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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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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书籍名:《蜉蝣时代》    作者:一杯三两墨

  他也确实见到几个为了争抢刚煮好的速食粥打得头破血流的人。
  但更多人只是安静地蜷缩在角落里,  连说话的力气都不敢浪费。
  他们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个地方甚至在离开的时候会回身擦干净自己的鞋印。
  有个年迈的妇人不间断地为所有人煮粥,当她疲惫至极的时候就立即有人提出要代劳。
  当新一批人到来的时候,总有一批人自觉地离开,  为那些又冷又饿的新人提供空间。
  就这样玻璃塔里的访客不断轮换,渡过了中心城断电的六天时间。
  这里每天、每层、每个角落都挤满了人,  但陈栎知道这个体量的赈济对于中心城这座有上亿人口的超巨型城市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或许很多人只是远远的看着,大抵还能勉强度日,  所以不愿前来。
  还有很多人被轮换出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选择站在门口等待下一次进入——陈栎分明没有制定过所谓的轮换规则。
  “他们过得真苦。”陈栎对烟枪说。
  烟枪点点头,  “有良心的人多半过得苦。”
  六天后,  中心城恢复供电,气温也开始回升,  陈栎锁好温流之的实验室和烟枪一起离开。
  回到家却发现自己家被盗了,所有食物和取暖工具都被打劫一空。
  陈栎气得直笑,  “果然不能对人性有太多期待。”
  “还好你的大衣柜够防盗。”烟枪拍了拍衣柜,夸赞道。
  陈栎给手机充上电,在玻璃塔里的时候为了不引发对电源的争抢,他忍着没充过电,  手机电量一直处于濒危状态。
  甫一接入电源,他的手机屏幕忽然黑了下去,怎么摆弄都没有反应。
  他转头看烟枪,烟枪举起自己同样黑屏的手机耸了耸肩。
  陈栎感觉到一阵怪异,  他大打开窗户探身出去,  迎面而来,  高楼上、街道上所有的浮空广告竟然都变成了黑白色。
  他转头看向“中心城公主”——巨大的少女投影穿着一身全黑的葬礼礼服,  双手合十,垂头呈默哀状。
  不仅是“中心城公主,  所有浮空ai人像投影竟然都穿着丧服同时哀悼。
  陈栎觉得头皮发麻,不详的预感像百足之虫在他胸口密密麻麻爬来爬去。
  这时一个声音从他黑屏的手机里钻出来,他浑身颤抖起来,大脑当即一片空白。
  那个声音铺天盖地,入侵了所有电子设备,在街道上、在商场里、在办公区、在每一个人的手机里。
  “我叫反革,你或许听过我的名字,或许没有。”
  “但你肯定现在听到了。”
  熟悉的声音,和以前一样闲散温和,就连语调都像是在闲聊。
  陈栎屏住呼吸,烟枪走过来,环住他的肩膀,两人一起安静地听着。
  “不要试图切断我的发言,”反革低笑一声,“因为这是丛善勤的主脑,入侵整个城市的所有运算器对于他来说非常、非常简单。”
  “你们所谓的财产安全,只是因为太少,他懒得去剥夺罢了。”
  “你们所谓的隐私安全,也只不过因为无用,他懒得去窥探罢了。”
  “这个城市每一个人都是□□的,活在监控下,活在隐形统治里,我相信你们其实都知道,只不过在自欺欺人。”
  “那就让我来说点,你们不知道的故事。”
  “比如说,比如说原始依赖症是被刻意写入基因的疾病。”
  反革的声音冷静,甚至带些玩味。
  “比如说,丛善勤的生意如同一个庞大的帝国,每分每秒,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掏出自己的血汗钱都通过各种方式填进他的口袋。”
  “比如说,战争不结束,并不是因为边境、战区的战士没有拼尽全力,而是这其中有源源不断的财富,许多人想分一杯羹。”
  “比如说,为什么我今天能说出这些话,因为我已经死了。”
  “我叫反革,曾经很多人管我叫‘不死反革’,不过我还是死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对你的评价。”
  “我不仅是个死人,还是计划夭折的第三代人实验体——你们属于第二代人,所以你们之间才会强弱分明,天平永远倾斜向一头。”
  “恐怖吗?我讲的故事。”
  “更恐怖的是,它不是故事,不是游戏,不是梦境,不是任何虚拟的东西,它是现实。”
  “而最恐怖的是,你们就像哑巴一样活在这样恐怖的世界里,连反抗的意识都被消磨殆尽。”
  “当你们在失去电,失去水,失去钱,失去爱人,失去健康,失去生机的时候,竟然只会埋怨自己,真他妈可笑,明明错的是这个烂到极点的时代!”
  “现在,所有人,走出你的屋子,喊出来,让世界听听你的声音——”
  反革的宣讲在此中断,手机黑屏在几秒钟后恢复。
  然而整个城市鸦雀无声。
  在长达七天的断电停摆之后,人们疲惫不堪,半死不活,他们还有力气回应吗?
  在被时代折磨捭阖到麻木之后,他们还会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揭露吗?
  答案是,有。
  当第一个人冲出建筑,冲向街道,然后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人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建筑中涌出来。
  他们站在街道上,左右转头看着身边其他人,一张张嘴巴在不断开开合合,却迟迟没人敢于第一个张嘴,他们左顾右盼,神情慌张。
  直到一个声音以一个嗫嚅的单音节开始,再也无法压抑,痛苦地叫喊起来:
  “我、我活得好累——”
  同时伸向空中的,还有一双布满冻伤的手。
  这句话瞬间点燃人群,这短短几个字是无数人的心声。
  立即有无数双手跟着伸向天空,声音从一点开始爆发,瞬间形成次声波炸/弹般的音浪。
  几分钟前,还处于停摆期的余韵里的中心城寂静如死,几分钟后,所有人都跑出自己的壳子,他们抓着陌生人的手,彼此大声诉说苦楚。
  说话声,尖叫声,痛哭声制造出巨大的声量,使维护治安的“巡逻者”机器人被触发,冲进人群,警哨尖锐地响着。
  工人公会、青年独立团、猎人联盟带领着人群在街道横冲直撞,制造出最大的声响,他们是计划的一部分,他们是反革暗中的拥趸,当宣讲响彻云霄是,就是行动开始的信号。
  从忉利天大火开始,到黑日高悬结束,一层层人为且尖锐的刺激,终于击碎了这个麻木的时代。
  人们第一次齐力推倒“巡逻者”,第一次爬上监控架的高台。有人竭力嘶吼,有人伏地痛锤,还有人抱在一起哭泣。
  种种高亢的声音一层叠着一层,一浪推着一浪,音量直刺入云,又深深砸向地底。
  就在这时,地面忽然发出“砰!砰!砰!”接连不断的巨响,竟然是地下城被巨大的力量从内部撞开!
  地面也跟着开始摇动——地震了?
  不,是有“人”撞破厚重的门体从地下城爬了出来。
  人们被从地下城突然爬出的“人”撞翻,惊恐的尖叫声乍响不绝——因为爬出来的那些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
  他们或是骨瘦如柴,或是浑身肿块,衣不蔽体,冰冷如尸,他们并不行走,只是爬行,如同地狱中钻出来的恶鬼。
  地面震动也越来越剧烈,电磁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终于在“噼啪”声后彻底裂开。
  不仅是电磁地面开裂,下面的合金衬面也跟着断裂,瞬间一条条深沟赫然在目。
  越来越多的行尸从地下爬出来,他们显然早已丧失了自我意识,被看不见的力量驱动,密密麻麻如同盲目的虫豸瞬间覆盖了刚刚的鲜活和畅快。
  人们惊慌失措,没有人现如今发生的一切到底是什么,只能用恐惧的眼睛看着这些行尸如同积木般垛叠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高——
  就在行尸的顶端,赫然有一颗美艳的女性头颅。
  “巡逻者”检测到变故,纷纷向新的危险奔袭。
  然而它们就在靠近行尸的瞬间彻底失去动能,全部被卷了进去,成为积木的一部分。
  无数行尸的双手不断地将那颗女性头颅推向高处,却好像还是远远不够般,地下城爬出更多“人”……
  那些绝对不再是活人,在长达七天的断电和严寒后,地下城恶劣的生存环境只有死亡一个结局。
  所以他们周身带着地狱的寒气,被暴怒的魔鬼赋予巨大的力量,入侵人间,重见天日。
  不是飓风,不是地震,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天灾人祸——大部分人惊恐到再也无法思考,少部分的人尚且保存些许理智,试图组织逃离。
  但更多人只能听从本能,在街道上慌不择路地逃命,或是被地裂绊倒,或是被行尸巨大的力量撞得头破血流。
  行尸越垒越高,简直像是由人类躯体建造成的一堵高墙,一座大厦……尸墙的顶端,那颗美艳的头颅高高在上,俯瞰一切。
  末日般的世界。
  未知。恐怖。诡异。无序。无解。
  荒诞诡谲的梦魇在现实世界中冰冷地上演,那是看不见的魔鬼怀着猜不透的目的践踏人间,没有人能够阻拦。
  忽然一辆装甲车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直直照着人肉大厦飞驰而去,只见一个身影飞快地钻出车顶窗,眨眼间跳上了尸墙。
  那是一个黑发的青年,后腰插着一把长刀,他行动极快,身手利落,但他面对的是无数怪力的活尸。
  干枯冰冷的手臂从四面八方伸向他,尖利指甲就要抓破他的衣服,撕烂他的身躯,似乎已经能预见到他的悲惨结局。
  “砰!”枪响声。
  从第一声开始没有间断,子弹精准无比地击飞所有伸向黑发青年的手。
  子弹来自装甲车上架起的狙击枪。
  一头罕见银发的男人正在配合黑发青年的行动,娴熟准确的狙击让人不禁相信不管有多少双敌手,狙击手都能为他保驾护航。
  陈栎没有回头看,他知道老烟能替他防住所有攻击,他只需要放心大胆地往上爬。
  “商黎明”有离群索居特性,它只喜欢呆在地下城或者城中孤岛这样中心城相对安静的地方。
  当人们因为苦痛而吼叫出声——从停摆期的寂静到爆发期的嘹亮,巨大的反差让它被严重刺激。
  可能是声音,可能是脑电波。
  此时陷入癫狂的“商黎明”只想带着心爱女人的头颅逃到没有人声的地方。
  比如说天空。
  “商黎明”为了把陈栎甩下去疯狂地震动尸墙,此时最危险的不是随时可能被甩下去,而是烟枪的子弹。
  但陈栎相信烟枪,不仅因为他是烟枪,也因为他是这个世界首屈一指的狙击枪,他的预判是一流的。
  死尸垒墙,波涛不休,无数人体紧密编织成顶天立地的巨人,像是肌肉组织一样在不断地挛缩又张开,捕捉着陈栎。
  这样恐怖的奇景在大多数人的噩梦中都未曾有过。
  陈栎冷静地向上攀爬,同时他的大脑在接通“商黎明”的电波。
  来自未知世界的电波在他的异态大脑里被具象成一根根笔直的线。
  没有任何语言信息。也就是没有信息。
  他试图和商黎明交流。没有回应。
  “那我就直接抢了。”陈栎冷冷地说。
  他猛地一跃,抓住一根手臂,同时用力向后一甩身,整个人像是叶片般轻捷地翻上尸墙的顶端。
  他低头看着透明保存箱里熟悉的面容,缝合线的伤疤已经变得很淡,头发也被重新打理,如同黑海藻般柔亮。
  她还是那么美。那么盛气凌人。
  一根根枯枝般的手指紧紧地抠着保存箱,用力到白骨从脆弱的皮肤里扎了出来。
  陈栎之前并没有从“商黎明”怀中抢走辰茗的打算,因为他想辰茗不会在乎,这个外神深深地眷恋她,用八年时间找到这个世界,来拥抱她的尸身。
  但一个不谙世事的“神”,一个误打误撞来到这个世界的“神”,确实不应该留下。
  所以它成为反革反抗计划的最后一环——是反革留给陈栎最后任务,也是他给自己准备的风光大葬。
  不破不立,这个世界不被彻底打碎,就无法迎来黎明。
  当中心城所有电磁地面被敲得粉碎,也代表着用金钱垒起的高墙和隔阂就此坍塌。
  陈栎手起刀落,斩断所有紧攥着的手指,他一把抱起辰茗的头颅,随即向后仰倒,从高空直坠下去——
  一双黑色的翅膀从他背后张开,托住他的身体缓慢下降。
  此刻,他就是终于降世的神。
  起码对于这时恐惧至极的人们来说诚是如此。
  陈栎乘着悬停翼落入烟枪来接他的装甲车内,他怀里抱着装有辰茗头颅的保存箱,对烟枪说,“往没人的地方开。”
  “收到。”烟枪没有多言,加速开车,向城市边缘飞驰。
  行尸在他们车后紧紧追逐,杂乱的手脚“咚咚”地敲打车体,巨力将装甲车的防盗外壳敲出深坑。
  陈栎深吸了一口气,将要面对的事情让他微微发抖,他尽量用清晰的语言告知烟枪。
  “我现在要把它放进去,如果有人开始消失,你就折断那根金属棍。”
  烟枪脸色顿时煞白,他嘴唇颤抖了几下,艰难地说,“…好。”
  “如果没事,我就吻你。”
  说完陈栎把目光移向手里的保存箱,他只看了一眼,念头一闪,保存箱就在他手里消失了。
  然后是“通通通…”接连不断的倒地声,行尸在一瞬间全部丧失动能,倒在街道上。
  所有恐惧消失如同星辰闪烁,云散烟消,快得不可思议。
  然而就在他的大脑在收入“商黎明”的瞬间,紊乱成扭曲的一团,所有现实感知顿失。
  无形的力量几乎将他从内部撕碎,陈栎不由自主地死死蜷缩起来以抵抗。
  剧痛从大脑蔓延到四肢百骸,又奇妙地迅速消失,然后又是一遍剧痛……每一次来去就像一次思维的转换。
  数不清的轮次后,痛感渐渐消失,他慢慢伸直身体,强迫自己放缓呼吸,以便冷静应对之后发生的事情。
  他看到……
  在脑中迷宫里,辰茗的头颅安静地悬浮着,一圈异色光安静地围绕着她……结束了?成功了吗?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天空明亮辽阔,生机也在这座钢铁森林里一点一滴地绽开新蕾。
  成功了。
  陈栎回身扑向烟枪,用力地吻上惨白的嘴唇,烟枪的眼睛在咫尺之间化作了金银两色的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