何况是我们了。谁看,不是你吧?吴大柱笑了,说,怎么知道就不是我?医生说,看上去就知道你没有性障碍病症,是那位先生吧?医生指的是杨亚林。吴大柱倒吸一口冷气:看一眼就知道谁有病谁没病,只这一点,就挺神!吴大柱赶紧招呼坐在墙角的杨亚林,说,过来过来,医生一看,就知道你有病。杨亚林就走了过来,坐在医生跟前。医生让他伸出手来,给他号脉。号完了脉,对那个老者用外语说了一些话,老者听后,点了点头。老者对杨亚林说,请过来。杨亚林走了过去,老者又给他号脉,之后,对医生用外语简短地说了一句。医生又叫杨亚林说,请坐这边来。杨亚林又坐在医生跟前,医生对杨亚林说,性障碍疾病因为有心理、环境甚至性伴侣的诸多因素,因此,就很复杂。我们是中西合璧治疗,中医不用说,西医治疗方法,侧重于心理,在国外也是一种刚刚兴起的治疗方法。因此,作为病人你要听从医生的,而且你要记住,我们是医院,不是其他别的场所,不要往别的地方想,而且,如何为你治疗,你要为本诊所保密,不得外传。



        杨亚林看看吴大柱,吴大柱看看医生,说,只要你能治好病,我们传那个干啥,要说也只能说你们妙手回春,一治一个准儿,还能说别的?医生说,那就好。说罢,医生站了起来,对杨亚林说,跟我来。杨亚林就跟医生走进一个门上有“理疗室”字样的屋子里,那两个女医生也跟着进了那个屋。



        外屋,老医生向吴大柱寻问了一下杨亚林的情况。吴大柱把知道的都一一作答。让吴大柱奇怪的是,老医生还寻问了杨亚林妻子的情况。吴大柱就答,他当然很熟悉杨亚林妻子宋丽文的情况,某些方面,比熟悉杨亚林都多。吴大柱答得越多,老医生问得越多越详细。老医生还着重寻问了宋丽文的性格以及对杨亚林的态度。问完,老医生就给开了一幅中药,并嘱咐吴大柱说,这种类型的病,得需要妻子来配合,妻子对他的性要求要鼓励、不要冷淡、嘲讽。如果,他妻子不便配合,那就不要把他治疗的事情对他妻子说,背着他妻子服药,而且,**不便过急过频。吴大柱一一记下。



        吴大柱按老医生的指点,出门找到一家中药店,把方子给了店员。店员照着方子一宗一宗地抓药配药,配伍完毕,包好,吴大柱付了钱,又回诊所,见杨亚林还在理疗室里没有出来,吴大柱心想,怎么个理疗法儿到现在还没完?



        吴大柱又等了一会儿,加在一起,怎么也有一个小时的光景,杨亚林才走了出来,一看那气色和精神面貌,就和刚进去时大不一样,给人一种精神饱满、荣光焕发的印象。杨亚林看到吴大柱笑了,不易被察觉地晃了一下头。吴大柱心想,有门儿,他们是怎么理疗的呢?



        但杨亚林对此缄口不谈,吴大柱逼问紧了,他只说是按摩,别的就不再说了。回来的路上,吴大柱发现杨亚林处于一种回味状态,好象甜滋滋的。



        吴大柱把老医生嘱咐的话对杨亚林学了,杨亚林连连点头,说有个姐姐在东门附近,可以到她家去煎药,在她家服药,一日两付,好办。所以宋丽文的嗅觉还是不错的,她闻出了杨亚林身上的“药汤子味儿”,只是她没往杨亚林服中药上边想而已。杨亚林服用老医生开的中药不到十天,便有感。夜里凑到宋丽文跟前,宋丽文还推了他一下,说,算了吧,把人家撩拨起来你又不行了,挺折磨人的!杨亚林拉过她手,让她去握,宋丽文吃了一惊,赶快附就,生怕这一拨儿马上消失了,再不来了。没想到,杨亚林雄势不减挺了足有半个钟点儿,把个宋丽文侍弄得莺燕昵喃,额背汗淋津津的。宋丽文爬了两次高峰,杨亚林仍是捉紧不放。宋丽文惊诧,说,你是吃了哪个老道的胡药了,怎么这么大的能耐?杨亚林笑而不答,只说,今天你若不告饶,老周家公鸡叫了我都不撒手!



        ……老周家公鸡叫了,天光大亮。宋丽文醒来,觉得有个什么事儿那么好呢?啊,想起来了,是杨亚林。就又隔着孩子爬到杨亚林那个铺位钻进了他的被子里,不顾大女儿也快醒了,又向杨亚林讨要……



        21



        宋丽文现在住的房子是后间壁的,就一层砖,非常不隔音,而宋丽文和杨亚林情迷之下还以为是住宋丽文娘家的房子呢,没有一点遮拦,任性儿地做,别说隔壁的王禄和陈家华的家听得清清楚楚,就连隔了一个大外地的老陈家都能听到。宋丽文这样,把陈大娘撩拨起来了,正好陈大虎串班在家,她就去弄他的丈夫陈大虎。这对老夫妻多年不作了,作起来也是很厉害,把对面炕上的老陈头弄醒了。老陈头开始还没吱声,后就咳嗽了一声,过一会儿又一声。陈大娘心中恨恨的:你个老东西打个什么响鼻儿?你还要撒一火不成?你有那个能耐吗?就越发大作。老陈头第三声咳的时候声音不大对,而后扑腾两下,格格儿了好几声,象被水呛着似的,再就没声了。



        第二天早上,老陈头的二孙子睁眼一看他爷,吓得妈呀一声叫。陈大娘及孩子们去看,也吓了一跳,只见老陈头两眼瞪个溜溜儿的,脸发青,鼻嘴都是血,枕头上的血已凝成了血块儿。



        双城治安抓得紧,家里死人了,不管是老人还是婴儿,必须经医生来验,出具证明,方可入殓。把医生找来,医生看了看,就把老陈头抬走了。不一会儿的功夫,公安局的人就来了,把老陈家的大人、小孩都监控起来,因为医生怀疑老陈头被谋杀,他们要解剖化验。到下午三点多钟,老陈头被抬了回来,医生把一纸死亡证明书交给了陈大娘。



        陈大娘不识字,问医生死亡证明书上写的那几个字是什么?医生说,意外致死。陈大娘说,什么叫“意外致死”?我们老爷子到底是因为啥死的?医生本来不想多说,要走,陈大娘把医生拦住了,说,你不说清楚,今儿个就不让你走!你们公安的,把我们看了大半天,这一个院子人都知道了,不说清楚,寻思是我把老爷子害死了呢!医生无法,只好说,他是自己把舌头咬断了,流血窒息而死,不关你什么事。陈大娘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当着屋里屋外围着的人她还是又问了一句,说,他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那样死?医生说,不一定自己咬断舌头就是自杀,人老了,打个喷嚏、咳嗽一声都可能咬坏舌头,又没有能力自救,血涌出来,导致窒息……



        老陈头去世,他的子女一个不落悉数到齐,甚是隆重。把老陈头放在棺材里,就盖上棺材盖,用很长的钉子钉上。钉钉子时,由长子喊,让死者“躲钉”,似是提醒死者别让钉子扎着你。钉子钉一下,陈大虎就喊,“爹呀,躲钉!”再钉一下,他还那样喊,“爹呀,躲钉”!一个棺材要钉许多钉,女七七四十九个钉;男八八六十四个钉。老陈头就钉六十四个钉。钉一个钉起码要三斧子,钉一下喊一下,陈大虎要喊近二百声。要是别人知道要喊这么多声,一定匀着些劲儿,可陈大虎么就是虎,可着嗓子喊,怕是十字街也能听到。这样,他喊一半的时候,嗓子就哑了。



        喊“躲钉”不是谁都能喊的,不是长子就是长孙,陈淑嫒一看她大哥眼看喊不出声了,就让陈大虎的大儿子陈德福喊。陈德福说,我才不**喊呢!说完一撅搭走了。这可怎么办?陈淑嫒就捅咕老二陈德禄去喊。谁知道陈德禄一喊把别人吓了一大跳,他也喊“爹呀,躲钉!”陈淑嫒慌忙过去小声更正,说,你喊错了!你得喊“爷呀,躲钉!”陈德禄哪里听陈淑嫒的,照旧“爹呀,躲钉!”



        老陈太太本来就说,二孙子是他爷的种,动不动就踮起屁股骂,这院里院外的人差不多都知道,陈德禄再这么一喊便惹来一片哗然,老陈头的三儿子绷不住脸,冲过去就要打他侄子陈德禄,结果,叔侄俩扭打在一起……



        把老陈头发送了之后,老陈头的儿女们都逼住了陈大娘,问他们爹去世前留下的东西在哪里。陈大娘指指北炕的一堆,说,都在那儿呢。众儿女不信,说我们指的不是那些东西,我们指的是值钱的东西在哪里。陈大娘说,老爷子老太太手上值钱的东西都在“分浮财”(土改)时分走了,你们不知道,淑嫒知道,哪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众儿女说,不可能,我爹是个精明人,他不可能把他的东西都拿出来让人分浮财分走了,最值钱的,他不会拿回来的!陈大娘说,你们这么说,我也没法儿,你们说有就有,我可没看到过。陈大娘环指屋里一下,说,就这么个地方,你们看哪儿有,就去翻哪儿,不行的话,我出去上谁家借一把镐来,是灶坑是炕洞子还是地砖下边,你该刨就刨该挖就挖,真找到了,我们这支子也能分一份,我愿乐享其成。



        大家面面相觑,均有愠色。眼看就打起来了,陈淑嫒说话了,她说爹妈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分浮财的时候谁还给你一个知会儿(告诉一声)?一帮穷汉喇子(穷人)一窝蜂似地拥了进来,翻箱倒柜的,都掘地三尺,哪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家才不作声了。但从后来陈大娘给了陈淑嫒一对裴翠手镯子来看,老陈头留下的东西还真不少。陈大娘给陈淑嫒这对手镯子是为了感谢她在关键时候替自己解了围。当然,陈大娘不能这么说,她对陈淑嫒说,在老太太的一件旧衣服的衬里找到的,她留着也没用,陈淑嫒年轻,拿去戴吧。



        老陈头到底给陈大娘留下了什么,永远是个迷,只有一样东西干红妈知道,那就是所谓的“变天帐”。



        老陈头去世后的一个来月,陈大娘来到干红家,把家里的孩子都支走,又把窗帘也拉上了,就把个线装账本拿给干红妈看,说,老爷子没死的时候,把这个给了她。上边都写着啥呀?这是啥?有啥用啊?干红妈拿过来一看,上边记着,谁谁分浮财时,都拿了他们家什么东西,谁谁借了他们家什么东西没还,谁欠多少租子没交,他家房有多少间,地有多少垧,骡子有多少匹,连猪、鸭、鸡这些小牲口都记得一清二楚。干红妈就对陈大娘说了上边都记得是什么。说完又问,他记这些干啥?还能要回来咋地?陈大娘说,他说,这社会儿挺不了几天,不合理,人家祖辈传下来的,或者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凭什么就给分了?分谁,谁没怨气?终有一天会变过来的!干红妈说,这话你可别出去说,说了要引火烧身的!又说,光是这么记也没用啊,真有那么一天,凭你记个账人家就能把东西还给你?有房、地契吧?陈大娘一下子被说慌了,连忙说,没有没有真没有!看陈大娘的样子,一定有房契地契。那东西她该认得或老陈头特别交待过她,所以,她一口否认而不拿出来示人。干红妈忽啦一下子想起来干姥爷曾经给老陈头的那个用油纸包的东西,就问。陈大娘说,没看着,我知道那东西,不是去年你送去的那个方方正正用油纸包包的东西吗?干红妈说,对。陈大娘说,那东西后来我没看见过,可能是他烧了。老太太死后,他烧过一些东西,对了,烧的东西里准有那东西!干红妈说,那你咋知道的呢?陈大娘说,我闻到一股烧油纸的味了吗。干红妈看陈大娘说这话时的样子,象是没撒谎。



        22



        金昌英1964年召开的前进公社第一次党委扩大会议,研究三个议题:一,继续搞好“社教”、搞好“四清”;二是,春耕备耕;三是,落实县委苏书记的指示,抓好农村文化生活,搞好农闲时的汇演。



        前两项议题和去年一样,内容大同小异。第三项议题很新鲜,金昌英把县委书记苏加宏关于农闲时组织汇演的意思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有几处他特别强调说,这是苏书记的原话。



        在此之前农村的文化活动是放任自流的,连扭大秧歌、秧歌拜年这些活动也只是下边的大队搞,或者是农民自发的。现在县委新书记来了之后,要公社去组织,这个谁也没有经验,不知道怎么搞法。金昌英说,不要紧,没搞过,我们集思广益,“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吗,咱们**打下天下之前,也不知道怎么治理天下,这十五、六年来,我们不是治理得挺好吗?我寻思呀,让各大队自行去搞,肯定不行,上不去水平,我们得找能人来教,那才能象点样子。苏书记这次是在咱们公社搞试点,这个“点”不试出个水平、档次来,往后怎么向全县推广?所以,我们要下一番功夫,工作做得细一些,真做出样板的水平。大家说,那是,那肯定的。县委、苏书记这么看重咱们,咱们要是搞不好,那成什么了?金昌英很高兴,起码思想统一了。就说,在此之前,我和永文同志唠了唠,让他往这方面想一想,下边就请永生同志谈谈他的想法。



        永文,叫刘永文,是公社文教助理。刘永文听到金昌英要他说,就把眼前的一个小本子翻到前几页,看着本子说,搞好汇演,象金书记说的一样,要请进来,请几个老师来。一是从各大队抽调文艺骨干;二是,没有基础,时间又短,如果教不成――或者出不来象样的段子,就由请来的组成两幅架儿,救急,也是添成色。金昌英说,我同意永文同志的看法和分析。又说,永文同志,你有没有具体的想法?刘永文说,具体的想法,就是和县里文教局联系一下,看看哪里有这样的人才。金昌英说,这个我去。文教局的翁树业翁局长我熟悉。



        实际上,这时,金昌英已从蛟河回来好几天了。他已和索子栓定好,让小桃儿、车前子、红手巾、花绢四个人来了,让他们只等他一纸电报就启程来双城。他如果和小桃儿没事儿,这次开会他就不这么开了。刘永生说的,其实都是他的话,刘永生不照他的话说,还能另外掘井开灶吗?和小桃儿有了一夜情之后,他就要把一切从初始就掩掖好了,于是,明明是请蛟河的人都定好了,他却在会上说,我们尽量找双城本城的人,实在不行,再让翁局长给推荐一下外地人。但是外地人不好办,请来了,吃、住要安排――虽然本县的请来也要安排,但是毕竟和外地的不一样。还有啊,本县的,要是文化馆的、剧团的就好说了,和翁局长说说,借调两、三个月。要不是文化馆的,我们怎么给人家钱?佟柯屯在正月十五元宵节搭个场子从外地请了三幅架儿,只演一个晚上你们猜给人家多少钱?大家问,说,多少钱?金昌英说,三百块呀!那咱们请得起吗?



        副社长王纪书说,请来文化馆或剧团的人倒好说,咱们要请那些民间艺人,双城城里的,也不能少要了咱的。我听说,他们在城里二道街二人转园子里,演一场也十五、六块呢!人家天天挣那么个钱,上咱这儿来干啥?在咱这儿两三个月就回去了,他原来的那个窝儿备不住(可能)让别人占去了呢,饭碗子不打了吗?文教助理刘永文说,能不能这样:给他们安排到咱们社办企业去?开工资?王纪书说,开工资?那可大扯了(弄大了)――你给开多少个月的工资?开两、三个月的工资,那不等于巧使唤人么?谁也不是傻子。刘永文说,看现在这个形势,苏书记这个态度,搞汇演、抓农村文艺活动不可能是一朝一夕的事,苏书记也不可能是一时心血来潮,上边肯定有精神,要不然,他就冷不丁地搞个汇演?



        金昌英这时接过话来,说,那咱们就这样,调过来!先把他们安排在咱们的社办企业去,上边有说法、政策,咱就把他们安排了。没有的话,我去找苏书记――当时为了汇演、搞试点,给人家请来了,咱不能演完了就不管人家了吧,让苏书记给个特殊政策,你说呢老孔?



        “老孔”,叫孔先任,是前进公社的社长。讨论起今天的第三个议题――怎么搞汇演时,他就一言未发。他太熟悉金昌英的一套办法了。有一些事,你先听金昌英的“音儿”,你要听出他的态度之后,你就听吧,一套一套地都出来了:不管是他说,还是别人说。别人说的,一般也是他事先沟通好了的,那自己还说个啥劲儿?调人、定编这可不是个小事,可是你说都可以去找县委苏书记解决问题,我还能说什么呢?所以,孔先任就说,行,我看行。就这么定吧。



        金昌英又征求了公社副书记栾建国的意见。栾建国也不反对,谁反对谁不傻吗?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至于这件事所涉及的其它问题,都是小问题。调人安排到社办企业,以后找机会正式安排这个问题定了下来,金昌英就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已经答应了小桃儿。党委会定下来了,他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会后,金昌英就去了县里,他真去找文教局局长翁树业了,真询问了文化馆有没有可以借调给他到公社去教两、三月二人转的人。翁树业一口回绝说没有。金昌英很了解翁树业,知道他一准得一口回绝。谈到汇演,翁树业说,农村文艺、文化活动迟早要搞,但不是现在,现在群众基础太差,人力、财力都不允许,我们不能犯盲目冒进的错误。这不是脑子一热就能办的事。金昌英不仅没有和他争辩,反而应和他说,是啊,翁局长你说的有道理。



        金昌英和翁树业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出来,径直到邮电局给索子栓发了一封电报让小桃儿和另外他见过的三人,赶紧来。索子栓接到电报,又回了一封电报给金昌英,把小桃儿他们到达双城的具体时间告诉了金昌英。电报是公社文书郝建国送给金昌英的。郝建国转身要走的时候,金昌英又把他叫住了,说了几句文件归档的话,又说,现在干点儿工作真难――这个翁局长,我跟他借人,他本来有,却推三挡四的,一口十个“不行”,亏我正月去吉林老同学那儿串个门,认识了蛟河的文教局长。这次我向他求救,人家痛痛快快答应了,说能给找来四个呢。要不,你说这不抓瞎(没办法)了吗?郝建国嗯嗯地应着,怎么听,也觉得金书记这话有点突兀。心想,跟我这个文书讲这些干啥?



        干啥?当然有目的。金昌英去蛟河前曾给索子栓发了一个他要去蛟河的电报,索子栓回了一封“恭候大驾”的电报。这封电报,也是郝建国送给他的。当时金昌英并没在意这个事儿,见到小桃儿,一切都变了。这个事儿前后不打好圆场,有朝一日,有个风起水动的什么事儿,这送电报的郝建国要回忆起早在党委会前自己就和来的这伙人联系上,并且亲自去了一趟,一切不都败露了吗?所以,得把前后圆下来,以防万一。苏加宏说自己工作做得细,还就得细一些,免得授人以柄。



        金昌英做完了这件事,轻嘘了一口气,就赶紧安排找马车去接小桃儿他们。前进公社十二个生产大队,金昌英你安排哪个大队出一趟车不行?偏偏鬼使神差地让佟柯屯出车。佟柯屯出车,王玉田安排了他的弟弟王玉水赶车去的,要不怎么叫无巧不成书呢?



        相信干红的一句话:缘即是道,道亦为缘也。



        23



        干红被妹妹“锁”在家里。看着妹妹哪也不能去。没有了王慧、冯小海、冯小刚、小英子这几个玩伴,也还有他在县文化馆美术辅导班认识的小朋友。当时画画时有接触的三个人,凯胜归和教含人来干红家一次,再就不来了,只有白玉奎总来,两个人就画画的事谈论不休。白玉奎也喜欢影人子,两个人就挺能玩到一处的,但,白玉奎在干红家玩完了,看快到吃饭的时候就走了,有的时候很不尽兴。干红留他吃饭,他死活不干,干红也不能跟他一起走,得在家里看着妹妹。星期日,干红妈对干红说,我儿子在家都圈了一个星期了,今天家里有人,你出去遛达遛达去吧。干红分外高兴,就走出家门,想去白玉奎家里玩儿。走到市场南头的时候,一帮小孩子尾随着姜傻子,用小土拉卡(土块)打他。



        双城堡有“一疯二傻”。一“疯”是冯疯子,看不出她有多大的年龄,整天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走着走着就把手伸到裤裆里去挠去抠。据说,她丈夫是军医,她和别人有了两性关系被她丈夫知道了,找来蚂蝗,把蚂蝗焙了,放进她的**里,她就总是奇痒无比。痒大发劲儿了,逮个什么就往**里捅,都把**捅出血了,那她也不管,解了痒为止。她动不动就挺大个肚子怀孕了,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孩子生下来没有?生下来是死是活?看见她大肚子就有人骂,说,这是哪个缺德兽干的?!



        “二傻”之一是黄傻子。他精瘦的,头发稀蔬,头上有一块块瘢。右眼有个疤,很凶,小孩儿一般不敢惹他,惹怒了他,掉头就追你,把孩子们吓得狼抓似地叫;另一个就是这个姜傻子,长得肥大扁胖的,动不动就嘻嘻笑。小孩儿在后边追打他,他一般吼两声吓唬一下你,看吓唬不了,抱着头就跑。但也有例外,今天就是。姜傻子本来掉头跑,哪个小孩子撇过去一个煤里的石块正好打在姜傻子的头上,这下把他打疼了,他转过身来就追。小孩儿们轰的一下四散逃去。干红没逃,干红心想我也没追你也没打你,你不能把我怎么样吧?但干红这个小混蛋忘记迎面而来的不是个正常人而是个傻子,正常人都有不讲理的时候,一个傻子还能分清你追没追他打没打他?等干红感到姜傻子冲他来了,想要躲想要跑已经来不及了,被姜傻子上前一推,把干红推跌出挺远。干红是想和姜傻子讲理,却被这突如其来这么一推吓蒙了,仰躺在那里,两个胳膊肘拄着地,勾着头不动窝儿。这时就有个女人喊,那孩子快跑快跑!干红还不动。姜傻子冲过来一屁股骑在干红的身上,伸出双手就要掐干红的脖子!



        凭姜傻子的身量、力气,干红的脖子要是让他掐住了,一下子不掐断了才怪呢,正在这时,有人跑过来飞起一脚,把姜傻子踢了一个跟头,姜傻子爬吧爬吧就跑了。



        干红一看,踢姜傻子那人是韩冰。



        韩冰伸出手来把干红拉了起来,凑近干红笑一下说,我真该让姜大傻掐死你!干红理解韩冰的话是:谁让你招惹一个傻子啦!干红就说,我没招惹他,不是我,是那帮小孩儿!韩冰又凑了过来说,我知道不是你。韩冰满嘴酒气。干红吓得打了个冷战。



        韩冰满嘴的酒气不是今天喝的,是昨天晚上。昨晚他在他连襟家喝的酒,连襟说请他喝“上任酒”――韩冰调到他连襟许福泉任副厂长的县农机厂任保卫科长。



        农机厂的铸铁件连连失窃,又破不了案,使许福泉这个主抓安全保卫的副厂长十分头疼。许福泉回家就对妻子肖亚丽说如果把姐夫调过去吗,厂里就不能接二连三出这些事,又能把案破了。肖亚丽说,你可得了,要把他调过去,你们厂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可是一个也跑不了!肖亚丽听她姐肖亚珍说了韩冰的事儿。许福泉说,没那么严重吧?再说我们厂的大姑娘也好小媳妇也好,一天累得要死,还有心思和他搞破鞋?我们厂出的那些事省领导那儿都挂号了,破不了案,我这主管厂长是有责任的。肖亚丽说,我把这话给你说到这,今天你调他去抓别人,明儿个你就又得调人去抓他!



        许福泉也是病笃盼郎中,就把要调韩冰的话对他大姨子、韩冰的妻子肖亚珍说了。肖亚珍想了一会儿,用她那沙哑的嗓子说,我觉得行。他现在和公安局顶上牛了,说不让他回刑警大队上班他就在家泡。总这么泡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呀,换个地方,又能发挥他的特长,应该挺好的,就不知道他去不去,他那人挺怪的,现在越来越怪了。许福泉说,我跟他谈,十有**。肖亚珍说,你怎么跟他谈?许福泉说,姐你就别问了,到时候,你就听音儿,敲敲边鼓啥的,肖亚珍应。



        许福泉晚饭时去了韩冰家,并在韩冰家吃的饭。肖亚珍让他们俩喝酒,许福泉说什么也不喝,说这几天厂子的事闹心,喝酒非醉不可。韩冰说,你们厂子能有啥闹心的事?许福泉就把厂子连连失窃的事学了,然后说,我们那保卫科长是聋子耳朵――配搭,他当保卫科长一个案子也没破过。厂里没找到合适人,找到合适人,就让他土豆搬家――滚球!韩冰不语。许福泉进一步说,姐夫,你们有没有那样退休的、不愿在公安局干的,业务能力又挺强的?韩冰摇了摇头,说,都是年底儿的肥猪――混吃等死的。我不在刑警队,你问一问,他破过什么案子?有的案子一年多了,连个线索都找不到。许福泉说,嗨,现在这些官儿!你就得顺着他,不顺着他,你再有能耐,他就不用你,让你空怀一腔抱负,满腹的才能,压着你,让你永世不得翻身。肖亚珍说,象你姐夫不就是这样吗?总是给领导提意见(这是肖亚珍为韩冰不上班打掩护的说辞之一),领导能不给你小鞋穿?你再有能耐,人家也不用你。韩冰恨恨地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爷卖豆腐!”我去,我去行不行?!许福泉看了一眼肖亚珍,对韩冰说,你去,你去我们厂干保卫科长?韩冰抬起头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许福泉说,姐夫,你去我们厂,从你的专业说,有些高射炮打苍蝇――大材小用了,但我们那儿可不是你卖豆腐的副食品店儿。我们厂可是双城县最大的企业,副县级单位,保卫科长是副科级。你这刑警队副大队长到我们厂当保卫科长,不屈你的级别。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让韩冰最得意的是,当他到公安局跟局长说要调到农机厂的时候,局长还不想放他,说,县领导调动了,我们正打算研究你的问题,刑警队现在正缺人手。韩冰心花怒放,心想,你们后悔了吧?晚了!早干啥了?!



        心态变了,形为就变了。韩冰过后也想,要搁我背时那咱,我能去救老干家那个小bi崽子吗?他摇摇头。



        24



        天气闹了好几日了,半夜时分就听洋瓦盖儿噼里啪啦地下雨了。下着下着,雨就开始急了,起码到中雨的规模。下午,转成小雨,继而是细细的“牛毛雨”。干红妈说,“先下牛毛没大雨,后下牛毛不晴天”。说完,她一愣,看着外边空茫地说,坏了,真让你干姥爷说中了!这雨连起来就没头了!



        去年傍年根时,连雷带闪的。干姥爷说“冬天打雷,遍地起贼。”意即明年肯定是灾年,闹灾荒,贼就多。而且,今年是“一龙治水”,“龙多旱,龙少涝”,又是龙年,必是大涝之年。出于对三年自然灾害的恐惧,干姥爷把干老舅、干姥舅母一家赶年前急火火地迁到农村,为了要一份口粮。避免象59年至61年三年自然灾害一样,许多人饿死在城里。用干姥爷的话说,在城里连挖野菜的地方都没有。根据“一龙治水”必大涝的说法,他们搬到岗地多的谢家岗子去了。大涝之年,岗地或有所收成,“旱谷子涝豆”吗,多种豆,定能闯过这一天劫。他们这样做是深思熟虑、义无反顾的,下到农村,干老舅母在城里的工作都不要了。他们的工作都不错,她是县委托儿所的所长呢!干老舅无所谓,他是右派早被下放了,只是人在城里而已。



        持这种恐惧心理,放弃城里的一切而到农村的,不只干姥爷一家。老陈头原想也把一大家子整到农村去,可是在老陈太太的拼命反对下,只有他女儿陈淑嫒一家和他的大孙子陈德福去农村了。辘轳把街到农村去的不少,西南隅更多,全双城县更不用说了。“三年自然灾害”象一场战争和瘟疫一样,给那个时代人的心灵抹上一层黑灰的死亡之色,使人一提到这个词就不寒而栗。



        “后下牛毛不晴天”,这雨就来了!要是哗哗的中雨大雨,下不久;就怕这“牛毛雨”,下三天五天是它,十天八天,甚至一两月也是它!这不就要涝吗!



        干红妈忧心忡忡。



        这场雨下了六天,停下了,可是天上的云还没利索,保不准还是要下。中午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大家的心稍稍敞亮一些。但是,日头当空,就有雨点子噼里啪啦地往下砸,人们心中又发毛了,这叫“晴天漏,下不够”。这回再下就是大雨,说来雨了,哇的一下子席卷天下,不容分说。这雨还是没下完呀。所以,很多人说,完了完了,今年指定完了!手中有余钱的,就到市场去买粮存积起来,粮价一天高过一天,而且逐渐就看不到有卖粮食的了。人们就涌到大车店去买农村进城的车老板子手中的马料。车老板子上城里除草料以外,还带来苞米、高粱等精饲料,人们就把这些苞米、高粱买回去磨成馇子、苞米面、高粱米或高粱面,备下以度饥荒之年。后来马料也涨价了,涨得比粮店里的成品粮还高。越是这样,人们越去买……恐慌的情绪在双城城里、农村开始蔓延。



        雨下了二十多天以后,干姥爷来了,捎来两袋子粮食,一袋子大馇子一袋子小米子,差不多有二百斤。干姥爷对干红妈说,我怎么遮怎么挡也没遮挡严实,你快些把它摊在炕上凉,一下雨粮食本来就湿,雨一淋嗒就更湿了,不凉干了,看捂(发霉)了。干红妈感激得无可无可(无法表述)的,说,这下雨咆天,精泞巴唧的(非常泥泞)你还来了?干姥爷说,你还想着有晌晴(很晴)的天吗?这就开始下了!光复头一年就是这种天气。要只下一年,怎么也能对付过去,要象59年到61年一连旱了三年那样,一连涝了三年可就坏菜(坏了)了!干红妈说,真能那样吗?干姥爷说,不那样,还跑了?你等着瞧吧,“天子没福,灾年不断!”干红妈说,他姥爷,这话可不能出去说,让人听到可不得了!干姥爷说,不得了能咋地?横竖是个死,“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从古到今都是一样。说完这话,又赶紧补充说,这只是在家咱爷俩说,谁还能大张旗鼓地出去说去?说完就坐在炕沿上掏出烟荷包和烟纸开始卷烟,边卷边说,老陈头没走,我看他们那一大家子可咋整?干红妈说,咋整?出多大事儿他也不用操心了。干姥爷一怔,咋地呢?干红妈说,老了(去世了)。干姥爷大瞪起眼睛、惊愕得烟丝都洒在了地上。啊!老了?!啥时候的事儿?干红妈就学。



        干姥爷瘫在那里,好象被抽筋剔骨了似的。怔了半天,摇了摇头,喃喃地说,“了”?什么叫“了”?死了就一了百了。福祸恩仇都是“火”,“火”一被土埋上,就什么也没有了。人呐!想了半天,又说,啥病呀?干红妈说,啥病?自个儿把自个儿的舌头咬断了。干姥爷又惊,说,自杀?!干红妈说,谁知道了?大夫说人到岁数了,睡梦中咳了咯的,也可能把舌头咬断。干姥爷说,他不挺精神的吗?干红妈说,精神啥?都拉在炕上好几回了。“老健春寒秋后热”吗,看着挺精神,身板挺好的,可是毕竟到岁数了。干姥爷空空地看出去,微微点着头。干红妈说完了,又马上后悔了,心里说,说这些干啥?干姥爷岁数也不小了,自诩身体健康、能走能撂,走南闯北的,这不象给他听似的吗?



        干姥爷没顺这话茬儿说,重新往他的烟纸里添一些烟,又去卷,说,这回老陈太太不用骂了吧?干红妈说,她先死的!脚跟脚!干姥爷新装进去烟丝又掉下了不少,说,是吗?啥病呀?干红妈说,也没啥病,她老姑娘从屯子里给她拿了几条鱼,大儿媳妇给炖的,就说炖咸了,她老姑娘淑嫒说一点也不咸。那老太太骂了半宿,下半夜就死了。干老爷仰起头,嘴唇兜着,象怕把口水喷出来似的哈哈笑着说,人呐,怎么都是一辈子,人家骂人骂了一辈子,临死还骂人呢!干红妈也跟着笑,说,骂一辈子也没骂够,到阴间也得骂,阎王小鬼不敢惹,这回老陈头过去了,又有垫背(找茬儿)的了!



        干姥爷没提他托干红妈送给老陈头小油纸包的事儿。干红妈忖好几忖,最后还是说,你给他的那东西,我给他了,他收下了,再就没给我信儿。干姥爷想了想,说,人说有个人看中另一个人的钱财美妾了。有一天,他对那个人说,你看看,江里那条鲇鱼怎么两个头呢?那人伸脖子一看,他一下子把那人推到江里淹死了。他就把人家的钱财美妾占为己有了。当年,他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这个儿子呀,小时候作闹,大了为非作歹,吃喝嫖赌无恶不作,最终把他的家给败活了,变成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他儿子十八岁那年抓住个邪虎茬儿就揍他,快把他要揍死的时候,他问他儿子,说,你这么败活我,打我,为啥呢?他儿子说,十八年前江水流,你为啥说一个鲇鱼两个头?干红妈说,他儿子是被他害死的那人托生的!干姥爷说,那指定的!那指定的!天理有定数啊,有的人寻思我欠你的,不给你,你也不能咋地我。可是,今世不还,来世还;今世还了,还是好还;今世不还,来世还可就麻烦了。干红妈说,是啊是啊。



        干姥爷叹了一口气,晃了晃头,又去卷烟。这回把那支烟卷成了,从兜里又拿出了他的那个小锡壶,拧开盖儿,往手指肚儿倒一下,再用那手指肚儿去抹他卷好的那支烟,立刻传出一股白酒味儿……



        25



        “立了秋,挂锄钩”。正常年景,立秋前后铲最后一遍地,庄稼就封垅了,就到了农闲时节。今年下雨下的,地里进不去人了,早就农闲了。



        前进公社用三个多月准备的汇演就要开始了。



        金昌英想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佟柯屯搭场子时赵本山和梅花雪演的二人转挺出彩儿,农村人看着好,苏书记看着也说好,就让佟柯屯大队长王玉田捎信儿给胡启斌,让他专门把赵本山和梅花雪请来。赵本山和梅花雪来,赵本山的盲人二叔赵德全也来了。前进公社拉胡琴等给二人传配乐的有几个人,和各大队的演员也合过,但为了保险起见,金昌英让胡启斌也来了。配乐他搭一把手,也是个舞台监督的角色。金昌英还给索子栓发了一封电报,让他也来,并告诉了他大致演出的时间,但索子栓回电报称抽不出身子回绝了。金昌英想了想,心里说,他不来也好,免得小桃儿思想波动。金昌英问过小桃儿几次她和索子栓的关系,小桃儿一如在蛟河的说辞,金昌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小桃儿和他那一次,是小桃儿第一次。小桃儿是处女这一点说明她和索子栓没有两性关系,但是,金昌英把他去蛟河的前前后后想了好多遍,他感到事情肯定不能如索子栓和小桃儿说的那么简单。尤其那个如小桃儿姐姐一般的女人,小桃儿一门儿说是她妈妈,这怎么可能呢?长得那么年轻,看上去和小桃儿年龄也就差个四、五岁,怎么可能是小桃儿的妈妈呢?小桃儿说她没有姐姐,那天在索子栓家做饭,也只有她妈妈一个人,再无别人了。做饭的,喝酒时弹月琴的都是她妈妈一个人。就算那个是她妈妈,那也是个怪怪的女人,总是神龙藏头又遁尾的,脖子上还老围个围巾。金昌英问小桃儿的父亲,小桃儿说是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了,再不多说。再问多了,小桃儿说,你是镇反的吗?查找祖宗八代。耽搁这良辰美景、大好时光岂不可惜了?



        金昌英与小桃儿的“良辰美景”不多,金昌英也只能赶上个在公社值班时,才能和小桃儿作在一处。那也是遮遮掩掩避人耳目。金昌英有时想,何时能和小桃儿敞敞亮亮痛痛快快地作一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