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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震四野秋:百年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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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卫东彪兵团揪出一个大叛徒

书籍名:《声震四野秋:百年匪王》    作者:王金年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刚刚16岁的洪亮哥一下成了红卫兵造反派组织“卫东彪兵团”的总司令。卫东彪兵团是整个枣庄矿务局系统中学生的组织。起名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周折,有些人说,要保卫毛主席,还要保卫林副主席,就干脆叫“卫东彪”吧,把两人放在一起保卫。

  洪亮哥是1966年11月底从北京回来的。他们一共去了20多人,是毛泽东和林彪第八次接见的红卫兵,也是所接见的最后一批红卫兵。洪亮哥刚回来的时候还撇了几天京腔,但让洪大爷给一巴掌拍回去了:“姐——我让你撇……”洪亮哥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中小学的学生们排队看他的眼睛。他说,他是见到了毛主席的人,再看他的眼睛就等于见到了毛主席。

  那个时候矿中、矿小都已停课,校长和老师都被剃了阴阳头下井挖煤改造去了。一切都由洪亮哥他们说了算,不用上课啦,那真是太滋了。

  我们排成好几个方队,挨个地去看洪亮哥的眼睛。每一队30人,对他行注目礼。每队看5分钟。因为人太多了,看长了排不过来。

  洪亮哥在主席台上大着嗓门说:“你们要用一种极其极其崇敬的眼光看,这样就能看到毛主席,不能走神,走神就是心不忠,心不忠就看不到。”

  接着就是呼口号:“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呼完口号,就开始看洪亮哥的眼睛,洪亮哥可威武了,他身穿一身黄军装,腰里扎着洪大爷当年扎过的牛皮武装带,像一位大将军。同学们就一排一排的开始看他。往往是前边的不愿退下,后边的又涌了上来。看过的大都激动地哭了,说他们终于见到了毛主席。

  轮到我们这排了。我和洪亮哥的二妹妹洪二妮分在一排,因为我们是一个班的。我死烦她,同学们都烦她,因她“好显熊能”(按现在的话讲叫作秀),外号假小子,长得还不俊(想跟我好,那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昨天刚刚把她哥哥从北京带回的一个鸡蛋大小的毛主席像章给我,但我还是装憨只说了声谢谢,便没再理她。

  站在洪亮哥面前,我怎么也看不到毛主席,只是看到了他两眼熬得通红,眼角里全是又浓又黄的眼屎。这时,洪二妮说话了:“大哥,毛主席……”

  “叫总司令!”

  “是,总司令,毛主席他老人家身体好吗?”

  洪总司令目不斜视,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广播:“毛主席他老人家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舞动着一双大手,缓缓向我们走来……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要誓死捍卫毛主席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揪出我矿的大叛徒洪祥山……”

  一听这三个字,我吓了一大跳,本来要该出现的红光满面的毛主席,一下子给吓回去了。老英雄洪大爷何时成了叛徒?

  洪二妮马上挥手高呼:“打倒大叛徒洪祥山!”

  于是我们跟着高呼:“打倒……”

  “报告总司令,我们红小兵的任务呢?”洪二妮又请示道。

  “看好黑五类的子女,只准他们老老实实,不准他们乱说乱动!”

  “是,只准他们老老实实,不准他们……”

  那时,谢怀的爸爸作为矿上的工程师,已被打成了“反动权威”,已经戴着高帽游了两次街。我爸爸暂被关押“牛洞”——即井下的一些废矿井。在全国各地大兴“牛棚”的时候,枣西矿因地制宜,充分结合自己的实际,发明了关押“黑五类”的“牛洞”。

  我爸爸之所以没有被打成“走资派”,是因去我老家搞外调的造反派“井冈红旗”还没回来。造反派的头头刘振学说,如果历史上稍有问题,就扫到走资派的行列,并踏上一万只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刘振学是矿上的工人,1958年大跃进时参加的工作。他来到矿上不好好工作,常常勾结附近村里的人到矿上偷煤,偷井下巷道用的木料。我爸爸专门组织矿上的保卫科抓他,抓住后还让他游了街。所以,他对我爸爸恨之入骨。

  洪大爷是被洪亮哥亲自从家里绑走的。当时,他带领了十几个红卫兵冲到了自己的家里,他年迈的妈妈上前阻拦:“亮子呀,他是你爸呀……”

  洪总司令一把把洪大娘推开:“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为了保卫毛主席……”

  “姐——儿子打老子,姐——洪大爷没文化,遇到这种事,根本讲不出什么话来,只是气得直哆嗦。他有硅肺病,实在不能生气。

  最后,红卫兵还是五花大绑把洪大爷给捆走了。洪大娘想冲上来阻拦,但被洪二妮拦腰抱住了:“娘,我警告你,一定要与大叛徒划清界限,不然连你一块儿抓。”

  最后这句话把胆小怕事的洪大娘吓住了,她不再大声哭喊,但仍啜泣不止:“你爹不是叛徒,他一直……”

  洪二妮马上说:“你这叫没有阶级斗争观念,我哥说了,连刘少奇都是叛徒,我爹还能干净了?他有一阵子跟枣庄洋行的日本特务头子岗村打得火热。哼……”

  洪大娘刚要说话,但被洪二妮厉声制止:“不准替叛徒说话,赶快给我做饭,吃了饭我们还要去破四旧。”

  洪大娘只好踮着双小脚去做饭了。

  批斗洪大叛徒的大会在矿广场举行。这个广场很大,主席台(也称老戏台)是水泥砌成的,德国人那会儿,他们在这儿举行露天酒会、舞会;日本人那阵,这儿是审讯、吊打中国矿工的地方;解放后的1956年,搞工商业改造,原来的窑主一家五口在这儿被愤怒的矿工活活砸死;1958年,这儿搞过大跃进的誓死大会,但枣西矿所挖的两个新矿井全部报废,还砸死了9个工人。如今,这儿又成了批斗大叛徒的主战场。

  洪大叛徒被身后的红卫兵一人拎着一只胳膊,强迫他做“喷气式”。不一会,头上便满是豆大的汗珠。旁边陪绑的是谢怀的爸爸谢工程师。他只是头上戴了高帽子,没做“喷气式”。谢叔叔本来就不胖,这会儿就更瘦了。再一边就是我爸爸了,头上也戴了高帽子,站在一旁低头认罪。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这群小孩被洪二妮带领着站在最台前(就像看电影,小孩总是在最前边)。我妹妹新丽当时才6岁,见我爸爸被押上了台,哇的一声就哭了。我急忙劝她,可她还是不听。我看到洪二妮几次想发作,但看在我的面子上,她始终没发火。

  批斗会开始了。主持会议的是井冈红旗的头头刘振学。当时,他有个很奇怪的官名,叫“勤务员”,即人民的勤务员的意思,据说是从马克思的一篇著作中查到的。

  刘总勤务员先是跟洪亮哥,不,洪总司令耳语一阵。洪总司令就上台批判了,他义愤填膺地说:“洪祥山,你个大叛徒,多年来,你一直用铁道游击队老英雄的牌号做革命的外衣,其实你是个大叛徒,你说,你为什么跟日本洋行的特务头子岗村那么熟?你为什么跟他称兄道弟……”

  “姐——我那是根据咱大队长王强的指示……打入……敌人内部的,是为了……”洪大爷费力地辩解着。我听到他喘气像拉风箱。

  洪总司令马上打断他的辩解:“不准提王强,王强本身就是个老混蛋……”那时,枣庄铁道游击队四位老英雄被造反派打成了“四个老混蛋”。

  “姐——他是我的领导呀,是他派我……”

  “叭”,洪总司令照着他的老父亲就是一脚:“所以,你就是一个叛徒,日本话说得那么流利,还跟岗村一块儿喝酒……”

  这一脚很厉害,把洪大爷一下踢趴在地,好半天不能动:“姐——我憋得……得慌……”

  离洪大爷最近的谢叔叔吓坏了,管自叩头如捣蒜:“我细(是)反动权威,我细(是)反动权威……”

  “起来,你还要交代,你跟日本娘们睡过觉吗?”当时,洪总司令在问这句话时,台下曾有人笑,但很快这笑声就被震天的口号声压住了。

  “没有……睡过,日本娘们……们对我倒是挺好,我……那是为了摸情报。我在洋行……行待了两个多月,摸准了情报,才在一天的早上全部抹了小鬼子的人头,姐——说我是叛徒,我冤……”

  不等洪大爷申辩,洪总司令的皮带就落在了洪大爷的身上,直抽得洪大爷断过气后,方才罢休。

  谢叔叔早吓傻了,仍在那里:“我细(是)反动权威,我细(是)反动权威……”但却无人理睬他。

  批斗大会终于散了。小孩们的故事又开始了。

  谢怀的小妹妹谢小萍,当年和我小妹妹新丽同岁,当时也就6岁。批斗大会正酣的时候,她睡着了,不小心,毛主席语录掉在了地上,正好又掉到了一堆狗屎里(矿上喂狗的特别多)。这下洪二妮不愿意了:“好呀,谢小萍,你是不是对批斗你爸爸不满?是不是对毛主席不满?你把毛主席语录扔到狗屎里,揍死你这个小反革命!揍她呀……”

  洪二妮疯了似的冲上来,把谢小萍推倒在地,狠狠地踏上了一只脚。

  于是,红小兵们蜂拥而上,朝着谢小萍又踢又打,直打得谢小萍杀猪般地嚎叫:“我不敢反对毛主席了,我不敢反对毛主席了。”

  “打死你这个小反革命……”我记得当时我也打了,至少打了两拳。

  洪亮哥能大义灭亲,亲自打他父亲,我为什么不能打谢小萍呢?

  不光我打了,我弟弟新华、妹妹新丽也打了。他们在检查了自己的毛主席语录完好无损后也打了。

  就连谢怀和他的大妹妹谢大萍也打了,亲妹妹又怎么样?谁让你把毛主席语录扔到狗屎堆里的……直到谢小萍爬到主席台上的毛主席像前磕头谢罪,这场殴打才告结束。

  1983年8月,我妹妹新丽同专程从香港回枣庄考察投资事宜的谢小萍相见。两人几乎没有任何话说,只是紧紧拥抱在一起,一任泪水直流……那时,我正好在北京改稿子,便专程给谢小萍打了长途,问谢叔叔及陈阿姨好,问他哥哥谢怀,姐姐谢大萍好(他们全家在“文革”后期移居香港)。

  谢小萍激动万分:“新年哥,我们全家都好,我们都爱读你的小说,你的小说总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