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玉石俱焚(1)
走进那间陈设简陋的临时办公室，一眼看到陈群正伏身在桌前写字，再一细看，原来是在练习书法。
办公桌上摆着一块巨大的水磨京砖，陈群握着一管毛笔，蘸着清水在砖面上书写，写后等干，干后再写，以便节约纸张。海禁以来，纸张奇缺——这其实是一句废话，眼下的上海有什么是不缺的——大量的报馆都不得不关门大吉，所以连陈群这样的人都得想方设法省着点用。
米东杰还没开口，陈群已知来意。
“我都知道，有关方面已经知会过我。不过有一点你尽可放心，令尊和段小姐绝对不会受到半点委屈。”
“那……”
“世侄，这次和上次不一样，我恐怕也无能为力。”
“为什么呢？”
“嗐，为什么你还不清楚呢？依我说，他们要你签字，你签一个不就得了？这年头，签个字算多大个事？还有什么甘油资料、工程师名单什么的，也痛痛快快拿出来算了，别老拗着劲，毫无意义，吃亏。”
“唉，工厂就快变成杀人工厂了，这个字签下去，我不就成元凶了？”
此话一出，陈群明显不高兴了。
“世侄，事情呢，你自己掂量着办，我别的忙也帮不上，最多只能居中调解一下。你要考虑好了，我就把他们叫过来，大家一起坐下来好好商量。有一点我可以保证，只要你肯签字，我可以保证令尊毫发无损，立即回家。”
说罢，陈群再也不睬米东杰，自顾自地继续蘸着清水在方砖上书写。
砖面上的字迹十分清晰，但由于砖体的吸水性极好，几十秒钟之后便会迅速消失。米东杰呆呆地看着这些消隐的笔划，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要是签字也能这样就好了！
哪里去找这种神奇的墨水？
如果利用“酸碱中和”的原理，能不能自己配制出这样一种墨水来呢？比方说，让写出来字迹在碱性条件下呈蓝色状态，在酸性条件下呈无色状态，以此实现墨迹的自动消失。
“好吧，我回去考虑考虑。”
“这就对啦，现在不是倔的时候。想好了赶紧给我打电话，或者直接来这里，具体由我来安排。”
离开新亚大酒店的时候，米东杰已经饿得两腿发软。
“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李春荣关切地问道。
“不用，先回去。”米东杰答道。
回到办公室，只见段令康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心神不宁地站在窗口朝楼下的马路上张望，大概是害怕宪兵队再来此地抓人。
“怎么样？”一见米东杰回来，段令康连忙满怀希望地问。
“不行，一滴水都泼不进去。”米东杰摇摇头。
“我就知道这些狗汉奸不会讲什么情面。”段令康垂头丧气地说道。
“不过，我倒有个设想，咱们一起商量商量看。”米东杰压低了一些声音。
关起门来，米东杰简单说了一下自己配制墨水的打算，听得段令康大眼瞪小眼，摇着头直说一个难字。
“令康兄，你我好歹也算搞化学出身，多做做实验，并不是毫无希望，”米东杰鼓励道，“来吧，咱们分头做实验，也许天无绝人之路呢？”
“好吧，那就试试看吧。”段令康点点头。
“走，去我的牙膏厂。”米东杰叫道。
来到牙膏厂的实验室，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再也见不到海伦的身影，米东杰怔在门口，又想起了与海伦相处的那一个个日日夜夜，眼眶里顿时湿润起来。
“抓紧时间干吧。”段令康拍拍米东杰的肩膀。
两个人分头做实验，效率确实比较高。段令康的思路着眼于在现有的蓝墨水基础上添加“脱色”的成份，米东杰则着眼于直接配制。
一次次的实验，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但似乎没有成功的希望。
“我看，还是放弃这个打算吧。”段令康首先灰心丧气。
“歇一下，再继续。”米东杰已经饿得头昏眼花。“唉，要是海伦在就好了。”
吃了二个李春荣买来的大饼，米东杰擦擦嘴继续埋头苦干。
很不幸，一直干到天黑，依然毫无头绪。
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总算等来了一个好消息：大公鸡回来了。
大公鸡这次把事情办得十分漂亮，他那位帮海防团运送物资的亲哥极肯出力，答应一切由其来安排接应，只要上海方面能够坐上航班到达青龙港，就能绝对保证逃脱成功。大公鸡解释说，青龙港一带虽属日汪控制，但由于二甲镇的海防团势力很大，许多伪军根本不敢与其作对，大多数时候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如果再私下塞点好处，很容易蒙混过关，到时候穿过防线到达掘港镇，那就彻底安全了。
“好，明天天一亮我就去买船票。”段令康高叫道。
“对，先把船票买好，人一出来就直接去码头汇合。”米东杰点点头。
“可是，老米啊，到底救得出来、救不出来呢？”段令康一下子又泄了气。“这鬼墨水一点眉目都没有啊。”
“别灰心，皇天不负苦心人，”米东杰其实也有点泄气，“次氯酸的强氧化性虽然可以夺走有机色素的电子，草酸能使有机羧酸铁转化为可溶性的草酸铁，但是，你一直在用蓝黑墨水做实验，可能犯了一个错误，因为其中的碳素无法消解，所以始终没能成功。待会儿你改用纯蓝墨水再试试。”
“嗯，有道理。”段令康点头同意。
“我刚才由百里酚酚酞与邻苯二甲酸酐缩合制得了百里酚酞，此物溶于稀碱液显蓝色，我在考虑，如果加入乙醇溶液和少量的氢氧化钠，不知能不能得到满意的结果。”米东杰沉吟着说道。“先去吃晚饭吧，然后我们挑灯夜战。”
李春荣去厂子不远处的一家“包饭作”里叫来简单的饭菜，大家围在一起飞快地吃完，米东杰马上迫不及待地重新走进实验室。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凌晨时分，配方终于确定，使用百里酚酞乙醇溶液。
米东杰将一支钢笔里的蓝黑墨水排空，再以清水洗净，然后吸入新配制的“墨水”，试着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字迹看上去与通常的蓝墨水一模一样，毫无异常之处。
“现在看看，大概多久开始褪色，”米东杰撩起衣袖看了一眼手表，“还有，能不能褪尽。”
“嗯，时间必须算准。”段令康也看了眼手表。
试写纸静静地放在桌子上，大家围坐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上面的字迹。
自打海伦遇难以后，米东杰还没正经合过眼，这会儿实在打熬不住，趴在桌沿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看，颜色变淡了。”大公鸡叫了起来。
“多久了？”被惊醒的米东杰赶紧看手表。“三小时多一点。”
字迹的颜色在由蓝变淡。
“看看最后的效果。”段令康说。
五小时以后，字迹越来越淡，几乎无法看清。
“效果不错。”米东杰十分满意。“就是有一点，必须在三个小时内把事情办妥，否则有可能会露马脚。”
“一会儿我去买船票，买下午的那一班。”段令康叫道，又问大公鸡：“下午的航班几点开船？”
“一点半。”大公鸡答道。
“好，就买一点半的票。”米东杰点点头。“咱们算准时间，一定要让他们先放人，然后把签字落笔的时间拖延到十一点钟以后。”
天色大亮以后，纸上的字迹已完全消失，效果堪称完美。
米东杰拿起电话，直接打进了陈群的办公室。
“世叔，我想好了，还是父亲的安危要紧。”米东杰装出有气无力的样子说道。
“这就对啦，说句老生常谈的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嘛。”陈群似乎很高兴。
“那接下来怎么弄呢？”米东杰继续装无奈。
“这样吧，我来安排，”陈群想了想说道，“我把他们叫来，一会儿你也到我这里来，咱们三方一起坐下来把话说开、说透。”
“好吧，我十点多一点准到。”米东杰立即答应。
搁下电话，米东杰松了口气。
“你们先去吃早点，我去买船票。”段令康跳起身来，叫上自己的司机出了门。
“一共五个人，买五张普通舱的票吧，别太显眼。”米东杰吩咐道。
按计划，这次除了大公鸡随行，李春荣、小耳朵和汤伯卿仍然留在上海，全部住在惠梦石的宅院里看守房产。
段令康答应着去了，一小时以后，顺利买到五张船票，兴冲冲地回来了。
“令康兄，一点钟以后，你和大公鸡先到码头边去等候。”米东杰再次叮嘱道，又问：“是外白渡桥旁的民生码头吧？”
“对，民生码头，我一点钟准到。”段令康连连点头。
看看时间将近十点，米东杰叫上李春荣出了门。
来到陈群的办公室，一进门便让人一楞，只见沙发上坐着柴田和洪云甫，看样子已早早地在此等候。
“老米，恭候你多时啦。”洪云甫站起身来热情地招呼道。
“老朋友，辛苦你了。”柴田假惺惺地鞠了个躬。
“呵呵，刚才我还在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了。”陈群笑呵呵地说道。“中午我做东，一块儿在我这里畅饮一杯。”
“这倒不必了，”米东杰客气地回绝道，“还是先让家父回家吧，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才是真的。”
“这个不用担心。”柴田连忙抢着说道。“我们在这里打一个电话就能安排，确保令尊毫发无损。”
柴田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要先签字，再放人。
这一前提本来就在米东杰的意料之中，没什么奇怪的。
“我都同意签字了，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呢？”米东杰装出有些气愤的样子提高了一些音量。“要说不相信，也应该是我不相信你们，万一我签了字你们却不放人呢？”
“怎么可能呢？”洪云甫讪笑起来。“陈部长跟令尊也是老朋友，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我现在人在这里，大概不签字也走不掉，我父亲先放后放有什么区别呢？”米东杰干脆把话挑明。“我现在坐在这里，就不妨把我当成是人质吧。”
“呵呵，米桑言重了，”柴田笑着摇摇手，“其实，我们是想和米桑探讨一下甘油厂的工程师和技师的问题。”
这才是重点，意思就是必须交出那份工程师和技师的名单来。
“没有问题，一会儿我会详细开列一份名单出来，你们就按图索骥吧。”米东杰一脸的无奈。“厂子都归了你们，一份名单对我来说还有什么重要的？”
“米桑，我强调一句啊，工厂只是接管，财产权还是属于你的，帝国还是比较尊崇国际法的。”柴田不阴不阳地哼哼道。
呸，真是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米东杰在心中暗骂了一句。
时间还早，还得扯一会儿皮。
继续聊一些不咸不淡的闲话，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世侄，要不这样吧，你现在就把名单写出来，这样不就什么都解决了？”陈群忍不住建议道。
“是啊，你把姓名、住址写出来就行了。”洪云甫说道。
“好吧。”米东杰知道这一关逃不过去。“不过，我还是希望先放人。”
“老米，让我怎么说你。”洪云甫皱着眉说道。
“你应该知道我这人认死理，不然的话，段红莲也不会总叫我米呆子了。”米东杰的态度十分坚决。
洪云甫无奈，只能侧着头与柴田轻声商量了几句。
“好吧，我这就打电话。”洪云甫站起身来，拿起陈群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