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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震四野秋:百年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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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山雨欲来——就要土改啦

书籍名:《声震四野秋:百年匪王》    作者:王金年


  我们对于土改的感性了解,大多是通过电影和小说,如丁铃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等等。

  说到土改,就要说到我爷爷的另一位老朋友关润林了。因为这个时候的关润林和无官一身轻、无财不怕抢的我爷爷完全不一样,他还是个有着大批土地和财产的大地主,尽管他在抗战期间支持过抗战,是个开明地主,但开明地主也是地主。据说,听说关润林在被乱棍砸死后,我爷爷曾暗暗庆幸自己:这才叫破财免灾,多谢佛祖了。

  自我爷爷揣上了省参议员的空衔后,他便在崮下村落了户。在这儿落户当然是有原因的,一是王家老镇伤了他的心,再说,那儿也没什么人了;二则是我三奶奶及我小姑的坟就在老鹰崮下,住在这儿可时刻与她们为伴。于是,我爷爷就在村北头的坡地上盖了两间小屋子,与我奶奶相依为命。偶尔地,回城里的炭栈看看(当地政府为了他的生计,还给他留下了这家炭栈。这家铺子也在1956公私合营了)。这个时候的我爷爷,说高雅点是“闲云野鹤”,说通俗点就是个“领小米的老农民”(比县长领得还多)。

  在我爷爷的记忆中,我党真正下决心搞土改是在1946年,即著名的“五四指示”以后(这一天,中央发出了《关于清算减租及土地问题的指示》)。之所以下这么大的决心,是因形势已经明朗:内战不可避免,必须早做准备!而这个准备说到底就是一个字:钱!至于兵源倒不缺,解放区有的是人。

  就这样,为了筹措战争经费,为了调动老百姓参战的积极性,在我党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的土改开始了……大约是1946年冬天的一个上午,懒洋洋的阳光照在懒洋洋的我爷爷身上。他正在屋外的坡地上同我奶奶一起晒柿饼和山楂片。这时,山下来了几个不速之客。他们都是农民打扮,但却推了一辆当时极少见到的胶轮独轮车。事后才知道,那是关润林派来接我爷爷下山的“专车”。

  “不好了,王先生。关老爷让我们来请您……”来人惊慌失措,有喊王先生的,也有喊王参议的,但最后大伙统一了称呼,都喊王先生。而我爷爷,似乎也更喜欢后一种称呼。

  “有话慢慢说。”我爷爷将他们让进屋,泡上了茶,又拿出了一些当年的新花生。

  “要土改了,我们关老爷已被管制了……”

  “什么叫管制?”我爷爷问,这在当时是个新名词。

  “就是被关在自己家,不允许随便走动。”为首的自我介绍说,我叫常锁,是关润林家的长工头头。常锁为人忠厚老实又孝顺,为了照顾多病的老母亲,如今30多了还没成家。他虽是外姓,但关润林从不把他当外人。

  “谁下的命令?”我爷爷当时很吃惊。但以后发展到可以随便打人、杀人的时候,我爷爷曾为这时的吃惊而深感幼稚。

  “贫农团……”一个60多岁的老农民抢先道。他是个孤老头,有个不雅的名字叫狗剩,他介绍的情况更让我爷爷吃惊:所有财主家的人员分开关押,女眷单关,并不得见面。

  “那关家二奶奶呢?”我爷爷急切地问道。

  常锁说:“单关呗,二奶奶哪里受过这苦?成天价哭。更糟的是,他们那小闺女雅丽,才刚刚16岁,也被从潍县的学堂里叫回来了。”

  “雅丽那孩子也被管了?”我爷爷真的着急了。他历来喜欢关润林的这个二房媳妇生的丫头,人又漂亮又机敏。他甚至有跟关润林攀亲的意思,那就是让我父亲跟雅丽成婚。

  关润林虽然富甲一方,但也不是那种吃喝嫖赌的人。他一生就娶了二房女人,一是大老婆方氏(即关庆民的生母),可惜方氏死于民国十八年(即1929年)。那时,关庆民还在济南模范师范读书。关润林一腔希望全部放到了这个独生儿子的身上,丝毫不想续弦的事。不料儿子信了共产主义,并回乡搞农民起义被判了17年徒刑。在这种情况下,在众多亲朋好友的劝说下,关润林才娶了这位比他小了近20岁的二房。这二房的娘家是个破落地主,从小没吃过苦,小时还读了三年书。她自忖自己这般境地,亦不可事事十全十美。嫁个年龄相当的年轻人,一怕自己吃不了苦,二怕人家不好好待诚自己。嫁给关润林呢,除了年纪大点,其余事事顺心,生活优裕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关润林是真的宠爱自己。有了这一点,做女人的还不就一百个满意了吗?故两人婚后感情甚好。王达礼当时还开玩笑说,这叫老牛吃嫩草。

  两人婚后不久,他们生下了关庆民的妹妹关雅丽,关雅丽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像关润林那样聪明善良,像其母那样漂亮温柔,十四五岁就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

  眼下,听说女眷也被关押了,我爷爷是真的急了:“那村公所呢?原先的村公所就不管事了吗?”

  关家桥是个大村,村公所也很大。从1943年起,就成了共产党的根据地。打鬼子的时候,我爷爷他们偶尔去过村公所派饭派粮,一会儿就办了。

  “他们都靠边了,现在是贫农团当家,县里派来的工作队……”大伙七嘴八舌地说道,工作队的成员大都是以胶东过来的干部为主,因为他们那儿土改搞得早有经验。工作队队长才20岁出头,是文登人,说话慢声慢气,但办起事来却急狠,曾一巴掌把村东头的赵来悦扇倒在地。

  我爷爷说,那贫农团的可是咱村的呀,本姓本家,乡里乡亲的,还能怎样?我爷爷的想象是有根据的,沂蒙山区的人生性善良、淳朴,千百年来一直过着“上下不相靠,贫富两相安”的平和日子。

  不料,常锁立刻骂上了,说这帮人更坏。讲什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熊起他们家老爷来,像熊孙子。

  “其实,那棉裤腰才是孙子辈的。现在,正好颠倒了。”说话的是老狗剩。他说的“棉裤腰”是一个人的外号,村里有名的二流子,父辈留下的地全卖了,平时横草不竖,光靠偷摸过日子。30多了还是一个人,连个媳妇也没说上。在他们关家这一姓里,排孙子辈。老狗剩本人则排在关润林上一辈,关润林得喊他叔。

  “现在讲究越穷越光彩,越穷越革命。如今,棉裤腰当了贫农团主席,拉了一伙村里最穷的人,开始专富人的政。说这叫革命。”

  我爷爷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脸色也变得铁青。关于土改的事,他到县里参加县参议会时,倒也听县参委传达了“五四指示”。文件上明明写着“对开明绅士等应适当照顾,中小地主、富农、开明绅士等可保留略多于农民的土地”。可到了下边为什么就……我爷爷不让人察觉地叹了口气:“他们总不能像对待皮二那样对待关先生吧……”

  皮二作为沂蒙县最大的汉奸,在整个抗日期间广发横财,在家里置了地,在城里买了商号,还娶了三房姨太太,成了沂蒙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抗战胜利,小鬼子一滚蛋,他当然倒了血霉。他倒也想让国民党改编的,无奈他汉奸的名声太臭,最终还是被当成汉奸给抓了(是国民县政府抓的)。所有的财产一律充公,人也在公审后被判处了死刑。可是执行的时候,没有一枪就完,而是被带回了老家。

  小李庄的乡亲们折腾了他两天两夜,当年所有被害的39户人家,统统齐上阵,一人一刀地凌割。最后是用刺刀在他头顶上割了个十字花,四个人一人扯一块头皮,浇上水银,人被活剥了皮,剥到了前胸时,眼珠还动哩。

  想到这儿,我爷爷浑身袭过一阵凉意,急忙说:“那你们老爷的意思是……”

  常锁和老狗剩这就要下跪,但让我爷爷扶起了:“我们老爷的意思是王先生您威望高,又是省参议员,可否跟县委如实反映情况,适当关照一下我们老爷。”

  我爷爷半晌没有说话,呷了一口茶后,才慢慢说:“你们家老爷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他自祖辈起信奉的就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儒家道德,讲究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处世哲学。他常常挂在嘴角边的那句话就是‘举头三尺有神明’。一生尽做善事。我当然要帮他。我不是在帮他个人,而是在帮道义。只是,只是……”

  我爷爷这稍一“只是”,来的人恨不能又要下跪:“王先生,您可得尽力呀……”

  那位叫狗剩的老头更是要大哭起来:“王先生,你一定要想办法呀,我们关老爷好人呀,他哪次见了我都喊我六叔,从不嫌我穷。村里的老人没有不说他好的。”原来,关润林有个从祖上传下来的好传统:逢年过节,村里凡是60以上的老人,不管本姓外姓,一人两斤面粉,四斤粉条,两斤猪肉。年年如此,从不间断。

  我爷爷急忙又将他们扶起,说我不是说我个人不尽力,只怕是我个人扭转不了乾坤呀。如今,共产党为了做江山,正在动用一切招数。土改的势头只会更猛烈,不会平缓……“关老爷说了。咱可以多给钱呀。”说话的名叫大福,40来岁,一个很朴实的农村汉子。他们家从老辈起,就是关家的佃户,两家关系一直很好。多年前,关润林还将人故意放在他家家门口的一个女婴,抱给大福委托他抚养。当然,这抚养是有条件的,每年由关家出400斤小米,并赠一亩地,一直养到女孩16岁。然后,那亩地随女孩嫁人。这期间,大福不能有半点虐待孩子的行为,应“视为己生”。然后,找保人作保,三方签字画押!如今,这女孩已经9岁了,长得十分可爱。

  说着,大福打开了独轮车上的一个皮箱:“看,关老爷这次让我们先带来1000块大洋,还说,以后花多少,他听着……”

  “慢……”我爷爷神色庄重,像是压根没有看到那箱子白花花的大洋。

  他说,这共产党看来不是个使钱就行的主。因为他感到这共产党同历代的官匪、兵、军都不大一个味。就说这新来的县委书记吧。虽然才二十三四岁,却像个四五十岁的人,平时不苟言笑,城府极深。大伙只知道他原是青岛的一位铁路工人,抗战时是地下党,上过鬼子宪兵的老虎凳,宁死不屈。现在,讲究工人阶级领导农民兄弟,就来了咱沂蒙县当书记。这人平时话不多,一天到晚地挎着个盒子枪,吃饭同县委警卫的战士们一起吃,买盒烟都自己掏钱,看样子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听我爷爷这么一说,几个老百姓全都拉长了脸,一个个茫然无措,几乎要哭出来。

  我爷爷又急忙说:“不过呢,还是咱沂蒙的那句老话,有枣无枣打一杆,为了你们老爷,我的好兄弟,我还是要腆上我这副老脸的。好,吃过晌午饭咱就进城。”

  常锁嗫嚅了一句:“那这钱使不上?”

  我爷爷说:“肯定使不上。”

  大福苦笑着来了一句:“嘿嘿……那正好,一边推着王先生,一边推着现大洋,不偏沉了。”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