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三始作百字文
半个月后，我去离家八十里的学农基地劳动，父亲收到了退稿信，给我写信：“动辄千余字，积习难改。此文噱头不少，并无真趣，水水汤汤，淡然无味。罚你集一册百字文，作一年百字文。”
我把十六开纸裁成四条，读书时见到短文，先数字，百字之内的妙文，便抄下来，在纸条背面，注音、解词、注释。颜真卿《与李太保乞米帖》四十四字，陶弘景《答谢中书书》六十八字，刘禹锡《陋室铭》八十一字，诸葛亮《诫外甥》八十八字，庄元臣《鸲鹆鸟》，九十九字：
鸲鹆之鸟，出于南方。南人罗尔调其舌，久之，能效人言； 但能效声而止，终日所唱，惟数声也。蝉鸣于庭，鸟闻而笑之。蝉谓之曰：“子能人言，甚善； 然子所言者，未尝言也。曷若我自鸣其意哉！”鸟俯首而惭，终身不复效人言。今文章家窃摹成风，皆鸲鹆之未惭者耳！
攒的纸条多了，我把每张纸条上画上扑克牌的花色，记叙文是黑桃，议论文是红桃，书信是草花，其他为方块，按字数排列一至十三，以此给文章归类。最好的文章为大王，次者为小王，凑五十四张，写一纸目录，装在纸盒里。
黑桃7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刘义庆《世说新语》卷三：《雅量》七十八字)。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八十字，排在黑桃8.
方块1殷中军云： 康伯未得我牙后慧(《世说新语》卷二，《文学》，12字)方块8今人喷嚏不止者，必唾祝云“有人说我”，妇人尤甚。予按终风诗：“寤言不寐，愿言则嚏。”郑氏笺云：“我其忧悼而不能寐，女思我心如是，我则嚏也，云‘人道我’，此古之遗语也。”乃知此风自古以来有之(洪迈《容斋随笔》卷四：“喷嚏”，七十五字)。方块多集风俗、典故，如“君诗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此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断不能登峰造极”(顾炎武《与人书》一则)。一条后注：“……简文云：‘不知便可登峰造极……’(《世说新语》卷二，“文学”)”。那时，《世说新语》和尺牍，成了我摹写百字文的范本，不管写何种文体，从不逾矩。
草花5臣启：臣居家乏治，上漏下湿。暑雨将降，有惧崩压。比欲完葺，私寡功力，板插陶涂，必须躬役。冒欲请假三十日，伏愿天恩，赐垂矜许，手启复追悚息。谨启(鲍照《请假启》，五十八字)。明人尺赎中短而精者极多，印象最深的是草花1，宋懋澄的《与家二兄》，仅有二十八字：“吾妻经，妾史，奴稗，而客二氏者，二年矣，然侍我于枕席者文赋，外宅儿也。”
这二十八个字被香港散文家董桥演绎、铺叙成了一段有名的艳文：“人对书真的会有感情，跟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有点像。字典之类的参考书是妻子，常在身边为宜，但是翻了一辈子未尽可以烂熟。诗词小说只当是可以迷死人的艳遇，事后追忆起来总是甜的。又长又深的学术著作是半老的女人，非打点十二分精神不足以深解；有的当然还有风韵，最要命是后头还有一大串注文，不肯罢休！至于政治评论、时事杂文等集子，都是现买现卖，不外是青楼上的姑娘，亲热一下也就完了，明天再看就不是那回事了[1]。”
董先生擅写短文，不知他少年时可有过罚作百字文的经历。
(2006年5月18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附注 [1]《藏书家的心事》，三联书店《这一代的事》，1992年10月第1版，第1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