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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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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初到姑苏(2)

书籍名:《上海巨头》    作者:天歌


  “当铺成天跟钱物打交道,所以对学徒的品行特别看重,”李老板笑吟吟地说道,“今天要不是看你那么轻易就上别人的当,显然不是那种精明过头之人,我也没有举荐你的胆子了。”

  “呵呵……”米东杰一边傻笑,一边暗想这大概就是别人说的“憨人有憨福”了。

  “当铺进学徒在行话里称为进将,要正儿八经写定关书,”李老板继续介绍道,“按规矩,我做了举荐人和中保,就不能再做铺保了,还得另外物色一家殷实的店铺来做保。”

  “那怎么办?”米东杰忙问。

  “这个不要紧,我可以去找朋友帮忙,由他出面来做铺保。”李老板安慰道。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处规模中等的当铺面前。

  米东杰抬头一看,只见店招上写着三个大字:“义福当”。

  进将的手续办得十分顺利,义福当的朝奉见米东杰老实本分,又是连父母都没有的外地人,总体上还算欢迎——开当铺就怕手下人跟外面有牵连——契约写在红纸折子上,封皮上写着“关书大发”四个字,上面明文规定:五年之内禁止回家、探亲,亦不准中途退伙,否则由中保人承责;倘有天灾病疾,各由天命;学徒期间不容外出,即使准假出门,也不许在外吃喝及留宿;五年之内如有逃匿,一切损失由中人赔偿;每次进出当铺,衣服和包裹都需经人查验;不准结交邪恶、不准赌博、不准吸烟和酗酒、不准打架斗殴、不准嫖妓宿娼、不准私蓄放贷、不准为他人承保……

  米东杰觉得这份关书简直形同卖身契,可怜自己来到苏州,连姑苏城是方是圆都没搞清楚,当天就被关进了深牢大狱一般的当铺,而且“刑期”长达五年之久。不过,喜的是一到苏州就站住了脚,人道是:“要想富,开当铺”,对谋求生计的人来说,进当铺等于抱牢了一只终身有靠、不受风吹日晒、令人羡慕的体面饭碗,一般人家的子弟,想进还进不来呢。

  义福当这次一共招了三个人,其余二人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但先进山门为师兄,二十岁的米东杰反倒成了“师弟”,白天干些抹桌子扫地、端茶倒水之类的杂事,以及整理库房、堵鼠洞、捉蟑螂等等,简直和帮佣差不多。晚上筋疲力尽,还要在油灯下练习打算盘和写“当字”、学“春典”……

  最令米东杰头疼的便是那形同鬼画符一般的当字。

  当字脱胎于草书的《十七帖》,经简化和变化而成,为求书写快捷,许多字近似符号,目的是防止外人识别、模仿、篡改、伪造。学徒们人手一本四十余页的《当字谱》,乃行内代代相传的金科玉律,第一年就须认识那一千来个当字中的三、四百个,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相比之下,春典,也就是行话、隐语,还不算太难学。

  徽帮典当业的行话与别处不同,大多采用徽州土音,可起到保守行业秘密、回避他人知晓的作用。当柜台上主顾双方讨价还价的时候,伙计与朝奉用明语商议颇不方便,若用切口讨论,客人就完全不知所云了。比方说:一二三四五,被说成是“么按搜臊歪”,六七八九十,被说成是“料俏笨缴勺”;不多,被说成“报端”;没有,被说成“妙以”;这个,被说成“照个儿”……这样的谐音,听多了自然慢慢就会明白。

  义福当的朝奉是位汪姓徽商,年约五十来岁,穿着一件下摆几乎遮盖住脚面的棉袍,走起路来像一只猫一样,经常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就站到了你的身后。汪朝奉从不打骂伙计,但骨子里十分瞧不起江北人,所以当铺上下的二十几个人中,清一色全是徽州人和苏州人。汪朝奉平时话里话外总是透出这样的意思:要不是看在李老板的面子上,以及米东杰没有父母亲戚,义福当绝不可能对江北人敞开门户。

  一旦有机会外出,米东杰总不忘到金家弄的蜜饯作坊里去看看李老板,或者到渡僧桥边的玉泉楼茶馆去,向人打听洪云甫有没有来苏,同时留下义福当的地址,拜托堂倌多加留意。

  奇怪的是,洪云甫始终没有露面。

  渐渐地,米东杰也淡忘了此事,认为洪云甫也许回家后就被父母看住了,打消了南下闯荡的念头,现在已经娶妻生子也未可知。

  最让人时刻魂牵梦绕的,只有一个人:段红莲。

  每当夜深人静,仍然独自一人守着一灯如豆的油盏练写当字的时候,米东杰的眼前总是一遍遍地浮现出段红莲的面容,回想起她的一颦一笑,包括小时候是怎样舌战群儒,以及如何口口声声地叫自己傻瓜、笨蛋、呆子……此时,只有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那只装有伏龙肝的绣囊,凑在灯前久久地凝视那朵歪歪扭扭、笨拙而稚嫩的牡丹花。

  顺便说一句,伏龙肝确实十分管用,米东杰到苏州的半个月后无缘无故地上吐下泻,后来取点伏龙肝泡水喝,居然立马就好了。

  学生意的日子枯燥而平淡,但又如同人们常说的那样:白驹过隙、时光荏苒——就这么三晃二晃,两年的功夫已被耗去。

  米东杰知道自己不够聪明。

  这就好办了,正如一个人知道自己有了毛病,就会去找药吃,这样就有救。米东杰给自己开出的药方是看书,得空便去旧书摊上买书、租书,或者去公园路上的图书馆借书,慢慢地肚皮里倒也装了不少学问,甚至谈起《天演论》来都头头是道。连汪朝奉也打趣说米东杰现在成了“小学博士”。

  米东杰觉得自己的毛病差不多已经治好了,这个不是自说自话,而是有例为证。

  有一次,锁子——平时跟米东杰关系最好的一位师兄——看走眼收进了一尊“金佛像”,作当一千五百大洋,结果发现当物竟是镀金的。按规矩,谁看走了眼,谁就要承担赔偿责任。锁子哪里赔得出这么一大笔钱,当下急得团团转,连上吊的心都有了。

  “锁子,别急,一起来想想办法。”米东杰安慰道。

  小学博士米东杰现在喜欢动脑筋、善于动脑筋,再也不是当年的米呆子了。

  还别说,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米东杰计上心来。

  第二天,米东杰让锁子暗中写了一张假当票,偷偷地扔在山塘街上。

  这张假当票很快便被人捡走,想想看,价值连城的金佛像,谁见了不心动?

  捡到当票的人是一位商行的账房先生,当下挪用公款凑足了一千五百大洋前来赎当,等到发现受骗,不由得嚎啕大哭,坐在当铺的门前几乎昏厥。很好,米东杰要的就是这一效果。

  消息迅速传开,这时候真正骗当的家伙聪明反被聪明误,贪心不足烂肚肠,居然拿着那张真正的当票上门赎当来了。要知道,义福当要是拿不出原物来,打起官司来还不得倾家荡产?

  可是,骗子递上当票和一千五百大洋,以及相应的利钱,锁子却不慌不忙捧出了“金佛像”。这下,骗子傻了眼。

  原来,米东杰和锁子早就寻到那位账房先生,归还一千五百大洋并换回了假当票和假佛像,专等骗子来自投罗网。

  一切尽在米东杰的算计之中,这就是动脑筋的好处。再说当铺本就是个人精扎堆的地方,你日复一日地经受“夹磨”,就是铁杵也被磨成针了。

  没错,现在的米东杰精明、灵活,满肚子都是心计,也学会了一切见风使舵的生意经,更重要的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诚实和善良,并不应该排斥怀疑和谋略。

  但是,米东杰开始着急!

  来苏州的目的不光是为了找饭碗,最主要的是找到那一千大洋的老婆本,可是现在呢?

  两年来,一个小钱也舍不得花,可省死省活,手里仅仅只有十几块大洋!现在形同骑虎难下,要是离开义福当,这两年的努力前功尽弃,而且还会牵扯到热心肠的李老板。再熬下去吧,第三年也不过七十八个大洋……自己可以等、可以熬,可段红莲等得起、熬得起吗?

  米东杰刚到苏州的那一阵,接连着给马丁牧师写过许多信,但全都泥牛入海,没有任何回音。东杰村中农户居多,没有门牌号码,一直实行“邮政代办制”,由“殷实商铺”——村口的一家油盐店代办邮政业务,靠出售邮票后抽取二成取酬——设立“村镇信柜”,由识文断字的油盐店老板负责投递,按道理说,邮路还是很顺畅的。

  给段红莲的信,米东杰不敢直接寄往段家,怕被段家父子暗中截留,所以全都寄给牧师,请其找机会转交。奇怪的是信件始终没被退回,不知道是被油盐店老板搞丢了,还是牧师已经回国了。

  米东杰开始到处打听同乡,也拜托李老板帮自己留意,希望能够物色到一名响水一带的老乡,这样至少也能带个口信回去,让段红莲知道自己现在的境遇。

  但是,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米东杰越来越焦虑、矛盾,成天心事重重,既舍不得抛弃已经熬下来的两年时光,又看不到漫漫的学徒生涯什么时候才到头,要不是开春的时候突然撞到一次时来运转的机遇,恐怕真要撂挑子不干了。

  手上的冻疮微微发痒的二月底,午后的天空中羞羞答答地下着小雨,山塘街的石子路面上像被浇了一层薄油,义福当的柜前突然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这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义福当自开业以来,还是第一次接待上门的洋顾客。这下可好,上自朝奉、大缺、二缺,下至账房和伙计,一个个全都傻了眼,没有一人能够上阵“磨生意”。

  这个时候,合该米东杰露脸了。

  米东杰口吐莲花,三句话不到便与那洋人搭上了腔,迅速搞清楚此人乃火车站的一名机修工程师,因为需钱急用,所以想将身上的一块金表送当。米东杰按照比行价低得多的价格出价,对方自然不肯答应。

  米东杰照规矩“磨一磨”,不紧不慢地先后加了二次价,但看看洋人已经接近恼怒,又赶紧笑嘻嘻地给出最后的底价。洋人欣然接受,买卖顺利成交。

  汪朝奉从此对小江北刮目相看。

  更令汪朝奉嘴都合不拢的事情还在后头:苏州城内的洋人们很快便知道了义福当内有人能以英语接待客人,柜前居然三天两头开始出现洋人们的身影。

  中华大地的各通商口岸陆续开埠以后,在巨大的商业利益推动下,西方人开始深入到各地的每个角落,苏州这样的工商重镇自然也不例外。在苏州的洋人中,不仅有许多商人和传教士,也涌入了大批的外交官、工程师、医生、教员、记者和其他各色人等。和普通中国人一样,洋人并非全都是富人,当然也有经济拮据或周转不灵的时候,汪朝奉做梦也没有想到,小江北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帮自己开辟了这么一大块优质的客源。

  汪朝奉宣布,米东杰提前满师转入内柜,薪金和二缺一样,每月二十个大洋,另享八厘的分红。

  没人眼红,因为谁都知道,这号生意换谁都玩不转啊。

  米东杰本人倒没觉得受宠若惊,实际上,还稍稍有点后悔。

  道理很简单,米东杰发现了商机——这块客源早就存在了,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呢?今后,与其在义福当内赚那有限的薪金,何不跳出门去自行创业呢?

  但是,创业需要资本,自己的资本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