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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大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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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招标上

书籍名:《丝路大亨》    作者:克里斯韦伯

        “孔圣人有七十二门徒,你记得几个?就算陶朱公没有先前的事情,只凭他三聚三散家财的事迹,也会为后人传颂,毕竟他入得可是货殖列传!”
        “你的意思是科途不如经商?”徐渭想了想问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确实子贡和陶朱公他们富比王侯,以一己之力笑傲王侯,可那都是春秋战国时候的事情了,自从汉武帝立盐铁之法之后,若无功名,便是由万贯家财也不过一匹夫耳!”
        “是吗?”周可成笑道:“那徐先生你觉得我也是一介匹夫吗?”
        “这个——”徐渭顿时哑然,他的本能告诉自己眼前的男人绝非一个商社首领这么简单,但偏生又不像是有什么功名官职的样子。周可成笑着站起身来:“徐先生,时间不早了,你一路辛苦了,就先去休息吧。今后你在这里的时间还长着呢,你可以慢慢看着再说。”
        第二天天刚亮,徐渭便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他匆忙起床穿衣,刚刚出门便看到周可成正站在门外举手抬足,活动身体。他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身看到徐渭笑道:“早,我这人就是个劳碌命,天一亮躺在床上就浑身发痒,打扰徐先生了!”
        “东翁说的哪里话,在下方才也已经醒了!”徐渭笑道:“说来徐某也是如此,一日也闲不下来,不如待会便去取了这工人的名册薪饷,开始做事吧!”
        “呵呵!”周可成闻言笑了起来:“徐先生也太性急了,你不知我兰芳社与外边有些不一样。这样吧,你先在我身边跟上几天,把各处的情况了解了再开始接受不迟!”
        “也好!”徐渭想起的所见所闻,心里也生出几分好奇之心,向周可成拱了拱手:“那就请东翁多多担待了!”
        周可成做完两段柔软体操,两人吃了早饭,便去了昨日那栋两层小楼里。刚刚坐定了,便看到周可成取了一份封面写着日程安排的小册子,翻开看了看笑道:“正好今日上午通往船坞那段路招标,徐先生便随我一同去看看。”
        “招标?这是何事?”徐渭不解的问道。
        “徐先生请随我来!”周可成走到屏风后面,揭开桌子上的一块帘幕,笑道:“请看!”
        “这是中左所的舆图?”徐渭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墙上悬挂着一张地图,明代士人中颇多喜好军事的,徐渭便是其中之一,他看过的各种舆图倒也不少,但与当时绝大部分舆图写意画风格不同的是,这幅墙上的舆图不但画的十分精细,而且风格也迥然不同,与他在海上是看到中左所的形状极为相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难道这舆图便是这厮绘制出来的?只怕其所图不小呀!”徐渭惊恐的看了看周可成。
        “挂错了,是另外一幅!”周可成换了一幅地图上去,徐渭发现这幅新的地图要绘制的更加精细一些,上面用不同的颜色涂抹出不同的方块,还在上面写有细小的文字,好像是在标记什么一样,他正想靠上去看的清楚些,却听到周可成在一块淡黄色的小方块点了点:“你看,这就是今日要招标的地块。”
        “招标的地块?”
        看到徐渭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周可成笑道:“徐先生,这图上的土地已经被朝廷租给以为泊船之用,所以我便花了些时间画了这张图,为将来的建设做个粗略的规划!”说到这里,周可成便点着那地图上解释这里将来会建设一座船坞,用于修理损坏的船舶;这里将用来修建蓄水池,以供居民和来人饮水;这里将用来修建市场;这里将修建住宿区;这里将用来修建仓库。周可成越是解释的起劲,徐渭便听得越是心惊,他虽然没有读过城市规划学,但周可成图纸上井井有条,显然是为了长久之计,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商人的做派。到了此时徐渭心中不由得暗自叫苦,埋怨吴可卿瞎了眼,把自己引到了贼人的巢穴之中;又后悔自己贪图薪饷,竟然在不明情况便来到这个荒岛上。
        “徐先生,您看我这番规划如何!”
        徐渭暗自怨尤,周可成却是没有察觉,他这两个多月时间在岛上奔走,领着七八个学徒帮手好不容易才完成了这番规划,着实花了不少心力。可身边的人里基本大字不识几个,哪里有人能看出其中的奥妙,便是夸奖也就是翻来覆去那几句。时间久了周可成也有些疲了,好不容易来了个知识分子上岛,周可成也忍不住向其解说,潜意识里也不无炫耀的意思,毕竟精神交流是人类的基本需求之一,他在岛上这些时日也有些憋坏了。
        徐渭方才想着自己的心事,哪里留意周可成的解说,这会儿突然被对方询问,只得那几句空话敷衍了过去。周可成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徐渭根本没听懂自己方才说的什么,暗叹看来这又是个给八股文给耽搁的,脸上禁不住露出失望的神色来。徐渭看在眼里,赶忙问道:“东翁,您方才说的招标与这番规划又有什么关系?”
        “此人还不算无可救药,至少还保留有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心!反正他能考上秀才,证明至少不蠢;还会读会写,还对传统数学有涉猎,教起来至少比文盲省事多了!”周可成暗想,又高兴了起来,笑道:“徐先生,你看这么多工程,我哪来那么多人手?只能雇佣当地的百姓来修建,但谁来干,要花多少钱,就是个麻烦事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打算举行一场招标!”
        “等一会,这么多事情您打算全部都雇佣人手来做?”徐渭闻言大吃一惊:“您知道这要花多少银子吗?”也难怪徐渭这么吃惊,从古至今搞基建都是无底洞,一般都是强制劳役来搞定,像周可成说的用钱解决简直是闻所未闻

第两百章招标下
        “是要花不少银子,可我又不是官府,难道还能征发劳役不成?”周可成笑了笑:“再说农闲时候其实人力也没有那么贵,何况招标也能省下不少。时间差不多了,徐先生随我一同去看看吧!”
        “是,东翁!”听到这里,徐渭也禁不住对周可成口中的招标生出了好奇心,他随周可成出了门,来到码头旁一个临时搭建的竹棚里,只见竹棚里已经熙熙攘攘的坐着十多个人,看打扮都是粗衣短衫的寻常百姓。他们看到周可成进来纷纷起身跪拜,口中喊着“大掌柜”、“周老爷”,竹棚里顿时乱成一团。
        “都起来,快都起来吧!”周可成扶了几个起来,向众人做了个团揖:“大伙儿都坐下吧,咱们有事说事,以后这跪拜之礼就免了吧!”
        “这厮倒是会蛊惑人心!”一旁的徐渭见周可成熟稔的叫着几个坐在前排的粗衣汉子的名字,拍拍肩膀,说些家长里短的话,那几个与他说话的一个个笑容满面,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心中越发警惕起来。他自然不会如周可成这般失了自己的身份,自己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侧眼旁观。
        周可成与几个老相识扯了几句闲话,轻击了两下手掌,竹棚内便静了下来:“今日请列位来,就是为了招标从码头到船坞的道路工程,大伙来之前应该都去现场看过了,道路长一百五十丈,要求宽两丈,道路平整,最底层垫碎石,上铺砂土,表面平整,两个月内完工,工程报价不得低于三十五两银子,起始报价为一百两银子,每次最少减少二两银子,大家可以先合计一下,三刻钟后开拍!”
        周可成宣读完条件之后,便走出竹棚外,徐渭赶忙跟了出来,问道:“东翁,在下方才听你说报价不得低于三十五两银子,这是为何?难道不是价钱越低越好吗?”
        “徐先生,我希望的是花少钱办好事,而不只是少花钱!”周可成笑道:“这个三十五两是我经过测算后得来的数字,若是管理得好,工人领完工钱之后还能赚个几两银子,这样才能切实保证人家会规规矩矩的把路修好。要不然这些工头把价格砍到十几二十两银子,算下来工钱和饭食都不够,肯定会偷工减料,到时候最惨还不是我?”
        “东翁所言也有道理,只是若是如此,恐怕工程的花费将——”
        “将大大提高是不是?”周可成笑道:“可这笔钱本来就是取之于漳泉百姓,我用之于漳泉百姓,只要工程质量好,速度快,我又何必小气呢?”看到徐渭一脸茫然的样子,周可成才笑着解释起来,原来自从他与闽南缙绅达成协议,让吴可卿作为自己在团防局中的代表之后,双方对如何分割征收上来的捐税达成了协议:来年通过加征田、茶等项目的捐税,一共大概可以获得大概五万两银子,周可成可以得到其中的三分之一;除此之外,进出泉港的船只也将增加引水钱,这笔钱的七成也将交付给周可成,同时作为分舰队的支出(即三层夹板大船一条,双桅纵帆快船四条,单桅纵帆船八条)和在中左所修建船坞、仓库、营寨之用。为了确保周可成立即开工,泉州府库里已经预支了一万两银子过来,实际上周可成是拿着泉漳两地百姓的银子在修自己的港口,所以他有取之于漳泉百姓,用之于漳泉百姓的说法。
        “想不到这件事情竟然牵连的如此之大,就连当地缙绅都在其中!”周可成说的轻松,徐渭却越听越是心惊,他原本以为周可成不过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海商,现在看来他的背景绝非如此简单,自己须得谨慎小心。吴可卿将自己推荐过来,想必是给蒙蔽了,一定要找个机会将自己在岛上的所见所闻告诉他。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周可成看了看手上的腕表,回到竹棚中。两人坐定之后便开始竞拍了。徐渭满腹的心事,哪里还有心思关心那竞拍的事情,只听到那些工头争先恐后的压价,争夺的极为激烈,到了约莫是以四十五两银子的价格定价。双方签署契约,按指印盖章之后。徐渭便对周可成道:“东翁,我下午想要去趟泉港,托人带封家信回去,也好报个平安,让故乡家人安心。”
        “来人!”周可成招呼了一声:“给徐先生拿块空白工牌来!”他从随从手中接过工牌,递给徐渭道:“徐先生,凭这块工牌你便可搭乘我兰芳社往返于中左所和泉港之间的船只,无需花钱。你昨天才到,你的工牌还没有制作出来,先用暂时拿这块用用!”
        “多谢东翁!”徐渭赶忙躬身拜谢。
        “不必,路上小心!”
        徐渭得了工牌,便赶忙去了码头,找了条往泉港的船便上去了,船上水手果然看了工牌便不再收渡资。徐渭到了泉港便借了头青驴,一路往泉州而去,到了吴可卿家里劈头便说:“可卿,你可把我害苦了!”
        “怎么?那周可成慢待你了?”吴可卿一愣:“应该不会呀,我在信里大大的把你夸奖了一番,而且以文长兄你的才具,在周可成那里一定会得到重用的!”
        “慢待倒是没有!”徐渭气哼哼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只是他在中左所勾结当地豪绅,私征捐税、造违建大船,修建城寨,召聚亡命之徒,分明是图谋不轨呀!可卿兄,你把我举荐到这样人的门下,岂不是害苦我了?照我看,还是快点禀告你家东翁,上书朝廷才是!”
        “哈哈哈!”听了徐渭这番话,吴可卿不但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大惊失色,反而大笑起来。徐渭见状又是生气又是恼火:“吴可卿,你这是什么意思?若非看到同乡的份上,我徐渭就一个人回乡去,让你蒙在鼓里,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第两百零一章内情
        “文长兄呀文长兄!”吴可卿擦了擦笑出的泪花:“你可真是书生气呀,你让我劝说我家大人上书朝廷,可这些事情我家大人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了,你说这好笑不好笑?”
        “什么?你家大人都知道?”
        “那是自然?团防局的帖子可是知府衙门里盖印留案的,加征那么多银子、泉港的引水钱,还有中左所那样的要害之地,我家东翁还不至于昏庸到这样的地步吧?”
        “那,那他为何不管?”徐渭脸色变得惨白:“难,难道你家东翁也被那厮收买了?”
        “呸!”吴可卿啐了一口:“徐文长你会不会说话呀?在中左所泊船的事情是经由宫中特别恩准的,至于加征田税设立团防局也是也是御倭之用,怎么变成我家东翁被收买了?”
        “什么?宫中?御倭?”徐渭这下给彻底惊呆了,半响之后方才呆滞的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衙门查看便是!”吴可卿冷哼了一声,耐着性子解释道:“几个月前宫中大火,把西苑的万寿宫烧成了白地。今上想要重建万寿宫,却缺乏大木。东番两个番王便抓住了这个机会,进贡大木良材为天子重建宫室。天子大喜,不但封了那两位番王爵位,还允许其在中左所泊船卸运大木,并准予贸易,所以知府老爷才将那块荒地划给了周可成。至于御倭那就更不用说了,你也是从故乡那边过来,咱们老家都打成什么样子了?花个几万两银子,借周可成之力抵御倭寇,难道不是一个好法子?”
        “可朝廷划泊船之地也好,贸易也罢都是与那两个番王,与周可成又有什么关系?”
        “文长兄,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这会儿就死脑筋了?那两个番王虽然不可与我大明天子相比,但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像这等商贸之事自然是不会屈尊的,他下面有两个得力的商人又有什么奇怪的?这周可成为这两位番王出过大力,立过大功,他们两个知恩图报,用这个回报他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我看是你的心不对!”吴可卿冷哼了一声:“文长兄,以你我的交情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吧!你在绍兴时都落魄到去当孩子王了,还有挑剔的资格吗?人生在世往大里说要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往小里说是要养家糊口,传宗接代吧?你满腹的学问,才智过人,绍兴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可是落得个什么样的境地?俗话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你学问是早就够了,可惜命里时运不够,所以才一直蹉跎至今。眼下周可成就好比刘玄德在荆州,手下舞枪弄棒的有的是,可能写能算的却没有,你若是去了便是他的孔明。这就是时运到了,你却要往外面推,我看你徐文长这辈子就是个穷厄不达的命!”
        徐渭听了吴可卿这番话,已经涨的满脸通红,他少年早慧,本是个心气极高的人,吴可卿方才那番话句句都是戳到他的痛处,若是别人他早就发作起来了。但他禁不住又回想起自己去太仓谋职不遂,返乡之后生活没有着落,不得已开私塾周围人指指点点的屈辱,倭寇作乱后私塾开不下去只能食粥度日的困窘。正是吴可卿的那封信和二十两随之而来的盘缠把自己从那种绝境中拯救了出来,只凭这一点自己就不能在他面前发作。
        吴可卿见徐渭这般,也有些后悔,低咳了一声:“文长,我方才说的那些话也有些过了,你莫要往心里去。”
        “可卿,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出自一片好意,我都明白!”徐渭稍微停顿了一下:“只是我还是有些担心,总是觉得这个周可成不太像是个正经商人。我虽然只是个生员,但好歹也是有功名的,若是被他牵连了,岂不是——”
        “噗!”吴可卿正一边喝茶一边听徐渭的话,听到这里忍俊不住笑了起来,半口残茶喷了一地,笑道:“徐文长呀徐文长,那个周可成可是个海商,海上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他要是没有个两下子,早让人丢海里喂鱼去了。”
        “那徐海、汪直不也是海商?可后来他们可成了倭寇!”
        “没错,徐海、汪直也是海商不假,可是周可成可比他们两个有本事多了!”吴可卿冷笑了一声:“我就这么说吧,要是徐海、汪直他们能够像今天周可成这样,别人把刀子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也绝对不肯当倭寇的!”

第两百零二章邀请
        “为何这么说?”
        “你想想徐海汪直两个一直以来想要的是啥?说白了就是朝廷应允开港通市呗!眼下朝廷已经封了那两个番王爵位,他们就是我大明的藩国。也就是说只要周可成头上顶着这两顶帽子,就可以光明正大的与我大明贸易,朝廷还在中左所划了这么大一块地给他泊船囤货,连修建码头仓库的银子都是官府替他出了,只需要送些木材,打打倭寇就行了。那中左所就是个聚宝盆,周可成又不是傻子,放着好好的银子不赚,砸了自己的聚宝盆作甚?”
        “这么说也有道理!”徐渭点了点头,突然他心中灵光一闪:“可卿,你怎么对内情这么清楚?难道你也与那周可成——”
        “不错!”吴可卿也不隐瞒:“我与这位周先生关系匪浅,团防局里我便是替他说话的,要不然为什么我一纸荐书他便如此待你?文长兄,我知道你也想做一番事业,可是你想过没有,即便你明年考中了举人,又能如何?当今之世,朝中若是没有恩主人脉,即便你满腹经纶又能如何?你若是在周可成那里做的好了,至少闽南当地的缙绅都会对你另眼相看,便是再去走仕途,岂不是胜过一次次去硬考百倍?”
        “哎,我明白了!”这一次徐渭终于被吴可卿说服了,他叹了口气,起身向吴可卿做了一个长揖:“吴兄此番苦心,徐某一定铭记在心,我现在就回中左所去,在周可成那里好生做事!”
        “嗯,这就对了!”吴可卿笑着扶起徐渭:“文长兄,以你的才具,在周可成那里很快就会脱颖而出,到了那个时候,兄弟我还要多多仰仗你呀!”
        徐渭拜别了吴可卿,便一路往泉港而来,当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他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不愿在泉港耽搁一晚,便径直去码头上找去中左所的船。走过几个码头,船夫都说时间太晚了,去了中左所回来就晚了,不愿意去。徐渭正全力争辩,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不是徐先生吗?您怎么在这里?”
        徐渭回过头来,说话的却是小七:“我去了趟泉州,托朋友送一封信回老家,报个平安,刚刚在码头上找回中左所的船!”
        “倒是巧了,我也要回中左所,徐先生便一同回去吧!”小七笑着招呼了一声,两个随员抢过徐渭身上的包裹,便拉着徐渭向不远处的一个码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指着不远处一条海船说:“徐先生,您以后在泉港看到这种样式的船,便可以直接过去亮出号牌就行了,基本是我们兰芳社的船!”
        徐渭顺着小七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码头旁靠着一条单桅船,船首尖利,船身狭长,除去船身的主桅外船首还有一根向斜上方伸出的桅杆,与他过去见过的海船样式果然大不一样,心里不由得暗自称奇。他看到水手们正忙着将几口肥猪赶上船,随口问道:“小陈头领,这几口猪是要运到岛上去的?”
        “嗯,我师傅明天要请人吃饭!”小七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我这趟来泉港便是为了这件事情,买了不少家禽和酒,还从惠丰楼里请了几个大师傅去掌勺!”
        “哦,岛上明天要来什么贵客不成?”徐渭好奇的问道。
        “客人是不少,不过贵就说不上了!”小七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那些客人马上就到了,他们待会就搭这条船去中左所!”
        徐渭看了小七一眼,却没有追问,上船之后他留了个心眼,没有入舱休息而是站在艉楼上假装看风景的样子,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便看到一行人三三两两的往这边走过来,小七站在船旁,笑容满面,伸手延请。徐渭站在艉楼上看的清楚,这些人个个皮肤黝黑粗糙,手脚骨节粗大,言谈举止粗鲁,他知道小七在兰芳社中地位颇高,却要亲自来迎接这样一群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了疑念来。
        过了约莫半顿饭功夫,开船的时间到了,小七回到艉楼上,吩咐升帆开船,他擦了擦脸上汗水苦笑道:“下次这迎来送往的事情还是换别人吧?折腾死人了!”
        徐渭笑道:“小陈头领,你是东翁唯一的弟子。东翁让你来恐怕也有看重来人的意思吧?”
        “徐先生您真是明眼人!”小七笑了起来:“出发前我师傅还特地叮嘱过了,千万不能怠慢了!”
        “东翁这般礼贤下士,果然是能成大事的人!”徐渭隔空拍了一记周可成的马屁,话锋一转:“对了,这些都是什么人?能得东翁这般看重?”
        “主要是泉港周边的有名铁匠,也有木匠,还有几个瓦匠,都是手艺闻名乡里的。”小七满不在乎的答道:“我七八天前就派人把帖子送过去了,这么多人又不是住在一起,废了我好大一番力气!”
        “铁匠?木匠?瓦匠?”徐渭一愣,自己先前的疑惑被解开了,可又有一个新的疑惑生出来——周可成废这么大周章来邀请一群匠户作甚?他看了看小七,放弃了从其口中打探原因的想法,决定静观其变。
        船跑的很快,申时刚过便考上了中左所的码头,小七向徐渭打了个招呼便忙着招待那些客人了。徐渭回到自己的住处,刚刚洗了把脸便听到外间有敲门声,他转身开门便看到周可成站在门口,笑着说:“我方才听小七说你回来了,正好今天晚上我要宴请客人,一同去吧!”
        “多谢东翁!”徐渭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问道:“那些客人便是方才船上那些人吗?”

第两百零三章宴请
        “不错!”周可成回过头,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徐先生要一同来吗?”
        “东翁相召,文长敢不从命?”
        长桌上的食物十分丰富,沾盐油炸后的美味小鱼、填满芋头和蘑菇的烤鸭、用大蒜、萝卜一同烧制的鹿脯、一打打撒上蒜蓉的烤牡蛎、大块的同安封肉、老酒更是如泉水一般充盈,倒满每一个酒碗。
        不过丰富的菜肴并没有提振徐渭的食欲,他漫不经心的夹起一块鹿脯,塞进嘴里食不知味的咀嚼,一边留心观察这场宴席的主人。周可成的胃口倒是不错,不过还是吃的多,喝得少,显然他很享受面前的食物,不过并没有酗酒,他不时开怀大笑,不论是和身旁的首领,还是地位卑微的仆从,都能亲切交谈。
        但那些客人们可就没有那么收敛了,如果说一开始他们还有些拘谨的话,但随着宴席的进行,尤其是随着喝掉的酒水越来越多,他们的嗓门也越来越大。他们喝得越多,嗓门就越大,使得徐渭不得安宁。尤其是他身旁的两个铁匠为谁的臂力更强而争吵不休,唾沫横飞,更是让徐渭暗生厌恶之情。
        “为什么周可成要大费周章把这些铁匠邀请到岛上来?要起事造反?”徐渭想到这里,暗自摇了摇头,吴可卿已经分析的很清楚了,周可成根本没有必要那么做,即便是真的要造反,他也用不着在几十个铁匠身上大费周章,他有那么多船那么多人,直接把泉港攻下来,港区所有的工匠就都是他的了,何必这么麻烦?
        徐渭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突然他听到号角响起,惊讶的抬起头,却看到周可成身旁站着一个卫士,手上的号角刚刚放了下。长桌旁的工匠们被号角声惊动,纷纷放下酒杯和筷子,向周可成这边看过来。
        “诸位!”周可成站起身来:“周某今日请大家来是为了一件事情,所以请诸位先喝口热茶,醒醒酒,听我说完了再饮不迟!”
        说话间,外间进来两个仆从,他们提着茶壶,给长桌旁的每人都倒上了一杯热茶。“戏肉到了!”徐渭喝了一口热茶,只觉得一股苦涩的味道直冲脑门,立刻清醒了过来。
        “周某请诸位来其实只有一个事情,那就是请诸位将自家的铁匠铺子搬到中左所上来!”
        周可成的话就好像投进平静池塘的石块,立刻惊起了轩然大波,人们交头接耳,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徐渭毫不意外的看到绝大多数人都不同意,这让他的心底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得意之情。
        “大家不要乱哄哄的,这样我听不清楚,一个一个起来说!”周可成的大嗓门压倒了嘈杂的声响,他的手指向右手边第一个人,那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虽然肌肉依旧发达,但肩背却已经有些佝偻了。他站起身来,恭谨的向周可成欠了欠身体:“周大掌柜的,不是我故意和您对着干,实在是铺子上下几十口人都要吃饭呀,这中左所是个荒岛,咱们打铁的又不种地,来这岛上没有活干,没活干就没饭吃呀!”
        “我记得你的铺子是在同安县城吧?”周可成看了看那汉子,问道:“铺子上下一共有多少人?”
        “大掌柜的果然好记性!”那汉子翘了下大拇指:“回大掌柜的话:小人的铺子一共有工匠七人,学徒十七人。”
        “那一个月下来有多少活计?也就是混个肚圆就不错了!”
        “这样吧!”周可成笑道:“你若是来中左所,我保证你的生意至少不比县城里面差,而且这里头三年还免去捐税,你愿意来吗?”
        “这个,这个——”那汉子结巴了起来,显然他并不信任周可成方才的话,却又不敢直言揭破,场面一时间尴尬起来。
        “你当我是哄你的?”周可成笑了起来:“你们看看有多少人在替我们干活,都是修桥铺路的事情,光是修补工具就有多少活计?你的铺子搬到岛上来还怕没有活计?”
        听了周可成这番话,那汉子微微动容,别的可以作假,中左所岸边的工地做不得假,这么多工人在做活计,光是修补损坏的工具就是一笔大买卖了。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有些事情不能光看表面,他想了想答道:“大掌柜,光有活计还不够呀,还要铁料、木炭、煤炭什么的,这荒岛上什么都没有,我等巧妇不做无米之炊呀!”
        “这个不用你们操心,只要上岛了,我自然会运铁料、木炭、煤炭来,价格至少不会比泉港贵!”说到这里,周可成指了指窗户外面:“你们看到外面那块空地了吗?那边就是未来规划的工厂区,只要你们肯来,就可以免费划一块半亩大小的宅基地,都是平整好的;如果要起屋,价格还可以打个八折!”
        可惜周可成开出的条件越是优厚,那汉子就越是不敢应允,历代流传下来的经验告诉他们,事有反常必有妖,官府和老爷的便宜不是那么好吃的!
        徐渭在一旁冷眼旁观,眼见得周可成说的唾沫横飞,众工匠却依旧保持着那种小民特有的冷漠。他倒是猜出了几分周可成的心思,这位爷有钱,也愿意花钱,他在乎的是人。既然如此,自己帮他一把也是应有之义,至少也能让他看看自己的本事。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笑道:“东翁,您把最要紧的一件事情忘记说了!”
        “最要紧的事情?”周可成这下倒是糊涂了,自己哪有什么最要紧的事情?不过他看到徐渭狡黠的目光,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应道:“什么事情,我咋想不起来了?”
        “东翁您怎么忘了?”徐渭装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知府老爷说要准备防倭,要编练团练,重整武备,州县的匠户都要集中到县里去打制兵器!”

第两百零四章赏金
        徐渭话音刚落,屋内顿时是一片嘈杂声,一下子便把两人的声音给淹没了。那些铁匠们个个脸色大变,一副天都塌下来的样子。也难怪他们如此,依照过往的经验,大明官府拉工匠干活也就肯出个工料钱,连衣食都要自理,绝对是做得越多,亏得越多,一不小心连小命都要赔进去。
        “这,这可怎么办呀!”方才被问话那个铁匠已经是六神无主:“我祖孙三代辛辛苦苦才累积下这点家业,这次的事情一来只怕片瓦都保不住了!”
        “你是三代,我家前朝时就是铁匠了,小两百年的老铺子,也不知道过不过的了这一关?”
        “你们别急,这消息是真是假还不一定呢?那个先生应该也是周大掌柜的人,他会不会骗我们上岛呀?”一个机灵点的问道。
        “依我看成是真的,我有个远方亲戚就在知县衙门里,听他前些日子说知府老爷已经建了一个劳什子御倭团防局,明年还要加征银子来补这个口子,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长桌旁人人惶惶不可终日,周可成这边倒是轻松了起来,他向一旁的徐渭投以褒奖的眼神——到底是读书人,脑袋瓜子就是转的快,自己眼下最缺的就是这样的人才。
        掀起的浪潮终究会平息,工匠们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下来,一个铁匠向周可成拜了拜:“大掌柜的,若是我们搬到这中左所来,不知道还要不要被官府征发?”
        “自然不用!”周可成拍了拍胸脯:“也不瞒列位说,咱在这里做的事情就是御倭的,你们给我干活就是给官府干活,何必还多此一举?”
        “那您付工钱?”
        “怎么会不付工钱?”周可成笑了起来:“你们去外面打听打听,外面干活的工人有谁没拿到工钱的?我连这些人都不骗,又怎么会骗你们?”
        正如大多数身处绝境的人一样,此时的铁匠们已经失去了大多数客观分析问题,思考问题的能力了,他们在危险面前左右为难,周可成的最后一击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这样吧,咱家就再让一步,这里是二十两银子!”周可成从一旁的手下接过两锭银子,放在长桌上:“第一个愿意搬到岛上来的,这个就是他的了,算是给他的搬家费!”
        “小人愿意!”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三十出头的粗壮汉子已经冲到周可成面前,正要去拿银子,面前却是一柄白刃,却是周可成的护卫拔刀挡住了。
        “且慢,你先报上姓名住处再说。”
        “小人姓白,单名一个河字,家中行二,村里人都叫俺白二!在南安县附郭有一家铁匠铺子,我和我爹两个师傅,五六个学徒!俺可以拿银子了吧?”
        “嗯,这银子是你的了!”周可成点了点头,那护卫便收了刀,白河见状赶忙拿走银子,跪下向周可成磕了两个头,喜滋滋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众匠人见白河真的得了二十两银子,顿时又是羡慕又是妒忌,须知像他们这样的匠人,一年辛苦到头年景好的时候,到手也不过十多两银子,除去家人衣食盐菜更是所剩无几。像白河这种连他自己才两个打铁师傅,五六个半大孩子学徒的铺子,二十两银子够他积攒七八年了。方才那个被周可成第一个提问的中年汉子也跪了下去:“小人也愿意、愿意把铺子搬到岛上来”
        “好呀!”周可成笑道:“十分欢迎,不过你不是第一个,已经没有银子了!”
        “可——,可是!”那中年匠人气的结巴了起来:“我家铺子比那白二大多了,光是师傅就有七个,学徒有二十多个,手艺更是同安县里数得着的。为何他有搬家费,我没有?”
        “这就没办法了!”周可成笑了起来:“你方才也听见了,我说的是第一个愿意把铺子搬到岛上来的,我便赏他二十两银子,既然白二他是第一个,你肯定就不是了,本掌柜的一言九鼎,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这,这,没有二十两,十两总有吧?要不五两也行呀!”
        “没有,一两都没有!”周可成的口气十分坚决:“我把话说开了吧,我请你们来岛上是一番好意。你们也都看到了,岛上有做不完的活计,有钱挣,又不用承受官府的劳役,我连你们店铺的地都是平整好的,一文钱都不收你们的,岂有还倒贴银子给你们搬家的道理?”
        那中年汉子有些失望的站起身来,他看了看得意洋洋的坐在长桌旁的白河,一跺脚便咬牙道:“没银子,没银子那我便不来中左所了!”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不来便不来,白河!”
        “大掌柜您叫小人?”白河赶忙上前应道。
        “你什么时候能搬来中左所?”
        “这个——”白河心里盘算了一下:“总得在家过了十五吧,要不小人十六动身?”
        “不行!”周可成一挥手:“我准你在家过了初五,初六你就动身来中左所。”
        “初六?”白河呆住了,他有心想反对,但刚刚拿了二十两银子的好处,话到了嘴边实在是说不出来。
        “我不是故意为难你,你想不想赚钱?岛上那么多活计,光是榔头和鹤嘴锄就要两千把,你做得完吗?”
        “两千把鹤嘴锄?”白河眼前一亮,眼前立刻闪过一串串铜钱,连忙应道:“大掌柜您放心,小人一回去就立刻搬家,这个年就在中左所过了!”
        桌上的匠人们看的眼热,暗想这头注财香让这白二吃了,总不能剩下的好处也落他嘴里了,纷纷抢上前来,高声道:“周大掌柜,小人也愿意把铺子搬来!”

第两百零五章公田私田
        “小人也愿意!”
        “莫把小人落下了!”
        一开始表示拒绝的中年汉子眼看上去的人越来越多,把自己都挤到后面去了,这才如梦初醒,猛地冲上前往里面挤,一边高声喊道:“大掌柜的莫和小人一般见识,请给小人一个效力的机会!”
        “呵呵呵!”周可成弹了弹手上一叠契约,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饶是你们奸似鬼,最后还不是落入老夫窠中!”
        徐渭站在一旁,疑惑的看着周可成,在他看来对方根本没有必要在这伙铁匠身上耗费这么大功夫,若是吴可卿没有撒谎的话,以他和当地官府和缙绅的关系,一张帖子就能把这些铁匠拘来——有抗倭这个大义名分,还有谁敢抗命不成?
        周可成喜滋滋的将契约叠好收入怀中,抬头看到徐渭看自己怪异的目光,不禁有点脸红:“徐先生,让您见笑了!”
        “东翁,您何必在这伙铁匠身上耗费这么多心力?像这样的事情随便派个下人去趟州县衙门就行了!”
        “那可不行!”周可成摆了摆头。
        “有何不可?莫非他们还敢不来吗?”
        “我知道这样更省事!”周可成笑道:“不过徐先生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人只有为自己工作的时候才是最勤劳的!”
        “人只有为自己工作的时候才是最勤劳的?”徐渭皱了皱眉头,摇头道:“未曾听过。”
        周可成搞定了这群铁匠,心情颇好,谈性颇浓,便笑道:“那井田制徐先生你总该听说过吧?”
        “这个自然听过,不过这与这些铁匠又有什么关系?”
        “那我问你为何春秋之后,井田之法不复行于世间呢?”
        徐渭不假思索答道:“民不尽力于公田,是以《齐风》中诗云:‘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之说!”
        “不错,那为何百姓不尽力于公田,而尽力于私田呢?”
        徐渭顿时哑然,他方才说的那段诗歌便是《诗?齐风?甫田》中的一段,翻译成现代汉语便是:“不要在耕种大田(公家的田),田地里都是大片的狗尾巴草;不要思念远方的人,不过是白费心思。”这段诗歌的背景是春秋末年齐国景公年间的事情。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就明白了周可成的意思,叹了口气道:“东翁用心良苦之处,在下不及,不过您在岛上当真有这么多活计给这些铁匠们做吗?或者说眼下一段时间您有这么多活计,可总有一天这些活计会做完的,到了那个时候呢?别忘了即便是同安县城也不过养得起两三家铁匠铺子,您这长桌之上可少说有二三十家铺子呀?”
        “徐先生倒是深谋远虑呀!”周可成对吴可卿刚刚举荐来的同乡越发欣赏了,正如对方说的,自己眼下在中左所搞基建,自然会消耗大量的铁制工具,但总有一天这基建会做完,到了那个时候这么多铁匠铺子吃什么?这中左所就这么大,就算全部是良田也不过能养活一两千户人,又能养活几家铁匠铺子?
        “不敢,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徐某受了东翁的薪俸,自然要替东翁多费几分心思!”
        “徐先生可去过佛山?”周可成微微一笑,话锋一转问道。
        “佛山?倒是未曾去过!”
        “周某也未曾去过,不过我倒是听说佛山乃是铸造之乡,佛山当地的铁户数以万计,佛山铁器不但行销两广,而且还远销海外,便是南洋、倭国也多半听说过南海佛山的铁器。既然佛山的铁匠不怕没饭吃,这岛上的铁匠又怕什么没饭吃?”
        徐渭脸色大变,问道:“掌柜的您是要——”
        “没错,我与那两位藩王已经有了协议,从大明行销到东番之地的铁器只有我兰芳社一家能做。东番之地方圆数百里,户口也有二三十万,却还不懂得炼铁之法,光是这一桩买卖就已经足够让这些铁匠铺子吃的撑死了!”
        “可依照我大明法度,铁器乃是违禁之物,不得出海的!”
        “若是依照大明法度,我的海船本身就都是违禁之物!”周可成冷笑一声:“那官府缙绅为何待我若上宾?天子为何特许与我泊船之地?徐先生你为何不远千里而来这荒岛之上?”
        徐渭顿时被周可成这一番连珠炮般的问题给问住了,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更是让他哑口无言,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绷起来。周可成站起身来,高声道:“缙绅待我若上宾是因为我贩来列国珍货,运走丝绵瓷器,彼等获得大利;天子特许我泊船之所是因为我运来大木良材,供他起摘星之楼,安逸之所;徐先生你不远千里而来,是因为在我兰芳社可得厚禄养身,一展所长。你们何尝不知我是违禁之人?但利之所在,缙绅、天子还有徐先生你皆视而不见,为何如此?世间法度无非是为庸人所设,凡夫俗子见而束手,才智之士却可一跃而过,轻易而得大利!徐先生乃是才智过人之辈,岂可为这些规矩所束缚?”
        “东翁舌辩过人,徐某不能及,但这铁器出海乃是朝廷屡禁之事,若是败露了只怕后悔莫及呀!”
        “徐先生你看到那边的蛛网吗?”周可成笑道:“若是有蚊蝇小虫落到那蛛网上便是灭顶之灾,可若是你我沾上了,又能伤到你我分毫?在我眼里,朝廷海禁之法便是如那蛛网一般!”
        正当徐渭因为周可成的狂妄之语目瞪口呆的时候,小七从外间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低声道:“师傅,从佐渡传来的急件,吴大叔专门派快船送回来的!”

第两百零六章金阁寺
        “佐渡?”周可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上一批运金船是在半个月前抵达淡水的,带来的一批硬通货一下子解了周可成的燃眉之急,中左所的开发、淡水的造船业、朝鲜北部勘探铜矿这几个都是花钱如流水,这个节骨眼上那边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差池。他接过书信,迅速拆开看了几行,眉头一下变得舒展开来,笑道:“这位公方殿下还真是位让人不省心的主,当真是日本第一大天狗呀!”
        日本,京都,金阁寺。
        “勘兵卫殿下,请随我来!”朽木藤纲在前面引路,淡青色的狩衣穿在他修长的身体上更显得气质高雅,看在勘兵卫眼里,不由得暗自感叹。
        “不愧是在公方殿下身边侍奉的相伴众呀!”
        他不由得越发小心自己的步伐,以免有失礼的举动,引来旁人的耻笑,丢了主家的颜面。
        “那边就是舍利殿了!”朽木藤纲指着不远处一栋三层的小楼道:“当初三代公方殿下义满公便是在那里修禅,义满公去世后此殿便被改为寺院,以为祈求冥福!”
        “真是宛若神佛的住所呀!”
        也难怪勘兵卫如此称赞,只见那栋三层小楼的表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金黄色的光,投影落在一旁的池塘中,与其交相辉映,看上去宛若仙境。
        “嗯,当初义满公在舍利殿的表面贴满了金箔,便是寓有极乐净土之意!可惜——”说到这里,朽木藤纲突然叹了口气。
        “可惜什么?”勘兵卫不解的问道。
        “没有什么!”朽木藤纲笑了笑:“舍利殿里供奉有义满公的画像,公方殿下正在里面参拜,我们在殿外等一会儿吧!”
        “是!”勘兵卫应了一声,便在一边等候。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人从舍利殿中出来了,朽木藤纲赶忙领着勘兵卫迎了上去,躬身下拜道:“殿下,佐渡守本间氏藤殿下的使者到了!”
        “哦,是佐渡守的使者呀,让他过来吧!”
        “哈依!”勘兵卫飞快的用小步趋前来到足利义辉(当时已经改名,此后便一直用这个名字)马前,跪在地上大声道:“在下本间兵卫佐封主君之命参见公方殿下,得见大殿尊颜,其不胜惶恐也欤!”
        足利义辉跳下马来,笑着说:“你抬起头来!”
        “哈依!”勘兵卫依照足利义辉的吩咐,抬起头来,虽然从本间氏康的口中他已经知道将军还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但他依然被将军的年轻而感到震惊,不过他立刻垂下眼帘,以免与将军对视而失礼。
        “嗯!”足利义辉端详了一会勘兵卫的容貌:“刚健质朴,果然不愧为我东国武者的风范!”
        “在下愧不敢当!”
        “佐渡守身体可还安泰?国内如何?”
        “有劳公方殿下垂问,主君身体康健,佐渡一国已经平定!”勘兵卫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这是主君托属下带来的信笺!”
        “嗯!”足利义辉从朽木藤纲手中接过书信,拆开看了看,信里大部分是一些礼节性的问候,只是在信的末尾提到已经挑选了六头佐渡的鹰令勘兵卫呈上,勘兵卫是一个机敏而又值得信任的武士,如果大殿有什么需要氏藤做的,可以通过勘兵卫带口信来。足利义辉强自按奈住兴奋的心情,笑道:“我只是在信里随便提了一句,想不到佐渡守便特别挑选了猎鹰送来。那我下午就出城试一试东国送来的猎鹰!兵卫佐,你便一同去吧!”他最后一句话却是对勘兵卫说的。
        还没等勘兵卫跪下应承,一直站在足利义辉身旁的一名中年武士突然插嘴道:“公方殿下,按照事先的安排,今天下午是您接见义贤公的时间,打猎的事情还是改日吧!”
        “大胆!”不待足利义辉开口,朽木藤纲已经怒喝一声:“松永奉行,身为一个武士要谨守自己的本分,你只是长庆公的家臣,将军殿下的面前没有你说话的份!”
        那中年武士面对朽木藤纲的呵斥,却是怡然不惧,微微一笑:“朽木殿下,在下不过是提醒一下公方殿下而已,义贤公从四国远道而来,在京都也呆不了多长时间,若是破坏了事先的安排,义贤公的脾气十分刚烈,若是引起误会就不好了。”
        “藤纲!”足利义辉喝住朽木藤纲,走到那中年武士面前道:“松永久秀,既然三好义贤脾气刚烈,那你就去一趟,告诉他我今天刚刚得到佐渡送来的猎鹰,下午就去鹿谷打猎了。与他的会面就改日,遗憾之处还请见谅!”
        那中年武士正是三好家刚刚任命的京都奉行松永久秀,他本出生于京都所在的山城国西冈的一个商人家庭,少年时便在三好长庆身边担当佑笔一职(在大名家中担当记录及编写官方文件的职务的人),以处事机敏稳重而深得三好长庆喜爱,与其颇具军事才能的弟弟松永长赖并被称为三好长庆身边亲信的后起之秀,为三好家在近畿的崛起立下了汗马功劳。在三好长庆击败了宿敌细川晴元,将将军足利义辉迎回京都,登上了室町幕府管领代的宝座之后,松永久秀也被任命为京都奉行,兼任堺的代官,除去管理京都与堺的庶务,与各方势力沟通之外,他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任务——那就是监视回到京都的新任将军足利义辉。
        在后世的史书里,松永久秀被冠以大恶人的罪名,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和著名的战国风云儿织田信长是一类人,双方都有杰出的才能,巨大的野心,而且对既定的规则和权威嗤之以鼻,是以双方才会做出许多在当时人看来骇人听闻的事情。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虽然数次背叛织田信长,一向以残酷而闻名的织田信长却多次宽恕了他,也许在织田信长的内心深处,将这位大恶人视为自己的同类,有着惺惺相惜的感情吧。

第两百零七章松永久秀
        而此时的松永久秀自然还没有后来的那样的地位和恶名,作为三好长庆的家臣,他被身为武家首领的足利义辉这般呵斥,也只得低下头去,应道:“是,殿下!”转身就准备离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站住!”他闻言一愣,还以为足利义辉改变了主意,正准备回头,脑后掠过一阵冷风,随即便感觉到头上一凉,两边的头发便披散开来。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发髻已经被一刀斩断,落在地上。
        足利义辉还刀入鞘,冷声道:“松永久秀,若非你是三好管领代的家臣,我今日便将你一刀砍了。这是给你的一点教训,让你明白面对武家的栋梁应该什么样的态度!”
        “公方殿下!”看着松永久秀远去的背影,朽木藤纲低声道:“我知道此人极其无礼,但他毕竟是三好长庆的亲信,他回去后一定会在三好长庆面前说您的坏话,而殿下您现在实力还不够——”
        “藤纲,你以为我不这么做他就会在三好长庆面前说我的好话吗?”足利义辉冷笑了一声:“这个人本来就是三好长庆派来监视我的,无论如何他都会在三好长庆面前说我的坏话的!”
        朽木藤纲听足利义辉这般说,也只有苦笑着点头:“殿下,话虽然这么说,但您身为幕府的首领,亲手挥刀砍下松永久秀的发髻,也未免有失自己的身份了!”
        “好像是有点!”足利义辉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勘兵卫,灵机一动问道:“兵卫佐,你觉得呢?”
        “在下以为方才的行为才正是体现了将军的气度和威严!”
        “哦?”足利义辉笑道:“兵卫佐,说出你的这么想的原因?”
        “是,殿下!”勘兵卫抬起头答道:“在下年少时曾经跟随一位武士修习兵法,这位武士教诲在下,武士最珍贵的并非官职和知行,而是名誉与尊严。若是名誉与尊严受损,那要么用敌人的血,要么用自己的血去清洗。殿下的身份虽然尊贵,但也是修习弓矢之人,自然应当用刀剑来体现自己的威严;但您并没有砍下他的头,又体现了您的气度,所以在下以为您方才的行为十分的恰当!”
        “好,好,说得好!”对于勘兵卫的回答,足利义辉十分满意,他笑道:“这才是东国武士的风骨呀!我在京都日久,已经太久没有像兵卫佐这样的武者了。”说到这里,他解下腰间那柄方才砍掉松永久秀的佩刀,递给勘兵卫:“这柄刀赐给你,希望你能够用他来维护武士的威严!”
        “啊哈!”勘兵卫赶忙跪了下去,伸出双手接过足利义辉的赐刀。
        松永秀久急匆匆的出了金阁寺,脚步便慢了下来,他对身旁的一名武士道:“你去一趟义贤公(三好长庆的二弟,实际控制阿波国之人)那里,说将军今天下午另有急事,请他将会面的事情推迟两天!”
        “是!”那武士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离开,犹豫着问道:“大人您为何不亲自去将今日的事情告诉义贤公,公方殿下如此无礼——”
        “正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才不能去见义贤公!”松永秀久的耐心倒是不错,笑着解释道:“义贤公的脾气刚烈,他若是看到我这个样子肯定会询问,他一旦知道就会破坏长庆公苦心经营的方略,在细川晴元被讨灭之前,三好家还需要公方殿下的支持!”
        “属下明白了!”那武士露出了钦佩的神色。
        “好,快点过去吧,言语方面注意些!”
        “是!”
        看着属下离去的背影,松永秀久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自言自语道:“这位将军的性子这么的刚烈呀,恐怕他在京都的时间还及不上其父呢!”
        鹿谷。
        鹿谷的日出,将东方的天空染成玫瑰和金黄色,勘兵卫凝望着渐渐散溢的光辉,黎明爬过森林和草地,将漆黑变为墨绿色,然后又变成青绿。溪水越过谷地,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在阳光下反射出璀璨的光。在树林间隐约可以看到宫殿的遗迹,早在院政时期,这里就成为了法皇、上皇们休憩和遥控政治的所在。室町幕府建立后则成为了将军的猎场与别墅,而应仁之乱的残酷内战将这里的许多房屋摧毁,只留下残垣断壁供后人凭吊。
        一声尖利的鹰鸣声响起,勘兵卫回过头,看到一声猎装的足利义辉已经出了帐篷,戴着皮手套的右手上站着一只猎鹰,正用小块的兔肉喂食。他赶忙屈膝行礼:“勘兵卫参见公方殿下!”
        “起来吧!”足利义辉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他的注意力已经被手臂上剽悍的猎鹰给吸引住了:“好凶猛的猎鹰呀!果然这猎鹰和武士一样,都是东国的好!”(足利出自源氏,起家是在东国,而佐渡也是属于东国)
        “殿下!”朽木藤纲打断了足利义辉的话,足利义辉也注意到自己有点失言,将猎鹰交给一旁的朽木藤纲,笑道:“兵卫佐,今天打猎你便替我牵马吧!”
        “啊哈!”勘兵卫赶忙起身牵来战马,足利义辉飞身上马,从朽木藤纲手中接过猎鹰,高声道:“开始吧!”便策马向前冲去。
        勘兵卫赶忙快步跟上,宽广空旷的谷地在他们眼前展开,平坦辽阔直到远处的丘陵,没有树木,没有道路、也没有建筑,只有一片片的长草,在风的吹拂下摆动如同波浪。两排武士在前面,他们将衣袖扎好,用长枪拍打两边的草丛,驱赶着猎犬,好惊起猎物,而足利义辉则在后面策马慢行,手擎猎鹰,等待着猎物的出现。突然,草丛中一只野鸽被惊起,扑打着翅膀飞向天空,足利义辉眼疾手快,飞快的解开脚扣,发出口令。那只猎鹰飞快的离开手臂,扑了两下翅膀就自冲天空,那野鸽赶忙改变方向,企图避开猎鹰的追击,但猎鹰并没有尾随,而是用力扑打了两下翅膀,爬到了野鸽的斜上方,然后收敛翅膀,以惊人的速度服从下来,截住了野鸽,一同扑进草丛中。

第两百零八章新点子
        “抓住了,快将猎物取来!”足利义辉发出欢呼声,一名距离最近的武士赶忙策马跑了过去,几分钟后他从草丛中捡起那头猎鹰和脖子已经被折断的野鸽。足利义辉发出口令,猎鹰回到他的手臂上,发出不满的鸣叫声。足利义辉欣喜的抚摸着猎鹰光滑的羽毛,取出一小块鲜肉递给猎鹰,笑道:“别生气,这是给你的!”
        就这样,足利义辉驱犬策鹰,在鹿谷行猎。转眼就已经是日落时分。朽木藤纲上前低声道:“殿下,时间不早了,回二条城吧!毕竟三好义贤公从四国远道而来,不能让他等得太久。
        对于足利义辉来说,这真是个美好的日子,猎鹰在天空盘旋,草海波浪,部下驱赶着猎犬,穿行其间。随着一阵阵清风吹来,给他的脸上带来一阵凉意,足利义辉只觉得心情平静祥和,他可不想被什么三好义贤自己的心情。他仿佛没有听到朽木藤纲的话,只是着自己的猎鹰。
        “将军!”朽木藤纲提高了嗓门:“时间已经不早了,请您回二条城!”
        “不!”足利义辉转过身来:“今晚就在这里宿营,夜里我要猎山猪!”
        “猎山猪?”朽木藤纲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可是山猪是极为凶猛的,这也太危险了!而且三好义贤他——”
        “藤纲!”足利义辉打断了朽木藤纲的话:“我是清和源氏的嫡传,八幡太郎的子孙,难道连几头山猪都对付不了吗?三好义贤不过是阿波一国的守护代,难道他不应该耐心等待身为将军的我吗?”
        “可,可他是三好长庆的二弟,如今三好家才是近畿势力最为强大的大名!殿下您应该——”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让他明白武士的名分!”足利义辉冷笑道:“三好长庆为何要请我回京都?还不是想要借助我的名分?如果因为他拥有实力我就要退让的话,那干脆让他来做这个将军好了!”
        “这个——”朽木藤纲哑然,足利义辉挥了挥手,高声道:“扎营,明天我再回二条城!”
        让朽木藤纲欣慰的是虽然足利义辉虽然白天表现的极为任性,但并没有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他并没有用弓箭或者长矛猎山猪,而是选择了一种十分安全的方式——铁炮。他让武士在水源地附近的一棵大树上打了个平台,然后拿着铁炮守候在平台上。野猪是一种视力很差,主要依靠嗅觉与听觉的动物。站在树上一来可以让避免野猪的攻击,而来居高临下,也可以更好的发挥铁炮的威力。足利义辉的运气不错,只等到初更时分便射杀了三头野猪——两小一大。生怕遇到意外的朽木藤纲赶忙劝说其到此为止,得意洋洋的足利义辉这次倒是没有拒绝他的建议。
        “藤纲!”足利义辉笑吟吟的向一旁的部下说:“铁炮可真是一种奇妙的武器呀,即便是像山猪这样的猛兽,也抵挡不住他的一击。这么看来我花了那么长时间修炼的弓矢之道简直都是白费了!”
        “殿下!”朽木藤纲答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虽然铁炮的威力比弓箭大,但射击准备的时间很长,步骤也很繁琐,在战场上很少有人能够冷静的发射,而且铁炮和火药也极为昂贵,并不能完全取代弓箭的。”
        “是吗?”足利义辉笑了笑,目光转向一旁的勘兵卫,问道:“兵卫佐,这些铁炮是佐渡守献给我的,与常见的铁炮有些不同,想必你应该对这种武器十分熟悉吧?”
        “回禀殿下!在下主君献给您的铁炮乃是从南蛮人那里传来的,与我国常用的铁炮有些不同,射程更远,更准确,但是也更加笨重,由于有支架的缘故,明国人称其为斑鸠腿铳!”
        “嗯,我忘记了佐渡守与南蛮人关系匪浅!”足利义辉笑了起来:“那是否可以请佐渡守向南蛮人要求为我打制几支射程更远,更准确的铁炮呢?比如说可以击中两百步外的目标呢?”
        “两百步外的目标?”勘兵卫的一愣,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这,这个恐怕就比较困难了!在下斗胆问一句,殿下您是想要用这种铁炮射杀什么猎物呢?”
        “这个——”足利义辉被勘兵卫问住了,他灵机一动,笑道:“自然是熊,是巨大的黑熊。呵呵,兵卫佐,你回去后务必告诉佐渡守,让他替我打制这种铁炮,一切都拜托了!”
        听到将军竟然用如此恭敬的用语提出要求,勘兵卫赶忙跪在地上,大声道:“公方殿下请放心,在下一定会把您的命令带到!”他是如此的兴奋,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朽木藤纲担忧的眼神。
        中左所,钢铁街。
        “你跟我来,大掌柜要见你!”
        白河不安的在自己的皮围裙上擦了擦手,在这个岛上“大掌柜”这个名词只能代表一个人——那个高踞权力金字塔塔尖的人。白河不知道周可成为什么要见自己,但他不希望自己眼下的生活被打破——确实在岛上很累,每天天刚刚亮他就升起炉火,直到太阳完全下山后许久他才躺到床上,但他留下的每一滴汗水都得到了回报——铜钱和银锭,这位周大掌柜没有撒谎,在这个岛上果然有做不完的活计,也绝不赖账。看着日渐沉重的钱袋,白河已经渐渐不那么回想南安的那个破屋子了。
        “小人回去换件衣服,身上邋遢的很!”
        “不必了,大掌柜要立刻见你!”通传的人是土著卫士,怪异的口音,刺青的脸,腰间的佩刀让白河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他看了那卫士一眼,解下腰间的皮围裙,跟着那卫士穿越钢铁街,来到那栋两层楼的木屋旁。那卫士站在门口通传了一声,便打开门对白河道:“你进去吧,大掌柜在里面等你!”

第两百零九章兼并
        白河点了点头,咽了口唾沫,走进门去。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汉子坐在长木桌后面,在他的左手便坐着一个书生,右手边是一个少年,木桌上摆放着几样铁器,他正拿着其中一件端详把玩。那青年汉子听到响动时抬起头来,白河赶忙跪了下去,用颤抖的声音道:“小人白河拜见周大掌柜!”
        “你就是白二掌柜吧?起来说话吧!”周可成笑道,他拿起一个铁件问道:“看这上面的标记,这是你们铺子出的货吧?”
        为了确保铁器的质量,按照周可成的要求,所有在岛上开设铺子的铁匠都必须有一个特有的标记,并在兰芳社那里登记,出产的铁器也必须都打有印记,否则不予接收。白河也不例外,他接过那个铁器,辨认了下,心中咯噔一响:“不错,正是小人铺子出产的,莫非有什么差错?”
        “不,不!”周可成笑了起来:“按照质检人员的回报,上个月你们铺子的铁器质量是最好的,各项工序都一点不漏都做过,而且大小误差也最小。我今日请白掌柜你来是来感谢你的!”
        “呵呵!”白河干笑了两声,这才松了口气:“咱是个手艺人,既然大掌柜的给了钱,咱自然要实心做事,这也没什么好谢的!”
        “话不能这么说!”周可成笑道:“做得好就要赏,做得差就要罚,白师傅你既然做的好,那就应该好好奖赏,要不然谁还好好做事了?”他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这样吧,下个月还要一千把斧头,还有两百把镰刀的订单,也都交给你了,你看如何?”
        一瞬间白河几乎被巨大的喜悦给冲昏了,一千把斧头、两百把镰刀,自己从中赚到的钱在县城周围足够买二十亩好地,自己也能算一个小粮户了。但喜悦来的快,去的更快,他苦笑着答道:“周大掌柜,请见谅,小人恐怕没法答应?”
        “哦?那是为何?你不想挣钱了?”
        “怎么会!”白河苦笑道:“我哪里不想挣钱,只是就您眼下的活计我都得没日没夜的赶,一下子这么大一批货过来,我无论如何也是干不完的。”
        “你的意思是人手不够是吧?”周可成笑了起来:“这个没有问题,小七,你把事情和白掌柜说一说!”
        “是,师傅!”小七应了一声,对白河笑道:“白掌柜,同安胡掌柜、刘掌柜,还有刘五店的曲掌柜他们三家的铺子因为出品铁件的质量问题,违反了原先与我们兰芳社签的协议,要支付一笔罚金。由于他们无力支付罚金,所以他们的铺子已经全部破产和清算。我师傅的意思是想要请你接手他们这几家的铺子,联合起来成了一个大的工坊,把这批订单吃下去!”
        白河被小七话中一连串新名词弄得稀里糊涂,唯一弄明白的就是要让自己接手他们这几家铺子,还有把订单吃下去。他的脑袋顿时摇的和拨浪鼓一般:“周大掌柜、小陈头领,这怎么能行?胡掌柜、刘掌柜、曲掌柜都是大铺子的,家传几代人的手艺了,手下的工匠最少也有十来个,我哪有这个本事吃了他们?再说我也没钱买下这些铺子呀?”
        “这个不要紧!”周可成笑了起来:“这几家眼下还不清罚金,铺子已经抵给兰芳社,人也要给我们干十年的活,有知县衙门的帖子,他们要是敢不认,我一张帖子抵到衙门去,他们就得在黑牢里喂跳蚤。你没有本钱不要紧,可以拿自家的铺子和技术入股嘛,这几家铺子的资产就当我的股金,算到你那白记铁匠铺去,你占三成,我们兰芳社占七成,如何?”
        徐渭坐在木桌旁,冷眼旁观白河张口结舌,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自己却不动声色。他来到中左所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可他与周可成相处的时间越长,便越发现这个男人身上的疑团却越多。像方才的事情他并不认为周可成是在对这个铁匠耍什么手段——因为这完全没必要,以周可成现有的地位他说的任何话那铁匠都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可为何他还是要采用这种法子呢?徐渭虽然不清楚其所以然,但却明白背后一定有深意,只是自己现在还不明白罢了。
        “如何?白师傅!”周可成笑道:“你若是不反对,那我便是当你应允了!”
        “周大掌柜,请恕小人多嘴!”白河大着胆子问道:“为何您要将这几家铺子让小人经营,那几位师傅论名声,论铺子大小都远胜于小人我呀?”
        “很简单。因为你是个实心办事的!”周可成笑道:“这两个月来你的铁件里出差错的是最少的,而且都依照我们制定的规则,从不偷奸耍滑,像您这样的人才,我不把铺子交给你,交给谁?”
        “多谢大掌柜夸奖!”白河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咱们手艺人,吃的就是手艺饭,可不敢偷奸耍滑。不过这么多家铺子,要是管的不好——”
        “这个你放心,是能力不及还是耍心机手腕,周某还是分得清楚的!”周可成冷笑了一声:“白师傅,周某人可以先给你透个底,中左所上有二十多家铁匠铺子,这个是多了。到了最后至多剩下个三五家,只要白师傅你用心做事,把心思花在铺子经营和手艺上,最后总有你一席之地!”
        “是,是,小人一定尽心尽力!”吃了周可成这颗定心丸,白河总算是松了口气,千恩万谢的退了下去。
        “徐先生,你待会在这几家铺子都去一趟,把工人的名册重新整理一下!”
        “是!”徐渭应了一声,他此时再也按奈不住心中的疑问,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问道:“东翁,既然那几家铺子已经被是您的了,为何要与那白河合股,而不是派一个得力可信的人经营呢?”

第两百一十章背后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还有谁能比铁匠更懂得经营铁匠铺子?”周可成笑道:“再说任凭多忠实可靠的长工,还是及不上在自家田地耕种的农夫。我与他合股,这铁匠铺子便有他的一份,由不得他不卖力气。”
        “东翁此言有理,不过方才您为何又说最后中左所上二十多家铁匠铺子最后只会剩下三五家?”
        “这就是分工的好处了!”周可成笑道。
        “分工?”
        “不错,便拿铁钉打个比方吧,徐先生,你可知道打制一枚铁钉需要几个工序?一共六个工序!若是让一个工人打制铁钉,任凭他技术如何熟练,一天下来能打制百余枚铁钉便最多了!但若是挑选六个工人,每个工人专门执行一个工序,那一天下来便可打制两三千枚,这是为何?因为若是只让一个工人打制铁钉,那么这个工人就需要学会六个工序,而如果让每个工人只专门执行一个工序,那后者必定比前者要熟练的多,自然效率也要高得多!”
        听了周可成这番自问自答的叙述,徐渭用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勉强理解了其中的含义,问道:“东翁,分工固然好,可这和最后只会剩下三五家有什么关系?”
        “这还不简单?”周可成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徐渭:“要想分工,这家铺子的规模就要足够的大,你想想光是铁钉就有六个工序,那其他更加复杂的铁器岂不是工序更多。这么多道工序,还有其他的工种,一家铺子的工匠少说也要七八十人,算上学徒要两三百人。这样的大铺子生产出来的铁器又好又便宜,你说小铺子争得过他们吗?时间一久,这些小铺子自然会被其并吞了,最后自然只会剩下三五家”
        “东翁!”徐渭思忖良久之后问道:“那您这么做又是为何呢?毕竟这铺子也不全是您的。”
        “自然是提高效率,压低成本呀?”周可成笑了起来:“现在他们一具铁犁的成本就要一两多银子,我从他们那里采购的成本肯定不能低于这么多;可要是成本降到五钱银子,那我用八钱的采购价就够了,成本压低了,走的量就大了,利润自然更多,这对于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好处了!”
        徐渭哑然,倒不是他比周可成笨,只是双方的思维方式完全不在一条路上。徐渭的思路是典型的封建士大夫的思路,重要的是确定名分;而周可成却对所有权、名分看的不是那么重要的,看重的是利润,以及本身资本的增值。角度的差异自然带来了处事手腕的差异。徐渭本能的感觉到了这种新思想隐含的威胁性,但又有几分好奇与向往。
        “东翁,我有点事情就先告退了!”徐渭站起身来,向周可成躬身告别,周可成笑道:“徐先生自便!”
        看着徐渭出了屋子,周可成伸了个懒腰,向小七问道:“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
        小七翻了翻手中的记事板,答道:“打制新式鸟铳的事情,就是那位倭国将军要的!”
        “哦,哦!”周可成拍了拍脑袋:“就是那个想要刺杀三好长庆的足利义辉?”
        “对,就是这个!”小七犹豫了一下问道:“师傅,你真的打算做这件事情吗?”
        “当然,为什么不,这对我们兰芳社来说可是求之不得呀!”周可成笑了笑,继续解释了起来:“我们是商人,还是异国海商,那对我们来说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倭国也像大明一样,变成一个统一的国家,你想想,我们为了在大明弄一个可以贸易的口岸,花了多少心力功夫呀?还要一天到晚的担心哪天被朝廷一纸诏书给封了。这个不能买,那个不能卖;而在倭国呢?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什么都可以卖,即便有一两家大名拒绝,我们大可与其他大名交易便是。谁好谁坏不是显而易见吗?”
        “这倒也是!”小七点了点头,出身浙江沿海渔民的他对于大明海禁对海上贸易的危害可是有切身体会的,眼下堺港早已成为兰芳社的最重要利润来源地:船只载运着从泉港转口的明国手工业品;台湾出产的硝石、白糖、少量生丝、鹿皮;朝鲜出口的人参、药材、书籍进入堺港,而满载着日本出产的红铜、白银、金沙、倭刀、折扇返回淡水。假如日本出现一个统一的政府,哪怕只是一个控制了近畿地区的有限政府,都必然会对现存的贸易加以限制,尤其是兰芳社最重要的出口货物是金银铜这些可以铸造货币的贵金属,这不啻于是在吮吸这个国家的鲜血,任何一个负责任的政府都会对这样的行为予以打击的。
        “师傅您就是因为这个才答应帮助那个足利将军的,可刺杀未必能够成功呀?”
        “也不光是因为这个!”周可成笑道:“那个三好长庆是幕府管领代,也是潜在的近畿之王,而那个足利将军则是名义上的武家首领。前者有实力,而后者有大义名分,两边加起来才能够维持近畿的安泰。即便这次刺杀失败了,那也意味着双方的这层合作关系已经撕裂,近畿将会爆发新的内战,这对于兰芳社可就有莫大的好处了!”
        “好处?”
        “没错,莫大的好处!”周可成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首先,如果发生内战,三好家必然会向堺港勒索军费,而这样一来,许四爷就更容易在堺港的和议会中通过加强堺镇防御力量的提议了。”
        “不错!”小七拊掌笑道,作为兰芳社的高层,他知道周可成对日本实际上是有三条相对独立的路线的:与岛津家的反大友、松浦同盟;对佐渡的直接占领;在堺镇的通商贸易。

第两百一十一章车床
        在这三条路线中,最早开启的便是对堺镇的贸易。与佐渡以武力为主的强硬策略不同的是,在堺镇周可成采取了十分柔软的间接策略,计划首先加入和议众,然后利用和议众控制整个堺镇,使之成为兰芳社控制整个近畿地区经济命脉的枢纽。但与佐渡攻略突飞猛进不同的是,兰芳社在堺镇的方略进行的并不顺利,虽然在纳屋老板今井宗久的举荐下,许梓已经加入了和议众,但在日本特有的“腹艺”面前,身为异国人的他在和议众之中根本没有什么发言的机会,更不要说提出什么有影响力的提案,并加以通过了。而要想打破这种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堺镇至于一种危险的境地,因为只有这样许梓才能够凭借其背后隐藏的武力集团在提升在和议会中的发言权。
        “其二、如果足利义辉与三好长庆撕破脸,多半是足利义辉败北。只要他没有死,多半会逃往近江国、或者别的大名那儿,想要借助他们的力量回到京都。如此一来近畿的战争就会长期化,这对我们来说也是有利的,战争越是激烈,所需要的硝石就越多;堺镇需要我们军事力量的保护的可能性就越大。一个撕裂的、战争频发的近畿无论是对于我们还是堺镇来说,都是极为有利的!”
        “师傅说的有理,只是那个足利将军提出的要求有些过分了!”小七叹道:“能射中两百步开外目标的鸟铳,那将军为啥不上天呢?”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能射中两百步开外的鸟铳倒也不是没有!”
        “师傅,您不是开玩笑吧?”小七瞪大了眼睛:“当真有这样的利器?”他可不是明末那些双手不沾火药就敢写《火攻要术》等兵书的书生,兰芳社的商船往来于北至南千岛群岛,南到升龙城、北大年(泰国南部古港口),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火器。当时质量最好的滑膛火绳枪配上最好的射手也就能保证80步左右的命中,百步已经是匪夷所思,两百步那根本是天方夜谭。
        周可成笑了笑,打开右手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卷轴来,在桌子上铺开了,小七赶忙细看,粗看是一张木床,下面有两个脚踩的踏板,中间用绳索连接着一个大轮子,那木床上还有几个部件,却不知道其用途。
        “师傅,这是什么?”小七指着那木床问道:“与那可在两百步外射中目标的鸟铳有何关系?”
        “这是车床!”周可成回答的很简单:“具体的事情你不要问那么多了,下个月你挑几个手艺精湛的木匠把这个做出来!”
        “好,好!”小七兴奋的连连点头:“不用那么久了,我立刻就去找人,师傅您在这等着,最多半个时辰就人齐!”
        “不用这么急,下个月再找人!酒还是要等到发酵好了才好入口!”
        “酒?”小七一愣。
        “没错,事情也是一种酒!”周可成的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正如周可成预料的那样,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白河并吞了其他几家铁匠铺子的事情在所有工匠们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凭借过往的经验,绝大多数人一开始认为这不过是有权有势者给他们设下的又一个圈套罢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谣言渐渐被事实所击倒,确实那那几家铺子的工匠们都被归拢到了白河指挥,当然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是月底的结算——兰芳社的出纳依照铺子里实际出产的铁件支付了货款,黄灿灿的铜钱和白花花的银子晃花了工匠们的眼睛,谣言也不攻自破。工匠们用艳羡和妒忌的眼光看着白河,抱怨自己为啥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从一个只有两个工匠的小铺子一跃而成整个中左所上最大的铁匠铺子。
        因此不难想象当另外三名工匠得到传召时的感觉了,他们飞快的换上了自己最整洁的衣服,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那栋两层小楼的大门。
        “我听说几位的手艺在这中左所的工匠里都是数得着的!”周可成从桌子上取出一张图纸:“你们先看看这个吧,谁能将其打造出来,我重重有赏!”
        工匠们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之情,周可成注意到了,微微一笑:“我方才说过了,是重重有赏!比如说赏三十两,金子!”他在“三十两”与“金子”稍微停顿了一下。
        周可成的许诺起到了效果,工匠们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起来,即便明代中国的金银兑换价格没有后世那么高,但三十两金子在当时也至少能兑换个二百四五十两银子,这大概等于一个技术熟练的工匠三四辈子能够积攒下来的现金收入了。年纪最大的一个匠人强压下激动地心情,跪下去磕了个头道:“周大掌柜的,小人几个本事有限,只怕耽搁了您的事,要不让小人几个先看着图纸合计一下,先拿出个章程出来?”另外两个工匠这时也明白了过来,这赏金如此丰厚,事情肯定不简单,反正这三十两金子的重酬即使三人来分也很丰厚了,还是小心点,不要把话说的太满为上。
        “对对!”
        “还是先看看图纸再说!”
        “好,小七,你将图纸拿给他们!”
        三人从小七手上接过图纸细看起来。那三个工人看了两遍图纸,又交头接耳了一会,为首的那个年纪最大的工匠说:“大掌柜,若是就这图纸上的,小人倒是也打制的出来,不过敢问一句,这图上画的到底是个什么?”
        “是泰西那边一台加工铁件的机械,弗朗基人叫这车床!”周可成也不隐瞒,他这张图纸上画的便是一张最原始的脚踏车床,以脚踏为动力,通过绳索和皮带将动力传导给转轴让待加工的零件高速旋转,然后用车刀、钻头等工件进行近一步的加工,结构和我们小时家中的脚踏缝纫机有些相似。

第两百一十二章加工
        虽然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来,图纸上这台脚踏车床可谓是简陋之极,但相比起原有的加工方式来说,脚踏车床对零件的加工效率、精度都不啻于革命性的飞跃。就以鸟铳为例,一支鸟铳是否安全精准取决于其枪管内壁是否光滑、笔直、气密。当时枪管的打制方式有几种,但花费工时最多、技术含量最高的一部分就是对枪管外壁打磨,对内壁鏜光,即便是技术极为熟练的工匠,几天下来也就能鏜光一根枪管。但如果采用车床,哪怕是这种最原始的人力驱动脚踏车床,工作效率和精度也可以大大提高,毕竟人的下肢力量要远远大于上肢力量,在工作时也可以让下肢负责动力输出,而工人的注意力可以集中在零件上,自然效率大增。
        “车床?”那工匠笑道:“小人看倒有几分像是陶匠制作陶胚时候的转盘,也是一边用脚踩,一边手上做事情。大掌柜请放心,我等十天时间必能做好!”
        “好!”周可成笑道:“我给你们十五天时间,只要做好了,赏金不会少你们一文!”
        时间过得飞快,那老工匠果然没有食言,七天后周可成便得到消息车床样品已经好了。周可成赶忙来到作坊,只见一台车床已经放在墙角,他走到车床旁,用力踩着踏板,果然那根铁轴高速旋转起来,脚上的踏板传来稳定的压力,显然传动部分的皮带效果很不错,他满意的点了点头,正想夸奖工匠们几句,却感觉到车床的平板上有一点不平,仔细一看才发现上面是雕了两条游龙戏珠图,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这,这,为何要在车床上雕刻这玩意?”周可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回大掌柜的话!”那老工匠见周可成着了恼,小心的上前答道:“咱家听这车床上有一个‘床’字,想这大户人家的床上都有些花纹,便也雕上,也好讨个吉庆了。只是乡下人见识少,只怕雕的不和您的心意,还请见谅!”
        “哪个让你在这上面雕这玩意了?”周可成听了那老工匠的回答,不由得哭笑不得:“这是放工件的地方,越是水平越好,快都给我铲掉,以后若是我没有特别说,这些龙呀、凤呀的,都不要了!”
        “是,是!”那老工匠赶忙连声称是,他动作快得很,几下功夫便把那些雕刻都铲平了,又用刨子刨的如镜子一般。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你们先都退下吧,我先试试这机器。”
        工匠们应了一声,退出作坊。周可成立刻让侍卫将前几日让铁匠铺子打好的钢鏜刀、卷好的枪管、还有一瓶油脂拿来。他将鏜刀接在车轴上,用力踩了两下踏板,那鏜刀立刻高速旋转起来。他倒了一些油脂上去,又将枪管的内膛对准鏜刀,立即屋子里充满了一种几乎将耳膜刺穿的尖利声响,可听在周可成耳里,这种声响几乎是最美妙的音乐了。
        两刻钟后,周可成走出作坊,脏乎乎的脸上发出兴奋的光,对那三个工匠说:“你们三人都叫什么名字?”
        “回大掌柜的话!”那老工匠小心的应道:“小人姓林,家中行二,村里人都叫我林二,他们两个也姓林,一个叫林阿土,另外一个叫林水成!”
        “哦,你们三个人都姓林,倒是巧的很!”那老工匠见周可成心情不错,大着胆子笑道:“其实也不算太巧,在这闽南林姓本就是大姓,俗话陈林半天下嘛!”
        “还有这个说法,我倒是不知道了!”周可成笑了笑,做了个手势,示意小七将赏金发给三人,话锋突然一转:“三位从我这里领了赏金回去可有什么打算?”
        那三名工匠正欢喜间,没想到周可成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来了,不由得一愣,年纪最大的林二还在想着怎么回答,年纪最轻的林水成已经笑着应道:“承老爷的恩情,得了这笔赏钱,加上前两个月的工钱,俺回去就让俺爹娘去买他十来亩上好的水田,再买两头牛,也算是个粮户了,可以讨个媳妇了!”
        “你打算买地!”周可成目光转向旁边那个工匠,问道:“林阿土,那你呢?”
        “嘿嘿!”林阿土干笑了两声:“俺没有那么好命,俺爹临走前在床上躺了三年,把家业折腾逛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烂账,还清了烂账之后也不知道能剩下多少。”
        “哦,那你若是没有这些欠账的话,打算拿这笔钱做什么呢?”
        “自然也是买地!”林阿土笑道:“还能干什么,只不过前两年闽南这边都是风调雨顺的,收成都不错,就算有银子也未必有人愿意卖给我!”
        “那林二你呢?”周可成有点失望的向那老工匠提问。
        “呵呵,俺那个幺儿还小,原本打算带在身边把手艺学好些看看能不能自立门户,既然有了这笔钱,我便打算给他买个几亩上好的水田,让他早点成家立业!”
        “买个几亩上好的水田?你那幺儿手艺学得不好?”
        “回大掌柜的话,俺那幺儿手艺倒也还过得去,也算得上是祖师爷有赏饭吃的,只是这手艺人的饭可不好吃呀!”说到这里,他禁不住长叹了一声。
        “这个也未必吧?”周可成笑道:“你们三位在我这里挣的,恐怕种个十年八年也未必挣的到吧?”
        “那是,那是!”林二笑了起来:“可问题是像大掌柜您这样善心的东家,我们几辈子也未必能碰上一个呀?”
        “善心?”周可成笑了起来:“左右不过是你们干活,我给钱罢了,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我倒要听听你们说说我是怎么个善心法?”

第两百一十三章农夫的优势
        三名工匠交换了一下眼色,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为何这位有钱有势的老爷为何要问自己这些问题,但有钱就是大爷这是从古至今的通理。那林二唱了个肥喏,笑道:“既然大掌柜要听,那小人便说上几句,手艺人拙口笨舌的,若是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还请原谅则个,莫要怪罪!”
        “无妨,你只管说,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小七,你给这位搬张凳子来,让他坐着说!”
        “多谢大掌柜!”那林二见周可成如此,更是放下心来,他欠了欠身子,在那凳子上放下半张屁股笑道:“方才大掌柜的说我们手艺人干活,您给钱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可手艺人最难的头一条就是干了活未必能拿到钱!”
        “哦,这是为何?”
        “您想想,让咱们干活的无非是官府、老爷、百姓三类,官府就不用说了,辛辛苦苦干了个把月,一句和买便拿了去,心好的还给些铜钱,心恶的便丢下几张宝钞,能把本钱拿回来就不错了;给老爷干活会好点,不过也好的有限,平日里拖欠着,三五个月才能去结一次账,到时还要给管家的打点,否则便给你挑三挑四,反正不让你快活;至于百姓也不是件容易事,他们身上多半没有余钱,买的少,也喜欢用其他的抵扣。您说我们手艺人苦不苦?”
        “原来如此,你说的也有道理!”周可成点了点头,暗想自己到底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生活在市场经济盛行的现代社会的人们往往会有一种误解:等价交换是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但事实上在人类社会的绝大部分时间里,等价交换是十分罕见的事情。因为市场经济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市场中交易主体的地位是平等的,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方都无法强迫另外一方进行交易,等价交换才成为可能。
        但在古代社会的绝大部分时候,人与人的地位是不平等的,而且这种不平等还是得到法律和社会道德保护的。因此无论是处于优势的一方都会理所当然的在交易中利用自己的优势地位,迫使对方以远远低于市场行情的价格出售自己的劳力和商品。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少数大商人可以凭借自身或者保护人的势力避免在交易中受到掠夺。而对于处于社会底层绝大部分中小生产者来说,交易几乎成为被盘剥的代名词。所以他的生产方式参与交易的部分越少,那他就越是可能多的保留自己的劳动果实。
        如此一来,相对于其他职业农民就体现出其优越性了——除去盐和少量的铁器(盐税铁税也就成为了中国古代王朝重要的盘剥农民的手段),农民几乎可以生产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不管上层盘剥的多么凶狠,小生产者依然可以通过隐瞒、拖延等手段保留一部分自己的劳动果实,将其储藏起来,从而渐渐的改变自己的经济地位;而工匠就不同了,无论是什么工匠他都必须出售自己的产品,然后换取各种生活必需品,在这一过程中他们绝大部分劳动果实都被夺走,剩余的连维持生存都极为艰难。所以这几个工匠一旦有了机会就想方设法变成自耕农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还有呢!”那林阿土见周可成态度和蔼,也大着胆子说道:“大掌柜,耕田的虽然辛苦,但一年四季里总有些时日是闲着的,可以松松筋骨,休息几天。可我们手艺人就不同了,手停口就停,一时一刻都歇不得,铁匠就在炉火边上烤;木匠腰弯的和弓一样;陶匠就更不用说了,整个人就是个泥人一样,脏的连路边的野狗都嫌他,您说有机会去种地,为啥不去?”
        “说的不错!”周可成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年纪最轻的林水成:“你呢?也是因为这些原因?”
        “也有,但不全是!”林水成笑道:“俗话说士农工商,四民之中最贵重的自然是读书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接下来便是农夫了,便是因为农夫也能参与科举呗。不怕大掌柜的笑话,咱家若是有了个聪明的娃儿,供他考上个秀才,举人什么的,便以后就能出头了。”
        听了最后这个答案,周可成已经说不出话来,毫无疑问在这三个工匠中,这个林水成是“最有想法”的一个。确实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读书科举出仕才是真真正正的可以跃升阶层,改变家族命运的正途,有土斯有财,有财再读书出仕,这条路虽然艰辛,确实千千万万人正在走,而且全社会鼓励允许走的一条路。而周可成给他们指出的道路却并不那么有人,此时此刻他才感受到当初鲁迅先生的那句名言:“改造社会,须得先从改造人心开始!”
        周可成将心中的挫折感拨到一边,强笑道:“听了三位的想法,我也明白了许多道理,不过即便三位有了银子,要想买地也不是那么容易吧?”
        “这倒是!”林二苦笑着点了点头:“咱们闽地山多地少,人口稠密,即便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到地,更不要说是好地了。不过既然有了银子,也是有了个头绪了,等待机会便是了!”
        “不错!”
        “有了银子总比没银子好多了!”
        “不错,有银子比没银子好,可银子多还比银子少好!”周可成笑道:“三位还愿不愿意再在我这里做些事情,再挣些银子去?”
        三名工匠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狂喜,林二小心翼翼的问道:“大掌柜的莫非还有什么要抬举我们三个的?”
        “抬举倒是说不上,你帮我做事,我付你们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第两百一十四章森记
        “对,对,天经地义的事情!”林二已经笑的合不拢嘴了,他拍了拍胸口:“大掌柜的请放心,小人一定尽心尽力,把事情办好!”
        “这个车床既然试制成了,我现在想要个二十台!”周可成稍微盘算了下,这种简易的脚踏车床不光在加工火绳枪管,在造船、捕鲸炮、其他制造业上都有十分广泛的用途,而且稍微加以改装就可以用畜力或者水力驱动。更要紧的是还可以通过这个建立一支有经验的技工队伍,这几位虽然眼下一门心思做着地主梦,等情况变了就由不得他们了。
        “二十台?”三人眼前一亮,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了,这位周大掌柜果然是大气魄,那林二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一句,您什么时候要?”
        “就这个月底吧,正好搭这班船和我一起回淡水!”
        “那不是只有十天时间了?”林二大惊失色:“这,这个恐怕有点赶不及了!”
        “就你们三个自然是赶不及的!我的意思是你们像白河那样,也搞一个作坊!”
        “像白河那样?”三人脸上都露出了艳羡的表情,白河在中左所的工匠中已经成为了一个传奇,一个父子两人的小铁匠作坊居然在短短几个月功夫已经成为了中左所上规模最大一个,,每天做不完的活计,而且不拖欠工钱——这才是最重要的。可以说岛上每一个人都在梦想着成为下一个白记铁匠铺。
        “我也知道你们人手不够,其实这也不是没有办法!”周可成笑了笑:“这车床是你们自己做出来的,应该知道是多少个部件拼起来的吧?你们可以把不那么重要的部件交给岛上其他工匠们做,你们三个只做最关键的部件,最后你们再把他们拼起来不就成了?”
        “不错!”这林水成眼前一亮:“像踏板、皮带什么都交给别人做就是了,轮子、曲轴、桌面、转轴什么的我们自己做就好了,再找两个学徒帮手过来,快得很!”他与林二、林阿土两人商量了一会,向周可成问道:“大掌柜的,我们盘算了下,应该问题不大,敢问一句这一台车床您给我们多少银子?”
        “二两!”周可成答道:“木材、鹿皮和铁料我免费提供给你们,场地就用原先的场地,如何?”
        “好!二两就二两!”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便齐声应道,接着便要告辞去找人。
        “且慢!”周可成叫住三人:“我这个人是先小人,后君子。既然我们定下来,那你们三个也要成立一个作坊,你们打算叫他什么名字?”
        林水成想了想答道:“既然我们三人都姓林,那就叫林记吧!”
        “还是不要了!”周可成笑道:“你方才也说过了,闽南姓林的太多了,林记哪里记得住。这样吧,既然你们三个都姓林,那就叫‘森记’吧,森林的森,三根木头嘛!”周可成拿起笔来,在纸上一边写一边说道。
        同安,林府。
        “茂贞兄,茂贞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正在书房里与吴可卿说着闲话的林希元眉头微微一皱,不快的说:“那个吴世贞怎么搞的,不过一个侄儿考上了举人,便在老夫府上大呼小叫的,当真是一点体统都不讲了!”
        “林老爷息怒!”吴可卿笑道:“想必是团防局有要紧事,情急之下才失礼的!”
        “哼,情急之下就可以这样吗?”林希元冷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他那些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吴可卿微微一笑,却没有继续说什么,他也知道林希元这般恼怒的真正原因。原来在外面大呼小叫的便是那位南安的吴老爷,他与林希元一般都进了团防局,林希元是帮办,他成了会办,两人原本关系倒也还过得去,可进了团防局之后,便为了收上来的那几万两银子生出不少支吾来,那吴世贞对林希元从中拿出一大笔给了周可成十分不满,三番两次的出言反对,林希元对这位同乡的观感也就每况愈下。像吴可卿这样的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两人的过节不是在声音大小上,自然不会白费唇舌劝解。
        “茂贞兄!”吴世贞从外间进来,便劈头盖脸的喝道:“你做的好事,出大麻烦了!”
        “吴老爷坐下说话!”林希元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来人,给吴老爷上茶!”
        “这时候还喝个屁的茶!”吴世贞却不坐下,上前一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了林希元的脸上:“你知道吗?出大事了!”
        “大事也好,小事也罢,吴老爷尽管开口便是!”林希元冷笑了一声:“若是再这样大呼小叫的,老夫就要送客了!”
        吴世贞没想到林希元这么不给自己面子,不由得一愣,嘴巴张了张最后方才说:“曾一本攻破了潮州,杀掠数千人,欧阳必进以俞大猷为两广备寇都指挥,这贼子定然会杀过来的!”
        吴世贞没想到林希元这么不给自己面子,不由得一愣,嘴巴张了张最后方才说:“曾一本攻破了潮州,杀掠数千人,欧阳必进以俞大猷为两广备寇都指挥,这贼子定然会杀过来的!”
        “曾一本?”林希元皱了皱眉头,吴世贞口中的曾一本乃是漳州诏安人,早年便出海为盗,出没于粤闽两省之前,有船上百,人近万人,在福建沿海的海寇中算得上前几的人物了,林希元拉拢周可成搞团练局也有几分是为了此人,只是前几年他一直都在广东那边活动而已。当时俞大猷已经是名满天下,欧阳必进用他来执掌两广海防,曾一本肯定会避其锋芒,往福建沿海来的。

第两百一十五章膛线
        “林茂贞,我没时间和你在这里耍嘴皮子!”吴世贞看到林希元那副样子,早已气不打一处来:“兵来将挡?你拿什么挡?就那千余练了一个多月的团丁?我昨天去过了,你那些团丁手上连趁手的兵器都没有,铳炮更是全无,你拿什么去挡曾一本?”
        “这个——”林希元脸色微红,团防局毕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收了银子上来就要顾着各家的好处,他这些日子都在忙着在各家之间搞平衡,反倒是把编练团丁的正事给落下了。一旁的吴可卿赶忙出言打圆场:“吴老爷,既然兵器铳炮不足那就赶快让工匠打造就是了,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还是和衷共济的是!”
        “吴可卿,你别在旁边和稀泥!”吴世贞呸了一口:“我看到兵器不够后就让人赶快把铁匠拘来打造,可一问才知道漳泉两地的铁匠多半都去中左所了,让你的那个周大掌柜雇去了,没有铁匠,哪来的兵器?”
        林希元这才明白吴世贞为啥这么大火气,也有几分尴尬,强笑道:“还有这等事?那周可成也有些过分了,这样吧,我去和他打个招呼,让他把铁匠都放回来。再说他雇佣那些铁匠不也是为了御倭吗?”
        “御倭?”吴世贞冷笑了一声:“林茂贞你给那家伙的汤灌晕了吗?那个周可成横行海上那么久,手上没有几件趁手的家伙?他在中左所那边搞了好几个月了,多少兵器也打出来了,用得着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出来?你也不想想,他是要御倭还是要对付我们!”
        “对付我们?不太可能吧!”林希元笑道:“他周可成花了这么大功夫才弄到一个海贸的地方,会这么抢一把就走?”
        “哼,商贾之徒,唯利是图,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吴世贞冷笑了一声:“林茂贞你是在玩火,别忘了你的祖宗家业可都在同安,出了事情你也跑不了!”说罢他连茶也不喝一口,便气哼哼的走了。
        被吴世贞这一番抢白,林希元脸上也有几分难看,他喝了一口冷茶,强笑道:“吴世贞这厮虽然有点大惊小怪的,但我们要不要——”
        “林老爷!”吴可卿打断了林希元的话头:“这个时候您应该做的是去一趟中左所,曾一本也好,铁匠也罢,都应该与那周可成商议一番,毕竟这几个月他在中左所也花了那么多功夫,肯定不希望有人过来插一脚!”
        “也对!”林希元稍一思忖,点了点头:“那吴先生与我一同去?”
        “愿随林老爷骥尾!”
        中左所,白记铁铺。
        高速旋转的转轴驱动着勾刀切割着铳管的内槽,混杂着铁屑的椰子油流淌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金属摩擦时发出的刺鼻铁臭味。周可成站在一旁,毫不在意尖利的噪音和糟糕的气味,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正在机床旁操作的白河,仿佛一个色鬼在盯着的美人。
        “大掌柜的,您看看这是不是合乎您的要求?”白河将制作好的一根铳管递给周可成,周可成接过铳管立即仔细眯起一只眼睛,看起铳管内膛的膛线来,只见六根细细的黑线均匀的旋转在铳管的内壁,看上去仿佛是天生的一般,肉眼几乎看不出错乱,周可成伸出手指摸了摸内壁,还有些粗糙。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很好,不过内壁还有些粗糙!”
        “这个很简单!”白河笑了起来:“打磨一下就好了,有了您这机床,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
        “好!”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照着这样子再给我刻八根,我就在这里等着,天黑前能完工吧?”
        “好嘞!”白河惊讶的看了周可成一眼,他倒也知道这几根是火绳枪的铳管,可像周大掌柜这样的大人物,至于在这里等着自己吗?不过他没有多问,又拿起一根铳管,回到机床旁坐下。
        “东翁,东翁!”
        外间传来了敲门声,周可成有些不耐烦的打开房门,看到徐渭正站在门口,神色紧张:“东翁,同安林老爷和吴先生来了!”
        “林希元和吴可卿来了?”周可成皱了皱眉头,依照他的计划,几天后他将带着车床和刻好膛线的铳管回到淡水,组装好之后前往堺港在幕后操纵日本近畿的那场大戏,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两个人来了,和绝大部分计划可能被打乱的人一样,他不禁有点烦躁。
        “这两个人来有什么事情吗?”
        “好像是为了曾一本的事情!”徐渭已经从自己的同乡口中得到了提醒:“还有您雇佣了太多铁匠!”
        “曾一本?他不是在广东那边吗?”周可成自然也听说过这个同行的名字:“难道他来福建了?算了,徐先生你先去应付他们一下,我先去换身衣服!”
        周可成回到住处,先洗了把脸,又换了件干净的衣服,才来到那栋两层小楼。只见林希元坐在椅子上,一脸的不耐,周可成赶忙上前两步,拱手笑道:“我在外面忙一点事情,让林老爷久等了,恕罪恕罪!”
        林希元也懒得和周可成客套:“周可成,你在岛上搞什么鬼,把漳泉两地的工匠都招过去了,连团丁的兵器都没法打制,你知道吗?曾一本来了,欧阳必进让俞大猷为做了两广备寇都指挥,广东那边的海寇都会北上,你说怎么办?”
        “欧阳必进让俞大猷为做了两广备寇都指挥?他眼光不错呀,两广百姓有福气了!”周可成笑道。
        “我都快急死了,你还在那里开玩笑!”林希元也有几分着恼了:“别忘了,曾一本他要是打过来,中左所、泉港可都是玉石俱焚,那时候看你怎么办?”

第两百一十六章前哨
        “林老爷你且息怒,这样吧,我先派条船南下去探探究竟,然后再做决断!”周可成笑道:“至于团丁的兵器,你把图样什么的交过来,我让工匠们加紧打制,肯定误不了事!”
        “探探究竟也好,不过最要紧的是把泉港的防务搞好!”林希元见周可成的态度还不错,怒气也去了几分:“曾一本有上百条船,麾下有近万人,千万小看不得!”
        “那又如何?”周可成笑了起来:“不过是些挂着芦帆摇橹的木头架子罢了,再多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林老爷你放心,有我兰芳社在这里,什么曾一本,王一本的,都动不了您半根毫毛!”
        漳浦,东山海域。
        海风吹过桅杆上的残帆,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鬼啸。千疮百孔的船身随着波浪起伏,甲板上跪坐着二十余条汉子,都衣衫褴褛,留着月代头,神情凶悍,俨然是一群倭寇,
        “都听清楚了吗?我这次是奉了大殿的命令,前往打探那贼人的军情!只要你们一心奉公,立下功劳,不但可以摆脱罪人的身份,还能像我这样获得知行,成为大殿的御家人!”也许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使用的缘故,周良仲的日语说的有些结结巴巴的,但甲板上那些倭人们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个个脸上都露出了狂喜的神色。原来这些二十余名倭寇都是当初佐渡岛羽茂、河原田、久知等几家国人的武士,为了消灭隐患,周可成便将这几家领地较大,实力较强的国人众连根拔起,尽数迁徙到了台湾来。周良仲在竹堑立功之后,周可成便将这些倭人居住的几个村落交给他打理,周良仲便将这理解为周可成任命自己做这几个村落的代官(代理主君执掌军事、民政、农政等事务的地方官)。他便依照古代日本的惯例,先从这几家国人众中挑选勇猛善战的武士作为自己的郎党,约有四十余人,还起了一个很没有创意的名字——中村众。作为这个小武士团的第一代首领,周良仲以周可成的“御家人”(本意为镰仓幕府时期与将军本人直接保持主从关系的武士)自居,日夜渴望着立下更大的功勋,从而青云直上,成为一城一国之主。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周良仲的祈祷,几天前周良仲带领着二十余名郎党押送一批货物从淡水前往中左所,抵达那里之后他立刻得到周可成的命令,登上一条斯库纳双桅纵帆船,听候小七的指挥。当船离开中左所,航行了一天多之后,周良仲才从小七口中得知此行的真正目的——他将伪装成一队遇上风浪与大队失散的倭寇,混入曾一本的船帮中,打探敌人的内情,为接下来的进攻做准备。
        得知这一命令后,周良仲的第一个反应并非恐惧,而是狂喜,在与小七商议一番后,两人制定了一个颇为精密的计划:找一条旧船,将其帆具故意破坏,然后周良仲带着手下的郎党驾驶这条旧船前往曾一本部众所在的东山岛,想法混入其中,而小七则在附近一个人迹罕至的荒岛待机而动。
        “神佛护佑,让我能像九郎义经公在坛之浦一战中那样立下大功,良仲一定修建庙宇供奉,决不食言!”周良仲正闭目祝祷,突然听到部下的喊声:“殿下,有船过来了!”
        “有船?”周良仲赶忙睁开双眼,跑到船首,只见一条单桅的快船正迎头驶了过来,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赶忙高声喝道:“吹响海螺,所有人,披甲拔刀,准备迎战!”
        随着呜呜的海螺声响起,周良仲的郎党们纷纷相互帮助着穿上胴丸和腹当,拿起倭刀、长枪以及弓,甚至还有两支火绳枪。周良仲也穿上具足,举起军配,站在前甲板,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随着双方距离的靠近,对面的船速渐渐慢了下来,可以看出来船上的慌乱,显然他们对遇到这样一条倭船感觉到万分的诧异。
        “你眼睛瞎了吗?怎么船上都是倭寇?”海寇首领恶狠狠的对负责瞭望的手下骂道。
        “方才离得远,只能看清上面有人,哪里看得清是汉人还是倭寇呀!”瞭望手苦着脸答道。
        “闭嘴,还敢狡辩,回去后看我怎么收拾你!”首领恶狠狠的骂道,旁边一名手下问道:“头,要打吗?”
        “打你个头呀!”首领给了说话那人一脚:“你看看那边的样子,是好惹的吗?再说咱们是求财的,倭人一个个穷的要死,打赢了除了条破船还能得什么来?”
        “那怎么办?”
        “调头,转舵回去!”首领吐了口唾沫,骂道:“晦气的很,想出来发笔小财,结果一文小钱都没挣到,遇到一群又穷又横的家伙!”
        那首领指挥着手下转舵调头,正忙得不可开交,突然瞭望手跑过来说:“头儿,对面船上的倭人好像在和我们喊什么!”
        “让他们喊,关我们屁事,别理会!”首领向一旁的部下骂道:“还不快去做事,都皮痒了,想挨鞭子?”
        砰!
        正说话间,对面传来一声铳响,那海贼首领下意识的低头,随即大怒道:“娘的,老子不去惹他,他反倒来惹老子了!小的们,都亮家伙,让这些矮子晓得咱们的厉害!”
        众海贼齐声应和,纷纷都去准备应战,那瞭望手却是个眼尖的,赶忙扯住首领喊道:“头儿,那铳是朝天放的!”
        “朝天放铳?”首领回头一看,果然看到对面船头那个倭人手里的鸟铳铳口喷出的白烟是朝天的,显然方才对方并非是朝自己射击,应该是其他用意。正疑惑间,只见一个身披盔甲,首领模样的倭人走到船头甲板,高声叫喊,说的还是汉语。

第两百一十七章混入
        “对面船上莫要惊惶,敢问一句这里是哪里的海域?”
        “哪里的海域?”那海贼首领闻声一愣:“难道这些倭人连自己漂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想必是遇到大风浪了!”那瞭望手大着胆子说道:“头儿,您看看他们船那个惨样,当时遭遇的风浪相比不小!”
        “嗯!”海贼首领重新打量了一下对面的船,叹道:“都破成这样子了,的确小不了,你应一声,顺便问问他们的来历!“”
        “这里是大明福建东山海域!”瞭望手上前一步高声喊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对面的船上顿时混乱了起来,显然对面的回答给这些倭人带来了不小的打击,几分钟后才听到方才那个倭人高声问道:“我是平户的藩士中村良仲,这些都是我的郎党。我们原本是想要去明州的,不想半路遭遇到风浪,竟然漂流到了这里,船只也多有损害。可否请帮个忙,将我等待到最近的岛上,补充些淡水,修补修补船只,良仲不胜感激!”
        “从浙江那边吹这边来,好大的风浪!”海贼首领听得清楚,不由得咋舌道:“这样船都没沉,看来是命不该绝!也罢,都是海上混饭吃的,能帮便帮一点吧,只当是做点善事了。”他声音中倒有几分同情的意思。
        “头儿说的是,肯定是龙王爷保佑!”海贼们纷纷点头,声音中多有悲悯的意思。这倒也难怪他们,当时船舶制造与导航技术还很原始,出海航行本来就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事情,海上讨生活的人群本就十分迷信,加上他们看到这些倭人劫后余生,也不禁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感觉,加上东山岛也距离这里不远,也就是做个顺水人情的事情。
        “那你们就跟着我们走吧!”海贼首领让部下升了半帆,慢腾腾的往东山岛的方向行去,后面那条倭船便划桨跟在后面,黄昏时分才到了东山岛。
        周良仲跳下甲板,双足陷入了沙滩之中,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嘈杂拥挤的海滩,几乎每块可以供船舶停靠的海岸上都靠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而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人——他们掷筛子、喝酒、争吵、甚至厮打,但还没有看到有人拔刀相向。不远处的一处海澳已经被数十条大型的船舶占据:从船型上看应该是主要以福船和广船为主,它们在布满垃圾的海面上随风飘荡。凭借敏锐的目光,周良仲可以看到这些船上都装配有各式各样的铳炮,显然那应该是曾一本的精锐。
        “殿下,有人过来了!”一个郎党低声道。周良仲转动目光,他看到十多名汉子正朝自己这边走过来,为首的那个依稀正是先前引路的那个海贼首领。他赶忙挤出满脸的笑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喊道:“多谢大人为我等引路!”
        那海贼首领的目光扫过周良仲身后的部下,在这个距离他可以清楚的看到这些倭人虽然身材并不高大,但个个体型敦实精悍,身上的盔甲、手中的武器虽然看上去有些陈旧,但保养的却相当不错,尤其是二十余人隐然间已经将首领护在当中,显然并非乌合之众。他在海上也厮混了近十年了,虽然没有混出什么名堂,但也有几分见识。当时明国海商中与倭寇勾结,收容驱使倭国浪人的也大有人在,像曾一本麾下就有一小队倭人卫兵,临阵时出则前驱,退则断后,十分厉害,但从给他的印象来看还及不上眼前的这一伙倭人,他心中不由得一动。
        “呵呵,都是海上男儿,遇上了麻烦伸手相助也是分内之事嘛!”海贼首领装出一副豪爽的样子:“你们在海上遭遇风波,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既然到了这里,不如由我做个东,一同去喝一杯水酒洗尘如何?”
        周良仲听那海贼首领这般说,也猜出了几分对方的心思,装出一副饥渴难耐的样子:“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大船停泊的海澳内有一处石码头,石码头旁有一条街道,曾一本的海盗占领东山后,那里便成了曾一本老营的所在。在这条街道的尽头是一栋饱经风霜的石屋子,这是一间酒馆兼赌场,对潮州的抢掠给海盗们带来了丰厚的收获,与绝大部分陡然获得巨额财富的人一样,这些海盗们在岛上短暂的和平时期里赌博、痛饮、肆意挥霍着用鲜血换来的不义之财。
        在喧哗的堂屋尽头,曾一本坐在长桌旁,大腿上坐着一名妓女。与当时的绝大部分出身低微的海盗首领一样,他的穿着奢华庸俗,夸张怪异,今天他的外衣用珍贵的苏缎制成,扣子是黄金铸成,看式样倒像是件女装,长长的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下面多毛的粗壮胳膊;腆着的大肚腩上束着一条玉带,上面插着一柄阿拉伯式样的弯刀,刀柄和刀鞘上镶满各色宝石;一头杂乱的头发随意挽了一个髻,用一条黄色的丝绦裹了,上面插了几根绚丽的孔雀羽毛。
        从表面上看这位刚刚回到故乡的海贼首领十分快活,他一边大口吃喝,一边和大腿上的妓女亲吻,不时爆发出宏亮的笑声。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穿过大厅的座椅,来到曾一本的面前,拉开一张椅子坐下,道:“大掌柜的,有人正在背着你搞事!”
        “总有人在我背后搞事!”曾一本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他拔出匕首,将自己面前的一块蒸蹄髈挑起,塞进自己的嘴里,肉汁从嘴角流出,沾满他那件漂亮的缎子女装前襟上:“他们现在不敢在我当面搞事,就会在背后搞!”
        “这次不一样了!”那个男人压低了声音:“董大他拉拢了十几家首领,四十多条船,他们说你给俞大猷吓破了胆,一仗都没打就躲到东山岛上来了,他们说和你分开单干!”

第两百一十八章矛盾
        “被俞大猷吓破了胆?”曾一本将啃干净的骨头吐了出来,油脂沾满了他的胡须,看上去闪闪发亮:“也许吧,不过吓破胆总比砍掉脑袋的好,没有脑袋就没法吃这蹄髈,也没法喝酒了!你真的不打算来一块吗?这个厨子的手艺不错,尤其是这蒸蹄髈更是一绝!”他用匕首挑起一块蹄髈,在来人面前晃了晃,笑着说。
        “不,我不饿,倒是有点渴,给我一点水!”
        “水?”曾一本笑了起来:“为什么不来一点酒呢?酒比水好,不但能解渴,还能解闷!”
        “酒还能让你变得昏昏沉沉,变得迟钝,最后输掉你的脑袋!”来人冷笑道:“给我一杯水!”
        “多么无趣的人呀!”曾一本摇了摇头,示意腿上的妓女去给来人倒水:“我用美酒和佳肴款待他,他却说我会丢掉自己的脑袋。好吧,说吧,我应该怎么做?应该怎么对付那些在背地里玩小动作的家伙?”
        “很简单,砍掉他们的脑袋,把尸体丢进海里喂鲨鱼,死人是没法再玩小手段的!”那汉子从妓女的手中接过水杯,喝了一口:“说实话吧,在潮州你的实力增长的太快,董大他们都是广府人,他们担心你会借着在东山的机会并吞了他们,什么俞大猷就是个借口。”
        “那其他人呢?看到董大他们被杀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想法?也许会有,不过他们刚刚在潮州大赚了一笔,只要你能给他们指出一个新的目标来,他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些死人的!”
        “新的目标?”曾一本饶有兴致的看了看来人,笑道:“什么新目标?”
        “泉港、浯屿!那里很富有,如果能够攻破那里,你将会成为和汪直、许氏昆仲那样的大头领!而且董大他们说你被俞大猷吓破了胆的话也就不攻自破了!”
        “泉港、浯屿!”曾一本喝了一口酒:“听起来蛮不错的,那这么看来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砍掉那些人的脑袋了。不过好像他们也有手,手里也有刀,董大他们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的,既然连你都听到这个消息,他也肯定早就有所提防了,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酒桌上沉寂下来,蒸蹄髈盘子里的汤汁已经冷了,凝结出一层白色的油脂,看上去分外让人恶心。
        “必须找到一只手,一只有力的手,能够熟练的砍下脑袋而又不会被董大他们提防。”曾一本说:“最好还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这样事后我们也比较容易撇清这一切!我说的对吗?戴二爷?”
        戴老二惊讶的看了看曾一本,只见对方那张胖的有些浮肿的脸上依旧是那副痴呆的表情,只有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是的!”他点了点头:“我们需要这样一只手!”
        “嗯,那现在的问题就是找到这只手了!”曾一本拍了拍那妓女的屁股,站起身来:“不好意思,我又有点饿了,要不要一起去我的船上,那儿有两头烤乳猪在等着我们,中午就开始烤了,现在肯定已经烤的金黄金黄的,脆脆嫩嫩的,咬一口立刻就要化了!”
        “不必了,我不饿!我还是想想去哪里找这只手吧!”戴老二看了一眼曾一本颤巍巍的肚皮和腰带,摇了摇头。
        “好吧,看来我只好独自享用了!”曾一本拍了拍部下的背,晃晃悠悠的走出门外,就好像一个移动的橡木桶。
        戴老二在桌子旁坐了一会儿,一边喝水,一边想着攻破潮州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与海盗的钱袋一起膨胀起来的还有他们的野心,有人甚至建议要攻打佛山、顺德甚至广州——这简直是太疯狂了,幸好这样的疯子还不是太多,大多数人都想着享受丰厚的战利品,又慑于俞大猷的赫赫威名,曾一本的命令得到了拥护,船队也撤到了东山岛。但随着钱财的消耗,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躁动起来,在酒馆里、在码头上、在船舶的舱室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交头接耳,低声抱怨,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很清楚在这些海上男儿的脑海里可没有太多忠诚的概念,与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们不同,变幻莫测的大海决定了每个船长都是那块漂浮不定的木板上的国王,当风浪来临,他只能依靠自己和神灵,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对付这样的家伙,必须时时刻刻握紧缰绳,否则下一秒就可能被掀落在地。
        “一只新手?有力而又不会让人提防,这可不是那么容易呀!”戴老二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准备先把这个难题抛到脑后,稍后再来处理。正当这个时候,酒馆外边传来一阵喧闹,他皱了皱眉头,叫来一个店小二问道:“外面是怎么回事?”
        “二掌柜!”那店小二笑道:“那些家伙在岛上呆的时间久了,闲的发慌,来了一群倭人,就去看热闹呗!”
        “倭人?”戴老二皱了皱眉头,在他的印象中在这东山岛上除了曾一本麾下有一小队倭人雇佣兵之外,便没有其他成队的倭人了,可曾一本那队倭人号令颇为严格,平日里都守在他的座船旁,很少出来乱晃,更不要说来酒馆了。
        “没错!”那店小二还以为戴老二不信,赶忙解释道:“是文老三在海上捡回来的,这伙倭人的船在海上遇到了大风浪,船帆什么的都给吹烂了,也迷失了方向。文老三前几天想要去海上捞点外快,正好遇到了便给捡回来了!”
        “遇到了风浪?迷失了方向?”戴老二下意识的冷哼了一声,文老三他倒也听说过名字,是一个小股的掌柜,实力单薄,也就三四条船,百把人的实力,若是在平日里自然不入他的眼,但此时自然又不一般了。他改变主意,回到桌子旁:“给我拿壶酒来!”

第两百一十九章拉拢
        “好咧!”那小二赶忙拿了一壶酒来,戴老二找了个可以看到外面的角度,给自己倒了一杯,舒舒服服的坐了下来。
        酒馆外间。
        “中村殿下,你在海上吃了不少苦头吧?来,先喝一杯!”文老三笑嘻嘻的给周良仲倒了一杯酒,他从上岛到码头短短的几里路便至少有十六七个人过来搭讪,其目的不问可知。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海贼头领,他第一次尝到了奇货可居的滋味。
        “多谢了!”周良仲与文老三碰了一下酒杯,看上去他有些拘谨,实际上却是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四周。自从上岛以来,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些海贼们对自己这些外来者太过热心了。
        “好,好酒量!”文老三见周良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略微显得有些做作的叫喊起来,他一边给周良仲倒酒,一边笑道:“来,我今日与中村殿下在海上相遇便是有缘,为你我的缘分喝一杯!”
        “不敢!”周良仲见对方一副不把自己灌醉誓不罢休的样子,心里也留了个心眼,只喝了半杯入肚:“在下量浅,请见谅!”
        文老三见周良仲不肯喝酒,也不勉强,笑道:“也罢,那我们吃菜就是了。中村殿下,你说你是平户藩的武士,出海遭遇风浪漂流至此,敢问一句,你出海为了何事?”
        “哦,奉主君之命,前往琉球贸易!”
        “前往琉球贸易?”文老三一愣,旋即笑了起来,腹中却在暗想,你们那条船里空空荡荡,什么货物都没有,二十多人却装具的如此齐全,哪里是去贸易,分明是去打劫却遇到了风浪。他面前却不说破:“既然眼下贸易自然是不成,那眼下你有什么打算呢?”        “打算?”周良仲脸上现出一丝愁容来:“首先要想办法把船修好,不过即便船修好了,不知道针路,恐怕也没法回去!”
        “针路这个倒也好说!”文老三拍了拍胸脯:“咱们这里识得针路的老海狗多得是,不过眼下眼下风向不对,要想回贵国去,至少也得今年秋后才成!”
        “是呀!若要回平户,恐怕是要到秋后了!”周良仲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真不知道这几个月怎么过!”
        “诶!”文老三装出一副豪爽的样子:“我们明国人有一句俗话叫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那么大的风浪你们都熬过来了,这些小事又算的什么?你若是信得过兄弟我,便放宽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都包在你身上?”周良仲长大了嘴巴,一副惊诧莫名的样子:“我们可是有二十多人呀!”
        “二十多人又如何?”文老三笑道:“你且放宽心,只管吃喝,二十多个强壮汉子,有手有脚,还怕没饭吃?只要你们听我的话,不但这些事情都包在我的身上,而且我包你们个个回去后都能发一笔财,个个都能成财主!”
        “还有这等事?你说来听听?”
        文老三喝了一口酒,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笑道:“若论发财,种田不如做工,做工不如做买卖,做买卖里最赚钱的莫过做海货买卖,我们大明的货物,只要带几件回你们倭国,都能卖出去几倍几十倍的价钱,发财又有何难?”
        “你说的也有道理!”周良仲苦笑了起来:“可是我们身上别无长物,并没有本钱,再说你们大明皇帝下了海禁,寻常百姓不得与我们通商,而又只有几家大名才能与贵国贸易,我不过是平户家的一介武士,如何能做这海货买卖?”
        “看你们这样子都是武士,应该都武艺娴熟吧?”
        “不敢说娴熟,不过这二十余人都是平户的藩士,自小都有修习过武艺!”
        “那就不要紧了!”文老三笑道:“你没有本钱,我借给你就是了,便算是我们合股了,到时候我八你二,按股分红!”
        “这,这怎么可以!”周良仲装出一副惊诧莫名的样子,文老三笑道:“我说可以就可以,中村殿下,以后偏劳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想不到这么容易便混进来了!”周良仲心中暗喜,脸上却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他正想着要不要跪下磕个头什么的,突然听到旁边有人笑道:“文老三,又有新朋友来了,还不替我介绍一下!”
        “戴、戴二爷!”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径直一屁股在桌旁坐下,周良仲立刻注意到文老三的脸色微变,嘴唇微微颤抖,好像对这个不速之客颇为害怕。
        “什么戴二爷,叫我戴黑皮就是了!”那中年汉子笑道:“你是叫中村吧?我姓戴,是曾大掌柜的二当家,因为皮肤黑,旁人都叫我戴黑皮,你叫我戴二也成!”
        “在下中村良仲,参见戴二掌柜!”周良仲站起身来,恭谨的向这黑皮汉子躬身行礼,从那文老三的表现看,这位戴二掌柜的身份要比他高很多,自己须得分外小心。
        “呵呵,不必拘礼!”那黑皮汉子笑的很温和,但周良仲注意到周围三三两两的多了不少人,那文老三更是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莫不是对方要对自己下手了吧?
        “方才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是遇上风浪漂到东山这边来的吧?咱们虽然是强盗,但盗亦有道,海上遇上事该伸手还是要帮一手。”那黑脸汉子说到这里,从身旁手下部下接过一个口袋,丢给文老三:“文老三,这是五十两银子,是大掌柜的意思,好生招待这几位,莫要慢待了他们!”
        文老三赶忙接过口袋,还没等他开口,那戴二便站起身来,抱拳做了个团揖:“诸位刚刚到,想必疲惫得很,那我就不打扰了!”说罢便笑嘻嘻的离开了。

第两百二十章舰队
        “看来这东山岛上的水深得很呀!”周良仲心中暗想,脸上却露出疑惑的神色:“这是怎么回事?”
        “呵呵!”文老三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中村殿下,你就莫要问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中左所。
        风向东北吹拂,长须鲸号驶过鼓浪屿与中左所之间的海峡,沿着海岸线航向行,它绕过海岬,进入筼筜湾,在它的庞大躯体后面,尾随六条斯库纳双桅纵帆船和十二条sloo单桅纵帆船,它们排成一条参差不齐的一列纵队,向后延伸出去两三里。周可成站在岸边望着这些船帆,意气风发,他是多么爱这些庞然大物呀!更胜过男人爱女人。
        已经抵达筼筜湾的沿着海岸南面的海滩一字排开,桅杆如长矛林立,鲲鹏号和其他几条吃水较深的船停在一条深入海中的石堤旁,桅杆上飘荡着一面面南十字星旗,那是兰芳社的旗帜。
        “东翁!”徐渭低声道:“那条船好像与其他船只都不太一样!”他指着长须鲸号,这条船已经驶过了筼筜湾的入口,正在缓慢的向石堤航行。
        “徐先生果然好眼力,那是长须鲸号,是我的造船厂的最新产品,和前面两条有一些改进,是这个级别的第一条定型舰!”尽管周可成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显得不那么在意,但他的脸上依旧露出了自得的笑容。长须鲸号是济源号所建造的第三条盖伦船,也是最快、最好、最大的一条,杨彻将从先前两条盖伦船上累积的经验和周可成提供的先进设计理念体现在了这条长达六十二米,排水量八百三十吨的庞然大物上。为了减小阻力、提高航速、更适合发挥火力,长须鲸号的船艏楼已经被取消,它前半部分的建筑全部都在甲板之下,船艉楼的高度也大为降低,而且变成了流线式的长椭圆形,与整个船身融为一体,整条船仿佛一条光滑的大鱼;相比起鲲鹏号,长须鲸号的船身长了十二米,而宽度却没有改变,更加狭长的船身提高了船速;船身两侧的三层甲板最多可以放置一百二十门长炮(虽然周可成现在根本没有那么多火炮装备),但它依然是周可成麾下海上力量中最为可怖的一条。、
        “东翁,兰芳社的船队全部到了吗?”徐渭眯起眼睛,无声的计算着已经出现的船只,兰芳社的海上力量已经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也许在数量上还有许多海贼不亚于他。但这些天来他已经发现兰芳社的船更大、更坚固、也更快(他还没来得及发现相比起其他船只这些船只的结构更适合作为火炮射击的平台),无疑这将会使周可成在未来的海上较量中将会占据极大地优势。
        “没有!”周可成摇了摇头:“在佐渡岛和升龙城我还有一支小型的分舰队,在淡水还有一支护卫舰队,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船在半道上,不过这已经是眼下我能够集中的最大限度的力量了!”
        徐渭倒吸了一口凉气,将心中对周可成实力的判断又调高了三分:“您打算主动进攻曾一本?”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转过身来看着徐渭的眼睛:“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海军是进攻的兵种,我不可能把这么多船停在这里,经济上的损失太大了,打垮曾一本不但可以解除威胁,而且可以让这些海贼知道我们兰芳社的威名!”
        “杀敌扬威?”
        “没错,杀敌杨威!”周可成冷笑了一声:“海上和岸上不一样,岸上还可以凭险而守,割据一方。海上一望无际,没有任何屏障,胜者得到一切,输了的人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只能赢,不能输!”
        说话间长须鲸号已经进入了筼筜湾,船帆已经全部放下,由两条“快蟹”牵引着缓慢前进,那是一种闽南十分常见的帆桨船。在这个距离徐渭可以清晰的看到长须鲸号侧舷那一排排整齐的炮窗,他甚至可以听到甲板上传来的号角和口令声,这让他的内心深处感觉到一阵颤栗。
        米兰达站在长须鲸号船艉甲板上,心中充满了自豪,如果说他在登上长须鲸号之前还在暗中抱怨杨彻砍掉了船艏楼,又将船艉楼的高度降低了许多,他觉得这让长须鲸号不那么威风凛凛了。但在经历了从淡水往中左所的这一段航程之后,米兰达就发现了这么做的益处了,更快的航速、更舒适的操纵性。他很清楚像鲲鹏号这样的三层大帆船在航速和适航性上是无法与剑鱼号这样的纵帆船比美的,所以在混编航行时,通常这些纵帆船是只会升起一半的船帆,但是这一次他发现即便纵帆船们升起了三分之二的船帆,长须鲸号也可以跟上这些快船的脚步,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爵爷!”大副低声道:“您看,大掌柜在码头等你呢!”
        “嗯!”米兰达点了点头:“传令下去,马鲛号、青花鱼号出列,封锁海湾口,其余的船只收帆,依次停靠!给我准备一条小船,我要上岸!”在部下传达命令的同时,他束紧皮带,一口恰克希弯刀悬在一边腰间,另外一边是一柄长匕首,鞣制的鹿皮甲包裹着他削瘦有力的躯体,胸口等要害部分有钢片加固,头上是一顶米兰式的钢盔。他装束停当后,大副过来禀告:“小船准备好了!”
        “这里就交给你了,不得有误!”米兰达一边吩咐一边爬上绳梯。
        “遵命,司令官!”
        对于这个称呼,米兰达禁不住露出了笑容,听起来可真是让人舒畅呀。
        周可成站在礁石上等他,徐渭站在他的身后,小船还没有完全靠岸米兰达就跳下沙滩,穿越波浪,来到礁石下,他摘掉头盔,单膝跪下:“冈萨雷斯德米兰达蒙您的召唤而来,听候您的吩咐!”

第两百二十一章出征前上
        周可成跳下礁石,将他扶了起来:“见到你真让人高兴,所有人都到齐了,走吧,大伙儿一起坐下喝一杯!”
        “好的!”米兰达扶了一下刀柄:“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一句,我们什么时候进攻?”
        听到部下的问题,周可成笑了起来:“小七还没有回来,我还不知道曾一本的实力。”
        “照我看来这毫无必要!”米拉达的脸上露出了傲慢的笑容:“比起您的船,这个国家的船不过是些腐朽的破木头壳子罢了!在狮子面前,兔子的数量有那么重要吗?如果您愿意的话,把舰队交给我,一个下午的功夫我就能把他们全部送进海底。经过这段航程,我不得不向您表示祝贺,长须鲸号是真正的杰作,她强壮、迅捷而又容易操纵,即便是阿姆斯特丹和塞维利亚的造船厂,也无法建造出这样的瑰宝!”
        “很高兴您的信心这么充足,我的爵爷!”周可成用葡萄牙语说:“不过仅仅胜利还不够,我们还必须成为胜利后最大的受益方!”
        “您的智慧总是让我惊叹!”米兰达笑了起来,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刀:“我只是想告诉您,作为一名战士,冈萨雷斯德米兰达正在渴望着战斗!”
        徐渭跟在两人的身后,只言片语不时传入他的耳中,眼前这个弗朗基人给他一种十分危险的感觉——自己这位东翁目前显露出来的不过是冰山的一脚,水面下是更加可怖的东西。
        兰芳社的人在海岸边搭起了一顶大帐篷,周可成在这里用烤羊肉、鹿脯、烤牡蛎、烤猪肉、和各色鱼生宴请他的船长们,他们大口吃喝,喝下的酒似乎足以让长须鲸号漂浮起来。船长们相互问候,吹嘘着自己立下的功绩,并猜测着首领即将带领他们做的事情。每一个人都对未来的胜利毫不怀疑。
        随着酒宴的进行,帐篷里的温度逐渐升高,与其一起升高的还有人们的嗓门,黑鱼号和螃蟹号两条船的船长扭打成一团;而坐在旁边的九指因为赌输了,不得不脱掉最后一件上衣;而米兰达则举起酒杯,坐在桌子上高声歌唱着《熙德之歌》中的诗句;而另外两个人则在扳手腕,旁边围着一圈人大声助威,下着赌注。
        周可成没有参与这一切,他坐在首座后面,小口喝着掺了蜂蜜的温水,微笑的看着这一切。徐渭坐在他的右手边,眉头微皱,厌恶的看着这些船长们,终于他再也耐不住性子,低声对周可成道:“东翁,再这么下去就有些过分了,要不要——”
        “无妨!”周可成笑了笑:“海上的日子辛苦而又危险,这次出海,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好不容易遇上一次,纵酒高歌也是男儿本色嘛!”
        “这个——!”听到周可成这么说,徐渭一时间说不出来了,只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喝着闷酒。这时米兰达已经喝到有些忘形了,他跳到桌子上,纵声高歌:“人们只见到刀枪在上下飞舞,许多面盾牌被刺穿,许多件铠甲被撕烂,许多面白旗被血染红,许多匹无主的骏马在狂奔。摩尔人高呼:“穆罕默德!”基督徒高呼:“圣雅各!”熙德骑着骏马,冲进敌阵,他杀了三十四个摩尔人,用锋利的宝剑砍杀敌人,臂膀溅得血淋淋,血液循着小臂而下,好像泉水冰冰……!”
        泉港,会馆。
        “林茂贞,林茂贞!”
        轿子还没有停稳,吴世贞便从跳了下来,由于落地太过仓促,险些摔了个踉跄,一旁的侄儿吴伯仁赶忙伸手搀扶,却被性急的吴世贞一把推开,三步并做两步进得堂来,在门外便高声喊道:“林茂贞,你快出来,快出来!”他刚刚冲进大堂,声音便戛然而止,只见林希元与其他几个在团防局的缙绅都在,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他的身上,场面一时间有些怪异。
        “吴老爷若是有事相召,派个下人来会馆一趟就是了?何必还大驾光临,在外面直呼林某的名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林某欠了吴老爷几万两银子,让人逼上门了呢!”林希元的脸色不太好看,这些天他与吴世贞在这团防局里为了银子的事情斗得不可开交,但像方才那样在屋子外面便大呼小叫的还是头一遭,便是泥人儿也有几分土性子,何况他数十年早就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哪里还按奈的住,口中夹枪带棒的便出来了。
        吴世贞一愣,旋即便怒了起来:“林茂贞,你别阴阳怪气的。你做的好事,什么借力御贼。好啦,眼下贼人都到你家门口了,我看你最后怎么收拾!”
        旁边的一名缙绅见状,赶忙出来劝解:“吴世兄,都是乡里同道,何必这么说话呢?你方才说贼人到了家门口,这又是从何说起呀?”
        “马举人,你难道不知道?”吴世贞冷笑一声:“这几天有多少船到中左所呀,都是违禁大船,满载着贼人,刀都驾到我们脖子上了,你还蒙在鼓里?”
        “吴老爷!”吴可卿笑道:“这个是你误解了,前几日周可成就派人来知会了,这些船都是兰芳社的,不是什么海贼,他打算出兵讨伐曾一本,所以要先把船队在中左所集中!”
        “哼!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吴世贞冷笑了一声:“还攻打曾一本,曾一本还在千里之外,这周可成可就在眼皮底下。照我看你是得了他的好处,才处处替他说话!”
        “休得胡言!”林希元闻言大怒,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吴先生乃是知府大人的幕友,他替周可成说话,难道知府大人也替周可成说话?”

第两百二十二章出征前中
        吴世贞完全不知道自己方才无意间已经道破了真相,他冷笑了一声:“幕友又如何?这等人最是唯利是图,谁给的钱多就替谁说话,知府大人哪有那周可成大方?照我看他定然是周可成的细作无疑!”
        吴可卿却不着恼,笑了笑道:“吴老爷,你情急之下胡乱说话,我也不与你计较,不过今日团防局里正在商量的就是这件事情,你若是想好好商量,那就坐下来商量,若是要发疯耍呆,那就先出去,等我们商量完了,再进来不迟!”
        吴世贞愤怒的扫过室内众人,发现没有人站在自己这边,他权衡了一下利弊,一屁股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一声不吭。
        吴可卿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对众缙绅道:“列位,大概的情况我方才已经说过了。周大掌柜的意思很明白: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他不可能把所有的船整日放在中左所,却放着自己的买卖不做。与其这样不如先发制人,将曾一本一举剿灭,这样一来以可以护卫乡里,二来也可以扬我泉港声威,让其他贼人望而却步!”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半响之后那个马老爷慢吞吞的答道:“先发制人是好!可是周大掌柜的船队能赢吗?会不会惹恼了曾一本,反而惹来祸患呢?”
        “列位请放心,周大掌柜已经在贼人营中布下了内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既然如此,那他自己动手也就是了,何必还和我们说?”那马老爷问道。
        “因为他要五万两的出马钱!”林希元终于又开口了。
        “什么?五万两?”那马老爷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凭什么?这不是明抢吗?”触动了缙绅们的切身利益,众人一下子都跳起来了。
        “列位!”林希元抬高了嗓门:“周可成也有他的道理,按照事先的约定,他只有义务在中左所留下一条三层甲板大船,四条双桅快船,八条单桅快船。可是眼下他集中在中左所的船只已经超过了上述数字的三倍,更不要说主动出征东山,这些都是超出协议以外的,所以他要价钱也有他的道理!”
        “约定之外没错,可我们也没有要求他派这么多船来,这是他自己派来的,凭啥要我们出钱?”马老爷抱怨道:“告诉他银子多一钱也没有,他要是不愿意可以把船调走!”
        “马老爷,话不能这么说呀!”吴可卿笑道:“确实是约定之外不假,但是约定也没法把所有的事情都包括进去,毕竟谁也不是神仙,知道突然跳出个曾一本,有一万人,上百条船。如果浙江那边的倭贼也南下,两边一夹击,泉港岂不是化为糜粉?周可成拿了你的银子不假,可银子再贵也比不上自己的命要紧,他为了银子愿意和曾一本打,可要是徐海、汪直、叶明、何亚八他们都来了,有十几万人,上千条船,你觉得他还会打吗?别忘了这里是列位的乡土,情况不妙他周可成可以上船跑路,你们往哪里跑?”
        听了吴可卿这番话,众人顿时哑然。吴可卿方才指出了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在实力相差不大的情况下周可成会保卫泉港,但当进攻一方的实力超出太多,保卫泉港不过是送死的情况出现时,周可成的忠诚就不那么值得信任了。开船跑路,甚至倒戈相向也不是不可能,到了那个时候损失最大的还不是这些缙绅老爷们?
        “那吴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就听凭那厮狮子大开口啦?”马老爷沉吟了一会问道:“现在是五万两,若是接下来他再要十万两,二十万两,我们也给他?”
        “马老爷放心,那周可成也不是这么蛮不讲理的人!”吴可卿说到这里,从一旁的几案上拿起几张纸来,一一递给屋内的缙绅们,笑道:“这是周可成的请款书,你们看看就知道了!”
        “请款书?”马老爷疑惑的接过一张纸,上面的语句十分浅显易懂,大意是曾一本的存在已经成为了泉港的威胁,所以他打算主动出击,将其消灭。后面便列举了出动的兵力、船只,以及所需要的军粮、药材、铁、铅、硫磺、硝石、木炭、布匹等军需物资,工匠与士兵的薪酬,分门别类写的十分清楚,然后扣去已经得到了的款项,不足之数大概就是就是这个数了,他粗粗看了看,觉得并无什么纰漏,便将这请款书放回凭几上,暗想这周可成倒也不是个蛮横不讲理的人。
        “不过是一张纸片便想要骗走五万两银子,当真是笑话!”吴世贞冷笑道:“那周可成以为我们是傻子吗?谁知道他拿了银子去是塞进自己荷包还是做这些用了?吴先生,你明明是知府老爷的幕友,怎得总是站在周可成一边说话?”他这番话倒是说出了屋内有些人的心声,顿时有人应和了起来。
        吴可卿也不着恼,他笑了笑:“吴老爷,周可成能一下子拿出几十条铳炮齐全的大小战船来,您能拿的出来吗?他灭了曾一本,我家东翁便是调度运筹之功;曾一本打到泉港来,我家东翁便是守土无方,轻则去职,重则下狱论罪,这样的人,我不替他说话才是对不起我家东翁呢!至于是塞自己口袋还是真的买清单上的东西,这个并不难查证。”
        “你说怎么查证。”
        “很简单,我们不用给他银子便是了!”吴可卿笑了笑:“我们挑两个可信之人,让周可成自去采购所需的军资,然后开出凭条来,让商人拿着凭条到我们的人那儿领银子,这样一来银子根本不经他的手,自然不用担心他在中间搞鬼!”

第两百二十三章出征前下
        “嗯,这个办法倒是不错!”马老爷点了点头:“照我看这个清单问题不大,那周可成有多少船我们都是亲眼看到的,船上有多少铳炮也不难查证,要铅子火药粮秣也不过分,打仗总不能少这些吧?即便有些差额,也用不着太过认真了!只是要挑谁去呢?这么多银子过手,可得挑两个信得过的!”
        众人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先后提出了几个人选,可总是有人出言反对,说白了各人都心怀鬼胎,知道这个位置好处大大,既然自己的人坐不上去,就不让别的人坐上去。林希元眼见得始终没有定论,低咳了两声:“这样吧,我也举荐一个人,吴先生是知府大人的幕友,信得过,又对钱粮刑书熟稔的很,就算他一个吧!”
        “也好!”马老爷第一个开口赞同,他本就是个老好人的性子,何况在他看来无论是林希元还是知府两人的面子都是要给的,既然对方开了口,自己总不能不应承一句。
        吴世贞坐在一旁冷眼旁观,他自然不愿意让吴可卿占住这个要害位置,但眼看众人都开口应承,已经反驳不得,只得笑道:“吴先生既然愿意出面,自然是大好事。只是这是个劳神的活,吴先生出面挑个总,还得有人做个帮办,一来可以搭把手,帮个忙,二来钱粮的事情,还是两个人相互有个见证的好!”
        “吴老爷说的是!”马老爷这个老好人笑道:“确实还得选一个人出来!”
        吴世贞心中暗喜:“饶是你林希元奸似鬼,也要着了老子的道儿,那吴可卿平日里那么多事情,又能拿出多少精力来管这个差使?牌匾让给你就是了,柜台的却是我家的!”
        吴世贞正在肚里盘算推荐哪个人选,却听到身后有人说道:“小侄愿意做这件事情!”他回头一看,却是自己的侄儿吴伯仁。
        “你,你这个畜生!”吴世贞顿时又惊又怒:“秋后的京试忘了?去做这些劳什子的事情,回去后给我去后院,一月不得出门!”
        “伯,伯父!”吴伯仁有点怯懦的看了吴世贞一眼,大着胆子答道:“我不打算参加今年的秋试了!”
        吴世贞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吴伯仁赶忙伸手搀扶,半响之后他方才恢复过来,又是伤心又是气愤的说:“伯仁呀,你这是作甚?我们南安吴家这一脉传到你这一代,子弟里成器的本来就没有几个,你还这个样子,对得起祖宗、对得起你爹,对得起我吗?”
        “对呀,吴世侄,科途可是人生大事,糊涂不得,还不快向吴世兄赔罪!”
        “吴世侄,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在座的都是科场前辈,也说出来与我等参详参详?”
        看到这般情景,在座的无论平日里与吴世贞关系好坏都纷纷开口劝解,吴伯仁脸上涨得通红,半响之后方才答道:“列位叔父,我这次考上举人后觉得自己对于世务一无所知,做起文章来多有不通之处,恐怕去了也是白去,前些日子我把自己的感受写信给爹爹,他说让我先花一年时间经历一些事实,明白一些书本外面的道理,再来求取功名不迟!”
        “是二弟让你先不去京师的?”吴世贞闻言一愣,他对于这个在外宦游兄弟的意见倒是颇为重视。
        “千真万确!”吴伯仁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伯父您看看就知道了!”
        吴世贞接过书信,打开一看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他看了几行果然如吴伯仁说的一样,他思忖了片刻,长叹一声道:“罢了,科举的事情我不如你们父子,便听你的便是,不过要通世务又何必做这等事?何不去江南、南北两京游历一番,结识朋友,切磋文章岂不是更好?”
        “吴老爷!”说话的却是林希元:“老夫倒是觉得令侄说的是正理,这个差使虽然看上去粗鄙,但却能接触世务,通达学问。再说为官无非钱粮刑书,伯仁将来若是出守一方,也能用得上。出外游历固然好,可江南两京乃是一方锦绣,纸醉金迷,若是败坏了心性,反倒是害了他!”
        “多谢茂贞兄提醒!”吴世贞点了点头,林希元方才说的倒是触动了他,当时两京江南是大明最富裕繁华的地方,如果打个比方的话,两京江南就是北上广深,而泉州不过是四线五线小县城,像吴伯仁这种自小就被管教的极严格的青年陡然从四五线小县城来到一线北上广深,很可能一下子堕落。这也是像吴世贞这样的缙绅家庭最害怕的情况,考不考得上功名是小事,最多回家操持家业也就是了,最糟糕的是功名没拿下,反倒败坏了心性,变成了个纨绔浪荡子弟,把家业也给败了那可就完了。他转过头道:“既然你爹也答应了,那我这个做伯父的也就不多嘴了,不过你既然要去做,就要做好,吴先生在这方面是行家了,今后要多学着点,明白吗?”
        “伯父请放心,小侄一定悉心向吴先生学习!”吴伯仁见伯父应允,赶忙应承道,堂上其他人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人选便定下来了。吴世贞暗想虽然没有达到全部的目的,但好歹这笔银子的进出已经有一半在自己侄儿手里,已经算得上是很不错的结果了,脸上禁不住浮现出一丝笑容。
        中左所。
        徐渭急匆匆的从外间进来,看到周可成正在书桌前写些什么,赶忙停住脚步。周可成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到徐渭,笑道:“徐先生呀,再等我一会,马上就好了!”
        “是!”徐渭应了一声,在一旁坐下。片刻之后周可成将写好的书信折好,放到一旁笑道:“徐先生,我这里好了,有什么事情吗?”

第两百二十四章海贼
        “是团防局那边的回书!”徐渭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周可成:“想必是回复东翁请款的事情!”他这些日子在周可成手下混得颇为得意,不但掌管了工匠薪饷名册的事情,舰队集结之后的后勤物资的采购也落在了他的头上,整日里忙的脚不沾地,周可成向团防局要钱的事情也没有瞒着他。
        “倒是快得很!”周可成接过书信,徐渭在一旁紧张的关注着周可成的脸色,实际上他已经是兰芳社在中左所的主计了,他实在是太清楚这头怪兽每天要吞食价值多少的物资和金钱才会餍足,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他不知道周可成还有多少财力才能维持下去,更不敢想象一旦维持不下去将会发生什么。
        周可成拆开书信,漫不经心的扫了两行,便放到一旁,将注意力集中到旁边的一张图纸上。一旁的徐渭再也按奈不住,问道:“如何?”
        “什么如何?”周可成不解的抬起头来,旋即才明白过来:“你是说团防局的回书吗?已经答应了,五万两银子先给一半用来发薪饷,其余的商人可以用物资的凭条去领!”
        “答应了?”如此轻易的回答让徐渭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目光呆滞的看着周可成,让周可成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怎么了?徐先生?”
        “没什么?”徐渭这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容易,还以为要有许多波折!”
        “容易?”周可成笑了起来:“要说容易也容易,要说不容易也不容易。”
        “这个怎么说?”徐渭问道:“据我所知那团防局的实权在漳泉两地的缙绅手里,这些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即便是荒年一方知府开口劝捐,他们也就出个了两三百两银子,百把石粮食了不起了,五万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呀!”
        “徐先生倒是对他们了解的很嘛!”周可成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敢说了解!”徐渭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情:“只是见的多了而已,本朝自正统之前,百官约己谨慎,节俭保身,虽为大宦者,亦多不置家产,起居用度宛若寒士;而正统之后,读书人视仕途如市,入仕之人如往市中贸易,计美丑、计大小、计贫富、计迟速;为官之人无不汲汲于利,争置产业,以为子孙后代计,自己则身被绮罗,腰缠玉带,居明屋广厦、狡童美妾环绕,以足口腹耳目之娱,这等人物即便是别人口袋里的钱财都要巧取豪夺了来,把入了自己口袋的拿出去谈何容易?”
        “呵呵呵呵,说得好,说得好!”周可成听了徐渭这一番话,突然大笑起来,别的尚且不谈,徐渭这一番话可谓是把当时缙绅的嘴脸刻画的活灵活现,他打过交道的绍兴谢家、同安林希元都算的是当时士大夫的代表,可对金钱的态度都是一样的,与他们平日里标榜的那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徐先生,你这番话骂的虽然漂亮,只可惜没有什么用处,也骂错了人!”
        徐渭冷哼了一声:“徐某一介寒士,寄食于人,倒也知道说的这些没有什么用处,只是东翁说我骂错了人,却又是如何说起?”
        “那我先问你,什么是人的本质?”
        “什么是人的本质?”徐渭被周可成这个突然起来的问题给问住了,他下意识的答道:“人乃是万物之灵长。”
        “万物之灵长?这个答案倒也不算错!”周可成笑道:“不过我曾经在书上看到一个泰西哲人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徐渭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里充满了他难以理解的拗口词汇,但他本能的感觉到这是一种陌生的学问,片刻之后他问道:“为何这么说?”
        “我打个比方,徐先生你是你父亲的儿子,你与你父亲便是子父关系;你又是你儿子的父亲,你与你儿子之间便是父子关系;你是我的幕友,你我只见便是幕友与东主的关系;若是把你身上与所有与你相关人的关系都合在一起不就是你了。”
        “这个说法倒是有趣的很!”徐渭思忖了一会,笑道:“不过为何要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我不就是我吗?何必还要分成这么细,然后再合起来?”
        “看来徐先生还是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呀!”周可成笑道:“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你之所以是你就是因为这些社会关系,假如没有了这些关系,你就不再是你,甚至连人都不是了!”
        “不再是我,连人都不是了!东翁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吧!”徐渭话刚出口,脸色一下子突然变得惨白,声音也变得颤抖了起来:“这,这——,难道是说——”
        “不错,徐先生你猜对了!”周可成点了点头,目光中露出一丝怜悯。他方才那番话却是另有所指,他从吴可卿口中听说过一点徐渭的身世,他虽然是大家出身,但母亲却是一个妾,出身后不过百日其父便去世,他的生身母亲就被养母苗氏赶出家门,落得个骨肉分离的下场。周可成方才说的“假如没有了这些关系,你就不再是你,甚至连人都不是了”正是指的这个,其亡父还在世的时候,生母还有一个妾的身份,但亡父一死,这层关系便断了,其生母便被赶出家门,不但不再是徐家的一员,甚至连他的母亲都不是了。
        徐渭紧闭双眼,脸上肌肉抽搐,显然是内心活动剧烈,良久之后他方才睁开双眼,叹道:“好一个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看来我们是人不是人,是什么人,还得由别人承认呀!”

第两百二十五章利出一孔
        “呵呵,徐先生,你说话行走、礼仪举止无一不是他人教你的,若是你刚刚生下来被遗弃于兽群之中,即便你能够活下来,恐怕也只能像野兽一样,岂能称之为人?”
        “说的好,说得好!这个泰西哲人果然是大智大慧,不过你和我说这个与我先前说的那些又有什么关系?”
        “你方才说正统之后风气败坏,是以士人皆汲汲于利,争置产业,操守大坏。却不想士人也是人,他们也是有父有子,有座师有同年,若是这些都没有了,他们就不再是士人了,你怪他们操守大坏,可若是他们谨守节操,不要说当官,恐怕连士人都算不上了吧?”
        徐渭知道周可成说的不假,他自己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混到连要靠给孩子开蒙学混饭吃,每天只能靠吃粥度日,秀才的身份,神童的名声不但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反而成为旁人的笑柄。而那些富家子弟,哪怕未曾入学,旁人也如同众星捧月一般,他长叹了一声:“风气败坏如斯,非人力所能抗衡!”
        “应该是说风气变化,非人力所能抗衡!”
        “变化?”徐渭敏感的注意到了周可成用词的细微差别:“难道东翁还以为这是好事?”
        “不敢说好事,但至少不全是坏事,应该一分为二的看问题嘛!”
        徐渭看了看周可成,冷笑道:“我倒是忘了东翁是个商人,不过俗尚奢华、浮华日盛、父子兄弟亦为金帛屋舍而坏了情谊总不是好事吧?”
        “自然是好事!”周可成笑道:“正统之前莫非就没有奢华之人?两京勋贵、天子宗室何尝不是锦衣玉食,彼等百事不做而穷奢极欲,凭的不过自己的身份;今日商人士人奢华,凭的是钱财。钱财是自己挣来的,身份却是投胎来的,难道辛辛苦苦挣来的奢华叫奢华,凭投胎来的奢华就不叫奢华?”
        “这个——,这个!”徐渭被周可成这番话说的张口结舌,脑子里一片混乱。中国古代虽然常将富贵二字并称,但在实践中却是“贵富”,即贵者必富,但不可因为富而贵。司马迁虽然在《货殖列传》里说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但那不过是这些“素封”(没有官爵的富家)在古代中国最后的一点余晖了。在汉武帝的盐铁、算缗、告缗、平准、均输等法令之下,他们纷纷破家,在接下来的两千多年里再也没有恢复到太史公在货殖列传中描绘的那种可与王者分庭抗礼的地位。
        而发生这一切的根源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管仲在其著作《管子国富》之中提出“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出二孔者,其兵不诎;出三孔者,不可以举兵;出四孔者,其国必亡”,即全社会如果只有“农战”这一条出路获得富贵的,那这个国家的战斗力最强;如果有两条出路获得利益则军队就会衰弱;更多就等而下之,甚至国家会因此灭亡。其后商鞅更是把管仲“利出一孔”的思想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甚至反对诗书,反对言谈,反对私教,禁除游学,以对民众进行思想控制,《商君书说民篇》中说“国有礼有乐,有诗有书,有善有修,有孝有弟,有廉有辩──国有十者,上无使战,必削至亡;国无十者,上有使战,必兴至王。”《农战篇》云:“善为国者,官法明,故不任知虑;上作壹,故民不偷淫,则国力搏。国力搏者强,国好言谈者削。”
        战国残酷的竞争也证明了这一理论的正确——施行了这一制度的秦国国力强盛,消灭了人口更多、文明程度更高、人才更多的东方六国,完成了统一大业。虽然后世虎狼之秦被视为反面典型,但其“利出一孔”的思想始终被统治者视为建立维持大一统帝国的不二法门。像徐渭这样的士人不管多么藐视礼法,放荡自行,但在还是认为国家,或者说皇权(当时的人无法区分这两者的)拥有对社会财富的最高分配权,任何触动这一法则的行为和思想都被视为对社会公共利益的损害,是最为大逆不道的恶行。徐渭本能的觉得两京勋贵和天子宗室锦衣玉食乃是天经地义,但士大夫、商人以及普通百姓享受奢侈的生活便是社会风气的败坏,因为前者与国家紧密的联系在一起,或者说就是国家的一部分,而后者则不过是民间罢了。
        “徐先生!”周可成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听在徐渭的耳中却如同重锤一般:“本朝太祖皇帝建国之后,便分封诸子,无不是良田美宅,厚禄重宝,宫室之盛,自唐宋以来未曾有也。这是为何?还不是父怜其子,望其世代富贵罢了。天子宗室是人,两京勋贵是人,我岛上干活的这些工匠也是人,他们何尝不想让子孙后代衣食无忧,席丰履厚?为何工匠百姓这么做就是败坏风俗,天子这么做却是亲亲尊尊?”
        “东翁,我太祖皇帝驱逐元寇,建我大明江山,功高百代,如何是那些工匠可以比的?”徐渭再也按奈不住,厉声喝道:“你方才说的这些话都是大逆不道的,要诛灭九族的!”
        “哈哈哈哈!”周可成突然大笑起来:“你说那些工匠不可比,可是当初太祖皇帝在凤阳时,不过是个乞儿,只怕还及不上这些工匠呢?你说诛灭九族,当初元朝皇帝也要诛他的九族,为何反倒被他赶到草原上去了?”
        徐渭看着周可成的双眼,他惊讶的发现对方的目光平静而又充满自信,全无半点对于皇权的敬畏。须知明清两代乃是我国古代皇权登峰造极的阶段,民间的圣人崇拜与世俗的统治结合了起来,皇权不仅仅是政治上,即便是在思想上也形成了对全社会的绝对压制。其表现就是即便是被压迫者和社会的边缘人群,虽然在行动上反抗皇权,但头脑里却依然承认皇权的合法性。比如明末李自成麾下数十万大军,都快打到北京城了,但还说“君非甚暗”,不敢攻击明朝皇权本身的合法性,只是说官员贪鄙,而汉末的黄巾军可是说“苍天当死,黄天当立!”直接否定了皇权的存在基础。像周可成这样行动上谨慎小心循规蹈矩,思想上却完全无视皇权的他还从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第两百二十六章接头
        徐渭想了想,发现与周可成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双方的出发点完全不一样,自己吃着人家的饭,除非直接跑去知府首告,否则再争论下去不过是口舌之利了。以徐渭的头脑自然知道周可成早已和闽南当地的缙绅官府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利益共同体,自己区区一个秀才是做不了什么的。
        “这么说来,东翁是以利相诱,让缙绅们出银子的?”
        “虽不中亦不远矣!”周可成笑了起来:“我的办法很简单,只要让林希元他们相信出一两银子能从将来挣二两、三两银子,再多的钱他们也是肯出的!”
        “你是说让他们合股做番货生意?”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周可成笑道:“林希元他们现在在泉港坐地就能分银子,何必拿银子去冒险?我给他们提供的是无风险的保本买卖?”
        “无风险的保本买卖?”徐渭一愣:“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买卖?”
        “当然有,比如说收税!”
        “收税?找谁收税?”
        “自然是海商!”周可成冷笑了一声:“徐先生你是浙江人,总该听说过双屿吧?”
        “嗯!”
        “如果我能把福建的番货买卖都集中到中左所和泉港一个地方来,你觉得能够收多少税?”
        “福建的番货买卖集中到中左所和泉港一地来?”徐渭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并不是那种一心科举的书生,对于地理、算术等学问多有涉猎,自然知道福建这边走私贩洋极为普遍,泉港不过是其中较大的一个港口罢了,朝廷虽然屡次严禁,但基本都不了了之。如果能够将其集中到一个港口,能够征收上来的税款那肯定是个天文数字。
        “在下不知,至少一年下来二三十万两肯定不成问题!不过就连朝廷都做不到,东翁又如何做得到呢?”
        “朝廷做不到是因为有些事情朝廷没法做!”周可成冷笑了一声:“不过话说回来,这还要多谢曾一本!”
        “曾一本?”
        “不错,你想想,假如曾一本席卷八闽海岸,唯有泉港和中左所完璧,你说那些船还能去哪里呢?”
        徐渭倒吸了一口了凉气,他从周可成的话语里听到了掩盖不住的血腥气,他说的没错,之所以朝廷屡禁不止是因为这些走私集团盘根错节,与地方缙绅、朝中官员都有密切的联系,加上福建这边曲折的海岸线,岛屿众多,所以难以尽除。但对于周可成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他的力量来源于海上,曲折的海岸线和岛屿反而更适合他的舰队发挥力量;与地方缙绅与朝中官员的紧密联系对于体制外的周可成来说限制不大,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把责任推到曾一本身上去,反正对于他来说只要能确保中左所和泉港的安全,消灭曾一本,林希元自然会帮他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曾一本身上,反正死人是不会替自己辩解的。
        “那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徐渭低声问道。
        “不知道,时机还没有来临,我们能做的就是认真的准备,同时耐心的等待,好了,不多说了!”周可成笑的站起身来:“徐先生,我有点事情先出去了,你好生做,两三年后便可衣锦还乡,那时便是那些举人老爷也要让你三分!”
        看着周可成的背影,徐渭目光闪动,眼前这个男人说的不错,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耐心的等待。
        东山岛。
        初升的阳光穿过窄的窗户,周良仲伸着懒腰爬起床,随即打了个哆嗦。火盆已经熄灭了,屋内还充斥着夜里的寒气,初春的夜晚还是很难熬的。他套上衣服,对外间喊道:“炉火灭了,弄点柴来!”
        “是,殿下!”门外跑进来一个身材敦实的倭人来,他轻巧的将火盆搬了出去,片刻之后又回来,在里面填上干柴,打火点着了,随着升起的火焰,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
        周良仲伸出双手在火盆旁搓了搓,原本被冻得乌青的皮肤变得红润起来,他舒服的呻吟了一声:“真舒服呀,五代,你也过来烤烤!”
        “多谢了!”那倭人应了一声,也凑到了火盆边,两人享受了一会火盆的温暖,五代突然道:“殿下,好像今天是赶圩的日子呢!”
        “对了,不经你提醒,我差点忘了!”周良仲拍了一下脑门,也许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也有可能是在潮汕地区抢饱了,曾一本的人马虽然占据了东山,却没有在当地大肆烧杀,当地百姓也依旧保持着往日的生活习惯,每隔十天便赶圩交换所需的生活用品。而当初小七和周良仲早先约定在圩集里交换情报,传达命令。这几日周良仲已经在海贼里安顿下来了,依照约定正是要与小七接头了。
        周良仲用五代端来的凉水洗了把脸,穿上皮甲,拿起长短两柄刀,便走出门外,五代紧随其后。他穿过沿着沙滩的小路,来到一处礁湖,每隔十天的早上,周围的居民们将在这里出售鱼、牡蛎等渔获,换取所需的物品。
        等周良仲来到礁湖旁的圩市时,这里已经挤满了售卖鱼、牡蛎、淡菜的渔民,还有各家海贼头目的管家、厨子以及船上下来的水手。他么一边挑拣着早晨的水产,一边高声讨价还价。周良仲穿过拥挤的街道,审视着各种贝类,大声与卖主争辩着货色的新鲜程度,这方面他倒是个内行。每当他看中了某种海鲜,就用刀鞘敲击盛着海鲜的木桶和竹筐,而五代便将他挑中的海鲜放入背后的木桶里,掏钱付账。
        很快,两个人身上就沾满了海水和鱼的味道,这个周良仲倒是不在乎,反而让他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仿佛让他回忆起了淡路岛上的时候,其实那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情,可自己怎么感觉已经是很多年前一样。

第两百二十七章半道
        周良仲穿过街道,却没有发现小七的身影,难道自己来的晚了?他疑惑的皱了皱眉头,正准备掉头回去,突然感觉到衣角被人扯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个脏兮兮的鱼贩子问道:“老爷要螃蟹吗?新鲜的螃蟹,又大又便宜!”
        周良仲已经听出是小七的声音,赶忙扯开衣角,喝道:“快放开手,螃蟹让我看看!”
        “是,是!”小七赶忙放开手,将装螃蟹的木桶拖了过来。周良仲蹲下身子,装出挑螃蟹的样子,五代不露痕迹的转过身来,将旁边的人挡在身后,好让两人说话。
        “你眼下在这里已经落下脚了吗?”小七低声问道。
        “嗯!在一个叫文老三的海贼头目手下,这厮倒是挺看重我们的!”
        “那你可打听到什么消息?曾一本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那个文老三不过是个小海贼头目,我在他手下如何知道曾一本下一步的打算!”说到这里,周良仲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不过我倒是听说这些海贼内部有矛盾,接下来可能会有火并!”
        “火并?是真是假?”
        “真假还不敢确定,不过我以为可能性很大!”周良仲低声道:“曾一本手下的贼人分为闽人和粤人两大股,他从潮州退回东山后,两边便争论不休,其中粤人一派主张南下抢掠顺德、佛山;而闽人则主张北上,两边相持不下,闹得很僵!粤人一派的首领叫董大,这些日子不断召集同乡集聚,听说是要拆伙自己回乡。”
        “嗯,那曾一本有什么动静?”
        “没什么动静!”
        “没什么动静?”小七一愣,旋即笑道:“看来这个曾一本还真是个狠角色呀!”他在周可成手下经过这些年的历练,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少年,自然知晓反常即为妖的道理,像董大这样联络同乡准备拆伙是最遭曾一本嫉恨的,曾一本没什么动静只有一种可能——他在暗中准备,要将董大一伙一网打尽,尽数铲除。
        “小陈头领,大殿有什么指示?”周良仲低声问道。
        “没有!”小七笑了笑:“我师傅只说让你在这里好生呆着,保住自己就好了!”
        “可,可是贼人内乱,不是将其一网打尽的好机会吗?”
        “不,曾一本还有他的用处,在他做完自己的事情之前,须得好好活着!”小七笑道:“良仲,你呆在曾一本这里,注意自己的安全静待我师傅的命令就好了,明白了吗?”
        “是!”
        周良仲站起身来,脸上恢复了倭人武士的傲慢,他一脚将装着螃蟹的木桶踢翻,用日语大声叫骂,小七装出一副惊惶的神情,一边捡起地上的螃蟹,一边忙不迭的向周良仲求饶。四周的人们发出哄笑声。而这一切很快结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好像涨潮之后的沙滩。
        周良仲买完了海鲜,太阳早已高过了桅杆,他让五代挑了装满了海鱼贝类的木桶离开圩市,沿着礁湖旁的沙滩往住处去了,心中却在想着心事。对于小七传达的命令,周良仲感觉到了背后隐藏着新的阴谋,对此他兴奋不已,今日为友明日为敌的事情,生活在战国乱世中的他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乱世之中每一个人都必须变得狡诈而又残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卫自己、保卫家族,这是应当称赞的美德而非恶行。上天保佑,让我遇上并追随了一条真正的蝮蛇!他的嘴角下意识的翘了起来。
        路旁的灌木丛传来一声轻响,五代敏捷的丢下木桶,解下了腰间的锁镰,抢在周良仲身前;周良仲也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向后跳了一步,拔出了倭刀,喝道:“什么人!”
        啪啪啪!
        灌木丛中传来几下掌声,走出一个黑脸汉子,笑容可掬的说:“果然不愧是来自平户的武士,你还记得我吗?”
        周良仲警惕的上下打量了下那汉子,依稀记得是当初那个在酒馆里给文老三银子让其款待自己的人:“你是戴二爷?”
        “不错,正是我,中村先生好记性!”戴二笑了笑:“在下奉曾大掌柜之命想要和您说几句话,不知道中村先生可否赏个脸?”说到这里,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良仲就警惕的看了看戴二,只见对方手无寸铁,脸上带着无害的笑容,四下要无人。这里有阴谋的气息!周良仲暗想,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自己难道不是因为阴谋而来吗?他还刀入鞘,做了个请对方引路的手势。
        戴二点了点头,穿过一片灌木丛,走进一片稀疏的树林之中,五代握紧锁镰,警惕的观察着四周。终于戴二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向周良仲微微一笑:“中村先生,这里是说话的地方了。我有一件事情,不,是曾大掌柜有一件事情想要请你相助!”
        “请我相助?”周良仲问道:“要我杀谁?”
        “你怎么知道的?文老三和你说的?”如果说戴二是在假装,至少周良仲没有看出来。他瞪大了眼睛,一脸的惊诧。
        “不,是我猜的!”周良仲答道:“除了手里的刀我们便一无所有了,除了杀人我也做不了什么别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戴二重新上下打量了下周良仲,显然他再重新估量眼前的男人,他思忖了一会,最后决定不再耍什么小手段了:“你猜对了,曾大掌柜希望你杀了董大,如果你杀了他们,曾大掌柜将给你一条坚固的新船,另外再给你三千两银子作为报酬,如何?”
        “不行!”周良仲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对方的要求,以至于戴二还以为对方没有听清楚自己的话:“中村先生,是一条坚固的新船和三千两银子,有了船你才能回到家乡;而三千两银子可是很大一笔钱,如果你觉得少了,我们可以再商量一下!”

第两百二十八章拒绝
        “我知道三千两银子是一大笔钱!”和绝大多数说汉语的日本人一样,周良仲的语速并不快,一字一顿:“但是再多的银子,再坚固的船,也得先保住性命才有用!”
        “呵呵!”戴二笑了起来:“中村先生你是怀疑我们说话不算数?这个不要紧,我可以先让人把银子送到你的住处,船也停到你指定的地方,你验过了银子和船再动手也不迟,如何?”
        “我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周良仲冷笑道:“我没有说你不会给银子和船,只不过事后你们会拿我们的脑袋来给受害者的朋友泄愤。”
        “呵呵!”戴二笑的有些勉强:“中村先生你想的有些多了吧,其实——”
        “这不是我想多了!”周良仲打断了戴二的话头:“你的曾大掌柜有那么多手下,为何要花那么多银子让我们这群外人来做?难道不是为了在杀了那个人之后方便撇清关系吗?即便是为了让这个秘密永远消失,事成之后恐怕也是要先杀了我们的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二的笑容消失了,黝黑的脸有点发白:“既然如此,今日的时候就只当没发生过吧!”他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护卫就在不远处了,正要退后下令将这两个倭人杀了灭口,突然耳旁一阵凉风掠过,便听到啪的一响,背后的那棵朽木已经少了半边,碎木屑四溅,打在脸颊上生疼生疼的。
        “戴先生,让你的人站住了!否则第二下打的就不是那棵朽木,而是你的脑袋了!”周良仲的声音有些阴冷,站在一旁的五代手中的锁镰末端的铅锤已经转了起来,划破空气,发出呜呜的声响。
        “站住,都在原地站住了!”戴二的声音有些尖利,他从来没有像方才那种感觉到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他已经认出了五代手上的锁镰,这种倭人特有的奇门武器是由长柄镰刀和带有长索铁链的铁锤组成,即可远距离用铁锤飞击对方,也可近身用镰刀钩斩对方肢体要害,极为适合林间使用。那个倭人随从显然是此道的高手,以现在双方的距离还没等护卫冲上来,自己的脑袋早就开花了。
        “中村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买卖不成仁义在嘛!”戴二竭力控制住内心的恐惧,沉声道:“你若是伤了我,曾大掌柜发起火来,文老三也护不住你的。”
        周良仲做了个手势,五代手腕一抖,铁球飞了出去,后面的铁链便将戴二的脖子勒住了,用力一扯,戴二便身不由己的跑了过来,被五代的镰刀一勒,便再也动弹不得。周良仲笑了笑:“我也不想这样,只是戴先生方才让我知道的太多了,我若是现在让你走了,恐怕一转眼你的人就围上来了,我这也是逼不得已!”说话间,树丛外窸窸窣窣的走出十多条汉子,皆手持白刃,杀气腾腾,显然周良仲没有猜错。
        “那你要怎么样才肯放了我?”戴二问道。
        “给我一条好船,还有三千两银子!”周良仲答道:“我的人上了船,船走远了我自然会找个僻静的地方让你上岸!”
        “这怎么可能!”戴二顿时急了:“要是你不放我怎么办?在码头上你们就必须放人!”
        “只能这样!”周良仲冷笑道:“我们对这里的针路不熟,开船的技术也不如你们,如果在码头把你放了,恐怕还没跑远就被你们追上来,还是死路一条!与其这样,不如和你同归于尽!”
        正当两边相持不下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一行人簇拥着一顶轿子来到树林中,从上面走下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笑道:“老二,我说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吧?”
        “你就是曾一本?”周良仲上下打量了下那个胖子,有点不敢相信的问道。
        “不错,我就是曾一本!”曾一本找了个树墩子一屁股坐下:“你是叫中村良仲吧?快把我二当家的放了,大家坐下说话!”
        周良仲看了看曾一本,又看了看一旁的戴二,正犹豫不决。曾一本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我不在的时候他们投鼠忌器,不敢下手。现在我来了,这里做主的便是我了,只要一声令下,就算你把他杀了也是难逃一死,还不如放了他我们坐下说话!你说对不对?”
        周良仲权衡了一下利弊,向手下做了个手势,五代松开锁镰,戴二赶忙跑开,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脖子上被铁链勒出的红痕,恶狠狠的看了周良仲一眼。
        “来,坐下说话!”曾一本指了指面前的一块大石:“你先前猜的不错,我的确一开始是想要借刀杀人,先利诱你们替我杀了那几个广东佬,然后再用你们的脑袋去安抚人心。不过既然中村先生是个聪明人,再用来做这等脏活就有些屈才了。这样吧,你若是能替我把这个麻烦了解了,方才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董大那把交椅也是你的,如何?”
        曾一本说完后,笑吟吟的看着周良仲,那只肥厚的右手搓着一对铁核桃,也不催问。周良仲心知自己拿不出合意的答案,只怕这死胖子一声令下,自己就要被砍成肉酱。他强自镇定心神,问道:“不知要怎样才算了解了麻烦?”
        “很简单,董大他眼下要拉人去广东。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只要把这件事情给我了了,便算是了解了!”
        周良仲左思右想,一时间也拿不出办法来。据他所知曾一本这伙海贼中大约有四成多是粤人,而董大便是这些粤人中最强大的一股首领,所以曾一本只敢杀董大这个带头分家的,却不敢直接火并——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小,火并的结果多半是两败俱伤。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两厢才在这在东山岛上这么久,却没有动起刀兵来。

第两百二十九章逃生
        良久之后,周良仲叹了口气:“这么大的事情,在下力所不能及,曾大掌柜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吧!”
        戴二方才被周良仲铁链勒喉,镰刀逼命,早已对其恨之入骨,只是碍着曾一本在旁边,强忍罢了,眼见得周良仲承认自己不能,立即狞笑道:“来人,将这两个倭狗砍成肉酱!”
        “且慢!”曾一本喝住部下,脸色阴沉:“中村先生,你应该知道任我处置是什么意思吧?”
        “自然知道!”周良仲拔出倭刀,后退了半步,摆开了架势:“我若是在这里答应了,二十余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若是我死在这里,其他的人并不知道内情,说不定还能活下去。”
        “嗯!”曾一本脸上微变,已经听懂了周良仲的言下之意,目光中露出欣赏之色来:“好一个难得的义士,这样吧,你以后就不用跟着文老三了,到我这边来吧!”
        周良仲心中暗喜,脸上却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曾一本放下手中的铁核桃,笑道:“你也要替我想想,这件事情是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的,要么在这里杀了你灭口,要么你成我的人,你自己选吧!”
        “愿意为您效力!”周良仲赶忙放下倭刀,双膝跪下。
        “好,好,好!”曾一本站起身来,连声说了三个好字:“今日虽然没有料理了那董大,但却得了一个义士,也算得上不枉了。”
        回到自己的住处,周良仲才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几乎要虚脱了,虽然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头,但精神上的巨大消耗让他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他立刻让五代把所有的部下召集起来,准备好武器。我们处于危险之中吗,除了刀剑和弓矢别的都不值得信任!他告诉众人,满意的看到没有人露出惊讶和恐惧——至少我挑了一群硬汉子,他们不会因为恐惧而惊惶失措。
        “我辈既然与大殿结下了主从的缘分,那么奉公便是我辈的本分!”周良仲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若是立下功勋,大殿自然也会颁下恩赏,安堵知行,便如当初本间殿下一样!”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满意的看到众人的眼睛里闪烁的火光——除了他自己,屋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失去了领地的武士,他们不会忘记本间氏康是如何由一介浪人恢复旧领,登上佐渡守的宝座的。既然大殿能够将本间氏康扶上来,那也能同样给我们一样的东西,尤其是在台湾他们看到了大片等待开垦的处女地之后,这更坚定了这些武士们为周可成效忠,重建家名的信念。对于这些东国武士来说,最重要的是家名的延续、领地的安堵;除此之外都可以忍耐,哪怕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在家名和领地面前,都不值得一提。比如德川家康的长子松平信康因为莫须有的罪名遭到盟友织田信长怀疑,织田信长立即下令德川家康处理此事,当时德川家正面对武田家沉重的压力,若失去织田信长的支持只有死路一条。在家名的延续和长子的生命之间德川家康选择了前者,逼迫年仅二十岁的长子切腹自尽。武士的生活就是这么残酷而又现实,身为一个武士就要有为了家名舍弃一切的觉悟,个人的好恶与亲情早已被抛之脑后。
        “殿下,请您下令吧!”一名久知家的武士沉声道:“为了大殿的命令,哪怕是必死,我们也会去做的!”
        “很好!”周良仲点了点头:“大殿命令我们在这里忍耐,等待机会。接下来没有我的命令,所有人都不许离开这个院子,都明白了吗?”
        “明白!”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十天过去了,东山岛上依旧是老样子,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周良仲能够感觉到弓弦越来越紧,无论是曾一本还是董大都在等待某个机会,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下一个赶圩日的来临,等待小七带来新的命令。
        周良仲在圩市并没有找到小七本人,据代替小七来的一名手下说首领已经回中左所了,这让他又是失望又是兴奋,失望的是没有得到新的命令,而兴奋的是小七返回意味着已经完成了对东山岛周围海况的勘察,大殿的舰队应该就要到了。
        “首领走之前有没有什么叮嘱的?”
        “有!”那汉子压低声音道:“说让你想办法跟在曾一本身边,他对大掌柜有很大用处!”
        “嗯,明白了!还有什么其他的吗?”
        “再就是让你诸事小心,其他就没有了!”
        “嗯!”周良仲点了点头,他虽然还不知道周可成的全盘计划,但显然对方并不只是想要消灭曾一本便做罢,而是有更深远的谋划,所以才让自己靠拢过去做一枚暗子,想到这里他心中暗喜,低声道:“你回去禀告大殿,我眼下已经混进曾一本的手下中去了,正静待大殿的号令!”
        中左所。
        “舰队司令上船!”随着一阵高亢的号角声,一连串叫喊声响了起来,刚开始叫声还微弱和沉闷,从长须鲸号船尾方向的主甲板远远传来,随后便越来越响亮而又清晰,飘近了后甲板,又沿着跳板漂到了船首桅下的小平台上。在船首楼的右舷一侧,吴伯仁和徐渭站在一门发射霰弹的大口径短炮旁,看着正在缓慢靠上长须鲸号侧舷的小船,周可成正在一堆部下的簇拥下,准备登上他的新旗舰。
        “真是威风呀!”吴伯仁艳羡不已的看着在右侧船舷旁列队的卫士们,他们戴着飞碟状帽檐的圆铁盔,身着镶嵌着铁鳞片的皮甲,腰间挂着倭刀,一半人手拄着长矛,一半人手持鸟铳,排列整齐,他们的武器和盔甲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眼的寒光。

第两百三十章分歧
        “沐猴而冠罢了!”徐渭虽然已经吃了几个月周可成的薪水,但他对这位新东家的很多做派还是看不惯。吴伯仁来到中左所后,由于岛上只有两个读书人,吴伯仁又是个豁达的性子,两人平日里便走到近的很,这次兰芳社的舰队即将出航前,周可成搞了一个登舰仪式,吴伯仁两个作为宾客站在船首的观礼台旁,徐渭便在一旁作陪。
        “诶!文长兄这话说的就有些差了!”吴伯仁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据小弟在岛上这些日子所见所闻,这周可成虽然出生草莽,没有什么功名,但豪杰两个字还是当得起的。白身起家,带着十几个渔民硬生生打下这么大一片基业来,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的。这仪式虽然不是很符合礼法,但气度森严,即便是朝廷的水师大阅也不过如此了。说白了,礼法也都是人制定的,叔孙通也不是一开始就给高祖举荐儒生,制定礼法的吧?”
        徐渭冷哼了一声,没有多言,吴伯仁刚才提到的叔孙通乃是秦末汉初时代的大儒,精通礼法。他投靠了刘邦之后只举荐一些土匪强盗,而追随他的学生一个都不推荐,惹得手下的学生埋怨不已。而叔孙通则说汉王现在正是打天下的时候,需要的是能够冲锋陷阵的勇士,等到天下定了,需要制定礼仪的时候,我自然会推荐你们。果然刘邦称帝之后,叔孙通为其制定礼仪,这才举荐了自己的弟子。按说以周可成一个商人的身份,打这个比方是有些僭越,但吴伯仁和徐渭都知道他与海外的番王关系极深,不可以简单的海商相视。
        说话间周可成已经登上了甲板,显然他对卫士们整齐的队列和保养良好的武器十分满意,他高兴的赞扬了几句,便向艉楼走去。那儿是船长或者指挥官在船上的住所,他即将在那儿举行起航前的最后一次军事会议。
        “伯仁!”当周可成的身影消失在艉楼之后,徐渭突然低声问道:“我听说你是主动要求来中左所上的,这样岂不是会耽误你的科途?”
        “也说不上耽误吧!”吴伯仁笑了笑,双手撑住船舷,面朝着筼筜湾的一排船影:“若是不来这里,哪里看得到这等壮观的景色?”
        “伯仁!”徐渭的语气一下子变得焦急起来:“再好的景色难道还比得上金榜题名,跨马天街?你这一耽搁可就是三年呀!”
        “三年就三年,三年后小弟也才二十四呀!”吴伯仁笑道:“二十四的进士也不算太老吧?”
        “不老,不老!”仿佛当头挨了一棒,徐渭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哎,二十一便中了举人,我是没有什么资格说你了!”
        吴伯仁一愣,旋即便明白了徐渭是感伤自己年过三十还是个秀才,赶忙笑道:“文长兄,你莫要想的太多了,小弟没有讥讽你的意思。只不过我觉得先多历练一番对我更为有利些。”
        “历练一番?”
        “嗯!”吴伯仁点了点头:“文长兄,你我虽然相识不久,但相交却是莫逆,有些不方便在外人面前说的话,今日也说与你听听。小弟六岁开蒙,直到二十一岁中举这十多年时间里可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一心都花在这四书五经,八股文章上了。幸好去年中了举人,也算得上是没有花费这番心血。但这世上的学问并非只有这几本书里的,若是此番进京,侥幸中了,外放做官,你觉得我能做什么?”
        “这个伯仁倒也不用担心,朝廷自有安排,像你这样刚刚中了进士的,一开始多半是做个佐贰官,倒也不用担心出什么差错!”
        “这话是不假!可做个佐贰官儿就能明白兵谷料民,刑名法术吗?”
        “这个——”徐渭顿时哑然,依照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明代中国地方官的权力大的惊人,一个知县集司法、行政、财税、军事等大权于一身,所以古时又称之为“百里侯”;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一个知县的责任也是大的惊人。对现代中国官场稍有了解的都知道县委书记是最难当的官,而今天的县委书记有上千公务员,近万行政编制的手下可以指挥,还有其他系统的分权;但明代县令只有四五个佐贰官,几十上百个只有工食银的衙役弓手可供驱使,却要完成现代社会上百个科级、处级行政官员,上千公务员完成的任务,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糟糕的是,今天中国的县委书记们从入职到成为县里头一号人物都要经历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的历练,拥有丰富的行政经验,而明代县令很多时候不过是一个刚刚完成科举没几年的读书人——明代进士升官很快,从授官到一县之长一般也就三到六年,而在此之前他主要精力花在八股文上,这点时间就要培养起担当百里侯的能力简直是匪夷所思。所以当时县令多半不得罪大户,无为而治也就理所当然,即便他想要有所作为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做。
        “文长兄,如今大明虽然表面上还好,但其实并不太平。你也知道那些胥吏都是靠不住的,若是主官只懂得八股文章,他们就会欺上瞒下,从中渔利。便是有善政,反而害了百姓。我们不求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至少也好少做点蠢事,坏事吧?所以我考上举人之后,就打算先在这中左所好好学学,看看那周可成是怎么造船练兵、赚钱经商,从他身上学了本事,我再去考进士,做官不迟!”
        “说得好!”徐渭听了吴伯仁这番话,已经是心潮澎湃,击掌道:“伯仁这才是把圣贤书读到了肚子里去了的,愚兄原先总以为自己学问早就到了,只是时运不济罢了。今日听了伯仁这番话,才知道自己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读了满肚子的圣贤书,却把百姓都丢到了脑后,只想着功名做官,若是能中了才是老天无眼了!”

第两百三十一章开眼界
        “文长兄这番话过了,过了!”吴伯仁笑了起来:“再说很多事也不是一定要做官才能做的,这样吧,假如三年后我中了进士,那你便做我的幕友,一同切磋学问,做一番事业如何?”
        “好!”徐渭笑道:“不过这幕友的薪俸少了可不成!”
        “那可就难办了!”吴伯仁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谁不知道那周可成是个大财主,家里的银子堆的和山一般,要把文长兄从他那里挖来,还不比登天还难?”
        两人在船舷旁说笑了一阵,吴伯仁看到岸上一条条小船将各种物资运上船来,叹了口气道:“我原先在书上看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来了这中左所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看周可成这番架势,是要把曾一本一网打尽呀!”
        “只怕未必!”徐渭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那天与周可成的那番交谈又浮现在眼前,此人是要借着这次攻打曾一本的机会将福建所有的走私港口尽数扫除,只留下中左所和泉港一个口子。好独吞海贸利益。他原本想将周可成的图谋禀告朝廷,但转念一想官府原本就是想厉行海禁,只不过是牵涉太多力有未逮罢了,与周可成的图谋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至少对于官府来说,只有中左所和泉港一个口子总比遍地通海要好得多了。自己跑去举报只怕适得其反,自己虽然已经有了功名,但也不过是个秀才,恐怕连性命都搭在里面了。
        “我听说这位周大掌柜善治水师,曾经在安南立下奇功,还有官爵在身,若是能亲眼目睹这海上交战便好了!”吴伯仁没有注意到徐渭的状态有点不对,犹自在感叹不已。徐渭听了心中一动,笑道:“战场上刀枪无眼,你伯父把你看得那么紧,难道还会允许你去那种地方?”
        “嘿嘿!”吴伯仁笑道:“这个就不劳文长兄你操心了,家父在给我的信里说了,这三年时间他便是让我长见识的,大丈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出门在外本就有凶险,再说了你也看到这夹板大船,炮铳如林、坚固如斯,便如同居于坚城之中,又有什么好怕的”
        “这吴伯仁说的倒也不错,在这巨舟之中倒也没啥好担心的!”徐渭暗自点头,他想了想笑道:“伯仁兄若是当真想要看看,在下便与东翁说上几句,想必也会应允!只是令伯父那边——”
        “文长兄请放心,那边自有小弟安排!”吴伯仁闻言大喜,赶忙躬身道:“还请替小弟我说道说道!”
        两人正在船舷便说话,却看到艉楼房门打开,船长和军官们鱼贯而出,显然军事会议已经开完了。徐渭低声道:“伯仁兄,待会你莫要开口,无论我说什么你都点头称是便是!”说罢便向艉楼走去。
        徐渭来到艉楼门口,正好看到小七从里面出来,他与徐渭早已熟得很了,便笑道:“徐先生,找我师傅有事吗?”
        “是伯仁兄想要见一下东翁!”徐渭侧过身子,让出背后的吴伯仁来。
        小七一愣,暗想莫不是银子的事情,赶忙让开路来,笑道:“原来是吴先生,请随在下来!”
        吴伯仁点了点头,跟着小七进了艉楼,周可成的寝室兼指挥部在艉楼的二楼,吴伯仁上得楼来,只见四壁都是书橱,堆满了各种书册图籍,周可成正和一个红毛军官围着一张地图讨论些什么。他不由得暗想看这四壁上的书籍这位周大掌柜倒也不是那等粗鄙无文之辈,不由得多了几分钦佩之意。
        “师傅,吴先生说有事要见您!”小七来到周可成身旁,附耳低语道。周可成抬起头来看到吴伯仁与徐渭站在梯口,赶忙起身相迎:“不知是举人公到了,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不敢当!”吴伯仁赶忙长揖还礼,他不知道应当如何开口,下意识的目光转向徐渭。徐渭赶忙上前接口道:“东翁,吴兄求见为的是账薄上的一点事情,想要与您对质一番。伯仁兄,我说的是吗?”
        “是,是!”吴伯仁想起方才徐渭的叮嘱,赶忙连声称是:“正是为了账薄上的一点事情!”
        “账薄的事情?”周可成目光转向一旁的徐渭:“怎么了,账薄上有什么差错吗?”
        “倒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只是吴兄查看了账薄后,觉得火药、棉布、铅铁的数目太大了,他说如何需要这么多东西?”
        “原来如此?”周可成目光转向吴伯仁:“吴公子,海上交战,百兵之中铳炮第一,棉布是用来制作捻子,铅铁制作弹丸,都是少不了的。”
        “在下与吴兄说过了,只是他还是有些不信!”徐渭答道:“他说曾一本不过是乌合之众,如何用的了这么多?除非我亲眼目睹,否则觉不相信!”
        吴伯仁此时如何还不明白徐渭的用意,赶忙接口道:“周大掌柜,并非是我故意与你为难,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除非我亲眼目睹,否则就碍难从命!”
        周可成皱了皱眉头,吴伯仁的突然发难让他有些错愕,他思忖良久之后答道:“吴公子,你这话可就有些过了,铳药捻弹都是有数的,难道我让那些被打死的海贼都来向你报账?天底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我倒也没有这个意思!”吴伯仁笑道:“只不过这海战我还未曾见过,若是让我亲眼目睹一次,知道真的要花用这么多东西,下一次我自然就信了!”
        “吴公子莫非是要亲眼看看海上是怎么打仗的?”
        “不错!”
        “这个倒也不难!”周可成皱了皱眉头:“只是铳炮可没长眼睛,战场上箭矢铅弹横飞,若是打中了——”

第两百三十二章鸟铳
        “生死各安天命,吴某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吴伯仁笑道:“大掌柜若是不相信,伯仁可以先写一份文书便是。”
        “这个倒也不必!”周可成哑然失笑,暗想要是你真的死在我的船上,莫说是一份文书,就是几百份几千份也挡不住你那伯父。只是他对这长须鲸号的安全性还是比较有把握的,只要不是太衰,这位举人老爷在咋船上倒也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吴公子,既然您真的要在船上,那我有句丑话便说在前面:在岸上您是举人公,人人都要让你三分,可在船上就得按照船长的规矩来,即便是我有些事情也得听船长的,否则就没法跑船打仗了,你可知道?其次,船上每个位置都有自己的安排,你最多也只能带一个仆人,再多就不成了。”
        “您放心,客随主便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那好,我隔壁那间房放的是一些图册,我让人搬到我这间来,你就住那间。明天中午舰队启航,你今晚之前必须安排停当了。”
        正如周可成说的那样,第二天中午,当最后一筐橙子被送上长须鲸号的甲板,舰队就升帆拔锚启航了。猛烈地西南风将三条三层夹板大船、十二条斯库纳双桅纵帆船、二十五条sloo单桅纵帆船组成的庞大舰队推出了筼筜湾,然后穿过鼓浪屿与中左所之间的狭长海峡,驶出漳州湾,沿着大陆海岸线,向东山岛驶去。
        作为一个新人,吴伯仁适应海洋的速度应该说非常快了,他只在床上躺了两天就已经能够咽下糟糕的食物,在第三天的拂晓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去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柔和的西南风吹拂着他的脸颊,让他感觉到阵阵凉意,在他的右手方向,一片灰色的岩崖几乎垂直的插入海中,而在他的正前方,一个岛屿正从淡蓝色的晨雾中缓慢升起。一群海鸟排成松散的行列,缓慢的掠过头顶,这些长翼的精灵轻松地,不慌不忙的在桅杆上空翱翔,有时很长一段时间才拍打一下翅膀,它们就好像一群纸鹞,跟随着舰队前进。
        “吴公子,今日起的好早!”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吴伯仁转过头来,看到周可成从艉楼里走出来,正一边用力摆动着自己的胳膊,一边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他有些尴尬的拱手为礼:“周大掌柜,你也起的好早!”
        “习惯了!”周可成走到船舷便,扭了扭脖子笑道:“在岸上到也还罢了,只要是在船上不管多晚睡,我早上都是这个时候就起来了!”
        “这是为何?”吴伯仁好奇的问道。
        “马上就是起床号的时候了!”周可成笑了笑:“然后船员们就开始吃早饭,操练的操练,执勤的执勤,我必须在一边看着!”看到吴伯仁一脸的诧异,周可成笑着解释道:“吴老爷,这船上比不得岸上,少的有十多人、多的有好几百人,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在海上无聊的很,少有不慎便会生出乱子来。所以做船长的第一要务把船上人的精力消耗干净,所以在我的船上,所有的人从船长到水手眼睛一睁开直到眼睛闭上,都有做不完的事情。可是好逸恶劳乃是人的天性,为了确保船上人都服从命令,所以我只有以身作则,只要身体没病,就得在起床号响起来之前站在艉楼上,让每个水手看到我的身影!”
        说话间一阵响亮的号角声响起,整条船顿时沸腾了起来,就好像一个受惊的蜂巢,人们从狭窄的舱室里走了出来,在甲板上洗漱清点人数,分发早饭,各岗位开始交接勤务,然后甲板上便开始操练起来。吴伯仁在艉楼上看了一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不远处的甲板上有二十多名士兵在一个军官的教导下大声唱着一首歌谣,他侧耳细听,只能依稀听到“捣实”、“夹紧”的字眼,却不解其中的含义。他好奇的指着那些士兵向周可成询问:“莫非那些唱歌的士兵也是在操练?”
        “不错!”周可成笑道:“那是在操练!”
        “操练,唱歌也是操练?”
        “吴公子稍待!”周可成转身回到屋中,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支鸟铳,他将那鸟铳从夹火绳、装药、瞄准、击发射击、清洗枪膛一一向吴伯仁演示了一番,然后说:“这便是鸟铳,乃是弗朗基人常用的火器,大明军中所用的火器甚多,有三眼铳、碗口铳、火箭等等有不下百种,但士卒可以单人使用的火器中却无一比得上这鸟铳。你看,这鸟铳击发时手不用弃把点火,则铳不摇动,故十发有中,即飞鸟之在林,皆可射落,管长而力猛,便是重甲亦可穿透,实乃一等一的利器,不过在我大明军中却罕有人用。”
        吴伯仁从周可成手中接过鸟铳,在其指导试射了几次,觉得果然如周可成所说的一般,不由得好奇的问道:“莫非是未曾见过?莫非是从泰西传来,我大明未曾见识过?”
        “怎么会!”周可成摇了摇头:“这弗朗基人来我大明通商少说也有二三十年了,在南洋北大年、马刺甲等海港与我大明海商相遇的时间就更早了。像汪直、许家兄弟等海商就向弗朗基人买了不少这鸟铳以为防身之用,像两浙不少缙绅家里也有收藏,或作为防备盗匪,或者射猎游戏,怎么会未曾见识过?”
        “那就是打制颇为困难,不利于军中推广?”
        “吴公子说笑了!”周可成笑道:“大概十多年前汪直将这鸟铳传入倭国,不过十年时间在倭人的九州、近畿一带的倭国大名攻战时便多有使用,两年前官军攻打双屿岛,岛上的倭人铳手便射杀多人。我大明乃是天朝上国,物产丰茂,工匠手艺更是远胜倭人,岂有倭人能打制出来,我们大明打造不出来的道理?也不瞒吴公子,你手上这支鸟铳便是在中左所上的工匠打制出来的!”

第两百三十三章嘴炮
        “当真?”吴伯仁大吃了一惊,仔细查看了下手中的鸟铳,只见那铳身上并无什么磨损的痕迹,在枪托上还有一个南十字星的标识,他在中左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知道这兰芳社出产的商品、船只、士兵的头盔、社员的号牌上多有这个标识。想必这周可成说的是实话,毕竟他事先也不知道会和自己说到这里,自然不可能事先预备一支鸟铳来骗自己。
        “既然这鸟铳是这等利器,我大明官军在双屿还吃了苦头,为何不师夷长技以制夷呢?”
        “师夷长技以制夷?”周可成听到这句耳熟能详的话,不由得一愣,重新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位儒生,暗想莫非这句话的原创者不是那位三百多年后写下《海图国志》的魏源,而是眼前这位?
        “怎么了,在下方才那句话说的有什么不对吗?”吴伯仁被周可成这般打量,心里也不禁有点发毛,暗想自己方才莫不是说错什么了话了。
        “呵呵!”周可成干笑了两声:“这话说的倒是不错,可在下总觉得不应该是出自吴公子的嘴里。”
        “话说的不错,却不该出自我的嘴里?”吴伯仁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周大掌柜这话说的倒是有趣的很,话就是话,还分从谁嘴里出来的不成?想必你是把我当成那种读四书五经读傻了的腐儒吧?”
        被对方说中了心事,周可成也不禁有几分尴尬,他嘿嘿干笑了两声,自我解嘲道:“在下见识浅薄,方才那几句胡言乱语,得罪之处还请吴公子见谅!”
        “诶!”吴伯仁摆了摆手:“这也难怪周兄了,天下如此之大,岂是读了几本书就能啥都知道的?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即便考上了举人进士,也未必你就样样都强过别人了,西夷有一二长处,我们照着学过来便是了,说不定还能后来居上,岂不是更好?”
        听了对方这番话,周可成也不由有些意外,这吴伯仁别的并不说,只凭这开放的心态就胜过无数旁人。须知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无知,而是偏见和不开放的心态,因为无知可以通过学习改变,但后者无法通过学习改变。很多穿越都把儒家思想和科举制度当做中国近代落后的根源,书中主角也采取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对其加以改革,但绝大多数作者与读者都没有意识到的是——从某种意义上讲,对于当时的中国来说儒法国家和科举制度是正确的,也是最适宜的,而且已经被近两千年历史证明其优越性,当时的中国人不会因为数百年后可能落后而改革已经历史证明其优越性的文化和政治制度。即便是数百年后的清末,西方列强也不是用言语,而是用坚船利炮一次次打脸迫使中国人放弃其制度与文化的。所以周可成穿越以后从来没想过能够凭借“领先时代数百年的见识和眼光”耍耍嘴皮子就能赢得历史上的名人纳头就拜,收得一票忠心小弟,儒家思想那一套已经在东亚大地上运行了数千年,战胜了道家、墨家、佛教等若干竞争对手,用事实证明了是东亚农业社会的最优解。要想证明比对方优越的唯一办法就是更强的暴力、更文明的生活方式,老老实实搞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先放在一边,用大炮压倒嘴炮。
        “若是按吴公子这般说,科举考的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处呢?”
        “照我看来有两桩!”吴伯仁将放下鸟铳,笑道:“第一、确定将来出仕的不是个连公文都看不懂的蠢货,能够考下一个举人的,至少人也蠢不到哪里去了;第二、从秀才到举人,最后考上进士,多则二三十年,少的也要七八年,这么多年熬下来,也不是个目无纲纪的狂徒。这两桩都满足了,再有几分良心,差不多也就是个好官了!”
        “吴公子说的有理!”周可成微微点头,这位吴公子虽然少年得志,却没有冲昏了头,对很多事情看的清楚的很。他方才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这科举也就是个朝廷的筛选器,确保官位不会落在蠢货或者反社会分子手里,没考上之前自然要一心准备,既然都考上了就没有必要再把精力耗费在这些上面了,像这样的明白人打起交道来就简单多了。
        “周大掌柜!”吴伯仁笑道:“我方才问你手下唱的那些是什么,怎么被你把话题先是扯到鸟铳,又扯到科举,这也扯得太远了吧?”
        “对,对!”周可成这才反应过来,赶忙笑道:“其实也不远,我方才不是说到为何大明官军不用鸟铳,而喜用三眼铳、碗口铳什么的,其实原因很简单,鸟铳是聪明人使用的武器!”
        “聪明人使用的武器?”吴伯仁闻言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大掌柜这话说的有些促狭了,你这岂不是说我大明官军都是些笨人?当然这话说的也不算错,可难道那些倭人就都是聪明人?”
        “吴公子,你可记得方才我教你从装药到射击一共有多少个步骤吗?”
        “这个?”吴伯仁想了想苦笑道:“我倒是不记得了!”
        “十七个,一共十七个步骤!”
        “十七个?”吴伯仁也是聪明人,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来:“倒是繁琐的很!”
        “确实是繁琐的很,而且这些步骤不能乱了,不然不但不能杀敌,指不定还会弄伤自己!”周可成拿起吴伯仁刚刚放下的鸟铳:“而且这鸟铳要想打的远,打得准,就得学会瞄准;每次射击完之后,还要清洗枪膛,涂上油脂,不然就会生锈,你说这鸟铳是不是繁琐的很?”
        “确实是繁琐!”吴伯仁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想那些卫所里的丘八两三个月也未必操练一次,若是拿了这鸟铳上战场,只怕放都放不出去,反而害了自家性命!”

第两百三十四章自负        “不光是士卒的问题!”周可成的声音越发变得低沉起来:“吴公子,这鸟铳虽然说能射落飞鸟,但最远也不过百步,若是要透甲其实不过五十到七十步,这个距离便是步卒也不过几个呼吸便冲到眼前了。临敌又能放几铳?所以这些铳手要么要与矛队混编,相互掩护;要么身居壕沟胸墙之后,有屏障可依托。出阵行军之时要交错而行,互为策应。若是指挥得当,一队鸟铳手可当两队、三队矛手弓手,若是不得当,一队铳手连半队白兵也抵不上。”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若想用这鸟铳,不光士兵要是聪明人,军官也得聪明!”
        “嗯,三眼铳反正也就能打个十来步远,瞄不瞄准也无所谓了,就算打不中也能抡起来当铁锤用;鸟铳若是给冲近了身还不如一根木棍好用。你方才问我那些士兵唱的什么,他们唱的就是鸟铳射击装药的流程和注意事项,每天一大早操练之前就先一起唱上两遍,有半个月就都熟了。”
        “妙,妙!”吴伯仁击掌赞道:“这个法子好,便是个大字不识的蠢汉,也能唱熟了。”他眼珠一转,笑道:“想必周大掌柜编的歌谣不止是有鸟铳歌吧?”
        “不错,还有操炮歌、操帆歌、行军歌、宿营歌。”周可成苦笑道:“我倒是想多谱些,只是对于音律不熟,只写了这么几首!”
        “想不到大掌柜还有这个本事?”吴伯仁咋舌道。
        “都是赶鸭子上架!”周可成苦笑道:“我倒是想出钱让别人做,只是哪里能找到会做这个的?”
        “我倒是有个主意!”吴伯仁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周可成的脸色:“据我所知行院的乐户里倒是有几个颇为识得音律的,也会谱曲填词,若是大掌柜不嫌弃的话——”
        “不嫌弃,不嫌弃,这个有什么好嫌弃的,只要他能把曲子谱好,我每首曲子给他十两银子。”周可成又惊又喜,他手下杀人、跑船的有的是,稍微需要一点文化的事情就必须事必躬亲,若是能够用银子来解决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吴伯仁与周可成正说话间,不远处传来一阵短促的号角声,只见前面不远处的几条双桅或者单桅纵帆船的主桅和前桅的上部分升起了斜桁帆,为首的一条主桅顶部更是升起了一面红旗。这条轻捷的快船偏转船头,脱离了行列,随着海浪的每一次涌动,风的每一次吹动,都让它行驶的更快,明显超过了长须鲸号的速度。在海风的吹拂下,它那些迎风帆的纵缘都在瑟瑟抖动着,背风面的船首链台浸没在船头波浪华丽的泡沫之中,波浪的白线在它的船舷下深深的弯曲着,就连船腹下那深色的柚木都露出来了。而那位勇敢的船长却依旧站在甲板边缘,即便浑身都被海浪的飞沫打湿了,也没有离开半步。
        “那个人是在干什么?他疯了吗?”
        “不,这是在抢风航行!”周可成笑道:“依照事先的计划,先遣分舰队将脱离主舰队,以更快的速度前进,大概将提前一天抵达东山岛!分遣舰队的任务是将曾一本的船队引到外海来,好让我的主力舰队能够充分的发挥火炮的威力!”
        “你的意思是假如曾一本看到这些船,他就不会出来迎战?”吴伯仁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可是我听说他有上百条船,一万多人,而你的——”
        “我的船比他少得多!”周可成满不在乎的答道:“不过决定胜负的不是船和人的多少,如果曾一本有和弗朗基人打过交道的话,就会清楚在宽阔的外海他无法和我的夹板大船对抗,而会躲在狭窄的港湾里伺机用纵火船攻击我,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
        吴伯仁将信将疑的看了看长须鲸号,以明代当时的造船技术,像长须鲸号这样八百多吨的船虽然已经算得上大船,但也没有大到绝无仅有的地步,至少他在泉港就曾经看到过几条更大的海船,在广州、江南的海船中肯定还有更大的。但看周可成的样子又不像是撒谎,这到底是他狂妄自大还是自信呢?吴伯仁陷入了疑惑之中。
        东山岛。
        雨水不再滴落,整个世界却还是湿的,身上的斗篷和皮甲一样沉重,呼吸急促而又沉重,但依旧无法满足肺部对氧气的渴望,勒住脖子的系索浸透了,变得更紧,勒的皮肤生疼生疼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周良仲用了扯了两下,却还是无法挣脱,他费力的找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下,一边用短刀割断披风的系索,一边对五代说:“把这几具尸体收拾一下,丢到海里去!”
        泥泞的地上躺着几具尸体,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但雨水和阳光已经让这些衣服都严重褪色,很难区分开来原本的颜色和式样,这些死者有的秃了顶,有的留着胡子,有的年轻,有的老、有的矮、有的高、有的胖,有的瘦,但这个时候和他们身上的衣服看上去都差不多。都是满脸血迹和泥土,脑袋或者躯体上有一个或者几个洞,开始肿胀发青的皮肤。刀剑之下、众生平等,周良仲想起来有次听人说到过,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说的。
        “是,殿下!”五代欠了欠身体,将锁镰系回腰上,黑色的铁锤上有红白色的污迹,他俯身摸索了每一具尸体,寻找战利品,然后让其他人将其拖到不远处的悬崖边,丢进海中。下面的螃蟹和鲨鱼会替我们把剩下的事情干完的,处理完一切之后,他欣喜的将几个鼓囊囊的钱袋拿到周良仲面前,笑道:“这是从尸体上找到的!”
        周良仲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有许多形状不规矩的小块金银,这应该是海盗们抢来的金银首饰敲打或者熔铸而成的,虽然会让首饰的价值大减,但也减少了销赃的麻烦。注意到了部下们贪婪的目光,周良仲微微一笑,他将所有的金银块按照部下的人头粗略的分成几堆:“来,都把自己这份拿去吧!”

第两百三十五章内应
        “多谢殿下!”
        “多谢恩赏!”
        对于周良仲的慷慨,倭人武士们喜出望外,按照战国时代的惯例,作为首领的周良仲有特权得到五成的战利品,还有权对剩下战利品进行分配,而他却完全放弃了自己的特权,甚至连自己应得的一份都没有拿。周良仲做了个手势,制止住部下的感谢:“把自己那份收好,记住了,为了避免走漏风声,在这个岛上不得去酒肆妓院!”
        “哈依!”众倭人连连点头,都明白自己身处险境之中。这时远处传来一声狗叫,周良仲环顾四周,皱起了眉头:“马上离开这里,时间不早了,可不要让别人把我们这这些死人联系在一起!”
        倭人们无声的服从了首领的命令,他们钻进灌木丛中,很快就消失了,由于下雨的关系,林间的土地变得泥泞,周良仲注意到留下了足迹,看来我应该绕个圈子,如果让别人把这些死人和我联系起来,那曾一本是绝对会毫不犹豫的把我丢出去,就好像杀人凶手丢掉沾满受害者鲜血的匕首。
        虽然周良仲没有解释,但倭人们还是无声的服从了他的命令,他们没有直接走向自己的住处,而是在山林间绕了两个大圈子,直到确保可能出现的追踪者无法将那次屠杀和自己联系起来,周良仲才带着部下离开树林,走到一片海滩。他让手下分成三三两两的,从不同的方向回到住处。而他自己则带着五代,向圩市走去。
        由于时间的关系,圩市已经临近结束,街道上稀稀拉拉的没有多少人,绝大多数商贩都已经结束一天的生意,回到船上准备离开。“糟糕,我应该让五代去指挥这次伏击的!”周良仲沮丧的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希望我不会错过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大爷,还要鱼吗?”一个熟悉声音从一旁传来:“就剩这么最后几条了,五个铜板,您都拿去!”
        周良仲惊喜的看到接头人拿着一个竹篓靠过来,他赶忙将笑容从脸上驱除,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来,他一把揪住接头人,喝道:“正要找你,想不到你还敢送上门来。这次你又拿那些臭鱼烂虾来骗我?上次买了你的螃蟹我的人吃了整整拉了三四天肚子,看我不狠狠地教训你一顿!”说话间周良仲已经把那接头人扯到一边,低声问道:“有什么消息吗?大殿什么时候到?”
        “就是这几天了!”接头人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低声道:“米兰达爵爷的先遣舰队昨天晚上已经到了大甘岛,主力舰队应该会晚个两天!”
        “晚个两天?为何要这么做?”
        “大掌柜的想把曾一本的船队引出云霄湾到外海来,在内海港湾礁石太多,我们的船大,地形也不如贼人熟悉。先遣队的船小,而且数量也少,贼人看了不会躲在内海里。”
        “这倒是!”周良仲在东山岛已经呆了二十多天了,对当地的地形海况颇为熟悉,古雷半岛与东山岛仿佛两只手臂,将一大片海域半包围了起来,这片海域海岸线曲折,有许多可供船舶避风停靠的海澳、也有许多暗礁,由于靠近陆地的缘故,风向也十分多变。对于大船较多,主要依靠火炮的兰芳社船队来说,进入这片内海与曾一本交战是颇为不利的——风向多变则不利于船队排成有利于发挥侧舷炮火威力的队形,容易形成接舷混战;地形复杂、海域狭窄则不利于吃水较深的三层盖伦船的活动,一旦战况不利,曾一本很可能会退入那些狭窄而且布满暗礁的海湾中,周可成就拿他没有什么办法;必要时他还可以祭出当时的大杀器——纵火船来发动袭击。对于周可成来说,将其引到外海加以攻击明显是更加明智的选择。
        “那有什么要我做的吗?”周良仲问道。
        “有!明天傍晚,会有百余人在岩雅村那边上岸,你要负责引领他们上岸,并安置好他们。一旦船队海上打赢了,岸上就也要动手,不给贼人逃回岛上的机会!”
        周良仲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便想起了这个名字,那是个靠海的小渔村,距离自己的住处也就四五里路,只要把两个村口一堵,就不怕有人出入,三五天内也不怕走漏了风声。
        “如果在岸上的时间不超过两天的话,问题不大!”
        “嗯,我会把你的话带回去的!”
        看到已经说完了话,周良仲呵斥了那接头的几句,夺过了装鱼的竹筐木桶,将其摔得粉碎,连推带打的将来人赶回船上。
        回到住处,五代送上了粥和烤鱼、还有两块煎豆腐,一些鸡蛋,这在岛上可是稀罕物。周良仲皱了皱眉头,问道:“哪来的?”
        “曾一本派人送来的!”五代低声道。
        “人呢?”
        “已经走了。”
        “你都告诉他了?”
        “嗯,看上去他挺高兴!不久之后又送了这些东西来!”五代指了指屋子角落,那里有几个大竹筐,上面盖着麻布。周良仲走了过去,揭开麻布,竹筐里有许多鸡蛋、半边杀好的猪肉、两罐酒、一些面粉、还有一些水果蔬菜,上面放着个青布口袋,打开一看里面是二十锭银子。
        “还真是凑巧,刚好派上用场!”周良仲笑了起来:“五代,你马上拿这些银子去,盐、布匹,尽量多买些!”
        “是!”
        “还有你们几个,把鸡蛋都煮熟了,猪肉都切成片,用油煎熟了,面粉和水煎成饼子,装在筐子里!”周良仲大声发号施令,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

第两百三十六章谋划
        酒馆。
        曾一本坐在长桌旁,袖子卷过手肘,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只烤的焦黄的猪肘子,旁边还有一只大瓦罐,里面盛着奶白色的浓汤,汤里有萝卜、大蒜、大块的鲈鱼肉、贝类和螃蟹,浓汤的表面漂浮着厚厚一层油脂。和绝大多数胖子一样,曾一本也很享受自己的晚餐,只见他的脑袋几乎买在那只猪肘子里,不时抬头喝一口浓汤,油脂和汤汁浸透了他的胡须,滴在他的前襟上,却全然没有发觉。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戴二的脸上满是兴奋,他穿过狭长的走道,双手按住长桌的边沿,对正在据案大嚼的曾一本说:“好消息,有好消息了!”
        曾一本有些无奈的从烤猪肘里抬起头来,看着满脸兴奋的部下:“什么好消息?董大那个短命侄儿死了?”
        “对,不,还不是死,只不过是失踪,不过多半是死了!”戴二语无伦次的答了两句,才发现不对:“大掌柜的,你怎么知道的?我是刚刚从董大一个手下口里知道的,莫非——”
        “来人,给老二盛一碗乱炖汤!”曾一本将一块猪肘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语音含糊的说:“这个天气还是先喝一碗乱炖汤舒服,多放点胡椒,全身上下立刻就会热乎起来!”
        “多谢大当家的!”
        正如曾一本说的,乱炖汤里的胡椒不少,又热又麻辣,戴二的身体一下子就热乎了起来,但好奇心让他无法专心享受食物。“大掌柜,这是您下的手?”
        “吃饭的时候我不喜欢讨论杀人的问题!”曾一本将一块骨头吐了出来:“难道这乱炖汤的味道不好吗?”
        “好,好!”戴二赶忙低下头,喝了一口汤,从曾一本的反应看,他已经得到答案了,显然那个董大那个最得力的逃军侄儿的死与这位正在扶案大嚼的大掌柜不无关系。想到这里他反而放松下来了,既然曾一本已经有了成算,自己又干嘛这么着急呢?
        想到这里,戴二才觉得这乱炖汤的味道着实不错,像这种把鱼、贝类还有萝卜大蒜一起炖汤的做法在沿海的渔民中很常见,但做的好的却不多,曾一本的厨子的确是其中的翘楚,生姜和胡椒去掉了腥味,反而让其带着一股香甜。他大口吞咽,很快就把这一碗吃完,才发现曾一本已经把那只烤肘子吃完了,正笑着看着自己。
        “还要再来一碗吗?”
        “不,不用了!”戴二意识到曾一本要谈正经事了,赶忙放下了碗筷。
        “那好,我们现在开始谈正事!”曾一本将原本卷起的袖子放了下去:“董大不明不白死了这个侄儿,肯定会做点什么。”他轻击了一下手掌:“他是个急性子,报仇从来不过夜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是说今晚?”
        “这个我不能确定,不过肯定不会让我们等太长时间!”曾一本笑道:“你知道,眼下谁先动手,谁就吃亏!”
        “您说的是!”戴二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这一点两人倒是共识,由于刚刚抢完潮汕地区的关系,这伙海贼的囊中都丰厚的很,绝大部分人都想着好好享用自己用鲜血换来的战利品,并不想拼个你死我活。戴二和曾一本之间的矛盾说白了只不过是两人争夺最高权力,对于其他海贼头目来说并没有参与的意愿,胜利取决于谁能够拉拢更多的支持者。因此谁先打第一枪,自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才形成了两边都在争相拉拢第三方,却没人肯开第一枪的局面。曾一本借这伙流浪倭人的刀杀董大那儿挑头的侄儿,目的倒不是为了杀这个人,而是为了刺激董大撕破脸。
        “传令下去,让各船做好戒备,咱们不要挑事,可也别让别人把咱们给挑了!”
        “嗯!”戴二站起身来,正准备出门却被曾一本叫住了。
        “你挑两个机灵的小伙子,把那伙倭人给盯住了!”
        “那伙倭人?”
        “嗯,董大侄儿这家事情就是他们做的!”曾一本冷笑了一声:“要把他们抓在手里,必要时候才能丢出去。我已经让人送了酒肉过去,不过还是要小心些!”
        “明白了!”戴二又惊又喜,笑道:“我再让人送几个女人,几坛酒过去,保管这几天他们醉死在屋子里,哪里都去不了!”
        “女人和酒就不必了,容易误事!”曾一本摆了摆手:“他们还有用,这几天不能出事!”
        岩雅村。
        “大厝”号乘着夜色滑进东山湾,此起彼伏的风吹得它打满补丁的芦帆哗啦哗啦作响。
        这是条老旧的平底帆船,向来朴素,船首部分涂抹得像闽南常见的红砖大厝,不过墙壁上已经满是蛀孔,船壳上不知道涂了多少层桐油,芦帆被晒得灰白,破烂不堪。没人会对这条船多看一眼——除非是好奇它怎么还能漂浮在海面上。不过岛上的居民倒是对这条船不陌生,多年来,它往返于古雷半岛与东山岛之间,载人也载货。
        刘沿水在中左所和船队启航时,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乘坐这样一条船抵达目的地。他还记得自己登上螃蟹号时候的状况情景,樯桅如林,风帆蔽日,最为壮观的是鲲鹏号、长须鲸号这几条三层甲板战舰侧舷的那一排排炮门,作为一个老兵他很清楚那些整齐的窗户后面隐藏着什么。在他的想象中,这将是又一次实力悬殊的远征:后面是兰芳社的整个舰队,一行行的炮口,高耸的船舷,海贼的船队将被轻而易举的摧毁,而步兵的任务不过是上岸清理那些惊魂未定的残余罢了,可惜那不过是自己的想象。

第两百三十七章前夕
        按照那个弗朗基指挥官的命令,自己必须带着一百名士兵乘坐着这条破船,偷偷潜入海湾,然后在某个不引人注意的海湾登陆,待机而动。这是个危险的任务,如果自己在上岸时被海贼们发现,那雄伟的三层战舰绝对帮不了自己半点——那时自己唯有听天由命。想到这里,背后传来一阵怪异的气味,刘沿水回过头,船舱里土著士兵们正在往脸上涂抹一种油膏,依照风俗在交战前他们都会这么做,据说可以获得祖先神灵的庇佑,油脂与他们脸上的纹面混在一起,宛若恶鬼。
        刘沿水倒也能够理解指挥官为何派这些人作为先遣队,毕竟假如失败,最多损失的也只是金钱。对于台湾的土著人来说,种田不过是女人和懦夫才做的事情,打猎和出草才是勇敢的男人该做的事情。而在阿坎和疤脸征服的范围内,已经禁止部落之间的出草,那些强悍的土著青年已经没有发泄勇力的机会,他们要么投到阿坎和疤脸麾下当军事侍从,投身扩张战争;要么就跑到兰芳社的旗帜下去当雇佣兵。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和昔日出草最为接近的生活方式,而且还有薪饷、提供发财和开眼界的机会,所以在每次兰芳社在淡水招募雇佣兵,都是应者云集。但对于身为指挥官的自己来说,这就未必是什么好事情了,这些土著人凶悍坚忍,但纪律和服从性就一般了,最要紧的是,大部分士兵只懂得少数几个字眼,如果不是通过那个土著副官,自己根本无法与大多数士兵交流。
        “找到登陆地点了吗?”灰发走出船舱低声问道。
        刘沿水摇了摇头,目光凝视着远处的海岸线,沙滩十分拥挤,一群小渔船被翻过来,晾晒着船底,仿佛一群海龟;他真正在意的是海船:十多条和“大厝”号一样破烂邋遢的帆船、几条双桅划桨船、两条平底沙船、以及一条十分显眼的三桅“花屁股”,看桅杆上显眼的旗帜这应该是一股海贼的旗舰。
        他松了口气,至少眼前这些船只绝非己方船队的对手。太阳渐渐落下,暮色开始笼罩这片海域,刘沿水下令船夫降下半边船帆,缓慢的沿着海岸线移动,他回到船舱中,开始味如嚼蜡的咀嚼干饼和咸鱼干。老天保佑,难道这家伙长了一口铁牙吗?有水手说这些玩意可以用来堵住被海浪打开的船裂缝,这里面有相当部分是真实的。刘沿水绝望的将啃了一半的干饼夹咸鱼干丢到一旁,敬佩的看着正大口啃食的灰发。
        “怎么了?”灰发发现对面的刘沿水正盯着自己,下意识的放下干粮问道。
        “没什么!只是有点惊讶你这么好的胃口,这玩意硬的吓人,如果不泡水的话,硬的可以砸破人的头。”
        “至少他是粮食做的!”灰发将最后一块干饼塞进嘴里:“过去冬天的时候,连这玩意都没有呢!”
        “好吧!”刘沿水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对方的回答让自己想起了在牢房里的日子,他转过头去,决定先转移一下话题:“就要上岸了,你有什么想的吗?”
        “想的?想什么?”
        “比如家人?相好的什么的?”刘沿水耐心的解释着:“毕竟刀枪无眼,谁也不知道这一次是不是能回来!”
        “刘大人!”灰发有些惊讶的看了刘沿水一眼,如果刘沿水没有看错的话,对方的目光里还有些鄙视:“对于男人来说,上战场是一件神圣的事情,祖先都站在神树之上看着我们,怎么能想这些?”
        “这个——”对方的目光让刘沿水越发尴尬,他慌乱的解释道:“您说的不错,可是假如你中箭倒下了呢?”
        “这并不重要!”灰发斩钉截铁的答道:“每个人都会死去,重要的是怎么样死。死后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回到神树上,和祖先亲友们待在一起,那时候我有足够的时间和家人们欢聚,但如果在战场上惊惶失措,那只会让自己和祖先蒙羞!”仿佛是为了强调自己话语的说服力,灰发右手按住刀柄,将佩刀拉出半截来,又猛地插了回去,发出清脆的铿锵声。
        刘沿水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幸好船老大的声音解救了他:“到了,您看,那边就是岩雅村。”
        刘沿水赶忙钻出船舱,他看到一块从海面耸立五十尺高的灰黑色巨岩,岩石顶部有一圈风化的痕迹,他能够依稀看到岩石后面有一条狭长的水道穿过。
        “村子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到?”
        “就在那块大石头后面!”船老大答道:“穿过那条水道,里面有一个海澳,上岸走不远就是村子!”
        “水道好走吗?”
        “没有问题!”被赏钱喂饱了的船老大自信满满的答道:“这地方我走熟了的,闭着眼睛都能过去!”
        刘沿水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完全落入海平面以下,只有一点最后一点可怜的余晖,一股烟柱从那块巨石上升起,在最后一点余晖中显得分外显眼。
        “看到没有,岛上的信号!”刘沿水兴奋用右手向那烟柱指去。
        “神灵总是保护勇敢的人!”灰发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们应该用自己的行为回应神灵的保护!”
        “嗯!”刘沿水对船老大说:“快,马上上岸!”
        在甲板上,米兰达一手拿着已经变冷的煎饼,一手抓住主桅杆上桅最靠近船尾的直立后支索,出于某种习惯,每天早上米兰达都会站在这里清点自己舰队的数量。
        一共九条,四条双桅船,五条单桅船,如果这是在塞维利亚或者达卡,这不过是一支微不足道的船队,但在这里、遥远的东方,十一条装备良好的快速纵帆船组成的舰队已经是一支不可轻辱的力量了,作为兰芳社里唯一专业的军人,德米兰达子爵将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向所有人显示王官与乌合之众的区别。

第两百三十八章阻截
        “下令,所有的船起锚升帆,目标东山湾!”从桅杆上下来后,他第一时间就发出了命令。
        “是,大人!”
        随着船帆升起,一阵柔软的海风吹来,那些巨大的帆布鼓了起来,剑鱼号锋利的船首剖开海面,两边泛出白色浪花。风向对行动很顺利,迷信的水手们发出一片欢呼声,他们认为这和指挥官方才的举动有某种神秘的联系。米兰达的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海上的人们都是迷信的,他们相信任何一点小征兆、风、太阳、海浪,对于一切忌讳都十分尊重。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我需要这种尊重。
        “我先回船舱去睡一会儿!”米兰达叫来剑鱼号的船长,他解下自己的佩刀交给勤务兵:“当你看到东山岛时,叫醒我!”
        “是,大人!”
        米兰达回到自己的床上,仰面躺着,很快就打起了鼾。他的鼾声如此之大,如此之持续,连艉楼旁边的水手士兵们都听得清楚。他们相互挤眉弄眼,露齿而笑,并将这种行为视为镇定和胜利的吉兆。
        当两个小时后他被叫醒时,整个人已经精力充沛,他立刻下令在甲板上撒上防滑的沙子,船舷摆上沙包和挡牌,捆扎好杂物,打开火药桶,分配弹药,所有的士兵进入自己的岗位,然后他给自己的烟斗里倒满一撮烟丝,等待着战斗的开始,
        按照事先的计划,舰队排成了两行纵队,进入了海湾,由于只升起了一半船帆的缘故,舰队航行的速度并不快,不会超过三节。米兰达自己指挥左侧的纵队,而将右侧纵队交给自己的副手。左侧的导引船是螃蟹号,这是一条单桅杆纵帆船,侧舷有四门长炮,在甲板上有几门自卫用的回旋炮和发射霰弹的射石炮。在进入海湾之后大约半个小时,米兰达看到了迎面而来的第一条船,那是一条单桅的福船,正迎着风朝自己这边驶来,桅杆上飘的旗帜上绣着大大的一个“董”字。
        “大人,螃蟹号询问要如何对付这条船,是击沉还是俘获?”传令兵高声问道。
        “回复他们,依照原先计划安排的那样保持队形,不许主动开火,如果敌人开火,那就还击,不过只能用火绳枪、甲板表面的射石炮与回旋炮,下层甲板的长炮不能发射实心弹!”
        “是!”
        米兰达站在艉楼,目光越过那条正在迅速靠近的敌船,向远处的东山岛望去,海风带来了隐隐约约的海螺声,一股股烟柱升起,显然岛上的海贼们已经发现了这伙不速之客。米兰达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得意的笑容,虽然自己的任务只是将敌人引诱到外海,不过他还是要让所有人看看王官的专业素养。
        “这些家伙是聋了吗?”看着依旧保持着队形,毫不理会自己的船队,董大成往甲板上吐了一口唾沫,向一旁的部下喝道:“放炮,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掌柜的,他们船多人多,要是打起来我们要吃亏的!”海贼赶忙提醒道。
        “你怕个屁,他们船多人多能有我们岛上的多吗?”董大成拔出腰刀架在那个手下的脖子上:“快放,谁敢不听话就砍了他!”
        面对首领裸的威吓,海贼们赶忙点着了铳炮的引信。与绝大多数海贼一样,这条船上的火器门类很杂,小的有三眼铳、鸟铳、火门枪;大的有碗口铳、还有一门弗朗基炮,由于铸造的质量和工艺都很一般,火药的质量也不稳定,所以发射的都是用于杀伤人员的霰弹,而不是摧毁船只的实心弹。董大成下令开火倒不是指望阻止敌船,而是想要发出信号给岛上的同伴,尽可能的争取时间。
        “倒是个有胆子的,就是性子太急了些!”凭借多年军人锻炼出来的眼力,米兰达已经判断出敌船发射的应该是霰弹,而对方距离最近的己方船只也在一百米以上,这个距离霰弹是无法射穿挡牌的,显然敌人对自己手中火器的最佳开火距离都不熟悉。
        “快,快准备家伙,靠上去!”董大成一边挥舞着腰刀,一边大声叫喊着,火器发射后产生的大量白色烟雾遮挡了每个人视线,让他们无法看清不远处螃蟹号侧舷的炮门被打开,露出一个个黑洞洞的炮口来!海贼们拿着简陋的武器,拥挤在船舷旁,喘着粗气,准备靠过去就冲上去大砍大杀一番。
        海风将白烟吹散,露出对面的船影,董大成惊愕的发现一排排黑洞洞的铳炮对准自己这边,就好像食人猛兽的眼睛,冷酷而又凶残。
        轰!轰!轰!
        近距离发射的霰弹就好像金属风暴,横掠而过,董大成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猛地推了一把,然后就飞了出去,狠狠的撞到桅杆上,立即昏死过去,好一会儿他才清醒了过来,只觉得浑身上下已经失去了知觉,伸手一摸,全是温热的液体,整个人就好像一个到处都是洞的皮袋子,血液从里面渗流出来。他费力的扭过头,只见周围到处都是鲜血、绳索、各种铁质木质的碎片,垂死的人在绝望的呻吟,抽搐。他想要叫喊,却发现没有力气,在生命的最后一瞬间,他想也许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靠过去。
        “要上去吗?船上肯定有不少好玩意!”螃蟹号上的水手们跃跃欲试,敌船就在咫尺之外,甲板上到处都是敌人的尸体,侥幸活下来的也纷纷跳海逃生,而他们的财物可以说唾手可得。
        “保持队形,继续前进!”船长高声喝道:“都滚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想吃皮鞭吗?”
        在皮鞭的威胁下,水手们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这两列纵队就好像两把平行的刺刀,划破水面,向东山岛的海滩疾驰而去。

第两百三十九章轰击
        沙滩上已经是一片混乱,和所有遭到突袭的军队一样,海贼们失去了应有的秩序,他们忙乱的跳上自己的船,收起锚,解开缆绳,升起船帆,离开海岸。每个人都知道在岸边的船就和窝里的鸟一样脆弱无力。这些船在栈桥旁挤成一团,桨、橹和缆绳牵连在一起,仿佛一个巨大的绳结。他们越是想要尽快的离开这里,就越是牵连在一起,有些性急的家伙干脆用刀剑来解决问题,就好像对付自己的敌人一样。
        这就是突袭者所看到的一切,他们几乎是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就进入了预先计划的射击阵地——他们排成两行,侧舷面朝沙滩,前面那条船的船尾距离后面那条船的船首大概一百二十米,中间的间隙是留给外侧那行的。为了达到最好的射击效果,米兰达甚至下令放下锚——这样能让船身更加平稳,炮击更加准确。随着号角声响起,剑鱼号的侧舷喷出一排火光,紧接着其他船也开火了,米兰达能够看到一片摇曳的橘红色飞鸟飞去,那是烧红的实心铁球,它们拖着长曳的光尾越过海面,狠狠的砸在船只和栈桥上,炸开,散射火花;也有一部分落在沙滩上,捡起冲天的沙柱。沙滩上的混乱顿时加剧了起来;第二波炮击接踵而至,这次夹杂着大量的铅弹和霰弹,米兰达看到一条船的桅杆折断倒下,随之一同倒下的还有一名正在桅杆顶部的水手,就好像一片落叶,砸在一根长桨上,沉入水底。
        剑鱼号的主桅上飘荡着南十字星旗,铳炮声不断响起,海滩和码头上烟火弥漫,人们尖声惨叫,船上有人绝望的跳入海中,希图找出一条生路,但只有极少数幸运儿能够如愿。少数勇敢者摆脱了纠缠,向袭击者冲来,但很快就成为众矢之的,近距离发射的霰弹将甲板上的一切全部扫清,有的经验丰富的家伙将甲板上的回旋炮瞄准敌船甲板下的桨手,在这狭小的海域长桨比船帆更值得信任。只要扫清一侧的桨手,那条船就只能在原地打转,成为活靶子。
        但也不是没有漏网之鱼,一条快船巧妙的避开漂浮在水面上的障碍物,向剑鱼号冲来吗,匆忙之间他们没有来得及装填火器,但火把、装满鱼油和硫磺的陶罐、石灰瓶雨点般飞来。其中一只陶罐落在剑鱼号的甲板上,碎片四溅,鱼油和硫磺旋即被点着,一个水手被烧着,惨叫着在地上翻滚,企图将火焰扑灭。旁边的同伴赶忙将装满沙子的木桶倾倒在火堆上,将其扑灭。惊魂未定的炮手们立即还以二十四磅的铁球,从青铜炮口喷射而出的铁球轻而易举的击穿敌船的侧舷,将里面的一切都撕碎,海水从破口中汹涌而入,很快船只就开始向一侧倾斜。
        “起锚,升帆!”透过火光和硝烟,米兰达看到远处的海岬后船影浮现,显然停泊在其他港澳的海贼们已经出动了。是离开的时候了!他告诉自己,在更宽阔、更深的海域才能发挥我的优势。
        “升帆,加快划桨,追上去,我要把这些混蛋全部丢进海里喂螃蟹!”董大握紧拳头,他那张黄脸此时已经变成了紫青色。他这些天来一门心思都在想着怎么找曾一本的麻烦,好为自己那个被杀的远房侄儿讨回公道,对于第三方的防御未免就少花了几分心思,却没想到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队船来,打了自己一个冷不防。看到袭击者升帆掉头,向外海驶去,他狠狠虚劈了一下皮鞭,高声喝道:“我向天发誓,如果今天不追上这群家伙,你们这群划桨的家伙一个也别想保住自己的脊梁,我要用皮鞭抽开花!”
        应该说董大的威胁起到了效果,船帆升起,两侧的木桨就好像蜻蜓的翅膀,劈开海面,派出无数水花。但袭击者的速度丝毫也不逊色,虽然它们没有桨,但随着一面面洁白的风帆升起,他们就好像张开双翅的海鸥,掠过海面。事后几个活下来的幸存者一致表示这些古怪的船肯定被施了妖法——“在海面上跳跃,掠过海面飞行,就好像长了翅膀的飞鱼!”不管董大用任何办法威胁利诱,但他依然无法缩短他与袭击者之间的距离,而且随着追击的秩序,距离还在缓慢而又不可抗拒的拉大——与风力不同,人的肌肉力量是有限的,他不可能长时间保持巅峰状态。
        “这些混蛋,这些狗娘养的,这些胆小鬼!”董大高声吼叫,追赶着和袭击者都已经离开了东山湾,进入了外海。不管他多么不情愿,在内心深处也不得不承认想要追上敌人已经不可能了。
        “大掌柜的,敌船掉头了!”
        正当董大打算让部下停止追击时,却惊喜的发现那些卑鄙的袭击者调转船头,分成两行纵队向己方反冲过来。就像绝大多数失而复得的人一样,他立刻呵斥那些怀疑敌人正在使用某种诡计力主撤退的部下——在一览无余的海上能有什么诡计呢?双方的数量对比一目了然,己方的数量至少是敌人的两倍;还有一个无法说出来的理由——以敌人惊人的航速,即便掉头逃跑也无法摆脱追击,只会被各个击破,还不如打上一场。
        在十六世纪中叶的东亚,虽然利用火药爆炸时产生的大量气体发射弹丸的身管火器虽然早已被使用在海战之中,但由于冶金和铸造锻造技术和造船技术的滞后,船上所能装载的身管火器还不足以对船只造成足够的破坏,船上能装载的身管火器基本是用来杀伤敌方甲板暴露的人员的。因此在海战中起决定性意义的作战形式还是冲撞和接舷战——在用弓弩和火器相互发射了大量铅弹和箭矢之后,取得优势的一方用冲角撞击敌船,然后用钩爪抓住敌船,最后用士兵冲上敌船,用激烈的肉搏战赢得胜利。

第两百四十章战术
        不难看出这种作战形式和陆战很相似,如果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更加残酷和激烈。为了加强冲击力,双方的行列是如此的密集以至于船只几乎无法调头撤退,在陆地上被击败者还可以后退重整队形再战,而在海上的接舷战中失败一方只有在跳海和成为俘虏之间做出选择,。(其实当时西方也没强到哪里去,在大约二十年后的勒班托海战就是一场残酷的接舷战,战胜一方的基督教联军就是在接舷战中冲上了土耳其的舰队司令阿里帕夏的旗舰,并将其杀死赢得胜利的。)显然,这海战和陆战很相似,双方的指挥官都会在在己方的船队装上冲角,在甲板上装满身着铁甲的士兵,然后猛烈地冲击敌人的战线,想办法撞沉敌舰,肉搏战中杀死敌人,这和两千年前在希腊人和罗马人的海战战术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虽然董大没有受过正规海军的教育,但他还是无师自通的在自己的船队里执行了这一战术——他将所有的船排成两列横队,船与船之间的距离只有大约二十米,这样能够确保己方的船可以相互支援;大船在后。小船在前,这样可以先用大船撞击敌舰,而小船则可以借大船的掩护,最后他把所有的人都武装起来,准备好足够的搭钩,然后准备以最凶猛的突击来赢得胜利。
        作为兰芳社海军的组建者和首席教官,米兰达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早一批发现全通火炮甲板给海上战争带来的巨大改变的海军军官,所有兰芳社建造的船只有一个共同点——下层甲板是全部打通的,平时是士兵们的住宿地和餐厅,而一旦开战时则可以安装尽可能多的大口径长炮,这么做完美的解决了军舰装载大炮少火力不足以摧毁敌船;装载火炮多则重心过高容易翻船的矛盾。
        实际上葡萄牙人可能是欧洲最早发现火炮对传统海战形式巨大改变的民族,与强大的邻居西班牙人不同的是,处于欧罗巴大陆西南角的葡萄牙人从一建国之初就将扩张的目光指向了海外——与他唯一的陆上邻国比起来葡萄牙简直就是个侏儒。十五世纪初,在航海家亨利的指挥下,葡萄牙人攻占了北非重要港口休达,在接下来的一百年里,葡萄牙人的探险舰队沿着非洲海岸线一路向南,绕过好望角,终于在1498年抵达了印度卡利卡特港,开拓了通往东方的航线。显然,作为不远万里而来的殖民商人,葡萄牙舰队如果和人力资源是自己千百倍的当地王公们玩接舷战只有死路一条,只能凭借造船和火炮技术上的优势与其抗衡。反观同样殖民海外的西班牙人,作为欧陆的重要强国,他的海上力量要服从于本国王室的欧陆战略,主要战场在风平浪静的地中海,出身葡萄牙海军的米兰达在兰芳社如鱼得水也就没有什么奇怪了。
        “向左偏转十五度,从左侧绕过敌人!靠拢敌船至一百五十步左右开炮!”米兰达命令,另外一列船队则向右侧偏转,两支纵队就好像两只臂膀伸展开来,将敌人搂抱起来。
        “这些混蛋想干什么?”董大又是吃惊又是愤怒,从敌人的举动看应该不想靠过来,那他们掉头回来干嘛呢?
        虽然为了通风,剑鱼号的侧舷炮窗已经全部打开,但下层甲板依旧浓烟密布,刚刚发射完的烟雾还没有完全散去。炮手们的上半身满是烟迹和汗水,宛若恶鬼。炮长们高嘶吼,叫骂,让实习生将火药桶搬过来,拿着长柄海绵塞的炮手用掺了醋的水清理炮膛,以免倒进炮膛的火药被刚刚发射完滚烫的炮膛点燃,重新装入发射药包、密封堵塞块、炮弹以及外层堵塞块,每当一门火炮装填完毕,炮长就指挥部下将火炮推进炮窗,瞄准越来越近的敌船,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着射击的命令。
        随着距离的靠近,敌人船只也越来越清楚,最后一门火炮也已经装填完毕,这些用重达两吨多的庞然大物可以将大约二十斤左右的铁球发射到两千米以外,但几乎没有人在向那么远的目标开火,因为基本打不中。但在四百米以内这些铁球足以击穿最坚硬的侧板,将隐藏在其后的一切击碎,但对于水手们来说,最可怕的倒不是炮弹本身,而是船身被击碎时四溅的碎木块。因为被炮弹击中的人几乎都会马上死去,但被飞溅的碎木块击中的人往往不会立刻死去,在断气之前会受到一段时间残酷的折磨。
        米兰达看了看敌船的距离,又看了看旁边悬挂的一枚铁球,(这是用来判断甲板是否处于水平状态的,由于海浪的缘故,军舰始终是处于摇摆的状态,为了确保火炮命中目标,就必须在甲板处于水平状态下那一瞬间击发。)发出了开火的命令。随即船身震动,侧舷的炮窗喷出一道道火光,炮弹掠过海面,或者落入海中溅起巨大浪花,或者击穿船身,把人活活打成碎骨、肉泥。第一分纵队的军舰次第开火,火光交错,炮弹飞出,在火焰与浓烟之间,只见惨叫声纷纷响起,人们纷纷死去,不过幸好死的人不在我的船上。
        剑鱼号完成第一次齐射后,第一个调转船头,让船身的另外一侧面朝敌人舰,饥渴依旧的右侧炮手们又进行了一次齐射,这一次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不到一百步,这个距离对于炮手们来说几乎是将步枪顶住敌人的肚皮开火,最外侧的一条福船的侧舷几乎被打了个稀巴烂,甲板上还活着的人纷纷跳入海中,寻求生路。敌人的船只开始散开,企图调头逃走,他们并不是没有勇气,但无人可以一直忍受单方面的屠杀。
        “不要慌,先后退,然后调转船头,靠上去和他们拼了!”董大高声咆哮:“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他在水手头上挥舞着佩刀,砍断牵连在一起的绳索,他感觉到脚下的甲板在移动,船只摆脱了旁边的船,木桨重新入水,开始缓慢划动。

第两百四十一章苟活
        接着,只听到一声急促而又尖利的撕裂声,好似有什么人在耳边喘气,转眼之间变成惨嚎,脚下的甲板剧烈颠簸,震动,苦涩的海水拍打着脸,涌进嘴巴和鼻子。他呛水,掩溺,不知身在何方。在无边的惊恐之中,董大盲目挣扎,直到终于浮出水面。他吐出积水,深吸了一口气,抓住最近的木板,死死抱住不放。
        船半边身子已经在水面之下,焦黑色的船舷正在随他一同漂浮,溺水的人们死死抓住散落在水中的冒烟木板。敌人的船只更近了,他可以清晰的看到侧舷的黑洞里不时喷射出火光和浓烟,就好像烧火的灶台,自己这边不断有船烧了起来。希望他们没有时间管落水的自己,董大心中暗想。流水包裹着他,旋转漂流,他奋力挣扎,才避免被带到一块着火的船只残骸之下。其他人呢?他们是死是活?董大向四周看去,但目光所及之处唯有火焰和烟雾,根本无处寻找。不远处又一条船只发生了爆炸,这应该是船上的火药被点着了,到处是燃烧的桅杆、帆布、船只爆裂的碎片四处乱溅,打起了无数水花。
        我要活下去!想办法离开这里,无论如何总比留在这里强,只要离开这里说不定会被潮水冲上岸。我可是个货真价实的游泳好手,何况在岛上还有许多船,他们很快就会赶过来,拯救我们。他深吸了一口气,潜入水下,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向陆地的方向潜泳过去。唯一的希望是从周边那些船只的残骸、敌船的下面游过去,拼命的游,直到安全的海域。董大是个第一流的游泳好手,而且身上只有一件布衣,他在浅绿色的海水里游过,看到一个个正在挣扎摸索的人,正在缓慢的沉向海底,他小心的穿过他们,避开每一只手臂,绝望的人会抓住任何一根稻草,把自己扯进海底。他越游越深,越游越远,随着每一次划动手臂,他逐渐难以抑制呼吸。他觉得周围渐渐变得昏暗,脚碰到了某个东西,一块石头?还是一具尸体,他不知道。
        他需要空气,却又不敢上浮,自己已经越过敌船的包围了吗?如果浮上去正好碰到船底,肯定会憋死;如果在敌船旁边,会被当成活靶子;他抬起头向上望,可是除了暗绿色的影子,什么都看不到。而他的动作太过剧烈,只觉得呼吸一阵急促,整个人顿时慌了神,他拼命拍打,双眼发黑,胸腔也越来越紧,他四处乱抓,踢打,推搡,想要找到一个可以抓住的东西,肺部呐喊着需要空气,他张口想要呼救,涌进来的却是海水,像死亡一样苦涩。
        当董大重新恢复知觉时,觉得身体下面缓缓摇摆,睁开双眼用手一摸,身体下面是一堆缆绳,他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一声呻吟。
        “掌柜的,你醒了!”船舷边正在划桨的汉子扭过头来,董大目光扫过,面孔熟悉但却有叫不出名字,只能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您再撑着点,这就是条小舢板,啥都没有,上岸就好了!”
        “其他,其他人呢?”董大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而又低沉。
        “哎!”那汉子叹了口气,低下头,从对方的表情董大已经得到了答案,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东山岛。
        “什么?董大打了败仗?”曾一本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旋即心中便被喜悦所充满,看来神灵回应了我的祈祷。
        “是的!”带来消息的人神情惶恐,仿佛刚刚从噩梦中醒来:“码头遭到袭击,董大带着他的人迎战,敌人逃到外海后调头打败了董大的追兵,一共有二十多条大船被毁坏和俘获,死伤的人就有近千人!”
        “哦,这真是太悲惨了!“曾一本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悲伤一点,他重复了一遍:“这真是一个悲惨的事情,董大他本人呢?死还是活?”
        “董大他没事,不过他的船沉了,亲信手下也都死的差不多了。他跳上一条小船逃回来了。”
        “这可真是太可惜了!”曾一本下意识的说,随即便明白了过来,赶忙解释道:“我是说董大的船,那可真是一条好船呀!”
        “是呀,是一条好船!不过他整个人也都不行了,就呆在那里,也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整个人完全木了!”
        “应该是受到了惊吓!”曾一本点了点头:“我脚有点不舒服,你就代我拿五十两银子去看望他一下,就说我足疾发作,不方便行走,来日必定再来看望!”
        “是,大掌柜的!”
        报信人刚刚出来,曾一本就以不符合他体型的敏捷跳了起来,猛地拍了一下手掌:“打得好,打的妙,打的呱呱叫,唯一可惜的就是没有把董大这个死剩种一起打死了,也省了我不少麻烦!”
        刚刚从对手遭到打击的狂喜中恢复过来,曾一本就开始考虑一个新的问题——应该怎么对付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不速之客。他召集来几个参与过那场战斗的余生者,他们异口同声的描述了这个新敌人的迅捷、狡诈和强大,尤其是炮火的猛烈,可以在数百步外将船只摧毁,而己方却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在倾听完众口一词的描述之后,曾一本得出结论——在海上与敌人正面交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应该想办法用计策取之。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曾一本高声道:“我曾一本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拳头,再怎么有本事也有限,大伙儿一起都想想招,好歹要把这一劫数渡过去!”
        “照我看,还是等到天黑,分散溜走吧!”一个黄脸汉子答道:“那伙贼人也才十来条船,能顾得了多远,大伙儿乘着天黑,各奔前程,他也拿我们没有什么办法!”

第两百四十二章定计
        “对,对,我觉得这个法子好!”旁边一个汉子赞同道:“天底下这么大,北边我们可以去福建,两浙;南边可以去广东,实在不行还能去安南、南洋,咱们有船有人,哪里不能混口饭吃?何必在这里和人家死拼?”
        “对,我也觉得这个法子好!”
        “嗯,各自走各自的,天黑就升帆起锚!”
        曾一本没想到众人竟然说要散伙,不由得慌了神,他原本以为董大吃了败仗就再也没人和自己闹分家,却没想到要散伙的人更多了,赶忙咳嗽了两声笑道:“散伙自然有散伙的好处,可是大伙想过没有?力合则强,力分则弱,咱们这么多人马在一起,即便是官兵也拿我们没有法子,若是散开了,便是缙绅的民团都可以拿捏我们了!”
        “人多船多有鸟用,照样打不过那些怪船,留在这里也是个死!”
        “是呀,曾一本你该不会是贪这个大首领的权位,硬把大伙儿拘在这东山岛,到头来害了大家的性命,你也落不得好!”
        曾一本的发言无人赞同,即便是他往日的支持者也露出不满的神色,一言不发,在座的都是老海狗、老江湖,个个光棍眼里都不揉沙子,如果看不出曾一本的心思——大家都在这东山岛上他是麾下万人的大掌柜、大首领;若是众人连夜分散突围,他就什么都不是了,毕竟这海贼也和国家一样,易乱难安。慌乱之间,他向戴二连使眼色,而戴二却偏过头去,无奈之下他只得高声道:“我曾一本绝非贪恋权位之人,只是念着大伙儿聚在一起不易,不想散开了势单力薄,受他人欺压。龙王爷在上,我曾一本方才若是有半句虚言,叫我天打雷劈,落海里喂鱼。”
        曾一本这番话说完,众人都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那年头跑船走海的都对龙王爷崇信的很,敢拿这个糊弄人的还真不多。
        “曾大当家的!”半响后,一个汉子高声道:“你说你不是贪恋权位,只是不想大伙儿散伙,好,那这样吧,你先把这个大头领之位让出来,然后大伙儿再留下来,另选一个人来替你领着大伙渡过难关,你看如何?”
        “对,这个法子好!”
        “嗯,他曾一本不是说自己并不贪恋权位吗,那就先让出来呀!”
        听到众人的话,曾一本险些吐出一口血来,自己说不贪恋权位,竟然就有人打蛇随棍上,让自己先让出大当家的位置来,另选他人。他权衡了一下利弊,强笑道:“好,我让出来便是,不过这件事情须得慎重,挑一个老成持重的。”他话音刚落,众人便推举起来,曾一本因为事先已经声明自己不参与,只得坐在一旁干看着,心中暗自郁闷。不久后推举完毕,竟然是原先整日跟着自己打转的戴二,他心中更是懊恼,正要起身离去,却听到门口有人高声喊:“且慢!”
        曾一本闻声向门口看去,说话的却是董大,只见其满脸焦急的走进来,一边走还一边高声道:“我不管谁当大当家,不过须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刚刚上任的戴二脸上都笑的开了花了,他看到董大,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原来是董大呀!我原先听说你发了痴病,茶饭不思的,现在看样子还不错嘛!”
        戴二这番话说的阴阳怪气,旁人听了都禁不住暗自发笑,若是照董大平日的火爆脾气,早就跳起来与其厮打起来,今日却变了性子,他上前一步:“戴二,你便是新首领吧。我也不与你扯这些闲话,我问你,你当了首领要怎么对付这伙贼人?”
        戴二被董大问的一愣,说实话他心里也没底,但众目睽睽之下总要给个答复,他犹豫了一下答道:“大伙儿集思广益,咱们这么多船人,堆也堆死他们了,大伙儿说是不是呀?”
        “不行!”董大直接打断了戴二的话头:“这不是船多船少的事情,我是和他们打过的,当时就算我的船再多个两三倍,也不是对手。”
        “呵呵!”戴二笑了起来:“想不到董大你竟然让那伙贼人吓破了胆子,说出这种话来,当真是丢尽了你们粤人的脸;若是按你的说的那伙贼人这么厉害,干脆大伙也都不要打了,直接投降让他当我们的大当家就是了!”
        “你——”董大强压下怒气,冷声道:“不清楚这伙人的来历,也不知道他们的用意,不过看他们作为,应该是来者不善,投降是不成的!”
        “打打不赢,投降也不成,那你说要如何?”
        “走,走还来得及!”董大高声道:“贼人的船快,我们乘着天黑,分散逃走,待到天明早已走远,就算他们要追,也没法都追上!”
        “放屁!”戴二跳起身来:“就十来条船,我们就得分散逃走,传出去后我们大伙儿还怎么在海上混?你董大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
        “要脸你还是要命?”董大问道:“我是和他们交过手的,数百步外一炮打来,半尺厚的榆木板子打的粉碎,怎么抵挡?你再多人船靠不上去又有何用?”
        “这个——”
        “我倒是有个办法!”
        戴二正张口结舌,听到一旁有人应道,他就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赶忙说:“有什么法子,快说!”他这时才注意到说话的是曾一本,脸上不由得涨红起来。
        “列位都看过三国吧?”曾一本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火船!”
        “火船?”
        “对,准备二三十条快船,上面装满干柴鱼膏硫磺,冲上去点着了,任他铁打的也烧成灰!”
        “对,这倒是个办法!”
        “不错,就用火攻!”

第两百四十三章叵测
        众海贼听了曾一本的建议,不由得连连点头,火船可谓是当时海上以弱胜强的大杀器了,即便是再强大的舰队,遇上这招玉石俱焚也颇为头疼。尤其是他们对当地的海况、气候情况十分熟悉,用起火攻来更是事半功倍。
        董大见众人听不进自己的话,只得叹了口气,转身退出屋外,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想必是嘲笑自己的,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屋内曾一本冷眼旁观着众人热火朝天的商议如何用火船对付那伙不速之客,却没有掺和进去。他小心的站起身来,不动声色的偷偷离开,出了屋外,他挥手招来随身亲信,低声道:“你马上去把那个倭人,就是叫中村的给我找来,就说我有要紧事找他!”
        周良仲穿过海滩,目光警惕。越是接近胜利,就越要小心!他告诉自己,从旁人的口中他已经得知那场胜利的消息———大殿的舰队已经来临,胜利就在不远的地方,触手可及,自己一定要谨慎从事,完成自己的任务。
        码头就在前面不远了,我要亲眼评估一下那场袭击的后果,这对下一步的行动十分必要。周良仲一边暗自盘算着,一边穿过一片灌木丛——这样可以快一点。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赶忙转过身按住佩刀,几个随身的武士也拔出刀,准备迎战。
        “是中村殿下吗?”一个褐衣汉子气喘吁吁的喊道:“果然是您,哎呀,您跑到哪里去了,我去了你的住处也没人!”
        “你是——”周良仲警惕的打量了下来人,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我是曾大掌柜的随从”看到倭人手中锋利的刀刃,褐衣汉子识趣的停下脚步:“大掌柜的找您有事,想请您去一趟!”
        “曾一本?”
        “没错,就是我们大掌柜的,小人就是带个话!”看到倭人的警惕,褐衣汉子的语气也和缓了不少。
        “嗯!”周良仲向手下点了点头,示意其放下武器,脸上露出笑容:“不好意思,我有点事,一大早就出门了。大掌柜在哪里,我随你去!”
        “就在酒馆里!”看到对方放下武器,褐衣汉子松了口气,他赶忙向周良仲殷勤的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良仲随那汉子走了一会儿,进了那酒馆里面,只见曾一本坐在桌前,面前放着几幅已经吃干净的盘碟,笑道:“中村殿下还没有吃午饭吧,来,一同坐下和我一起吃点!”
        周良仲看了看曾一本满是油光的胡子和双手,走到木桌旁坐下,笑道:“多谢大掌柜的,请问您找我来有什么事情吗?”
        “快,快上菜来!”曾一本并没有回答问题,而是高声催促里面的厨子,片刻之后一个侍女送来两只盘子上来——一个是芋泥烧鸭;另外一个是脆皮烧肉。曾一本夹了一筷子脆皮烧肉也不蘸酱便塞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笑道:“来,我这厨子是潮州永丰楼的,一手烧腊便是放在广州城里也是数得着的,来,快吃一块!”
        周良仲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夹了一块脆皮烤肉吃了起来,果然是又脆又嫩,他点了点头:“确实不错,大掌柜的今日叫我来就是为了吃饭吗?”
        曾一本一边劝菜一边笑道:“来,来,来,俗话说入乡随俗,你既然来了我们大明,不妨就先学学我们大明的规矩,先吃饭后谈事,吃完了肚皮饱了,才好说事情,是不是呀!”周良仲推脱不掉,只得吃几筷子,便放下筷子:“我已经吃好了,大掌柜有事情便说吧!”
        “好!”曾一本放下筷子,笑道:“我请你来是想要让你帮我杀个人!”
        “杀人?我不是已经帮你杀过了吗?”
        “没错,不过一码归一码,上次的报酬我不是已经给过了?这次是另外的人!”
        “谁?董大?”
        “不,董大已经是个死人了,何必杀他?”曾一本笑道:“我请你帮我杀戴二。”
        “戴二?他不是你的二当家吗?”
        “此一时彼一时,他那是是我的二当家,而现在已经不是了!”曾一本笑道:“如何,以你的实力,这个应该不难吧?”
        周良仲看了看曾一本,烛光照在他的眼睛里,明晦不定。我不知道这个男人心里想的什么,周良仲告诉自己,他决定还是先试探一下对方。
        “我想知道原因!”
        “原因?”曾一本笑道:“很简单,他挡住我的路了!一千两银子,先付一半,如何?”
        “两千两,先付一半!”周良仲摇了摇头:“要么答应,要么拉倒!”
        “好,两千两就两千两!”曾一本笑道:“来人,先拿一千两银子!”
        周良仲清点了一下银子,站起身来:“我会尽快解决掉那个人的!”便向外走去。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曾一本冷笑了一声:“有命赚钱无命花钱的倭狗!”
        长须鲸号。
        “你是说大获全胜?”周可成听完了米兰达满脸得意的报告,沉声问道。
        “是的,一场完全的,彻底的,光辉的胜利!”米兰达的脸几乎在放光:“击沉了四条船,重创了三条,俘获七条,还有三百四十五名俘虏,打死落入海中的敌人更是不计其数。而我们一方死伤大概不会超过二十,有人失足落入水中,还有被流矢射中的,不过最倒霉的是两个搬运炮弹的蠢货,他们的脚被实心铁球砸断了!”
        米兰达的话语引起了众人的哄笑声,胜利就好像醇酒一样,让人沉醉,每个人都张大嘴巴,露出了笑容,即便是之前想要表现的矜持一点的吴伯仁听到俘虏的船只和海贼数目后,也禁不住连连拍打着大腿,口中发出啊呀啊呀的惊叹声。

第两百四十四章美名
        “爵爷呀!”
        周可成的叹息打断了众人的笑声,人们赶忙屏住呼吸,向米兰达投以艳羡的目光,无论是东方西方,对于旗开得胜都会给予首功的重赏,而米兰达则赶忙挺起胸脯,准备接受丰厚的赏赐。
        “你叫我怎么说你呢?”周可成的声音里满是惋惜:“难道你忘了吗?临别时我不是希望你把曾一本引到外海来的吗?”
        “怎么了?”米兰达闻言一愣:“我正是依照您的命令,将海贼引到了外海,才大获全胜的呀!”
        “可是你引到外海的只有一小股海贼!”周可成的脸色变得十分凝重:“我只给你几条单桅和双桅纵帆船,就是不希望暴露实力,曾一本躲在内海不出来,最后不得不让三层甲板大船进入内海冒险。你这一仗打赢了是好事,可这样一来要想曾一本来外海就更难了!”
        “那我们可以封锁贼人的出海通道,然后——”米兰达话刚说了一半,就停住了,对于兰芳社来说这些船不但是武器,还是维持运转所必须的条件,为了进行这次远征,周可成已经尽可能的抽调了淡水到礼成港、淡水到堺港、淡水到佐渡以及南千岛群岛的船队,这对兰芳社的营收已经有了相当的影响,如果战事拖延下去,兰芳社现有的财政能力是无法维持的。
        “长时间封锁是绝对不可能的!”周可成道:“这不光是时间的问题,我们的船太少了,也太大了,这一带有太多我们不熟悉的浅滩礁石,我们没有能力执行封锁计划。明天早上就进入内海!三天内解决战事!”
        “请原谅!”米兰达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周可成打断了:“不要说了,战争不是戏剧,不可能总是依照剧本进行,我们必须随机应变。我的爵爷,我希望你能够记住我付给你一年两千五百金杜卡特不只是让你做一个冲锋陷阵的武士,你还需要考虑一些战场之外的事情!”
        “是的,大人!”米兰达惭愧的低下了头。
        “先生们!”周可成拍了两下手掌:“现在你们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明天我们的舰队即将进入内海,与海贼们做最后的战斗。现在我们必须勤奋的工作,确保明天早上前一切都准备好!”
        “是!”众人齐声应和,纷纷离去,很快长须鲸号的艉楼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周可成和吴伯仁两人。周可成向对方投以含有歉意的笑容:“吴公子请见谅,我方才事情太多,怠慢了!”
        “无妨!”吴伯仁满不在乎的笑道:“周大掌柜,我这趟还真是没有白来,昔日读《左传》、《史记》里面大战之前调配诸将的章节,我总是叹息不能像左丘明、太史公一般著青史,留名于后世,今日得见,算是了却了平生的遗憾了!”
        “哦?这么说来吴公子是打算要将我这次的事情著于史帛了?”周可成笑道。
        “不错!”吴伯仁得意洋洋的从袖中取出一份小册子来,递给周可成:“您看,这是我这些日子来的手抄,每日都有,回去后我加以编著之后,便是一篇好文章。”
        “嗯!”周可成接过那小册子翻开一看,不由得暗自点头,只见上面用一丝不苟的蝇头小楷记下某月某日,在某地某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周围环境如何,后果如何。文字精炼,往往寥寥数语便将情况描绘得生灵活现,自己这个当事人仿佛亲眼所见一般。将来只要稍加整理润色,便是一本很不错的战记,看来这吴伯仁刚刚弱冠之年就能考中举人绝非仅仅是运气好,光这一手字和文字功夫都是十多年的功夫。周可成将这小册子交还给吴伯仁,肃容道:“周某百年之后得以不朽,皆为吴公子之德。吴公子此书若是成了,雕版印刷之费用包在周某人身上!”
        “呵呵,那就多谢周大掌柜了!”吴伯仁他家资殷实,印书的费用他也没放在心上。其实他写这本书一方面是由于兴趣,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扬名。到了明代中叶,虽然朝廷采用了一切尽可能的办法来加强科举的公正性,但各种考试外的因素还是越来越深的影响了科举。士名就是其中之一,享有盛名的士人在参加科举考试中占有很大的优势,考官也希望将这些拥有盛名的考生揽入自己门下。因此许多士人都前往两京、江南等文风鼎盛的地区与其他士人交流,以博取盛名。而若是吴伯仁这本书印刷出来,他除去可以得到文名之外,还可以得一个知兵的名声,毕竟他可是亲眼目睹了周可成平定大寇曾一本,要说有“赞画运筹”之功也不是说不过去。眼下倭寇乃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有了这个“知兵”的名声,不光是科举可以占便宜,就连将来授官,升迁都是一条好路。
        而周可成则想的更多一些,他前世没少和人在军事论坛上打嘴炮,大家吵到最后都会说“拿干货”出来说话,这个“干货”就是原始史料。这样一来就是有写回忆录的一边占便宜了,说白了即使是历史上著名的战役,在史书里面也只有短短几句话而已,具体的细节是不会有的,只能倚靠当事人自己留下的回忆录,所以后世的历史学家或多或少都会采信回忆录里面的内容,何况有些年代久远的史书早已散失,后世的史书只能把流传下来的内容照抄一遍。于是就出现了能打的不如能写的,能写的不如有笔杆子替他写的。
        比如汉武帝时代最出色的将领无疑是卫青和霍去病,但有太史公这个大文豪粉丝,飞将军李广的名声远远凌驾于这两位之上;曼施坦因的那本《失去的胜利》从头到尾可以“一切都怪小胡子”这七个字来概括,因此在后世的军事论坛也得了个“曼不群”的雅号。这一点在古代西方将领倒是有渊源,将领身边无不带个书记官,替其整理材料下野后就写战记流传后世,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就带着一票知识分子,留下了丰富的原始资料,后世阿里安就是根据这些材料写下了《亚历山大远征记》;小西庇阿的密友兼书记官就是著名的古希腊历史学家波里比阿,他的著作《历史》里面就把第二次和第三次布匿战争中的大西庇阿和小西庇阿吹上了天;笔杆子好而且有时间的干脆自己操刀,其中的翘楚就是凯撒的《高卢战记》和《内战记》,;色诺芬的《万人远征记》、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也算得上这种类型。

第两百四十五章入湾
        既然前辈先贤如此,为了自己后世的名声着想,周可成早就下定决心不落人后一定要在回忆录,战记上下番功夫,毕竟就连埃尔南?科尔特斯(征服阿兹特克帝国的西班牙殖民者)这种人渣都可以通过手下老兵写《征服新西班牙信史》洗白,名垂青史,自己虽然干的算不上什么光彩营生,但肯定比埃尔南?科尔特斯这种骗子、强盗兼屠夫强得多了。所以他每有大事要事,都要记录在案,这样将来发达了找几个文坛大家操刀的时候,也省下不少回忆的功夫,编起故事来也少些破绽,免得被后世有良心的历史学家拆穿了不好看。只是眼下周可成的政治地位太低,名声不显,一时间还找不到名家动笔罢了,想不到无意间遇到这个吴伯仁,倒是省下了许多麻烦。
        此时时间已经不早,吴伯仁拜别了周可成,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躺在床上,却是夜不能寐,临战之前的兴奋让他无法闭上眼睛,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原先在书本上看到的战争场面——“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上面说的何尝不是自己吗?也许后人也会这样描绘自己吧?就这样,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蒙蒙亮方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吴伯仁是被一阵炮声惊醒的,在醒来的那一瞬间他几乎从床上摔下来。难道是遭到敌人的袭击了?他连鞋子都没有穿,只抓住外衣冲出门外,只见周可成正站在艉楼上,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自己:“吴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小弟方才在屋里听到炮声,莫不是贼人打过来了?”
        “贼人打过来了?”周可成一愣,旋即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来:“吴公子你说的哪里话,我这是在进入内海前检阅舰队,放炮以助我军的声威呀!”
        “啊!”吴伯仁往海面上看去,只见数十条战舰排成数条纵队,樯桅如林,白帆蔽日,数缕白烟正从长须鲸号舰首那两门发射碎石的短炮炮口升起,才知道自己搞错了。旋即他看到甲板上列队的军官士兵目光已经聚集在自己身上,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冲出屋来,衣衫不整,连忙逃进屋里,穿好了衣衫才出得屋来,问道:“周兄既然要检阅诸舰,为何不叫上在下?”
        “呵呵!”周可成笑道:“倒不是在下把公子落下了,只是早上小七发现您还没起来,想必是昨夜睡得晚了,我便不让他打扰了,想不到竟然炮声惊扰到公子,还请见谅!”
        吴伯仁听周可成这番话,脸色微红:“昨夜我想起今日的战事,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快亮方才醒来,所以才醒的晚了,让周兄见笑了!”
        “晚点也无妨,虽然错过了检阅,但还没错过厮杀,不会妨碍吴公子的大作!”
        说话间,兰芳社的舰队已经三列纵队,向东山岛与古雷半岛之间的内海入口驶去。当时正是涨潮的时候,长须鲸号随着潮水前进,海风将船帆穿的哗啦哗啦作响,在长须鲸号的前后是鲲鹏号和朱厌号,这三条分别用神话中和现实中的巨兽命名的三层甲板盖伦船是舰队的主力,最小的鲲鹏号也有66门火炮,而旗舰长须鲸号则有82门火炮,看着整齐的行列和那一排排黑洞洞的炮口,周可成深感自豪。
        呜呜的海螺声越过海面,声音嘶哑深沉,犹如魔鬼的呼唤,在舰队的上空盘旋。“进入战斗准备!”周可成发出命令。
        “所有人各就各位,零散物品全部捆扎好,底舱的桌子清理开,准备用来治疗伤员,甲板撒上沙子,防备沾血后滑倒!”船长传达命令,水手和士兵们在甲板上奔跑,甲板上一片忙碌,吴伯仁用颤抖的右手在比小册子上写下了一行颤抖的字“大战在即,吾手足颤抖,惶然不知所措!”
        由于潮水的缘故,舰队穿过入口的速度比预计的要快,只用了大约两刻种的时间。四十条大小不一的帆船排成三行,向东山岛疾驰而来。吴伯仁看着头顶上的船帆,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主桅杆顶部的南十字星旗随风飘荡。他的心仿佛也在随着那面旗帜飘荡。他听见士兵们高声叫喊,相互鼓励,自从从中左所出发以来,他们一直闷在船舱里,无所事事,早已迫不及待,并且对于胜利充满了自信和渴望。吴伯仁回头看了看周可成,暗想在这一点上士兵和他们的将军倒是一模一样。
        可能是由于米兰达在几天前赢得的辉煌胜利,也有可能是因为兰芳社舰队的迅捷行动,吴伯仁并没有在海面上看到迎战的海贼船,绝大部分海贼的船舶还停靠在海岸边,少数已经升帆启航的船只也并没有上前迎击——恰恰相反,这些船无一不调转船头,向靠近海岸线的浅滩港汊驶去,这更助长了船上人们的士气。
        “大掌柜,要追击这些逃走的船只吗?”吴伯仁问道。
        “不必了!”周可成转过头对一旁的传令官道:“传令下去,所有的船只必须严守自己的岗位,未经允许绝对不可离开行列,否则严惩!”
        “是,大人!”传令官高声应道,然后他将这些命令依照事先的约定用海螺声和旗号传达给其他船只。周可成看到所有船都遵守命令,满意的转过头对吴伯仁解释道:“这里是内海,风向多变,海贼也比我们更了解当地的海况,我们不坑把所有海贼一网打尽,贸然分散兵力只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我明白了!”吴伯仁小心翼翼的将周可成的原话记录了下来:“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靠近岛屿,摧毁俘获敌人在岸边的船只!”周可成露出微笑,雪白牙齿在阳光下闪烁着光,宛若某种大型猫科动物:“只要摧毁了船,岛上的海贼就跑不了了,他们只有任凭我们摆布,除此之外,他们从粤省抢掠而来的财物也是我们的了!”

第两百四十六章内斗
        说话间,兰芳社的舰队已经依照计划靠近了东山岛的东侧,为了尽可能发挥自己的火力,舰队依旧排成纵队,侧舷面朝港口。最中间的是鲲鹏号、长须鲸号、朱厌号这三条大船,而前后则是白鸟号、剑鱼号等十二条双桅纵帆船,其余的单桅纵帆船则排成纵队,准备迎击可能出现的敌船。
        呜呜呜!
        随着号角声响起,进入炮击位置的战船开始炮击,作为旗舰的长须鲸号打出了第一轮的齐射。站在艉楼上的吴伯仁感觉到脚下传来剧烈的震动,甚至船都在向一侧轻微的倾斜,他赶忙抓住栏杆,才站稳身体。为何同样是铳炮,这兰芳社上的就这般厉害呢?
        “快,快把东西都抬上船!”戴二尽可能提高自己的嗓门,黄豆大小的汗珠正从他黝黑的双颊滑落下来,隔着一个海岬,炮声变得有些模糊了,但是他敢发誓自己这辈子即使在梦中也没有听过这么密集的铳炮声,密的都听不出点来了,难怪董大那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海贼们在戴二的催促下,将一只只各种各样的箱子搬上船,这可是他这几天当上首领来弄到手的好处,即便是洗手不干了,几代人也可以生活无忧了。他看了看海岬对面升起的烟火,又看了看正在搬运财货的部下,心里越发焦急起来,耐不住性子的他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岸上,高声喊道:“大伙动作快点,一刻钟之内升帆起锚,大伙儿都能安全脱身,老子再每人赏十两银子,开船就发,决不食言!”
        海贼们在重赏和求生的刺激下,动作越发快了起来,看着吃水线渐渐向船舷靠拢,戴二的心越发放了下来:管他曾一本董大是死是活,老子带着这笔钱去当富家翁享福才是正经。他正想着自己脱身后如何把船上这些家伙都处理掉,好享后半辈子的福气,突然听到有人高声笑道:“戴贤弟,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大掌柜的,董当家的,你们怎么来了?”戴二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只见一行人正朝自己这边走过来,为首的两个人一人面带笑容,另外一人却是脸色铁青,正是曾一本和董大,这两个死对头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绝对是一种不祥之兆。
        “我们怎么不能来了?”曾一本笑道:“我们若是不来,如何能看到这场好戏?你说是不是呀,董当家的?”
        董大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宛若要喷出火来,死死的盯着戴二。戴二被他看着有些胆寒,强笑道:“董当家的,你也是见识过敌人的厉害,我也实在是力所不能敌呀!”
        “力所不能敌?”曾一本笑得更开心了:“那地上这些箱子是哪里来的?我看贤弟你搜罗起财物来倒是行有余力的样子嘛!”
        戴二咬了咬牙,突然大喝一声:“他们人不多,大伙儿并肩子上,砍了这两个家伙开船跑路,杀一个人赏一百两银子,受伤的给二十两养伤,若是死了的,家里给一百两抚恤!老子有的是钱,就看你们有没有胆子赚了”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戴二许下重赏,不要说在船下的人,就连船上的人也纷纷拔刀跳下船来。曾一本却不害怕,笑道:“戴二,想不到你还真有几分胆色,我当初还是小看你了。”
        “少废话!”董大拔出刀来,吐了口唾沫:“都给老子上,谁砍了曾一本和董大的脑袋,老子赏五百两!”说罢便要第一个拔刀上前。
        “呵呵!”曾一本笑了两声,后退了一步,对身后一人道:“中村殿下,剩下的就拜托了!”
        “您请放心!”那人向曾一本微微欠了欠身体,一挥手身后便涌出二十余人,白刃弯弓,杀气腾腾,都是倭人武士。戴二强笑道:“不用怕,我们人多,一拥而上便把这些倭狗都杀了!”
        话音刚落,对面嗖的一声,便有一箭射来,正中戴二旁边一人的大腿,那一箭来势甚猛,将大腿射穿了钉在身后的木箱上,那人吃痛不过叫的极为凄惨。戴二手下人听了不由得纷纷胆寒,齐声喊道:“倭狗好厉害的弓箭!”纷纷下意识的后退。原来明建国之后主要的敌人是北方的蒙古人,面对那些甲胄单薄的轻骑兵,明军的弓箭走向了追求射程的轻箭道路,反正对手的甲胄单薄,即便射不死也能射伤对手,射不伤敌手也能射伤战马,身披重甲的少数敌人有火器应付,明军弓箭也走向小稍轻箭的道路。而日本人的合战则是以身着大铠的马上武士为核心,足轻杀的再多也比不上讨取武士战功高,所以走上了长弓大矢的道路,和弓的长度普遍长于弓手的身高,虽然看上去形状怪异,但更长的弓便可以发射更长的箭,在拉距一定的情况下也有更大的威力。所以明军遭遇倭寇时往往对说对方是长弓巨矢,中者辄死。这些海贼身上连件像样的皮甲都没有,在倭人的大弓长箭面前一下子吃了大亏,冲在前面的人不是中箭倒下,就是被敌人当头砍倒,后面的见了胆寒,纷纷向后退去,和后面的人挤成一团,反倒成为了敌人屠杀的对象。
        戴二看在眼里,下意识的就向后退,偏生双腿酥软,哪里还动弹的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被两个倭人武士拖到了曾一本面前,按倒在地,倭刀架在脖子上,哭喊道:“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命则个!”
        曾一本笑了笑,目光转向一旁的周良仲:“中村殿下,你不要赏金了?”
        周良仲向部下点了点头,那武士立刻将戴二按倒在地,一刀砍下头来,将首级丢到了曾一本和董大面前。曾一本点了点头,示意其去不远处领赏金,董大冷哼了一声:“这厮固然可恨,可杀了他又有何用,你若是没有办法对付贼人的大炮,还是早点逃走为妙?”

第两百四十七章敢死
        “硬拼自然是不成的!”
        “怎么了,你有办法不成?”
        “办法说不上!”曾一本笑道:“只是有个拼命的机会!”
        董大看了一眼曾一本,冷笑道:“拼命的事情你肯定是不去的,快把法子拿出来,若是行得通,老子替你去就是了!”
        “好,好!”曾一本眼前一亮:“董大你肯为大伙儿挺身犯险,曾某这里先谢过了!”躬身便要下拜,董大侧过身体,却不肯受他的礼:“这里就咱们两个人,你就别玩这些虚得了,老子肯去拼命可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那天死在这些贼人手上的兄弟们,若不是我中了贼人的计,他们也不会——”说到这里他声音禁不住有些哽咽。
        曾一本见董大这番模样,知道多言无益,便径直说:“眼下快到隅中时分,贼人现在攻势正猛,大伙的船都在往海峡那边撤退,那边海面较为狭窄,水流会变得又强又急,而且午后海潮就会变化,又涨潮变为落潮。”
        董大也是老海狗了,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你是要火攻?”
        “没错!”曾一本冷笑了一声:“贼人船其实也不多,所依仗的不过是铳炮凶猛,我方人近不得身。而贼人一旦进入海峡,水流湍急,肯定会队形混乱,我方以火攻船在前,大队在后,贼人铳炮再怎么凶猛,也要着了我们的道儿!”
        “嗯,要是贴上去了,到时候一落潮,他那些大船就会搁浅,动弹不得,自由任凭我们摆布是吗?”董大冷笑了一声:“曾一本,我以前听有人说你那个大肚子里装的不是酒肉,全是害人的鬼主意,现在我信了!”
        “呵呵!”曾一本也不着恼,笑道:“不是我要故意害你,只是贼人铳炮如此厉害,大伙儿已经被打寒了胆,若是让别人带火攻船,只怕反倒误了事,倒是你董大是有胆色的好汉——”
        “你不要说了!”董大打断了曾一本的话:“你放心,这火攻船的事情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反悔,你只需将后面的船队管好了,莫要让火攻船的人白死了!”
        “这个董兄放心,我曾一本这点本事还是有的!”曾一本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笑道。
        董大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看着老对手离去的背影,曾一本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海面上,猛烈地南风席卷着海浪向岸上冲去,海面上漂浮着大量的尸体、船只的碎片和其他杂物,沙滩上已经空无一人,到处都是烧焦船只残骸。海面上一条条兰芳社的船只正在缓慢的起锚,沿着海岸线向下一个目标前进,每条船的主桅上都飘荡着南十字星的旗帜,眼下在海贼们的眼里,这面旗帜上描绘得不啻于恶鬼了。远处的海面上,几条残余的船只正帆桨并用,驶向隔开东山岛与大陆之间海峡的东端,通过那里他们可以逃出生天。
        “炮手们开始饮食休息,不过不许离开自己的岗位!”枪炮官高亢的嗓门在甲板上回荡,被硝烟染得满脸乌黑的炮手们纷纷在大炮旁盘腿坐下,接过厨子送来的水囊和掺了饭团,为了提神,皮囊里的水都掺了少量的醋和朗姆酒;饭团里更是掺了鱼松和腌制的乌鱼子。还没有完全脱离战斗时的亢奋状态的他们一边大口吞咽着特制的精美食物,一边吹嘘着自己的战绩,不过很快极度的疲劳就战胜了短时间的亢奋,士兵们纷纷依靠着大炮打起盹来,不少人手里还拿着啃了一半的饭团。
        “周兄!”吴伯仁皱起了眉头,他方才想利用战场间隙的时间到下层甲板看看,却不想正好看到这番情景,赶忙回到艉楼对周可成说:“我听说周亚夫治军严整,贼人不敢来犯,你下层甲板那些炮手为何却这般轻率无备?”
        “吴公子,你且随我来!”周可成没有直接回答吴伯仁的问题,而是走下领着对方到了下层甲板,只见一门门大炮旁或坐或卧着疲惫的炮手,周可成举起右手,摸了一下头顶的甲板,问道:“王公子,这有多高?”
        “大概六尺左右吧!”
        “没有六尺,确切的说是五尺六寸(174左右)!像我这种大个子的,连腰都不敢挺直了,一不小心便会撞到脑袋,下面两层甲板也是如此!”周可成笑了笑:“吴公子,你可知道为何这舱室要弄得如此局促吗?”
        “想必是船上地方狭窄的缘故吧?”
        “不错!”周可成:“你看这船不能做的太高,否则重心就太高,遇到风浪便容易倾翻,而且高出海面若是多了,目标便大了,也容易被敌船的铳炮打中;而最下面一层炮口也不能距离海面太近,否则若是风浪大了,海水就会从炮窗涌进来,打仗的时候最底下一层甲板上的炮便无法用了。”
        “所以这舱室才这般低矮?”
        “不错!你想想这舱室如此低矮,又陈列这么多铳炮,开战时候铳炮齐发,即便有许多窗户,烟雾一时间如何排的出去?加上交战之时,装药、清洗炮膛、填弹、瞄准、点火节节相扣,丝毫出不得差错,也耽搁不得,否则便是生死之别。我们在艉楼之上都觉得口干舌燥,他们在甲板下面只会更加辛苦,若是不抓紧时间让他们好生歇息,待会若是贼人来袭又怎么应对?”
        “大掌柜所言甚是!”听了周可成这番话,吴伯仁不由得连连点头,他看了看左右,只觉得越发局促,问道:“贼人见到我军铳炮的厉害,想必应该是望风而逃了吧?”
        “这个就不清楚了!”周可成摇了摇头:“战场上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倒是希望他们逃走!”
        “为何这般说?”

第两百四十八章海峡
        “这伙海贼本是乌合之众,是由十多股大小不一的小股海贼组成,若是要和我们打,还能聚成一团;若是逃走肯定会各奔东西。这样贼人就力分则弱,我也无需将全部舰队留下,可以把长须鲸号、鲲鹏号、朱厌号三条大船和一部分快船撤回淡水,用剩下的单桅和双桅快船就可以将贼人逐个击破,扫荡干净了!”
        “定然如您所愿!”吴伯仁笑道,在他看来看到如此悬殊的力量对比,那些海贼肯定已经丧胆逃走了。
        “希望如此吧!”
        这时两人已经回到艉楼上,时候已经接近正午,阳光晒在周可成的脸上,他不得不举手遮挡阳光,向西南面望去,随着越来越靠近海峡的东端,海面开始变得越来越狭窄,他可以看到从港湾里不断有大小不一的船只向那个海口驶去,显然这些都是海贼的船只,他们很清楚这是唯一的逃生之路。看到周可成的船队,这些船纷纷桨帆并用,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看来周兄是多虑了,你看,贼人已经丧胆矣!”
        “希望如此吧!”周可成这次给出了同样的答复,他对一旁的传令官说:“吹响号角,叫醒下层的所有炮手,进入战斗状态!”
        呜呜呜!
        号角长鸣,舰队依旧排成三列纵队,开始进入海峡,行列整齐,宛如三把利剑。
        远处看来狭窄的海峡,如今却变得辽阔起来,两岸的村庄也越变越大,高耸的岩壁宛若蹲坐在海边的凶残猛兽,悬崖多石而又陡峭,点缀着苔藓和荆棘。这可真是个险要的地方呀,假如在上面修建一座炮台,就能扼守住这条航道!周可成正想让吴伯仁记下这一点,突然感觉到脚下一阵摇晃。
        “怎么回事?”周可成厉声喝道。
        “禀告大人,是海流,进入海峡后海水的流速变得很快!”船长高声应道。
        “该死的!”周可成看到自己舰队的行列变得曲折起来,就连长须鲸号这样排水量七八百吨的大船都这般摇晃,那些排水量不过百吨左右的单桅纵帆快船就更不用说了。我应该派一支分舰队先进入这里试探一番的!周可成禁不住有些暗自后悔。
        “要后退吗?”周可成犹豫了一下,他看到远处有许多海贼船正在竭力逃走,他看了看左右,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兴奋和渴望的表情。还是算了吧!他告诉自己,经过了这番辛苦的航程和战斗,终于到了得到回报的时候,如果自己将长须鲸号等大船上的船员排除在分享战利品的行列之外,这未免也太过残忍了。
        “传令下去,保持行列整齐!”周可成沉声道:“准备战斗!”
        用不着周可成的叮嘱,这些经验丰富的船长和水手们很快就适应了海峡里的急流,舰队里的绝大部分船都安装了轮舵,操纵起来要容易的多,甲板上的士兵们束紧盔甲,将火绳枪装填好武器,准备好迎接战斗的到来;虽然被甲板遮挡住了视线,但周可成深信经过休息进食之后的炮手们将会准备的更加充分。
        可能是由于装载的东西太多的缘故,有六七条圆肚子的沙船落在后面,尽管船上的水手们竭尽全力划桨,但与兰芳社舰队的距离还是在不断缩短,显然这些甘美的战利品已经不可能逃脱胜利者的手掌心了。
        “船上的想必是贼人的赃物!”吴伯仁得意的指着前面那几条沙船:“我听说曾一本攻陷了潮州城,潮汕之地素称富庶,想必肯定所获甚为丰厚!”
        “嗯!”周可成的嘴唇上也露出得意的笑容,虽然说他攻打曾一本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借机扫除福建沿海其他的走私船队,将泉港和中左所变成福建沿海唯一的对外贸易港口,从而垄断海贸利润,但如果能吃掉曾一本的赃物也算得上不无小补了,毕竟为了集中起这支规模空前的舰队,周可成所付出的代价可不小。从艉楼上看过去,那几条沙船距离长须鲸号已经只有大约两百米了,几乎是唾手可得。
        一抹火光闪过眼帘,瞬时,一窝红色的毒蛇嘶嘶叫着从最近的一条沙船船尾升起,翻腾,燃烧,旋即其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调头向长须鲸号冲来。
        “火攻船!”周可成脸色大变,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还是他害怕的东西的话,那就是这种火攻船。在蒸汽机和爆破弹出现之前,这种原始的战术依旧是让各国海军将领头疼的招数。为了装载威力更大、射程更远、数量更多的火炮,各国不得不把自己的战舰造的越来越大。而为了驱动这些庞然大物,工程师们不得不在安装了更多的桅杆和船帆,但再出色的风帆战舰在浅水区也无法和帆桨并用的船比拼航速和灵活。而且风帆战舰还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的大部分火炮安装在两边侧舷,在船首尾两个角度存在火力死角,所以在浅水区遭遇帆桨并用的敌船火攻是所有风帆战舰指挥官的梦魇,一旦被装满燃烧物的火攻船撞上,木质的船身、涂满沥青的船帆和缆绳都会迅速被点燃,一条威武雄壮的海上巨舰几个小时就会变成一堆焦黑的残骸。
        “降下船帆,左满舵,准备射击!”还没等周可成下令,船长已经自作主张,装在船头上的两门射石炮和下层甲板船首方向的几门长炮迅速开火,艉楼上的周可成可以清晰的看到炮弹掠过敌船的上方,落在距离敌船船尾大约五六米的海面,溅起几个水柱。以当时的技术条件,在没有试射的前提下这已经可以算是命中了。

第两百四十九章赠刀
        “快划桨,用力划!”火攻船上,董大一边用力划桨,一边高声叫喊,激励着部下的士气。看到敌人的那条大船正在缓慢的偏转船头,他立刻就意识到敌人的目的是什么——经历过那场战斗的他很清楚敌人的侧舷有多少火炮。
        “冲上去,在敌人侧舷转过来之前撞上去!”董大高声喊道。
        长须鲸号的甲板上已经乱作一团,士兵们冲到左舷边,用火绳枪、回旋炮,或者一切可以找出来的武器向正在向本船冲过来的火船射击,而舵手已经把舵盘转到了最底部,然后长须鲸号移动的速度依然让周可成觉得它被黏在某个地方了。看来我可能要换一条旗舰了!他沮丧的对自己说。
        终于,长须鲸号将敌人纳入了己方侧舷的射击范围了,早已等待的不耐烦的炮手们飞快点着了药引,随着巨大的轰鸣声,火光和烟雾遮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海风吹散浓烟,人们看到正在燃烧的船壳,炽烈的火焰盘旋上升,几乎有二十米高,几个巨大的裂口出现在船首和侧舷,海水正在疯狂的灌入,甲板上遍布尸体,还活着的人跃入海中,希冀能够逃出生天。吴伯仁松了口气,抬起头向四周望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长须鲸号暂时解除了火攻船的威胁,但海面上处处都有厮杀,一条条燃烧着的火攻船正顺着洋流向这边冲来,透过火焰和浓烟,可以看到后面一只只帆桨船,甲板上满是手持武器,凶神恶煞的海贼们,看来刚才只不过仅仅是个开始。
        “给吴公子拿一副盔甲来!”周可成沉声道,他从腰间拔出岛津贵久赠送给自己的宝刀,递给吴伯仁:“虽然不太可能用得上,不过还是请吴公子拿好了!”
        “真的会变得这么糟糕?”吴伯仁哆嗦了一下,险些没抓稳日向国光。
        “战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周可成一边从护卫手中接过一柄佩刀,系在自己腰上,一边笑道:“不过这也是贼人们孤注一掷了,只要打垮了这一次,胜利就在眼前!”
        “胜利就在眼前!”吴伯仁咬了咬牙,双手下意识的握紧了刀柄。
        一声巨响回荡在海面上,不远处的一条单桅纵帆船被火攻船点燃了火药桶,巨大的爆炸将其炸成了两端。爆炸产生的气浪席卷而来,让艉楼上的旗帜啪啪作响。我该怎么办?难道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吗?吴伯仁绝望的看着四周,寻找着可能的藏身之处。
        “换上大口径霰弹,瞄准敌人吃水线左右的地方开炮,这种破船不可能用上等的硬木,就算是霰弹也挡不住的!三层甲板上的火炮轮流开火,贼人这是垂死挣扎,没有什么可怕的!”周可成高亢的声音在甲板上回荡,他的命令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长须鲸号的行动变得有章法起来,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海贼们用来当做火攻船的都是一些老旧的,即将报废的破烂货,自然无法抵挡近距离发射的大口径霰弹,鸽子蛋大小的铅质霰弹被装在铁皮盒子里,然后在火药气体的猛烈推动下喷射出去,在甲板上留下一个个鸡蛋大小的洞,海水涌入孔洞,带出猩红色的血水,宛若一具具带火的棺材。
        随着火攻船渐渐在火焰和霰弹的夹击下渐渐沉没,海贼们的船队靠了上来,与当时巨大部分海战一样。双方先相互用火器和弓弩对射,海贼们还投掷各种用硫磺和油脂混合的纵火物,企图烧毁敌船。而兰芳社一方则不约而同的选择大口径霰弹,这种炮弹虫表面上看过去就是一只普通的密封铁皮罐子,里面装着十六颗鸽子蛋大小的铅弹,无害的很,但在火药爆炸的巨大推力下,这些铅弹在一百五十米内不但可以撕裂人体,而且还能穿透三十厘米厚的橡木板。炮手们先用这个扫射甲板表面准备打接舷战的海贼,然后对准敌船甲板下的桨手,失去了动力的海贼船很快就打横过来,成为后面船只的障碍。只有极少数海贼能够靠上去,打接舷战。
        “转舵,撞沉那些家伙!”看到面前的敌人已经被打扫干净,周可成连忙下令长须鲸号冲破敌人的行列,借助其庞大坚固的船身,撞击旁边的海贼船,号角长鸣,坚硬的船首碾碎敌船的侧舷,将里面的一切都压扁,铳手们居高临下,射杀残余的敌人。其他的船只也纷纷仿效,海贼们终于无法坚持,纷纷逃回自己的船只,企图调转船头逃走,但无人能够如愿。
        “长须鲸号万岁!”不知道是谁高声起了头,应和的人此起彼伏,还有人高声叫喊“南十字星旗万岁!”真不知道是谁教给他们的,吴伯仁暗想,透过头盔,他能够听到垂死者痛苦的哀嚎、火焰饥渴的噼啪声,铳炮发射时的巨响、颤抖的号角和海螺,到处是火、到处是死亡,见鬼,我是脑袋坏了吗?居然还想离开舒适的书斋,亲眼目睹战争?他看到许多敌人绝望的抱住一片木板,在水中挣扎,身带烧伤,浑身浴血,一边不住的咳嗽,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将死去。长须鲸号缓慢的从他们中间穿行,将某个倒霉蛋压入海中,甲板上的士兵们甚至懒得在他们身上浪费一捧火药。而周可成一直站在艉楼上,双手按剑,站得笔直,纹丝不动,在火光的照射下泛着血光,周围的士兵们高声欢呼:“南十字星旗万岁!”吴伯仁受到感染,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在沸腾,时间变得缓慢,含糊,仿佛停顿,方才的恐惧、犹豫、甚至身体都不复存在,唯一存在的就是胜利、热情和欢呼。

第两百五十章后手
        “看来董大总算是没有白死!”崖壁上,曾一本正陶醉的看着眼前的火光,虽然绝大部分火攻船都已经被摧毁,但他们为后面的船争取了时间,那些帆桨船距离与敌人的距离已经缩短到百步之内了,在这片狭窄的海域,加上湍急的洋流,这些奇怪的敌人已经不可能摆脱帆桨并用的海盗船了,而对于接舷战,曾一本还是很有信心的。如果打赢了,作为此战的策划者曾一本自然可以重新登上大首领的宝座;即便万一战况不利,在崖壁后面的港汊里停靠着四条鸟船,架船的都是自己的亲族子侄,这几年来的掠夺所得基本都在那四条船上,他大可架船逃走,那时他有船有钱有人,无论东山再起还是去南洋那些小国当富家翁都可以。
        “看到没有?”看到老对手葬身火海,曾一本有些忘了形,他向身后的两个侄子说:“做什么事情都要多动脑子,耍蛮劲是没有好下场的。董大、戴二他们蹦跶的那么厉害,现在怎么样?不动脑子的,最后还是只能给别人当刀使!”
        “叔父教训的是!”一个年级大点的侄儿笑道:“小侄原先看到这两人那般跋扈,还有些替叔父担心,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小侄儿多虑了,就凭他们那点道行,叔父一根指头就弄死他们了,当真是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
        “不错!”剩下那个也不落人后,赶忙应承道:“叔父也就是懒得和他们计较,才让他们多活了这么些天,不然他们也能活这么久?”
        曾一本被两个侄儿拍马拍的舒服,眼睛都眯了起来,不过他还是觉得应该乘着这个机会教教晚辈:“你们两个越说越是离谱了,戴二也还罢了,我何尝不想早点对付了那董大,只是一时间没有找到好刀罢了。话说回来,那个倭人中村还真是把好刀,手下都是老手,干的干净利落,如果不是不清楚底细,信不过他们,我还真想把他们留在身边当护卫用!”
        “那是他们没福气!”大侄儿笑道:“不过倭人多得是,只要肯给钱,要多少有多少!”
        “倭人的确多得是,可这伙不一样!看他们的身手,应该都是武士!”说到这里,曾一本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这个中村应该来历不简单,所以我才让他们去船上送死,不然这人机灵的很,又有来历,让他知道的太多了,早晚是个祸患!”
        啪!啪!啪!
        正说话间,曾一本身后的树丛里传出几下掌声,随即便听到有人笑道:“曾大当家的果然生了一双慧眼,看出在下是有来历的人,只可惜我这人怕死的很,没法遂了大掌柜的愿了!”
        曾一本猛地回过身来,只见周良仲从树丛里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十多个倭人武士,面带笑容,目露凶光。他下意识的握住佩刀,喝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周良仲笑道:“我又不是傻子,别人不知道大殿的大炮何等厉害,我难道还不知道吗?”
        “什么?大殿?”曾一本对倭人的称谓颇为熟悉,立刻就反应过来:“那伙来偷袭我们的贼人你认识?”
        “什么贼人!”周良仲冷笑道:“会不会说话呀?你们才是贼人好不好,我家大殿是何等人物,岂是尔等贱民可以随便说的?”
        曾一本突然有一种中了圈套的感觉,他猛地闭上眼睛,片刻之后方才睁开:“你不是中村良仲?”
        “中村是我的本名,不过我已经追随大殿,得到大殿的赐姓,现在姓周名良仲!”周良仲此时显得分外的耐心:“大殿打算讨伐你们,便让我乔装成流浪武士,混入你们当中,见机行事。原来我还担心没有立下什么功劳,不过现在倒是不用担心了!”
        曾一本此时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冷笑道:“就凭你们几个人还想翻了天?来人,给我把这些倭狗尽数杀了!”他身后两名子侄得了命令,便带着护卫杀了上去,曾一本自己却转身沿着一条小路下山往停船的地方去了。他刚刚走了几步,便听到一阵铳响,码头旁的部下顿时倒了一片,随即树林边便涌出一片披甲士卒向码头杀了过去。猝不及防之下,海贼们在冲锋下瓦解,向海边退去,他们争先恐后的想要上船,但结果只是被同伴挤下海中,沦为敌人的活靶子。这些突如其来的敌人很快就冲上船,激烈的肉搏战便开始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自己预备的最后一条后路被切断,曾一本第一次感觉到惊惶失措,他看了看山脚下的激战,又看了看背后刚刚离开的战场,想要分辨出哪里更为安全一点,他看到自己的侄儿中箭倒下,敌人冲进人群中,将一个个人砍倒,危险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他决定还是选择山脚下,便将长袍的前襟扎在腰间,快步往山下逃去。
        甲板上已经是一片疯狂。灰发一手提着战斧,另外一只手拿着圆盾,冲上传来,甲板上到处都是血迹,滑腻无比,敌人仿佛无穷无尽,他杀死两个,击伤若干,有人在他的战斧前逃跑,可敌人还是源源不绝。灰发用圆盾护住自己的要害,一边高声喊着祖先的名字,一边握紧战斧,狠狠劈砍,仿佛斧刃下不是脖子和四肢,而是木柴。筋骨和血肉在战斧前断裂,生命逝去,对手终于胆怯,他们调头逃走,而灰发则在背后追赶,他翻过栏杆,从一条船跳到另外一条船,迫使绝望的敌人跃入海中。他放下战斧,才发现甲板上已经没有一个站着敌人,他举起战斧,高声呼喊着祖先的名字,周围的道卡斯人齐声应和!

第两百五十一章结局
        曾一本不知道已经跌倒几次,他第一次憎恨自己的体重——实在是太胖了,在逃走的时候这些肥肉可帮不上什么忙。到了最后他几乎是滚下山脚,向靠船的海滩跑去,但眼前的情景让他的血一下子便凉了下来。海面上漂浮着尸体,一群面带刺青的士兵正将更多的尸体从船上丢下来,这是怎么回事?他飞快的转过头,想要另寻他路,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曾大掌柜的,您还想去哪里?”周良仲问道。
        “我,我,我!”曾一本结巴了几句,突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周大人,还请饶了小的一条狗命!”
        “何必如此呢?”周良仲微微一笑,上前握住曾一本的手,将其扶起,笑道:“我家大殿最是宽宏大量,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多谢,多谢了!”曾一本这才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能够活下来比什么都好。他正想着怎么讨好周良仲几句,却觉得小腹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却只见周良仲一刀捅了进去。他向后踉踉跄跄退了两步,艰难的问道:“你,你为何要杀我?”
        “我家大殿宽宏大量,可是我的气量却小的很!”周良仲冷笑道:“别忘了,你曾经想要杀我!”
        “你,你——”剧烈的疼痛已经让曾一本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眼睛死死的盯着周良仲,满含着刻骨的仇恨
        “五代,你过去帮曾大掌柜个忙吧!”周良仲做了个手势,五代走到曾一本身旁,拔出太刀,举过头顶一刀砍下,满腔热血喷出,溅了一地。
        长须鲸号艉楼。
        “这么说,曾一本被你杀了?”周可成看着面前的首级,问道。
        “正是!”周良仲沉声答道:“此人躲在岸上,将所有的财物藏在自己的船上,想要看战况决定是逃是留。被我和灰发大人发现,结果被杀,财物和船也都被夺下来了。”
        “见机行事,这厮倒是想得挺美的,只可惜运气太差了!”周可成笑道:“不过他的差运气就是你的好运气,也是我的好运气!良仲、灰发,按照我们的规矩,你们两个和你们的人可以获得十分之一的战利品,等到清点清楚之后我就回发放给你们!”
        “多谢大人!”
        “多谢主人!”
        周良仲与灰发闻言都是喜形于色,他们早已知道了财富的甘美。那四条鸟船上是曾一本多年来劫掠的积蓄,即使只有十分之一,也是个极为惊人的数字了。两人兴奋的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狂喜的光。
        “你们两个发了大财,我这会可是亏了本了!”周可成苦笑了起来:“两条单桅船烧毁,还有一条双桅船被撞伤,死伤的人有一百三十多人,抚恤,修补可都是大数目呀!哎,还是大意了!没有派分舰队先进海峡,着了这厮的道儿。”
        “周大掌柜请放心,您这次奋勇杀贼的情况我亲眼目睹!”吴伯仁还没有从战斗的激动中恢复过来,他拍着胸脯说:“回去之后我会禀告知府老爷和诸位叔父,一定会补偿您的损失!”
        “那就仰仗吴公子了!”周可成笑了笑,俗话说善财难施,他倒是没指望团防局里那些铁公鸡,光是曾一本那四条船上的财物就足以弥补这次损失了,加上俘获的船只还有大量的人口更是纯赚了,尤其是人口。须知海贼不仅仅抢劫钱财实物,为了生存发展他们还要劫掠人口,尤其是青壮和掌握技能的人才。曾一本也不例外,他不久前攻破潮州城光是各色工匠就掳掠了两三千人,这对周可成来说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远非几万两银子可以换来的。
        “对了!”吴伯仁解下腰间的那柄倭刀:“这个是周大掌柜的,现在应该原璧归赵!”
        周可成却不伸手接,笑道:“吴公子,这把刀很配你嘛,不如你便将其收下,只当是个留念罢了!”
        “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吴伯仁也不推诿,将那日向国光挂在腰间:“这一次我大涨了见识,还是要多谢大掌柜了!”
        “无妨,周某也要借吴公子的妙笔,留名青史呀!”
        吴伯仁闻言一愣,旋即才明白过来周可成的意思,笑道:“好说,我回去后整理好了会送一份到大掌柜这里以求斧正!”
        “不敢当!”周可成笑了笑:“不过周某要提醒一句,这柄刀原本是倭国一家大名的佩刀,名叫日向国光,据说价值千金。吴公子若是只得了刀去,不得使用之法,未免不美。我麾下有几个倭人武士,倒也粗通使用之法,在回去的路上让其传授公子一二可好?”
        “好,好!”吴伯仁闻言大喜,赶忙起身拜谢:“周大掌柜赠刀传艺之德,在下没齿难忘!”
        “些许小事,吴公子何必在意?”周可成扶起吴伯仁,笑道:“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劳烦吴公子。还请公子相助!”
        “不知何事?”
        “此番我虽然击杀曾一本,击破海贼大部,但还有不少余党逃脱,藏匿于山海港汊之间。若是我便这般回去了,用不了多久肯定会故态重萌,那诸位大人的这番苦心就白费了。”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吴伯仁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笑道:“大掌柜的意思是要追击海贼余党?”
        “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周可成笑了笑:“其实我这也是为自家打算,吴公子你也都看到了,这次打海贼我的船上都挂着南十字星的旗帜,也算是与海贼露了脸了,今后我这些船在海上跑,遇上了海贼怎么办?若是不将其斩草除根,日后我兰芳社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第两百五十二章注册
        吴伯仁皱了皱眉头,对于周可成方才的话他觉得其中颇多不实之处,毕竟即便他不来打曾一本,兰芳社的船给海贼遇上了照样会被抢,反倒是这次打出了威名之后,贼人会顾忌兰芳社的威名。不过这时候倒也没必要指出对方话语中的纰漏。
        “大掌柜有这个心思自然是好的,我想团防局的诸位叔父还有知府大人都会支持的!”
        “吴公子!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吧。在陆地上民是民,贼是贼,泾渭分明;而在海上,这民贼就不那么分明了!”
        “哦,这个又从何说起?”
        “吴公子,这些海贼你也都看到了,首领倒也还罢了,那些贼众一个个蓬头垢面,粗衣烂衫的,若是把刀枪一藏,换上两张渔网,您能够看得出他们是渔民还是海贼?再说即便是渔民,在海上无人的时候,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拔刀相向呢?”
        “这个——”吴伯仁顿时哑然,他也知道周可成说的是事实,的确当时的海边是一个混沌的世界,即便是淳朴老实的渔民,也不认为通过抢劫赚点外快有啥不对的。周可成这次剿灭曾一本,很多逃散的海贼很可能会重操旧业,去恢复那半打渔半海贼的生活,要想将这样的人都消灭,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大掌柜,你该不会是想要将这些渔民都尽数剿灭,这也未免太离谱了吧?”
        “呵呵,那怎么可能?”周可成笑道:“周某就算有这个心,也没这个本事呀!”
        “那大掌柜的意思是?”
        “禁绝两桅,载重千石以上的大船!”周可成慢悠悠的答道:“如此一来,纵然有贼人,也无法妨碍远洋大船了,船只要少走近海航线,也就不怕了!”
        “禁绝两桅、载重千石以上大船?这个恐怕不太容易吧?”吴伯仁考上了举人之后,也有了解一些世事,周可成提出的这个要求和当初朱纨在闽浙总督任上的禁令差不多,只不过朱纨贵为封疆大吏都搞不定,他周可成区区一介海商又有什么理由觉得自己能做成呢?
        “我方才说的有点差池,应该是两桅,载重千石以上大船须得注册!”
        “注册?”
        “没错!”周可成笑着解释起来,像两桅,载重千石以上的船只一条造价就要数百两银子,绝非寻常人家能够建造装配的,周可成的意思是将所有这种船只的船主、形状、颜色都编录在案,如此一来,谁是良善人家的船,谁是贼人的船只便一目了然了,若是有人敢身兼二职,将来也好按图寻迹。
        “嗯,这倒是个好办法!”吴伯仁笑道:“周大掌柜请放心,我回去后就会把你的想法告诉众人!”
        “那就多谢吴公子了!”周可成笑道,他这么做倒不光是为了抓海贼,而是为了对福建沿海搞走私的海商情况摸个底。说白了眼下在大明民间搞海贸还是违法的,只要摸清了底,自己就可以一手打一手拉,把这些小规模的走私港口都拔掉,迫使其都到中左所和泉港来,那可以赚的银子可就海了去了。
        与吴伯仁叙说完了,周可成回到自己的房间,小七紧随其后,刚刚坐下周可成突然问道:“小七,福建这边的事情也告一段落了,我要回淡水去了,你想不想留下来?”
        小七一愣,旋即兴奋了起来,周可成的意思显然是问自己愿不愿意留下来独当一面,身处高层的他很清楚中左所在兰芳社整个蓝图中的重要地位,经过周可成这几个月来的经营,这里不但成为兰芳社在大明东南沿海最重要的贸易口岸,每个月的贸易金额的增长幅度都超过百分之三;而且还是一个正在建设中的手工业中心,每个月航往淡水的船舱里的货物都有两三成是铁制工具、机械、军械;考虑到与当地士绅的协议,兰芳社在中左所还会驻留一支强大的分舰队;中左所的总督在兰芳社的高层里也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
        “不!”经过一番考虑后,小七摇了摇头:“我不想留下来!”
        “哦,为何呢?”周可成指了指圆凳,示意其坐下:“为什么不呢?觉得这里局面太小了?”
        “不,不是这个原因!我只是希望能够跟随在师傅身边,因为那才是真正的大场面!”小七稍微停顿了一下:“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
        “在中左所要应付的人太多了!”小七叹道:“什么样的人都有,尤其是那些缙绅老爷,还有大人们,徒儿总是觉得格格不入,应付不来,只怕误了师傅的大事!”
        “你说的也有道理!”周可成叹了口气:“让你应付这些人着实还早了些,主要是事业草创未久,兄弟们虽然个个都是硬汉子,能在场面上敷衍的人物却着实缺的很。”
        “师傅,徐先生您觉得如何?”
        “徐文长吗?还要观察一段时间!”周可成想了想:“不过他毕竟科名太低了,只是个秀才,在幕后运筹还行,但是在场面上就差了点,而且他是个浙江人,在闽南这边更是没有根基。”
        “那吴公子不错吧?年年轻轻就是举人了,而且吴家还是南安的望族,场面上绝对过得去吧?”
        “吴伯仁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不过他少年得志,又家资丰厚,未必肯愿意替我做事。”
        “师傅,我倒是觉得公子这个人不一般,不像那些缙绅老爷们眼里根本没有我们。若是师傅您倾心接纳,就一定能把他拉过来。说白了,他就算考上了进士又如何,还不是要从七品八品的小官做起?等做到大官早就胡子眉毛全白了;他若是为师傅您做事,等师傅您把倭国、朝鲜、安南、南洋都拿下来,随便给他一块大大的封地,也能弄个什么大王当当,岂不为美?”

第两百五十三章苟活
        “呵呵!”周可成听了徒弟的带有几分稚气的这番话,不由得笑了起来:“小七你又在说胡话了,我们现在连东番地都没有全拿下来,你就想得这么多了,当真是未得陇先望蜀了。不过你有句话说的不错,这位吴公子我的确应该倾心接纳。你待会告诉周良仲,让他在麾下挑选一个性格稳重忠实,剑术过人的武士,年纪大一点不要紧,要会说汉语的,再挑几个身手敏捷的倭人。”
        “这是给吴公子准备的?”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我既然赠给了他宝刀,又说要让人教他两手,索性好人做到底,干脆派武士做他的剑术老师兼护卫算了。这样一来有几个倭人护卫整天跟在身边,他看到了就会念到我的好处!”
        “师傅说的是,我立刻就去准备!”
        董大久久的凝视着那张越变越大的帆影,不知自己是想死还是想活。
        想死很容易,只需爬回岩石后面躺下,任凭船只驶过,死亡很快就会降临在他的头上,大腿和手臂的伤口早已发炎,同时带来了高烧,同时还有腹泻,即使在睡梦中他也无法得到安宁,每个时辰他都更加虚弱,他能感觉到死神冰凉的手指已经在抚摸自己的颈部了,很快我就不用再忍受这些了,董大告诉自己。
        即便高烧和炎症不会夺去他的生命,他也会渴死,在这块海中的礁石上,没有淡水,他只能在清晨舌头舔舐礁石的阴面,企图得到一点露水,但太阳很快就把礁石烤干了。整块礁石上一滴水也没有,而周围却是一望无垠的蓝绿色汪洋,这种鲜明的对比让他无法忍受。喝海水就意味着立刻死去,而他的喉咙却烧的像火,他祈求妈祖和龙王降下雨水,但天空却没有一丝云彩。他是如此的虚弱,以至于只能躺在岩石的阴凉下等待死亡的来临。
        退一万步说,即便上天赐下甘霖,饥饿照样会要命。他所在之处不过是海中的一块孤零零的礁石,潮落时偶尔还有螃蟹或者贝类被冲上礁石,他用石块敲碎它们,吮吸里面的肉,锋利的贝壳和螃蟹爪割破他的手,但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而当潮水升起时,这块礁石只能露出水面一小块,他不得不爬上那儿,以避免被潮水卷入海中淹死。即便如此,他的身上依旧总是湿漉漉的,海风吹来让他瑟瑟发抖,在高烧和寒冷的轮番攻击下,他很快就开始剧烈的咳嗽。
        口渴、饥饿还有发烧这三个伙计,陪着董大渡过了礁石上的每一分,每一秒,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他们当中将有一位大发慈悲,结束这无尽的折磨。也许他应该直接走进海中,奋力向西北方向游,他知道大陆就在那个方向的某个地方,虽然他手脚上都是伤口,体力衰弱,距离也太远,不过这没有关系,我生来就是个渔民,应该死在海里,和我的祖先们一样,他们就在下面等着我,现在是去见他们的时候了。
        偏偏这个时候出现了这片船帆。一开始不过是地平线上的一个点,然后越变越大。董大竭力睁开红肿的眼睛,企图分辨是帆船航行的方向。他可以确定这条船正朝着自己行驶过来,如果它不掉头的话,很快就能听到我的叫喊了,我获救了,如果我想的话,对于这一点董大并不确定。
        这个时候的船帆不会是朋友的,敌人已经大获全胜,即便有人能够从那场劫难中逃生,他们也会升起船帆,离东山岛越远越好。我的船、我的子侄、我的部下同乡都已经葬身海底,而等待着我的是刀剑或者绞索,即便能够幸免一死,接下来也是无尽的苦役,没有人能够熬到恢复自由的那一天。
        想当初自己带着火攻船冲向刚刚进入海峡的敌船,火焰冲天,双方相距不过百步,敌人遭遇海流的冲击,队形混乱,而在自己身后则是数十条准备决一死战的快船,胜利几乎就在眼前。
        然后那头巨兽开始咆哮,喷射出可怕的火光和白烟,就好像一座爆发的火山。他亲眼看到自己的人如脆弱的芦苇,纷纷倒下,船壳被打的粉碎。他坠入河中,绝望的拍打挣扎。在他的身后,烟火撕裂天空,一条条船只停了下来了,人们落入海中,却再也没有浮起。流水将他卷起,穿过敌人的船列,他看到敌船的船舷那一个个黑洞洞的船口不断喷射出火光,将己方的船只打的粉碎。看到这番情景,他几乎停止了呼吸,而可怕的声响依旧不停的从耳朵里灌入:爆炸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垂死士兵的尖叫,还有不断拍打在他脸上的苦咸的海浪。
        所有人都死了,当初和自己一同离开家乡发誓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堂兄弟、活泼的侄儿、外甥,他们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躺下去吧,什么都不要做,任凭船离开,没有人回来打扰你。很快海鸥就会来啄食你的眼睛,螃蟹分食你的血肉,正如你吃过它们一样。躺下、别出声,然后死去。
        董大躺了下来,右手按在胸口,等待着死神的来临,他的指尖感觉到心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轻轻敲打着他的手指。“我想活,我想活下去!”他皲裂的嘴唇轻轻的抖动,海面上炮弹横飞、火焰如魔鬼一般扫过、人们被撕碎,落入海中。我也落入海中,苦涩的海水灌入口腔,死神已经扼住了他的喉咙。董大的身体开始剧烈的颤抖,他坐起身来,看到风帆就在百步之外,正滑过海面,很快她就会在消失在海面上,就好像从来也没有来到过。他开始往上爬,用发抖的手指抓住岩缝,发烧的脑子思维模糊,手指两次在礁石上打滑,几乎跌落下去。跌下去就死定了,而我想活,不想死。

第两百五十四章俘虏
        礁石的顶端只有很小一块,而董大已经无力站直,他只能半蹲着,举起一只手叫喊:“船、这里,这里!”他可以清楚的看到那是敌人的船——狭长的船身,锋利的船首,风帆上有着南十字星的图样,两侧船舷上黑洞洞的炮口。这不重要,我想活下来,无论如何都想活下来。
        船首桅旁的一名水手发现了他,指指点点,董大看到船降下船帆,放下一条小艇,划了过来。董大趴在礁石上,看到小艇靠近,两个人在划,第三个人站在船首,腰间的皮带上挂着一柄弯刀,正冷冷的看着自己。
        “你什么人?怎么在这块礁石上?”
        董大张了张嘴,他的喉咙干的要命,只能发出低沉的嘶哑声,几分钟后他才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回答:“我是一个幸存者,三天前那场战斗的幸存者!”
        “幸存者?海贼的余党吧?”那个人的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下来吧,你的运气不错,落到我们兰芳社大掌柜的手里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他坐在甲板上,脊背紧靠着船舷的侧板,那块礁石已经成为海平面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点,而东山岛正从海面下渐渐升起。他的身体还在轻微的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
        “给,喝口吧!”一只木碗放在他的面前,里面是某种半浑浊的液体。董大赶忙捧起碗,灌了进去,然后就剧烈的咳嗽起来。
        “娘的,别浪费呀!”一个粗鲁的声音吼道:“里面掺了甘蔗酒的,看你身体虚发烧让你出出汗的!”
        “对,对不起!”董大赶忙将碗里剩下的液体灌了进去,刺激性的味道立刻充满了他的喉咙和口腔,那人丢了一条毯子过来,他用毯子裹住自己,额头上立刻冒出一层汗珠来。
        应该说船上的人对他不错,董大一看就知道这些人是老海狗,饱经风霜的瘦脸,满是老茧的手掌,沾满盐花的短袍。他们虽然口气很凶狠,但给了董大吃的、喝得、甚至还有一条毯子,也被用镣铐和绳索来限制他,已经没有什么更多的可以期望的了。他吃了喝了之后,就用毯子包裹着自己,摇摇晃晃的蜷缩在角落里,
        海风吹打着风帆,东山岛越变越大,现在董大已经能够辨认出那个突出的崖壁,自己的火攻船就是从崖壁下面的那个海湾里出发的,此时下面停靠着许多船舶,有那些袭击者的,更多的则曾经属于海贼自己。看来没有多少人逃走!他的脸上泛出一丝苦笑。他将脊背靠住桅杆,庆幸有东西可以支撑,他现在十分虚弱,稍微站久就会双腿颤抖,有时他还会咳嗽,甚至有带血的唾沫。不过这没有什么,既然妈祖没让我死在海中,自然就不会让我病死。
        船靠岸了,董大竭力站起身来,他有些恐惧的看了看摇晃的跳板——现在的他可没有把握从这里走过去。
        “快过去,别挡着路了!”背后被猛地推了一把,董大一个踉跄,他想要回答,却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赶忙抓住扶手,以免栽下海里去。
        “算了,看他这样子,你们两个搭把手,不然掉海里去咱们就白救了!”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董大感激的回过头,看到一张威严的脸,他实在太过虚弱,只能点点头。
        来到岸上,董大被一张桌子前,他被扒光衣服,检查完身体,询问记录后,用炙热的烙铁在脸颊上留下痕迹。他忍住剧痛,告诉自己这是一件好事——没人会在将死的人身上花这番心思。
        俘虏们的收容地不在码头旁,他们在距离这里大约两里外的一块崖壁上——三面都是大海,林立的礁石仿佛巨兽口中的牙齿,等待着对自己的游泳技巧有足够自信的人。董大被带进营地,由于身体比较虚弱,他还得到了优待——清洗伤口、敷药、特别的食物、现成的干草铺子。从其他人口中他得知营地里有超过四千人——这还不是全部,他们现在掳掠来的工匠和肉票还有不下三千人,这些人的待遇要好得多——这个营地的有些看守和杂务就是这些前肉票。
        “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处置我们?”董大低声问道。
        “不知道!”回答的是一个疤脸汉子,他的右手骨折被打了夹板,正用一根黑黢黢的布条挂在脖子上:“不过肯定不会要咱的命,不然何必给咱们看病治伤?想必是要咱们卖力气,干活。我是无所谓啦,给谁干不是干?反正少不了我一干一稀就成,看这当家的做派,应该是个善心人!”
        “善心人?”旁边一个拄着拐杖的冷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这是啥?这才几天呀,你就忘了?”
        “不就是烙个印子吗?是少了胳膊还是断了腿?”那疤脸汉子冷笑道:“咱们原先做的是啥营生?杀人放火呀,抓住了没砍头就赚了,脸上烙个印子算个屁?宋江、林冲那等好汉脸上就没有印子?不说别的,你丘何以前大小也是个掌柜,要是按照海上的规矩,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你——”
        “我什么我?我说的不对吗?”疤脸汉子冷笑道:“海上大鱼吃小鱼,只要是动了刀子的,我这种小喽啰总能混口饭吃,你这种原先当掌柜的肯定丢海里喂鱼。人家没砍了你的脑袋,还给你治疗腿伤,已经是大仁大义了。你还怀恨在心,信不信老子出去首告,送你上西天!”
        那拄着拐杖的汉子又是怕又是恨,正如那疤脸汉子所说的,海上各路海贼相互攻杀并吞是寻常事,为了壮大己方的实力,胜利一方一般都会将失败一方的首脑诛杀,而将其部属纳入麾下,那个叫丘大的汉子若是被首告出去,肯定是死路一条。

第两百五十五章活下来
        “好啦,大伙儿能够逃出生天,也算是有缘分,何必赶尽杀绝呢?现在最要紧的是搞清楚人家要怎么发落咱们!”
        旁边一人见状,赶忙出来打圆场,他这话说中了众人的心事,也无人再为这争吵。半响之后一人答道:“他们在我等脸上打上烙印,莫不是要发配沧州?”
        “噗!”旁人听了笑出声来:“你听水浒听糊涂了吗?还发配沧州,沧州可就在京师边上,哪有这等好事?”
        那汉子闻言大怒,反驳道:“老子说的也就是那个意思,未必一定是沧州,你这么有学问,为何不去考状元,还来做贼?”
        “都莫要吵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旁人赶忙喝道:“不过这话倒是不错,他们在我们脸上打上烙印,多半是要把我们送到某个地方去做苦役!”
        “不错!”
        “定然是如此!”
        众人交头接耳,脸上都露出苦色来,倒是董大坐在一旁,不动声色。那丘何已经认出了董大,问道:“董大掌柜,你觉得如何,拿个主意出来吧?”
        “我能有什么主意?”董大答道:“这次能保住性命就是万幸,我董大也是穷苦人出身,服苦役也好,别的也罢,别人能熬过去,我也能熬过去!”
        “这个——”丘何他本想拉拢董大,却不想对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得大失所望。董大冷哼了一声:“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我奉劝列位一句话,人在房檐下不得不低头,别忘了咱们是怎么落到今日的境地的!”
        董大这番话就好似一桶冰水迎头浇了下来,众人回想起几天前那迎头的铅弹,满天的火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纷纷闭嘴,各自躺到草铺上歇息不提。到了晚饭时分,从外间进来七八个人来,簇拥着一个书吏,一个个询问姓名、年纪、籍贯、有什么手艺,一一记录在案。有个胆大的问道:“这位老爷,敢问一句要怎么发落小的们?”
        “怎么发落?”那书吏冷笑了一声:“你们还不知道自己做的好事?”
        “小的们知道自己罪大恶极!”那汉子强笑道:“不过那位大人宽宏大量,给我等养伤,想必也会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什么大人小人的?”那书吏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你们该不会以为我们是官府的吧?你们这群呆货,我们要是官府的船,你们这些挨千刀的早就被砍了脑袋去领赏了,还想在这里喝粥?”
        “啊!不是官府的人?”众人大吃了一惊。
        “当然不是,你们都不看旗号吗?朝廷的是日月大旗,我们兰芳社用的是南十字星旗,难怪被打成这样!”
        “兰芳社?你们不是朝廷的人?”
        “自然不是朝廷,朝廷哪有这么好的船,这么厉害的炮?”那书吏傲然的向营地门口指了指道:“你们都记清楚了,这面南十字星旗便是我们兰芳社的大旗。”
        众人随着书吏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门口那根旗杆上飘荡的旗帜上果然绣着南十字星,有的人想起了几天前的惨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低下头去。
        那书吏见众人噤若寒蝉的样子,越发得意:“你们也莫要太过惊惶,眼下兰芳社正在用人之际,只要是有手艺的,不但能够脱罪,还可以过上好日子。”
        “会背针路算手艺不?”那丘何小心的问道。
        “哪里的针路?”
        “两广下安南、上福建的针路我都熟!”丘何赶忙说:“俺当海贼以前就是跑船的,上水下水,看天辨风也都熟得很。给俺一条船,便是升龙城、北大年、马刺甲也都去得!”
        “嗯嗯嗯!”书吏一一记了下来:“好,下一个!”
        “我会木匠、还会箍桶!”
        “会木匠,会箍桶,下一个!”
        看着一个个俘虏们兴高采烈的报上自己的技能,董大又是彷徨又是不安,他亲眼目睹了在火攻船之下,这个兰芳社至少有两条船因为着火而爆炸,而自己是火攻船指挥官若是被揭穿了,肯定下场苦不堪言。
        “你会什么?”
        正当董大在那里七上八下,书吏已经走到他面前问道,他下意识的抬起头,一脸错愕的样子。这书吏还以为他被吓糊涂了,随口问道:“知道针路吗?”
        “会!”董大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旋即反应过来赶忙连连摇头:“不会,小人不懂得什么针路!”
        “你是消遣老子吗?到底会还是不会!”
        “不会,小人不会!”董大连忙答道:“小人在船上不过是个干杂活的,哪里懂得针路!”他一边回答,一边低下头,唯恐被旁人认出自己指证。
        “那木匠呢?”
        “不会!”
        “绳匠呢?”
        “不会?”
        那书吏一连问了七八门手艺,董大都把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他唯恐自己被幸存的海贼识破举报,自然越是不引人注意越好。可这样一来那书吏有些着恼了,问道:“你该不会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吧?”
        “废物?”这个敏感的词汇一下子刺激到了董大心中某个敏感的点,海上可没有资源养废物的,他赶忙答道:“小人不是废物,会种地,也会打鱼!”
        “种地打鱼!”书吏在记下这两样技能,有些怜悯的看了看董大:“这可算不上什么本事,可惜了,比起他们你可要多吃几年苦头了!”
        “小人这等罪人能够保住性命就是万幸,吃苦头只当是赎罪了!”
        “嗯,有这等见识倒是不易!”书吏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年时间里你吃饭穿衣也都不用发愁了,只不过晚几年挣工钱而已!”

第两百五十六章吃药
        “工钱?”董大一愣,那书吏对他恭顺的态度印象不错,便得意洋洋的解释起来。原来周可成在对曾一本之战后一下子得了七八千青壮劳力,这差不多有他在淡水控制人口的三分之二了。要怎么样消化、利用这么大一批人口就是个大难题了,弄得不好这些前海贼抱起团来,那可就后患无穷。所以他便制定了一个积分制度:即按照每个人所从事的职业、能力给他们打一个基本分,然后让其通过劳役累积分数,当累积的分数超过一个数字便可以脱离俘虏的身份,成为与其他人一样的水手、工匠以及农民,除了衣食之外,还能得到工钱。而农民和渔夫的积分是最低的,要七八年才能累积够足够的分数,而懂得针路的水手、木匠、铁匠这些高技能人才,两三年就可以给自己赎身了。这样一来,这些俘虏都有希望可以通过劳动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抱团起来反抗的概率就低多了。
        “工钱什么的小的也就不敢想了!”董大笑道:“不过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技能,若是做农夫的话,哪来那么多地可以供他们耕种呢?”
        “这个你放心,莫说才七八千人,就是七八万人,七八十万人也有的是地给你们种!”那书记笑道:“整个东番岛上大片大片的荒地,要多少有多少!”说到这里,他笑嘻嘻的拍了拍董大的肩膀:“看你这身子骨也是个好把式,说不定三五年就能给自己赎身,挣下一副家业来了!”
        书吏已经离去,俘虏们还在交头接耳的交谈,而董大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陷入了深思之中。从那个书吏方才话语透露出的信息来看,这个兰芳社对自己的安排比想象中要好不少,不但没有性命之忧,而且还可以凭借个人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相比起俘虏中的其他人,董大的见识要广博得多,他虽然没有去过东番,但曾经从不少水手口中听说过在东南海上有个名叫东番的大岛,地域辽阔,土地肥沃,盛产金沙鹿皮,只是岛上的番人十分凶恶,且喜食人肉。若是当真在那个岛上屯垦,倒也不用担心土地的问题。
        “这位兄弟!”
        董大正想着心事,旁边传来一个声音,他抬头一看却是方才那个叫做丘何的海贼,只见其贴着董大坐下,问道:“我怎的看你有些面熟?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首领手下?”
        董大暗想应该是自己在那礁石上几日形貌大变,对方没有认出来,赶忙笑道:“小人姓陈名平,曾经在何大拿手下做事,生就一张熟人脸,谁看了都说眼熟。”
        “何大拿?哎,他也没躲过这一劫!”丘何叹了口气:“你觉得那书吏说的可信吗?会不会是设下圈套哄骗我们?”
        董大见对方这般做派,如何不知道对方是想挑拨自己出头,便笑道:“像你我这样的身上有伤的,便是他们大开营门让我们走,我们又能走到哪里去?再说兰芳社那般坚船利炮,又给了条卖力气混饭吃的路,大伙儿哪里还有别的心气!”
        那丘何从一个头目沦为阶下囚,原本还有几分其他的心思,被董大这句话一点,这才醒悟了过来。他自己这一身伤,还有能有什么想法,还是老老实实听从吩咐为上。他也是个明白了,重新打量了下董大,低声道:“多谢兄弟提点,在下明白了!”
        董大点了点头,仰头躺回草铺上,他方才那句话何尝又不是说给自己听的?看来我这下半辈子要和锄头和镰刀打交道了!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泉州南安,吴府,起居室。
        吴世贞的元配夫人陈氏是一位面目慈和的老妇人,头发已经微微见白,圆圆的、平扁的脸上,嵌着一对杏核眼,眼皮像是老睡不醒似地耷拉着,再加上扁扁的小鼻子和两片厚嘴唇,使人觉得这张脸即使在年轻的时候也不漂亮。但出身名门,自幼深受诗书礼教的熏陶却使她的眼神举止之间,自有一种大家闺秀的雍容气派。她今天穿了一身茶褐色绣蓝花茧绸女衣,梳着一个老式的圆髻,髻上插着几支珠翠,脸上薄薄地涂了一层脂粉,也无法遮掩焦虑之色。
        “老爷,您生了病却又不吃药,这怎么能行呢!”陈氏从一旁的何姨娘手中接过汤匙和药碗,舀了一勺药汁凑到倚靠在锦榻上的吴世贞嘴边,劝说道:“喝一口吧!”
        “不喝!”吴世贞扭过头去,相比起几个月前他明显变得憔悴而疲惫,原本圆润的脸明显变瘦了,两腮凹陷下去,头发胡子也似乎白了不少:“庸医杀人,甚于刀剑,你快把药拿下去,我没有病!”
        “老爷!”陈氏起身走到另外一边来,将汤匙送了过去:“这是府城徐大夫开的方子,如何是庸医?您都一天多没吃什么东西了,这般下去如何得了?快吃药吧!”
        “不喝不喝就不喝!”吴世贞坐起身来,喝道:“府城的徐大夫又如何?便是京城的御医开的我也不喝!这个家里到底是我做主还是你作主?出去,都给我出去!”
        陈氏见丈夫这幅样子,也没奈何,只得招呼着其他人出了屋来,她把何姨娘叫到一旁问道:“老爷这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情吗?”
        “还不是侄少爷的事情?”
        “侄少爷?你是说伯仁吗?”陈氏脸色大变,她也知道丈夫平日里对这个侄儿最是在意,赶忙问道:“伯仁出什么事情了?”
        “回姐姐的话,正是那个伯仁!”何姨娘却是愤恨不已:“放着好好书不读,却要跑到那个岛上做些莫名其妙的勾当。前几日听岛上来人说他跟着什么兰芳社的船出去打海贼了。这哪里得了?老爷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就给气坏了,吃也吃不下,喝也喝不下,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不闭眼。不是妹妹要说侄少爷的不是,考上个举人便昏了头了,行事一点也不替家里想想——!”

第两百五十七章宗法
        “好了,不要说了!”陈氏打断了何姨娘的抱怨,她已经知道丈夫为何这个样子了:“侄少爷出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具体时间不清楚,不过听说已经有些时日了,他还特地让人瞒着家里的,年纪也不小了,做事情还这般不稳重!”
        “何姨娘!”陈氏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何姨娘意识到对方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了,赶忙停止抱怨,站直了身体,摆出一副恭顺的样子,答道:“老夫人!”
        “这些年来,服侍老爷的你们,我年纪大了,很多事情也就懒得过问了。但我们南安吴氏不是寻常人家,还是有点规矩的!”陈氏的声音不大,脸上始终挂着蔼然的微笑,但何姨娘还是不由自主地有点紧张和慌乱,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下意识的低下头去:“奴婢做的有哪些不对的地方,还请老夫人责罚!”
        “伯仁乃是二叔的长子,二叔在外游宦,这个儿子就交给老爷管教。好也好,坏也罢,这宅子里只有老爷能开口,其他人还是莫要开口的好!你明白吗?”
        “是,是,奴婢知罪了!”何姨娘低下头去,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身体抖得如筛糠一般。
        “你的心思我明白,当娘的总是疼自家的孩儿,想要替自己的孩子多争点,我也是女人,如何不知道?但这么大一个家,就得讲宗法讲规矩,坏了规矩就得受罚,看在你这几天侍候老爷辛苦的份上,这次的事情就暂且记下来了。若是让我以后在宅子里听到类似的风声,两罪并罚,明白吗?”
        “明白,多谢老夫人!”何姨娘双膝一软,便要跪下去拜谢。这时外间突然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侄少爷回来了,侄少爷回来了!”
        “罢了!”陈氏摆了摆手,制止住何姨娘的跪拜:“你回屋里侍候老爷吧!”
        “是!”何姨娘如蒙大赦,赶忙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进屋去了,陈氏叫住那个通传的仆人问道:“是伯仁回来了吗?”
        “正是伯仁少爷!”那仆人兴奋的点了点头:“不但回来了,还带了三个倭人护卫,好不威风!”
        “倭人护卫?”
        “没错,前面那个挎着倭刀,后面两个扛着鸟铳,威风的不得了,都在前院那里,不少人都跑过去看新鲜!”
        “没规矩!”陈氏冷哼了一声:“你过去请侄少爷过来,把那几个倭人带到偏院去,上些茶水吃食!”
        “是!”那仆人应了一声,陈氏这才回到屋里,看到吴世贞已经从锦榻上坐起身来,脸上满是期待之色,显然他放在在里面已经听到了。
        “老爷,伯仁已经回来了,我让他马上来见你!”
        “哪个要见这个小畜生!”吴世贞满脸的怒色:“快给我用棍子赶出去!”
        陈氏与吴世贞几十年的夫妻,如何不知道丈夫说的不过是气话,笑着劝说道:“伯仁这件事情的确做得不对,不过他毕竟是你兄弟的儿子,你就算不看在别人的份上,难道自家兄弟的面子也不看了?再说他这些天到底做什么了,为什么这么做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不如向他本人问问,然后要打要罚也来得及吧?”
        吴世贞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说话间,吴伯仁已经到了门口,显然他已经从仆人的口中得知伯父因为自己的行为给气病了,正在门口站着不敢进来。陈氏见了赶忙招手,吴伯仁见了,赶忙进屋来,离得远远的便敛衽下跪:“听闻伯父身有不适,侄儿请安了!”
        吴世贞扭过头来,瞟了地上的吴伯仁一眼,只见侄儿虽然黑了些,但精神健旺,神采飞扬,原先那颗悬在半空的心已经放了下来,冷哼了一声:“还好,没给你给气死!”
        “小侄行事鲁莽,让伯父担心了,实在是罪该万死!”吴伯仁磕了个头:“不过这也是不得已!”
        “不得已?”一听吴伯仁的辩解,吴世贞的怒气又一下子起来了:“有什么不得已的?你原先说想过三年再去考进士,我答应你了;你又说要去中左所经历一下实务,我也答应你了;可你又背着我跟着那个周可成去打海贼?天底下有这么多不得已的事情吗?”
        “伯父!小侄这么做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吴伯仁说到这里,从袖中取出一份书稿来,双手呈上:“伯父请看!”
        陈氏接过那份书稿递给丈夫,吴世贞却也不看,冷哼了一声:“这是什么?”
        “这是从中左所出海以来,直到平定曾一本这半个多月所见所闻,小侄打算接下来把这些编著成集,然后编印成册!”
        “编印成册?”吴世贞皱起了眉头:“这是为何?”
        “伯父,小侄原先打算在这三年时间里前往江南、南北两京游历,一来可以与各地大儒切磋学问;二来也可以多结识一些朋友,为将来做准备。但后来一想,这游历必须有块敲门砖,否则大明天下俊杰何等之多,小侄区区一个举人,如何能脱颖而出?”
        “你便想拿这个做敲门砖?”吴世贞也不是傻子,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从明代中叶开始,士林的风评在政治生活中就有了相当大的分量,所以士人们在努力科举的同时,也在不遗余力的博取名声。而获取名声最直接的渠道无非是文章、才能、道德这几条,而吴伯仁走的便是文章这条。
        “不错,如今东南倭乱乃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我这文笔虽然拙劣,但却着着实实写的是海上平倭之事。那周可成又赠我倭人名刀,遣倭人名师、护卫相随。若是我到了江南,必然能——”

第两百五十八章稿费
        听到这里,吴世贞已经明白了侄儿的用意,他翻开那文稿,只见上面文字颇为朴实简练,却将兰芳社行船,调兵、对海贼的诱敌、突袭、激战、获胜诸般情景描写的栩栩如生,只要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作者亲身参与了这场战事,绝非在书斋中臆想出来的。对于那些主持平倭之事的大吏们来说,有一个这样的幕僚是极为可贵的,若是做得好了,在给朝廷的奏疏里提上一笔,便是上达天听了。看到这里,吴世贞胸中的气已经消了六七分,他将书稿放到一旁,冷声道:“起来吧!”
        “多谢伯父!”吴伯仁暗自松了口气,赶忙站起身来,便听到吴世贞问道:“你说周可成赠你倭人名刀,还有倭人名师,护卫,这是怎么回事?”
        “哦,是这么回事!”吴伯仁便将当时在长须鲸号上遭遇贼船逼近,周可成便将佩刀借给自己防身,事后便赠予自己。又挑选精通剑术的倭人教授自己剑术,还派了三人来做自己的护卫的事情一一叙述了一遍。吴世贞听到当时的凶险情况不由得骂道:“这个周可成当真是胡来,你一个读书人居然要你与贼人交手!”
        “这个倒是怪不了他!”吴伯仁赶忙辩解道:“当时形势危急,他自己都要披甲上阵,若是不借刀给我,海贼杀过来了我不是只有束手待毙?”
        “是呀,这件事情倒也怪不得那厮!”陈氏赶忙在一旁劝说道。吴世贞冷哼道:“反正那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他赠给你名刀,可是你腰间这把?”
        “不错,便是这把,名叫日向国光!”吴伯仁一边说话,一边解下佩刀双手递了过去。吴世贞接过日向国光,只见这刀柄乃是用鹿角制成,刀鞘上用黄金镶嵌出“日向国光”四个字,看上去十分华丽。他不屑的冷哼了一声,将刀拔出鞘,只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刀刃亮可鉴人,隐约可见波浪状的花纹,他随手一记虚劈,只见旁边一根支蚊帐的竹竿已经断成两截。
        “好快的刀!”吴伯仁脸色大变,他小心的还刀入鞘:“我久闻倭人虽然是蛮夷,但善于精于打制刀剑,想不到技精如厮呀!”
        “叔父有所不知,倭人却是善于制刀,但也有好有坏。像您手中这把日向国光也是倭刀中的精品。乃是倭国岛津藩之倭酋岛津贵久赠予那周可成的,听说在倭国也是价值千石的宝物!”
        “还有这等事?”吴世贞将信将疑的又拔刀出鞘玩赏了一会,他也不是那等没有见识过市面的,自然知道像这等锋利绝伦的刀剑绝非能在寻常市面上买的到的,通常是在世代武将或者勋贵王公家中方才得见,无不是藏于密室之中作为传家之宝,绝少有像周可成这样随便拿去送人的:“那倭酋为何要将这等宝刀送给那周可成?”
        “这个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听说这位周大掌柜的生意做得极大,在倭国那边算得上是‘素封之君’了,与当地王侯亦可分庭抗礼!”
        “素封之君?还有这等事?此人狡诈的很,这莫不是他说的谎话?”吴世贞冷笑了一声,方才吴伯仁口中的“素封之君”出自太史公的《史记货殖列传》,指的便是虽然没有官爵禄位,但家资豪富其利可比封君之人,这个比方吴世贞听了自然是刺耳的很。
        “应该不是!”吴伯仁笑道:“这次平定海贼曾一本,周可成派出的船队光是战船便有三层夹板大船三条,两桅船十二条,单桅船二十五条,船上水手军士数千人,铳炮数以千计,这都是我们看得到的,只怕那岛津藩的倭酋还及不上他。而且我听说这位周大掌柜在倭国行商时,曾经救起过一位落难的倭酋王子,这落难王子家业为奸臣所夺。周可成得知那王子的旧事后便破家募兵,替其复兴家业。那王子复国之后对他十分感激,不但报以十倍之利,还从国中挑选了一批亲信武士派到他的麾下,任其驱使!所以周大掌柜在倭国的名声极为响亮,各路倭酋都不敢以寻常商贾相待!”
        “还有这等事?”吴世贞还没开口,一旁的陈氏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笑道:“这么说来,这位周大掌柜倒是个虬髯客了!”
        吴伯仁笑道“伯母所言不错,小侄与其相处时也觉得他身上没有多少商贾的铜臭气!”
        “哼!”吴世贞冷哼了一声:“怎得没有铜臭气,我看他算盘打得比谁都精,半点亏也吃不得的!”
        “呵呵!”吴伯仁笑着避过话头:“周大掌柜不但对我赠刀派人,还准备了给伯父的礼物,托我一同带回来了。”
        “给我的礼物?”吴世贞一愣,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一直都看周可成不顺眼,连带着与林希元在团防局里也吵过几次架,赠侄儿宝刀还可以说是意气相投,巴巴的送自己礼物又是为何?
        “搬上来吧!”吴伯仁见吴世贞不吭声,便向外面招呼了一声,片刻之后外面便搬进来几只锦盒来,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套银质器皿、五匹苏绢之外,还有一盒人参,粗粗算下来也有三四百两银子,算得上是一副很重的礼物了。
        俗话说伸手难打笑脸人,吴世贞看到这么厚一份礼物,原先那副与周可成势不两立的架子自然要撑不下去了,他犹豫了一下问道:“我与他交情也不过一般,如何好受他这么重的礼物,伯仁,你明日把这礼物送回去,待我谢过他的好意就是了!”
        “伯父,你就莫要为难小侄了!”吴伯仁笑道:“也不瞒伯父,那周可成给小侄的礼物比这至少要重得多,伯父要让小侄将这退回去,那小侄那边也不敢收下了!”

第两百五十九章来信1
        “他还另外给你厚礼?”吴世贞大吃了一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有什么事情相求于你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吴伯仁得意洋洋的拍了拍书稿:“周大掌柜说那是给我这本书预支的稿费!”
        “稿费?”
        “不错!”吴伯仁笑道:“周大掌柜说,他在海上做下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惜却无人知晓,百年之后世间恐怕不再有人知道有他这个人了。若是能借我这支笔留名青史,为后人所知,便是花费些金银倒也不惜!”
        “呵呵!”吴世贞听到这里,不由得失笑起来:“这个周可成还真是个妙人儿,心中所想的与那些一门心思都钻到钱眼里去了的商贾大不一样,也罢,这份礼我便收了他的,伯仁你在书中替他多说两句好话也就是还了他这份人情了!”
        “伯父说的是!”
        看了看恭顺站在一旁的侄儿,又看了看周可成送来的礼物,吴世贞突然觉得原本沉郁的心情好了起来,身上的病也好了许多,他随口问道:“伯仁呀,你这趟从东山岛那边回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回伯父的话,小侄打算先去一趟中左所,把手上的杂务处理交代一下,然后便回家来把这些书稿整理一下,等到秋后天气凉爽了,便去一趟江南、两京,游历一番,与当地的士子切磋学问,拜会一下几位世叔、世伯!”
        “嗯!”吴世贞满意的点了点头,吴伯仁这番安排显然是为了将来的科举做准备,江南两京作为大明的文化中心,士人若想扬名,去这些地方自然最为方便,而拜会世叔、世伯则是联络家族之间的感情,这些对吴伯仁将来的科途都是极为有益的。
        “伯仁,你天资聪颖,很多事情我就不必多说了。不过有一件事情我还是要提醒你!”吴世贞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们南安吴家世代都是诗礼传家,书香门第,科途才是你的根本,切不可本末倒置,记住了吗?”
        “小侄自当谨记伯父的教训!”
        中左所。
        周可成的双腿放在热水桶里,舒适的让一个侍女替自己搓脚,一旁的小七正念着书信:“杨大叔又在信里抱怨人手不足了,他说上个月有三个工人因为失足从船台上掉下来摔死,都是因为赶工太急的缘故,要求推辞建造计划!”
        “嗯,告诉他俘虏里有不少工匠,船厂是第一个优先挑选的!”
        “朴德泰抱怨说给他建高炉的砖块总是不够,质量也不够好!他说如果这样下去的话,他没有办法依照计划秋后开始出铁!”
        “我猜下一封就是于功的抱怨信了,是缺煤炭还是缺人手,还是都缺?”
        “不,不是的,我估计于窑头根本没力气向您抱怨,忙都要忙疯了!”小七笑着翻出第三封信来:“哦,许四爷的,他要求增加出口到堺港和岛津的硝石份额,价格对我们十分有利,九州和近畿的战事更加激烈了,岛津愿意用黄金和铜付现钱;本愿寺愿意用让我们在他们的城下设立分店,而且免税来换取硝石的提炼方法!”
        “本愿寺?石山本愿寺?”周可成的兴趣一下子被吊起来了,岛津那边倒也罢了,说白了岛津贵久再怎么能打撑死也就在九州岛这个乡下称王称霸,日本的命运是由本州岛,具体的来说是近畿地区的归属决定的,谁控制了人口稠密经济发达的近畿地区,谁就在争夺“天下”的棋局中抢占了先手。虽然本愿寺在战国群雄中的战力一般,但其老巢石山御坊却是一块风水宝地——该地就是后世大阪城的前身,从地理位置上看,位于摄津国木津川与淀川入海口的石山御坊是天然控制大阪湾的港口,众多的河流港汊将这块土地割裂的支离破碎,而石山御坊则位于其中的一块台地之上,进攻一方从陆地方向很难加以围困,而控制了这里就可以控制整个大阪湾周围几国的海岸线。沿着淀川逆流而上,则可以抵达京都和日本最大的湖泊琵琶湖,而琵琶湖周围是当时日本经济最繁荣,也是最富饶的地区,从远古开始,这里就是作为京都的港口存在的。
        “信上没有写的很清楚!”小七犹豫了一下:“不过是本愿寺肯定没有错!”
        “你回信给许四爷,硝石提炼方法肯定是不能给他们的,估计那些和尚也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可以做出一些让步,换取在石山御坊设立分店的许可权!”
        “是!”
        周可成忍不住内心的兴奋,光着脚便从木桶里走了出来,一边在屋里来回踱步,一边自言自语道:“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足利义辉想要暗杀三好长庆,本愿寺也凑上来了,可惜还是早了点,要是在晚两年,等我们的实力再强一些,就能够直接上台了,现在只能躲在幕后!”
        “师傅,您要对那个本愿寺下手?”
        “嗯,那些臭和尚打仗不行,但做生意和筑城还不错,这块宝地在他们手上也是糟蹋了,不如交给我,不出十年功夫,整个日本都会落入我的手中!”
        “那,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一阵威风吹过,湿漉漉的脚感觉到一阵寒意,周可成的头脑也清醒了过来,他坐回椅子翘起腿来好让女仆替自己擦干净双脚:“现在还早,我们还需要时间来壮大自己。你把剩下几封信快点读一遍!”
        “是!”小七翻出第四封信来,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是毛和的信,总算是有他的消息了?”小七赶忙拆开书信,看了两行声音便颤抖了起来,将信递给周可成道:“师傅,您看!”

第两百六十章来信2
        朝鲜,咸镜北道荒山顶。
        漆黑的夜色中传来悠长的呼唤,阿克敦撑起身体,下意识的握紧刀柄,四周传来翻身的动静。看来夜里无人睡得着,他想。这绵延低沉的声音停留在听觉的边缘,石墙后的哨兵一动不动,宛若石柱,唯有吐出的雾气证明他们是活物。当号角声退去,连风仿佛都平息了,战马的嘶鸣声从山下的密林中传来,旋即又被安抚,刹那间所有人都拿起武器,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刹那间,仿佛森林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都在等待第二声马鸣,却又暗自祈祷不要听到,恐惧充满了每一个人的心。
        这已经是被包围的第二十五天了,他伸手在一旁的石壁上摸索了一会,上面的划痕不会骗人。那些乞列迷人比我们每一个人想象的都要坚韧,有耐心,除去第一天的两次试探性的进攻,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这些可怕的猎手们隐藏在山下的密林之中,观察着山上的猎物,等待着时机,就好像一群饿狼。
        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人认为这些家伙早已离去,没有火、没有烟,冬天咸镜北道的密林里可不好熬。而老乌骨达却嗤之以鼻,这个老女真人冷笑着说:“黑獭绝不会不打一仗就逃走的,他一定隐藏在密林里,等待我们的破绽。”
        “密林里?他们吃什么?没有看到烟火,他们怎么熬过晚上风雪的?”众人嗤之以鼻,也难怪他们如此,呆在山顶上的他们好歹还有帐篷和石墙遮挡,夜晚也有点火取暖,而那些传说中的乞列迷人呢?
        “苔藓、树皮、老鼠!随便什么他们总能找到东西吃!”老乌骨达冷笑道:“每年冬天他们就是这样熬过来的,他们是狼,为了得到猎物,他们可以躺在雪地里几天!他们知道怎么在林子里生活而不冒烟,别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们这么笨拙!”
        争论持续了很久,阿克敦一直保持着沉默,但每个人都清楚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食物每天都在减少,如果这样下去很快就必须宰杀驮畜了,而在冬天的盖马高原上没有牲畜与死几乎是同义词,必须做出决定。他从一旁的柴堆里挑出几根比较干一点的柴丢进火堆,束紧皮带,抖掉斗篷上的泥土和露水,将其系在肩膀,又在腾起的火苗旁搓了搓手,让其柔软和灵活,然后来到毛和的帐篷前,用力跺了两下脚,他知道经过方才的嚎叫声,对方肯定已经醒来了。
        “阿克敦,是你!”果然片刻后毛和就掀开了帐篷门:“进来说话吧!”
        阿克敦低下头,从低矮的帐篷们钻了进去,由于火盆的缘故,相比起外面帐篷里要暖和一些。阿克敦在火盆旁坐下,低声道:“有号角声,黑獭没有离开!”
        “我知道他没有离开!”随着时间推移,毛和的脾气变得愈发暴躁:“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
        “我们应该做点什么!”食物每天都在减少,人们也都在起了疑心,阿克敦平时在篝火旁额听到了各种各样的阴郁猜想——这可不是什么好迹象。朝鲜矿师们主张立刻离开,随行的女真雇佣兵们则认为应该先击败黑獭;其他人则犹豫不决。他们在篝火旁争论不休,但却无法达成一致。毛和不愿意贸然与黑獭交手,也不愿意轻率的踏上归途,最后大家只能同意再等待一些时间,再做决定,但眼下明显已经不可能再拖延下去了,不管其他人怎么想,但阿克敦觉得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非要和黑獭决一死战,那就让他尽快到来吧。
        “做点什么?”毛和站起身来:“你也想打?别忘了,我的目的是勘探矿点,现在矿点已经确定,我的任务是把所有人活着带回去,而不是和一群莫名其妙的野蛮人打一场毫无意义的仗!”
        正说话间,帐篷外传来几声号角声,两人对视了一眼正要起身向外走去,帐篷门帘突然被掀开了,一个朝鲜矿师探头进来,满脸都是喜色:“是咸镜北道守的人,不是黑獭的人!”
        石墙旁,守卫们正从半冻的土地中拔出尖桩,好让开道路。很快朝鲜骑兵们的身影便出现在山坡上,他们都穿着厚实的皮革和贸易,身上发出钢铁的反光,皮帽和脸上的胡须连在一起,使他们看上去和毛和身旁的女真人区别不大。阿克敦惊讶的发现很多人身上都有负伤,看来他们已经和黑獭交过手了。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身材高大的骑士问道,他坐在马背上脊背如枪矛一般笔直,四肢修长,神情严肃。与部下截然不同的是他的胡须修整的十分整齐,结霜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额头上用一条红色的布带束紧了,身上的貂皮斗篷已经陈旧,但下面的铁甲却闪闪发亮,目光闪亮,仿佛在他的目光之中不存在任何秘密。
        “我们是商队,他们是我的护卫!”从通译口中得知骑士的问话后,毛和沉声答道。
        “你是明国人?”那骑士换成娴熟的汉语问道。
        “正是,不过小人这商队却是开城府判官王大人的。”
        那骑士看了看毛和身后装备精良的护卫,冷哼了一声道:“大冬天里哪来的商队,又是明国人,甚为可疑,给我全部拿下!”
        “莫要动手!”眼见得身后的护卫纷纷弯弓举铳,一场血战即将爆发,毛和赶忙大喝一声道:“这位大人还未报出自家身份官职,便要抓要杀的不太好吧!”
        “我的身份官职?”那骑士冷笑了一声:“也让你们做个明白鬼,本官乃是咸镜道镜城府察访李青云。尔等居然敢对王师举兵,果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第两百六十一章来信3
        “原来是察访李大人!在下并无半句虚言!”毛和在朝鲜混了这么久,对当地的官职也了解了一个大概,察访乃是当时朝鲜中央外派到地方的官员,文武皆有,品级虽然不是很高,但权力着实不小,看他身后跟随的亲兵虽然不过百骑,但无不是精悍敢战之徒,若是动起手来,毛和这边就算赢了也要吃一个大亏。他从怀中取出王贞给自己开出的路引凭证,双手呈上:“大人请看!”
        那李青云接过毛和呈上的路引凭证,仔细查看果然不假,只得重新打量了一下毛和,问道:“你说你们是商队,可为何躲在这山上古堡之内?”
        “我等半道上遇上了蛮人袭击,只得退到这废堡内固守待援,幸好得遇察访大人搭救,实在是感激不尽!”说到这里,毛和稍微停顿了一下,喝道:“来人啦!”他从仆从手中接过一只托盘,呈送了上去:“些许心意,给将士们买杯水酒喝,还请大人笑纳!”
        李青云揭开托盘上的幕布一看,里面却是六锭雪花纹银,看大小至少有三五十两,朝鲜当时白银的购买力远远高于明国,这也算得上是一笔相当大的财富了。那李青云咽了下口水,挥手示意部下收下银子,神色稍微温和了少许:“依照我朝鲜律条,非本国人只能在馆舍居住,不得四处乱走,更不要说咸镜道乃是边防重地,只凭这一件事情就要重重治罪,看在王判官的份上,这次的事情便算了。不过若是下次再遇到了,两罪并罚,明白了吗?”
        “是,是,小人明白!多谢大人宽宏大量,小人只当铭记在心!”毛和赶忙连连拜谢,他知道自己是嫌疑之身,若是把事情闹大了,王贞也罩不住自己。反正这次勘探铜矿矿点的任务已经完成,至于如何开采冶炼运输就不是自己一个小人物能够搞的定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安全回到礼成港。他上前两步,凑到李青云身旁,低声道:“小人想要仰仗大人虎威震慑蛮人,若是能安全返回,不但王判官会十分感谢,小人也还有一份心意奉上!”
        “还有一份心意?”李青云看了看那托盘,心里越发痒了起来,他强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罢了,看在王判官的份上,某家便再辛苦一番吧!”
        中左所。
        “不容易呀!”听完了毛和的信,周可成叹了口气:“经历如此复杂的情况,他居然能够把矿点勘探好,又能安全把人都带回来,着实是不容易!”
        “嗯,若是换了我,早就和那个什么李大人打起来了!”小七笑道:“只是若是依照信里写的,那铜矿虽然品位不错,但是根本没法开采呀!”
        “是呀,的确眼下条件还不够成熟!”周可成点了点头:“不过这也是在我意料之中,李氏朝鲜对我大明表面恭顺,但背地里却极为戒备,那个铜矿又是正好位于两国的边境地区,位置十分敏感。”
        “那先前投入的钱财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也不能说白费了,我们至少确定了矿点的位置,眼下不方便开采,不等于将来不行。”周可成接过书信,随行而来的是一份记录在桑皮纸上的地图,上面标记了铜矿的具体位置和周围最近的河道、海岸、道路:“先收在档案室里,将来也用得上!”
        “还有别的信吗?”听完了几分书信,周可成有点困倦,禁不住打了个哈切。
        “还有最后一封!”小七拆开书信看了两行,赶忙递给周可成:“师傅,你看!”
        北大年。
        太阳不偏不倚的从逆戟鲸号的尾波升起,照耀在光滑的柚木甲板上。莫娜站在艉楼上,挥舞着手中的倭刀,用乌兹钢折叠打制的刀刃在晨光的照射下显现出美丽的花纹,同样闪光的还有少女乌黑的头发和橄榄油色的肌肤。她很喜欢这种感觉,站在起伏不定的甲板上,呼吸着海浪的气息,太阳从自己身后升起,同样冉冉升起的还有自己整个人的心气。
        甲板下方传来号角声,莫娜收起佩刀,轻轻的喘息着,因为再过一会儿水手们就要来把凉棚升起来了,虽然还是四月份,但低纬度的太阳依旧足以把沥青烤的起泡,如果不遮阳的话,水手们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快就会发红起泡,到了晚上就会蜕皮。
        “开始操练!”甲板上传来了响亮的口号声,莫娜目光扫过正在训练的年轻人们,神色冷淡。这些人当中有许多都是皮肤黝黑,脸上刺青的土著,在来到逆戟鲸号上之前他们已经经过两个月的培训了,学会怎么升帆、怎么用椰蓉、石灰、桐油堵塞甲板上的裂缝、怎么用缆绳打各种活结等等,但他们要学习的还有很多,比如天上的星星的名字、纬度、经度、风向等等航海术所需要的各种知识。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学会怎么样做一个水手,这包括许多不成文的知识:比如很早就从舒适的吊床起来:在钟声响起之前就接替岗哨;决不把手放在口袋里;不依靠在栏杆或者大炮的炮架上;在收帆的时候总是在桅楼里照料等等。
        “你们是水手!”葡萄牙大副高声对年轻水手们叫喊:“你们不再睡在草堆里,你们像斗鸡一样被喂养着,而要你们做的就是照看好这条船,桅杆、船帆、绳索等等。可是我看到有人在偷懒,在厕所照看桅帆!”
        人群里传出一阵哄笑。葡萄牙大副吼道:“不许笑,有人把上桅帆丢到一边,自己像头猪一样躲起来睡懒觉。逆戟鲸号是一条好船,第一流的好船,而你们配不上这条船,你们只想着吃喝睡觉,却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我真为这条船感到痛心!”

第两百六十二章来信4
        水手们沉默了下来,每张年轻的脸上都露出了羞愧的表情,这些淳朴的年轻人还没有来得及失去自己的荣誉感和自尊心。葡萄牙大副又吼叫了几句,用一个命令结束了自己的演讲:“现在,操炮三十遍。”
        水手们绝望的叹息声几乎将甲板给掀翻了,海上滑膛炮射击可是个苦力活。莫娜来到自己的大副身旁:“圣迭亚哥,他们现在已经的怎么样了?”
        “船长阁下!”大副恭谨的向莫娜欠了欠身体:“他们都是些很棒的小伙子,再给我几天时间,抵达北大年前我会把他们都操练的像样子的!”
        “像样子?”
        “对!”大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懂得二十种打绳结的办法,还要会使用测深锤;使用船桨和长矛一般熟练;拿起鹤嘴锄就能挖壕沟筑胸墙,拿起火绳枪也能射中目标。船上的男人就必须是个多面手,啥都要会,逆戟鲸号上可没地方装废物!”
        “您的要求可真高呀!”莫娜笑了起来,看着少女颤抖的胸脯,大副圣迭亚哥赶忙低下头:“没有办法,在海上什么都可能遇到,必须一个人顶几个人用,而且兰芳社可从没有拖欠薪水,这种雇主可不好找!”
        “对了,圣迭亚哥,我还是第一次去这个港口,你可以和我说说这个港口的情况吗?”
        “如您所愿,阁下!”圣迭亚哥抬了抬头顶上那顶宽边草帽的帽檐:“在马来语里有一个单词叫‘i’,意思是季节性的,马来人也用这个单词来称呼季风;每年四月到八月份的时候,海风从马来半岛吹向亚洲大陆;而十二月到来年的三月份则从亚洲大陆吹向印度洋和马来半岛,这个风向十分稳定,所以从远古时代海上商人们就选择顺风航行,很多时候他们宁可多绕点远路,而选择安全,毕竟他们没有像逆戟鲸号这样的出色的可以抢风航行的船只。”
        “可是这和北大年有什么关系呢?”
        “请耐心一点,我马上就要说到了!”圣迭亚哥笑道:“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明国、日本和琉球的商船总是在每年1、2月份乘季风前往南洋;而在6、7、8月份返航。南印度的商人则48月份前往马来半岛,然后在当年的十二月返回印度,因为这样可以避免十月份在印度洋上通常出现的坏天气。打个比方,古吉拉特(印度最西部的一个邦)商人们通常每年的四月份出航,前往马来西亚或者苏门答腊,在那儿他们通常会待到第二年的八月以后才返回,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遇上来自明国、日本或者琉球的商人,与他们进行交易。现在您明白了吧?像这样的贸易必须要有合适的中转港,商人们在那里避开风暴、等待季风转向、等待贸易伙伴到来。在上个世纪,马六甲和巴塞(位于今天苏门答腊岛北部的一个港口)是最重要的转运港口。但是1511年我们葡萄牙人攻占了马六甲,控制了这个重要的海峡,迫使许多商船该走其他的道路。在南面则沿着苏门答腊岛的西海岸航行,穿越巽他海峡;而北面则不得不从陆路穿越马来半岛,而北大年就是因为这个而繁荣起来的,从那里前往吉达的陆路比较安全,而且路途也比较短。”
        “我明白了!”莫娜恍然大悟:“既然那里是中转站,想必有许多印度和周围地区的商品吧?”
        “嗯,香料,大米、各种药材、还有各种印度的商品都很丰富,而且价钱比升龙城那边要便宜许多。尤其是锡锭,北大年附近有几个大锡矿,所以那里的锡价是东南亚最低的,大掌柜的既然要铸铜炮,肯定需要大量的锡锭!您如果能在这方面打通一条商路来,肯定能得到大人的重视!”
        莫娜点了点头,结束六个月的学习之后,她果然得到了一条新出厂的双桅纵帆船,在成为船长的狂喜的同时,少女也不禁有些彷徨,随着兰芳社实力的增长,舰队的规模也日渐扩大,虽然当上了船长,少女感觉到自己距离周可成的距离反而被拉长了。
        怀着这种彷徨的心情,莫娜登上了逆戟鲸号,很快她就喜欢上了这条新船:流线型的修长船身、锋利的船首、猛烈地火力、尤其是航行时那种“在海面上跳跃”的感觉,很快她就下定决心要用这条船做出一番事业来。
        逆戟鲸号这一次的任务是前往升龙城,但抵达那里之后莫娜失望的发现船上的几种商品的价格比预先的要低许多,而想要购买的几种商品由于市场缺货,价格要高出不少,有一个选择是把货物留在当地兰芳社商站的仓库里,等待价格回升再出售,而熟悉东南亚情况的的大副圣迭亚哥则给出了一个建议——前往北大年碰碰运气,据他所说,这个贸易城市有许多华人,而且有来自各方的商品,是一个非常好的贸易港口,莫娜决定碰碰运气。
        对于圣迭亚哥这样的老海狗来说,从升龙城前往北大年的航线十分简单,逆戟鲸号沿着中南半岛的海岸线航行,沿途经过了占婆、阿瑜陀耶等港口,在这些港口出售了一部分生丝和瓷器,换取了许多所需要的商品,从商人们的口中莫娜得知大城王国正在与缅甸人进行战争,而在马六甲海峡的另一端葡萄牙人也在和奥斯曼舰队进行战争。
        对于这一切圣迭亚哥表现的惊人的平静——自从1517年奥斯曼人在里达尼亚战役中一举摧毁埃及的马穆鲁克人,将自己的势力拓展到了埃及和阿拉伯的半岛红海沿岸地区之后,奥斯曼人与基督徒的战火就从地中海延伸到了印度洋。

第两百六十三章来信5
        在接下来数十年里,葡萄牙人与奥斯曼人便在印度洋上战火不断,葡萄牙人时常派出舰队进入红海,沿着海岸线烧杀抢掠;而奥斯曼人则水陆并进,逐渐控制了红海进入印度洋的曼德海峡周围的港口和岛屿,并且联络印度洋周围的诸多小国,在奥斯曼海军将领、杰出的地理学家和制图家皮瑞雷斯的指挥下,奥斯曼舰队攻占了葡萄牙人在也门和阿曼沿岸的诸多堡垒和港口,一举杀入了波斯湾底部的巴士拉,唯一遗憾的是,皮瑞雷斯没能攻下控制着波斯湾入口的葡萄牙城堡霍尔木兹,这样一来奥斯曼舰队反而被封锁在波斯湾内,他也因此丢掉了自己的脑袋。这样的情况对于圣迭亚哥来说早已习以为常,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兰芳社的阁下们支付我每个月的薪水,一个老实人应该对得起他得到的薪水,至于国王陛下,还是等他先把欠我的一百二十个埃斯库多还清了再说吧!
        圣迭亚哥的行为也证实了他的话语,他严格的训练所有的水手,教授他们怎么会操纵船只和使用武器,在这两方面他都是行家,在十六世纪的海上抢劫和经商几乎是同义词,而莫娜每一天都发现自己有更多可以从这个粗鲁、强壮的伊比利亚汉子身上学到的——怎么样通过缆绳和舵轮的颤抖来判断风向和洋流对船只的印象;怎么用通过天空的云朵来预测天气;晚上应该收下主桅上部分的帆以免被突如其来的抢风撕裂,以及许许多多书本上永远不会记载但在海上中极为有用的东西。
        当操炮练习结束的时候,所有的人已经精疲力竭,他们开始在甲板上做完体操,然后开始吃自己的早餐。作为船长,莫娜有在艉楼自己的房间吃早饭的特权,她邀请自己的大副一起吃,两人坐在桌子旁,早餐是煮鸡蛋、面饼和飞鱼汤。
        “到达北大年后,我有什么应该注意的吗?”莫娜将最后一块面饼塞进口中,一边费力的咀嚼一边问道。
        “和其他地方一样,小心、小心、再小心!”圣迭亚哥一边小心的剥着蛋壳,一边答道:“这些猴子都是强盗,只要有一丝机会他们就会偷偷摸摸爬上船,割断你的喉咙,夺走你的货物和船。相信我,就算拉屎也不要让右手离开刀柄!”
        “噗!”莫娜笑了起来,险些将口中的食物喷出:“你不会是真的这个意思吧?”
        圣迭亚哥却一脸严肃的答道:“我绝对没有夸张,说句实话,明国是我见过的官员最为贤明,最为安全的国家了,在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地方,法律和秩序都是极为罕见的东西,我们唯一可以倚靠的只有刀剑。在大明只有一个皇帝,而在马来半岛有几十上百个残暴的苏丹,对于他们怎么提防都不过分!”
        听到这里,莫娜严肃的点了点头。
        早餐结束之后,开始进行鸟铳射击练习,圣迭亚哥在甲板上手把手的教授水手们如何给火绳枪装填弹药、瞄准、勾动扳机,用他的话说,没有什么比闻闻火药味来让士兵们更快成熟了,而且船上和岸上不同,瞄准之后冷静的开火,远远胜过茫然的跟着大伙放排枪。目标是系在船艉柱上的一个木桶,每个士兵必须瞄准那个在海面上随着波浪起伏飘动的木桶射击,击中目标的人可以免去当天的勤务,而没有击中的人则必须替胜利者执行勤务。水手们都很高兴,欢笑声伴随着枪声回荡在甲板上。
        第二天早上很早的时候莫娜就看到了一条帆桨船,当时莫娜正如每天早上这个时候那样,在艉楼上锻炼身体,他听到主桅桅楼上的瞭望哨叫喊“帆船,喂,甲板上的,有一艘帆船,船首右舷方向偏两个罗经点,不,是两艘,三艘帆船,都是三角帆,还有长桨!”
        莫娜赶忙跑到船舷边,向瞭望手指出的方向望去,只见在雾气中出现了三条帆船,长度有三根桅杆,都悬挂着三角帆,他们应该也看到了逆戟鲸号,放下了两侧的长桨,朝这边划过来,长桨拍起的浪花在阳光下闪着白光。
        “不好了,是亚齐苏丹的掠夺船!”
        身后传来了圣迭亚哥的声音,莫娜转过身,只见葡萄牙大副的脸色惨白,宛若死人。
        “亚齐苏丹?他是谁?”
        “是异教徒的豺狼,是撒旦的三头犬!”大副喃喃自语:“看在圣母的份上,马上升满帆,准备战斗!”
        从对方的语气中莫娜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立刻发出了战斗警报,随着一面面风帆升起,逆戟鲸号的航速陡然提高了,甲板上下也进入了战斗状态。乘着这个空隙圣迭亚哥向莫娜介绍了点关于亚齐苏丹国的情况,原来葡萄牙人于1511年征服了马六甲苏丹国之后,就开始以果阿和马六甲为中心,沿着著名的香料航路扩张其势力范围,而由于葡萄牙人的军事压力,当地的穆斯林王公也形成了一个军事同盟,其中的核心就是以苏门答腊岛北部的亚齐苏丹国,当时亚齐苏丹是雄才大略的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连同南中国海与印度洋的航道有两条:马六甲海峡和巽他海峡。前者已经为葡萄牙人所控制,而后者则在亚齐苏丹手中,虽然巽他海峡要绕远路,但葡萄牙人与亚齐苏丹国之间就成为了竞争关系。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不但多次击败葡萄牙人的进攻,而且还开疆拓土,或者武力攻打,或者政治拉拢,将自己的领土拓展到了马来西亚半岛的西南端,兵锋已经直抵马六甲城下,直接威胁到了葡萄牙人对马六甲海峡的控制。
        “为了与我们争夺马六甲海峡的贸易权,亚齐苏丹派出大批私掠船不分对象的攻击海峡周围的船只和海港,只是想不到连北大年这么北的地方都能看到他的私掠船!”

第两百六十四章来信6
        “也许是因为风向,也许是因为追逐别的船只,海上也没有疆域!”莫娜熟练的给自己系紧束甲的皮带:“总而言之,别让右手离开刀柄!”
        “别让右手离开刀柄!”圣迭亚哥也裂开嘴笑了起来,阳光照在他的牙齿上,露出食肉兽特有的寒光。
        “后面还有船,是葡萄牙船!”桅杆上的瞭望手又叫喊了起来。莫娜和圣迭亚哥赶忙看去,只见从晨雾中又冲出了数条帆船,紧追着先前那三条帆桨船,从船帆上的白底蓝十字看,应该是葡萄牙船只。
        “看来是我们搞错了!”圣迭亚哥笑了起来:“这三条加莱帆桨船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他们应该是想要逃脱后面那几条葡萄牙船的追击!”
        “应该是的!”莫娜这时候也看出来了,那三条加莱帆桨船航行的方向是绕过逆戟鲸号的,只不过方才慌乱之下自己没有注意到这些罢了,不过葡萄牙人在海上也不是善男信女,自己还是避之上吉祥。
        “调转船头,抢上风,我们赶快离开这里!”莫娜厉声喝道,她已经注意到这几条葡萄牙船上都是横帆,这种船帆是无法逆着风向航行的。随即莫娜从圣迭亚哥的眼睛里看到了赞许的眼神,她知道自己做对了,传令兵高声重复着她的命令,随即她感觉到脚下逆戟鲸号急迫的起伏,栏杆木板的剧烈震动,还有头顶上索具、桅杆、风帆的吱呀声,一时间她几乎以为逆戟鲸号就要散架了,口中下意识的发出一声惊叫。
        “不用担心,阁下!”圣迭亚哥低声道:“绝对不会出事的,一点危险也没有,即便有大风,逆戟鲸号依然能够完成您的命令,它的龙骨是用最好的橡木制成,坚韧而又没有一点疤结!”
        “希望如此吧!”听到大副的话,莫娜稍微有信心了些,这时钟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船的四周传来了瞭望水手们的叫喊声:“右舷跳板,一切正常!”“右舷船头,一切正常!”“主桅,一切正常!”接着是其他的叫喊声,最后是来自底舱的报告——也是一切正常,并没有出现漏水的情况。她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太好了,逆戟鲸号一切正常!”
        “这还真是个疯狂的家伙!”葡萄牙船艉楼上,唐胡安少校惊讶的看着刚刚转了一个大弯,抢逆风与己方几乎是擦身而过的逆戟鲸号:“他不怕翻船吗?”
        “要追上去看看吗?”旁边的副手饶有兴致的问道:“我敢打赌,这船上肯定有值钱的货物。”
        “算了!”胡安稍微犹豫了一下,笑道:“总督阁下严令我们一定要抓住那几条帆桨船,根据可靠情报,亚齐苏丹前往奥斯曼的特使就在船上,决不能放过。”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再说看这船的速度和风向,就算我们要追也追不上了!”
        “也是!”副手看了看逆戟鲸号船尾泛起的白色浪花,不得不赞同胡安的判断,对方简直就是一条在海面上跳跃的飞鱼,即便是在顺风的时候也不可能追上去,再说相比起那条船上的大鱼,这种小鱼还是先放在一边吧!他想了想问道:“少校阁下,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方才说根据可靠情报,是否可以——”
        “是阿拉乌丁!”
        “阿拉乌丁?”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副手一楞,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柔佛苏丹?这怎么可能?”也难怪他这么惊讶,这位历史上被称为阿拉乌丁二世便是柔佛王朝开国之君,其父马末沙苏丹便是是著名的马六甲王朝的末代苏丹。1511年第二任葡属印度总督阿尔布克尔克正是从马末沙苏丹手中夺取了马六甲城,而战败的马末沙苏丹逃到了柔佛,并以柔佛港为基地招兵买马,企图夺回马六甲城,1528年马末沙苏丹病逝,其长子阿拉乌丁继位,建立了柔佛苏丹国,其继承父志,不断从柔佛港向北面不远处的葡萄牙人进行骚扰和攻击。对于阿拉乌丁二世来说,葡萄牙人有杀父之仇、夺国之恨,两边是几十年的老冤家对头,其虽然与亚齐也有冲突,但都信仰伊斯兰教,更是时常联合出兵进攻葡萄牙人,又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向葡萄牙人提供情报呢?
        “就是他,有什么不可能?”胡安冷笑了一声:“阿拉乌丁很愿意借助亚齐苏丹的力量来攻打我们,夺回马六甲。但如果亚齐苏丹获得了奥斯曼人的支持,你觉得后果会如何?”
        “获得了奥斯曼人的支持?”副手听到这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须知当时的奥斯曼土耳其正处于其极盛巅峰期,其统治者便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第十位苏丹,也是在位时间最长的苏莱曼一世,史称立法者苏莱曼大帝。在他的统治下,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达到了最巅峰,在欧洲方向征服了贝尔格莱德、罗德岛、和匈牙利的大部分领土,兵锋直抵维也纳城下;在亚洲方面击败了波斯萨法维帝国,控制了中东地区的大部分土地,并征服了直到阿尔及利亚的大部分北非,由于他还兼任哈里发,还享有伊斯兰世界共主、穆斯林的庇护者的称号。对于葡萄牙人来说,奥斯曼土耳其是极其可怕的敌人,其军事技术完全不亚于对方。葡萄牙人之所以能够压制数量上远远超过其的当地土著苏丹,无非是因为其在军事技术上占据相当大的优势。可一旦奥斯曼人给予当地苏丹技术支持,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想想,如果亚齐苏丹获得了苏莱曼大帝的认可和支持,不但军事力量会获得增长,更要紧的是在精神上他也就成为了哈里发在这块地区的代表,你觉得这会有什么后果?”

第两百六十五章来信7
        “我明白了,亚齐苏丹的号召力将会超过阿拉乌丁!”副手立刻明白了过来,虽然柔佛苏丹与亚齐苏丹都信仰伊斯兰教,但从历史上看,血缘可以追溯到古代三佛齐王国的柔佛苏丹的血脉要远远高于1500年才自称苏丹的亚齐苏丹国,现在的亚齐苏丹是有实力而无名号;但如果他得到了现任哈里发苏莱曼大帝的认可,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称谓整个东南亚地区穆斯林的帕夏,对于一直以最古老血脉自诩的柔佛苏丹阿拉乌丁二世来说,无疑亚齐苏丹会比葡萄牙人的威胁要大得多,其借葡萄牙人的刀杀亚齐苏丹的使者也就没有什么奇怪了。
        “明白了就好!”胡安得意的笑道:“感谢万军之主耶和华,让我们的敌人混乱,自相残杀,而将胜利放在基督徒的面前!”
        逆戟鲸号。
        随着太阳的爬升,甲板上的温度也变得越来越高起来。即便是圣迭亚哥这样严苛的大副,也停止了操练,除了当值的水手,其他人都躲到甲板或者遮阳棚下面,喘息着,就连海风也变得有气无力起来,让船有气无力的在波浪上挪动。这是一天最单调乏味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盼望着太阳西下,带来凉爽的海风。
        莫娜坐在艉楼的竹椅上,喝着掺了甘蔗酒的淡水,上一次靠岸取淡水已经是十几天前的事情了,杯子里的水已经有了异味,不得不用甘蔗酒掩盖。她开始想念家乡甘甜的山泉,但却无可奈何——在海上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船,海面上有船!”瞭望手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单调,莫娜站起身来,旋即又坐了回去,那不过是一条两三米长的小划艇,也许是某条失事船的幸存者,不管怎么样作为一个海上讨生活的人,有义务在不妨碍自己生存的前提下拯救别的失事者,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有这一天。
        莫娜走到船舷边,划艇上的人正在抓着绳梯爬上甲板,这是一个体格魁梧的汉子,他只有中等身高,但胸膛宽厚,黝黑的手臂宛若树干一般结实粗壮,估计体重超过九十公斤,身着一件黄色的松垮丝绸外袍,袒露出的胸口和手臂上横七竖八的都是淡白色的旧疮疤,宽皮带上挂着两柄装饰华丽的马来克力士剑,一长一短。“感谢安拉!”他的双脚一踏上甲板就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向莫娜鞠了一躬:“塞俩目来昆!”
        莫娜皱了皱眉头,他没有听懂对方说了什么,正想把翻译叫过来询问,一旁的圣迭亚哥不怀好意的低声道:“一个土著异教徒!”
        获救者锐利的目光扫过作明国人打扮的众水手,赶忙改用汉语道:“感谢你们伸手相助!”
        “不用谢,在海上每个人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莫娜用锐利的目光审视来人,而那人却泰然自若的面对,几分钟后,莫娜问道:“告诉我你的姓名,身份,还有怎么样落到这样的境地的?”
        “我是个珠宝商人,名叫阿巴拉契。”获救者答道:“我原本打算乘船从巴塞前往阿瑜陀耶,但在中途遇到了海盗,我就跳上这条救生用的小划艇逃走了。”
        “珠宝商人?遇上海盗?”莫娜皱了皱眉头,她不太相信眼前这个男人的回答——作为一个珠宝商人他表现的太镇定了,不过却无法揭破——这里可能是全世界海盗最密集的地区。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说的话?”莫娜问道:“从外表上看,你更像一个海盗而不是商人。你太强壮了,而且从你身上的伤疤和手上的老茧看,你应该更擅长使用刀剑而非算筹!”
        “您有一双锐利的眼睛!”阿巴拉契笑道:“我确实曾经是一名武士,凭借刀剑养活自己,不过几年前我在一次冒险中发了财,便改做珠宝商人。如果不是没有选择的话,谁又愿意放着安全富裕的生活不过而用生命来冒险呢?您看这是我的货物!”说到这里,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牛皮口袋,一名水手接过口袋送了过来,莫娜打开一看,口袋里都是大小不一的石子。
        “这些是?”莫娜有些疑惑的拿出一枚看了看。
        “宝石原石!”阿巴拉契笑道:“还没有加工过的宝石,您手上那枚是红宝石,经过加工之后足以装饰国王的冠冕,如果女士您愿意赏脸的话,我愿意将这些作为礼物赠送给您!”
        莫娜将那粒石子放回口袋,将信将疑的看了看对方:“不必了,留着你的这些宝石原石吧,我不是为了钱财救你的。这条船是往北大年去的,你可以在那里找一条去阿瑜陀耶的船,或者也可以等我们几个月,我们回去的时候应该会途径那里!”
        “太感谢您了,好心的女士!”阿巴拉契恭谨的又想莫娜鞠了一躬:“让我在北大年下船就好了,我在那里有商业伙伴,可以向他们借钱换乘前往阿瑜陀耶的船!”
        莫娜点了点头,示意部下把这个获救者带到甲板下面的船舱去,圣迭亚哥上前低声道:“阁下,我不相信这个家伙!”
        “因为他是个异教徒?”莫娜笑道。
        “不!”圣迭亚哥摇头:“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个危险而又狡猾的家伙,他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在瞒着我们,把他交给我,最多半天功夫我就能让他把什么都说出来!”
        “不行!”莫娜摇了摇头:“对一个海上逃生者这么做是不吉利的,肯定会受到龙王和妈祖的惩罚的!”
        “见鬼,我隔着十步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臭气,他从一开始就在撒谎!”圣迭亚哥烦躁的摇了摇头:“他是个骗子,一个危险的骗子,他肯定在执行某个阴谋,把他交给我吧!”

第两百六十六章来信8
        “不行!”莫娜摇了摇头:“对一个海上逃生者这么做是不吉利的,肯定会受到龙王和妈祖的惩罚的!”
        “见鬼,我隔着十步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臭气,他从一开始就在撒谎!”圣迭亚哥烦躁的摇了摇头:“他是个骗子,一个危险的骗子,他肯定在执行某个阴谋,把他交给我吧!”
        “也许他是个骗子,可也是个获救者!他不可能预料到会碰上我们,这个阴谋和我们是无关的!”莫娜笑道:“我们为什么要管这些无关的事情呢?回去还要航行几千里,我可不希望招惹上什么不吉利的东西!”
        “好吧!”面对莫娜的坚持,圣迭亚哥终于放弃了:“你是船长,你说了算!”
        也许是因为救了那个阿巴拉契的缘故,下午时分风就来了,莫娜下令升起所有的帆,船沿着海岸线飞速的航行,很快就看到了北大年港外青绿色的山脊。莫娜下令降下一半的船帆,向港口的驶去。
        北大年,码头。
        “您看,这位便是这个王国的创始者!”阿巴拉契指着码头不远处的那座雕像向莫娜介绍道。
        莫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距离码头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石像,足足有二十尺高,从头发和面容看应该是一个女人,右手紧握权杖,头戴王冠,看上去镇静而又威严。
        “这是一个女人?”莫娜有些惊讶的问道。
        “没错,是一个女人!”圣迭亚哥冷笑着答道:“正如这里的人一样,柔弱而又狡诈,依靠向暹罗人献媚纳贡而生存了下来!”
        阿巴拉契干笑了两声,却不搭话,莫娜好奇的追问了两句,原来这北大年传说是十三世纪由建立,开国者是一位女王,当时这里北面是暹罗人建立的强大素可泰王朝,那女王向素可泰王称臣方才生存了下来,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里北大年对北方的暹罗人强则称臣,弱则反叛,逐渐发展壮大了起来,成为了地方上的一小霸,尤其是马六甲被葡萄牙人占领之后,许多商人转移到了这里,北大年也愈发繁荣,实际上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王国了。
        “好心的女士!”阿巴拉契向莫娜鞠了一躬:“我要去城里商业伙伴那里了,愿真主保佑您在返乡的路上一切顺利,将来给我一个机会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也祝你接下来的路途一切顺利!”莫娜微微一笑。阿巴拉契转身离去,看着对方的背影,圣迭亚哥冷笑了一声:“不信基督的狗,我敢打赌,他现在去见的绝对不是什么商业伙伴。”
        “好了,好了,圣迭亚哥,他现在见谁都和我们无关了。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卖掉船上的白糖、生丝和瓷器,换取锡锭和各种香料,尤其是锡锭,你可是说过这里盛产这玩意的!”
        与莫娜告别之后,阿巴拉契穿过喧闹的码头,向城内走去,眼睛警惕的观察四周。炽热的阳光烘烤着一切,每一丝微风都值得珍惜,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尘土。一顶轿子在前面行走,有一个拿着皮鞭的护卫在前面开路,一边高声喊叫呵斥一边挥舞长鞭,在空中抽打的噼啪作响,人们赶忙让到路旁,以免被皮鞭抽打到。阿巴拉契敏捷的跳到路旁,冷冷的看着轿子里那个慵懒而又肥胖的家伙,这个世界上总有这么多不配自己身份的家伙。
        很快轿子就走过去了,人们重新回到道路上,一头大象又走了过来,背上驮着货物,人们抱怨着重新回到路旁给大象让路,在大象后面是一队刚刚从船上下来的奴隶,奴隶贩子的皮鞭噼啪作响,催促着他们加快脚步。阿巴拉契仔细的辨认着这些奴隶,当他确认这些人中并没有自己的部下,不禁下意识的松了口气。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他还是希望部下能够逃脱葡萄牙人的追击。
        奴隶终于通过了,人群开始重新流动起来,阿巴拉契顺着人群挪动身体。进入城门后,他离开人群,穿过两条僻静的小巷,来到一栋宅院门前,看了看左右无人,用力敲打起大门来。
        “住手,住手!”门内传来叫喊声:“你这个无礼的家伙,难道要把门砸破吗?看在安拉的份上,赶快停下来,不然——”
        大门被打开了,当看门人看到阿巴拉契的脸时,呵斥声停留在喉咙里:“阿劳丁王子,您怎么在这里?”
        “住口,快让我进去!”阿巴拉契的声音变得粗暴而又凶狠。那看门人打了个哆嗦,赶忙让阿巴拉契进门,又关上大门,紧随着阿巴拉契进了屋子,这件宅院的主人闻声赶来,赶忙跪在地上:“尊贵的王子殿下,请允许——”
        “闭嘴!”阿巴拉契,不应该是亚齐苏丹国的阿劳丁王子粗暴的打断了主人的话语:“现在北大年有葡萄牙人吗?”
        “葡萄牙人?”主人一愣:“这个倒是不敢确定,不过港口里这段时间倒是没有葡萄牙商船,您知道葡萄牙人的商船有更便捷的航道。”
        “嗯!”阿劳丁松了口气,至少情况还没有糟糕到无可收拾的地步,不过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假如葡萄牙人追上了自己的船,他们很容易就可以从俘虏的口中得知自己已经在半路上下了船,而距离事发地点最近的港口就是北大年。如果自己是葡萄牙人的指挥官,也肯定会立刻赶往这里寻找自己的。
        “幸好那条船很快!”阿劳丁叹了口气:“我应该至少还有两天时间。”现在有一个选择摆在自己面前:是返回亚齐还是继续前往伊斯坦布尔,朝觐苏莱曼陛下的旅程呢?

第两百六十七章来信9
        选择前者很安全,从北大年通往亚齐的船很多,而且航路也基本都是沿着海岸线,自己哪怕是掏钱买下一条渔船也可以回去;但继续前往伊斯坦布尔就是极为危险了,自己遭遇伏击只可能有一个原因——葡萄牙人已经得到了准确的情报,很清楚自己前往伊斯坦布尔的真正目的,除非杀死自己,葡萄牙人是绝不会罢休的。但如果说继续前往伊斯坦布尔是危险的话,那就这么返回亚齐就是失败了——在苏丹身边有不少反对这一计划的人,自己的半途而废必然会引起他们的群起攻讦,到了那个时候不但自己的计划会失败,就连王子的身份都难保。
        “王子殿下!”主人的声音将阿劳丁从思考中惊醒了过来,他点了点头示意对方起身:“从这里前往吉达的道路安全吗?”
        “吉达?”主人一愣,旋即笑道:“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王子殿下,以您的身份,北大年王室一定会派出精锐卫队,护送您去穿越陆峡,前往吉达的!”
        “不,我的身份不可以暴露!”阿劳丁断然否定了部下的建议,开玩笑,从利害的角度看,北大年、柔佛这些王公也是反对亚丁挟奥斯曼自重,既然自己出行目的已经肯定泄露出去了,那自己在北大年暴露身份无异于自杀。
        “那就比较麻烦了!”房屋主人摇了摇头:“从北大年通往吉达有十来天的陆上行程,周围有不少强盗,只有大商队才能保证安全,但是这需要等待一段时间,不是每天都有大商队出发。”
        “你立刻去联络最近要去吉达的大商队,就说有一个孤身的珠宝商人要搭伙!”
        “是的,王子殿下!”
        北大年苏丹宫殿。
        卫兵们押送着唐胡安穿过一条红色的玄武岩桥梁,桥下是一条护城河,护城河后的堡垒的基石上藓迹斑斑,时间在上面留下了鲜明的痕迹,以至于已经很难辨认石墙上的一排排铭文写的什么。
        唐胡安的手腕被一根牛皮绳索勒得生疼,身后的守卫手中的矛柄不时敲打着他的小腿,这让他的胸中充满了愤怒,这些不信基督的狗!总有一天我要把这堆石头夷为平地,在上面拉尿拉屎!
        进入房间之后,守卫队长解开了胡安少校手腕上的皮索,他一边笨拙的揉捏着自己的手腕,好让血液尽快循环,恢复知觉,一边观察着坐在靠背椅上的男人。
        “大维齐尔!(伊斯兰国家的宰相或者内阁大臣的尊称)”卫兵队长报告:“这个人自称是葡萄牙马六甲总督的代表,海军少校,子爵。我们抓到他的时候,他正乘坐一条小船,企图进入港口,他身上有这些东西!”队长将一只装饰的十分精美的转轮打火枪、一把匕首、一柄托雷多单手细刃钢剑、一条镶金边的雄鹰佩带、一枚红宝石戒指、还有一只鹿皮钱袋放在桌子上。
        大维齐尔独自坐在高背靠椅上,他身后的石墙上有几幅铁烛台,但上面都没有点蜡烛,阴影笼罩着他的脸,以至于胡安看不清他的容貌。他将桌子上的一件件物品拿起来仔细查看,屋内十分安静,胡安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只要对方一声令下,自己就会被吊死在绞刑架上,或者被关入石墙后的某一处地牢里,用铁链锁在潮湿的石头地板上,在里面慢慢腐烂,直到有人用钱把自己赎出来,正如自己曾经对待这些异教徒做的一样。
        大维齐尔用手指抚摸着缎带,仔细辨认上面的图案,然后他又放下缎带,拿起戒指。终于他站起身来,走到胡安的面前,他是个高瘦的家伙,长长的脖子,一双精明的眼睛,高高的鼻子有点鹰勾,蓄着漂亮的山羊胡子,他仔细辨认了一会胡安的面容,突然说:“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
        胡安顺从的伸出手,大维齐尔仔细的观察了这双手,甚至还伸出手抚摸了一根根手指,最后他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这是一双战士和水手的手,也就是说是一双屠夫和强盗的手,也许你不是什么少校或者子爵,但至少你是个老兵,一个曾经许多次伤害过我们的敌人。说吧,你想得到什么待遇?绞索还是斧头?”
        “这个随您的便!”胡安答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您!”
        “说吧,距离晚饭前还有很长时间!”大维齐尔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至少你死后无法抱怨我们没有给你忏悔的时间,异教徒!”
        “我这次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合作,应对共同的敌人!”胡安答道:“在海面上有一支舰队,还有一千名受过良好训练的勇士!”他将士兵的数量夸大了一倍:“我不希望诉诸武力,不过如果一定要的话,后果绝不是您希望看到的!”
        “呵呵,很有力的威胁!很有趣的笑话!”大维齐尔笑了起来:“我不怀疑你有武力作为后盾,你们基督徒总是这样,口含蜜糖,手握刀剑。不过这救不了你的命,我们北大年有坚固的城墙,大量的士兵,仓库里有充足的火药和粮食,更重要的是,北大年有许多盟友,许多同样受到你们葡萄牙人威胁的善良人,他们一得到你们围攻北大年的消息,就会派兵进攻你们的巢穴。现在说实话吧,你来北大年的真实目的是什么?要不然我就要慢慢的折磨你,在看到自己的肠子在膝盖旁晃动之前绝不会让你断气!”
        “因为阿劳丁,寻找阿劳丁!”
        “阿劳丁?他是谁?”大维齐尔皱起了眉头。
        “亚齐苏丹的长子和第一继承人,阿劳丁王子!”

第两百六十八章来信10
        “阿劳丁?曼苏尔沙?”大维齐尔的脸色顿时大变,显然他对这个名字是颇为熟悉的:“他在北大年?”
        “没错,他就在这里!”胡安答道:“三天前我受命追击他的船队,俘获了他的座船后从俘虏口中得知他在半路上已经偷偷下了自己的船,这周围最近的港口就是北大年!”
        “这不能说明阿劳丁就在我们的城市吧?”大维齐尔问道:“他完全可以雇佣一条小船,然后想办法返回亚齐!”
        “不,您并不知道他此行的真正目的!”胡安笑道:“假如您知道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您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苏伊士,或者说伊斯坦布尔!”葡萄牙少校笑道:“阿劳丁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晋见哈里发,他想成为帕夏,带着奥斯曼人的舰队回到亚齐,夺得苏丹之位,然后借助奥斯曼人的力量征服这里所有的王国!”
        “什么?他该不会发疯了吧?”大维齐尔瞪大了眼睛,对于他来说苏伊士和伊斯坦布尔无异于天边,而哈里发更是传说中的圣人,这些书本上的东西突然跳到了现实之中,让他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疯了?”胡安笑了起来:“不,不,阿劳丁他没有疯。他是个天才,真正的天才。这个计划是如此的宏伟,以至于不但我们这些敌人要反对他,就连自己人都给吓坏了。”
        “自己人给吓坏了?”大维齐尔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不光是你们葡萄牙人,还有?”
        “没错!还有柔佛苏丹,甚至亚齐苏丹宫廷内的某位大人!”葡萄牙少校的嘴角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您看,最仇恨天才的往往不是敌人,而是在天才身后的庸人们!如果不是得到了如此准确的情报,我们又怎么能伏击到那位王子殿下的船队呢?”
        “可是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大维齐尔仿佛受到了刺激:“为什么你认为我会听从你的吩咐,异教徒?不管怎么说阿劳丁也是一位穆斯林,而你是异教徒!”
        “因为我们葡萄牙人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获取香料,我们的目的只是航道的安全,并不会威胁到你们的国家!但假如这位阿劳丁王子的计划成功,亚丁苏丹国的人力加上训练精良的奥斯曼舰队,你们都会沦为他的臣属!”
        大维齐尔的眼睛变得严肃起来,他凝视着胡安少校,好像第一次认识眼前的人。“大人!”胡安开口:“如果您答应我的请求,总督阁下将会十分感激您,而且这对您的国家也会十分有利!”
        “我可以答应你,也可以送你上绞刑架!”大维齐尔答道:“如果我答应你的要求,将来亚齐苏丹很可能拿这个作为攻击北大年的借口!”
        他已经动摇了,只不过担心受到报复!胡安心中暗喜。
        “您无需为此担心,除了我和您,没有别人知道阿劳丁逃到了这座城市!您完全可以发动一次搜捕,将其处死或者交给我们。大家只会以为这位可怜的王子死在海上,没人会知道是您动的手!”
        “没人会知道是我动的手?”大维齐尔冷笑了一声:“难道你们不会把这一切泄露出去吗?”
        “请您听我说!”胡安笑道:“通往苏伊士最快的道路是通过陆路前往吉达,在那儿有许多前往古吉拉特的船,到了那儿就再也无人能阻截他了。如果我是阿劳丁的话,肯定会选择这条路的。”
        “嗯!”大维齐尔今天第一次露出了赞赏的笑容:“你说得对,我只需要派人在最近一次前往吉达商队设下埋伏就好了!”
        第二天下午。
        阿劳丁坐在一头驴子上,此时的他穿着一件紫红色的丝绸长袍,束着一条装饰华丽的腰带,手指上满是镶嵌着宝石的戒指,看上去浮夸而又庸俗——和绝大部分商人一样,不过在长炮下面依旧是永不离身的一长一短两把马来克力士剑。他的目光警惕的扫过四周,不过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平时一样。
        “王子殿下,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您的身份是一名珠宝商人,是前往古吉拉特出售宝石原石的!”
        “很好,下一次不要再叫我王子殿下了!”
        “是,殿下!”那个男人话刚出口,脸上就露出了惶恐的笑容。
        “是阿巴拉契先生!”阿劳丁纠正了部下的称呼,此时距离商队的驻地已经不远了,他跳下驴子,牵着驴子向前走去,那男人看了看左右,正想转身离去。阿劳丁却突然转过身来,问道:“对了,我有一个问题,我乔装的这位珠宝商人叫什么名字?”
        “阿,阿劳丁!”
        “阿劳丁?”阿老丁一愣,旋即他便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异样:“你给我准备了这个名字?”
        “是,是的!”那男子突然转身跳过旁边的摊位,沿着街道逃走,阿劳丁拔出了腰间的克力士短剑,投掷了出去,波浪状的剑刃刺穿了背心,将逃跑者钉在路旁的墙壁上。
        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叫声,四处逃散,阿劳丁走到死者身旁,拔出短剑,看到四周的人群中闪烁着一双双满含敌意的眼睛,正朝自己围拢过来,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精心设置的陷阱之中。他的左手拔出另外一柄长剑,一手长剑,一手短剑,向港口方向走去。
        一、二、三!阿劳丁轻轻数着敌人的数量,在逃生之路和自己之前至少有三个敌人,至于其他方向的敌人被慌乱的行人挡住了,暂时靠不过来。从第一个剑术老师那儿阿劳丁学到了一个道理——剑术的精华是步法,好手和庸手之间的区别不在于手,而是了两条腿,出色的剑士可以通过巧妙的步法控制敌我之间的距离,让自己在一瞬间只面对一个敌人,而处于其他敌人的攻击范围之外,剩下的事情就十分简单了,只需要把剑刃刺穿心脏,割断喉咙即可。

第两百六十九章来信11
        三个敌人向前走来,衣服下面的锁子甲随着跨出的每一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阿劳丁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这没有什么,名匠打制的马克力剑可以轻易切开敌人头盔,何况锁子甲。
        “啊!”第一个敌人扑了上来,但在这一瞬间阿劳丁向左移动了一步,这样一来他不但避开了敌人的剑尖,而且还利用攻击者将右侧的那个敌人挡在了身后。只听得当啷一响,长剑已经掉在石地板上,攻击者惨叫着倒了下去,双手捂住伤口流出的肠子。
        左侧的敌人抓住机会扑了上来,但阿劳丁向后退了一步,避开攻击,然后闪身向左,他用短剑挡住了左侧敌人的第一下劈砍,于此同时长剑便割断了敌人的咽喉,鲜血立刻从伤口涌出。这个时候最后一个攻击者才跳过第一个人的尸体冲来,挥剑便朝阿劳丁头上砍去,阿劳丁身体一低,右手的短剑向斜上方刺去,那个敌人惨呼倒地,原本是右眼的地方,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几个呼吸的功夫,三个敌人不是倒地丧命,就是奄奄一息。
        “漂亮,真的太漂亮了!”站在不远处二楼观战的胡安少校赞道:“双手剑,而且是个左撇子,手快,脚更快,如果这位阿劳丁没有生在亚齐,而是生在塞维利亚该有多好呀!”
        “该死的,一群废物!”大维齐尔的脸色却极为难看。
        “您不用这么着急!”葡萄牙少校笑了起来:“这位阿劳丁王子是在向码头逃跑,即便他像熙德那么勇猛,能够杀出重围冲到码头,又有什么用?他能在码头找到一条愿意载运他的船只吗?葡萄牙的舰队就在外海等着他,他绝对不可能回到亚齐的!”
        码头,逆戟鲸号。
        沉重的锡锭将扁担压得咯吱作响,挑夫的肌肉颤抖,沿着跳板一步步的挪动。
        “小心点,蠢货!”圣迭亚哥呵斥着挑夫:“锡锭比你们的命要值钱!”
        “还有多久可以开船?”莫娜低声问道。
        “晚饭前应该没问题!”圣迭亚哥看了看码头上正在忙碌的水手:“人员已经都在位,大部分货物也已经上船了!”
        “嗯,那就好!”莫娜点了点头:“我在这里盯着,你上船再去看看,要出发了别出什么篓子!”
        “是!”圣迭亚哥点了点头,向船上走去。
        莫娜站在码头上,扫视着正在搬上船的锡锭,相比起原先预料升龙城的价格,北大年的锡锭价格几乎要便宜一半,而生丝和白糖的价格要高出两成,这般算下来如果能顺利返回淡水,利润要比原先估计的多出一倍有余,最要紧的是打开了一个新的贸易港口。自己第一次作为船长出海就有这样的成绩,她的心里得意而又兴奋。
        远处的码头出现了一阵喧闹,就好像池塘里荡起一片涟漪。莫娜警惕的举起了右手,码头上的逆戟鲸号的水手们纷纷拿起武器,聚拢在跳板旁的锡锭堆旁。她可没有忘记圣迭亚哥的叮嘱——在这里拉屎右手也不能离开刀柄。
        阿劳丁快步疾行,看到他手臂上的鲜血,人们纷纷发出惊恐的叫喊声,让开道路。一个红袍武士大声吼叫着双手持剑像他扑来,用力劈砍,阿劳丁向右闪开,利剑划破空气,还没等那人挥出第二下攻击,阿劳丁的左手长剑已经正中他的肩脖交接处,利剑砍碎铁叶、皮革和血肉,此人跪倒在地,厉声惨叫。惨叫声还未落地,阿劳丁右手的短剑已经刺穿了隐藏在他身后第二个人的咽喉,那人发出窒息般的叫声,蹒跚后退,双手捂住脖子,面如死灰,鲜血从指缝间流出。
        阿劳丁轻轻抖动手腕,鲜血从剑刃上抖落,露出下面植物脉络状的美丽花纹,只有天上的陨铁才能打制出这样的宝剑。在古代的马来西亚,所有的陨铁都是属于国王,任何人捡到陨铁都必须缴纳给国王,用于打制宝剑之用。这一对剑是阿劳丁十四岁时得到的成年礼物,由宫廷剑匠用天上的陨铁打制而成,锋利而又坚韧,阿劳丁爱她们胜过自己的妻子,从不离身,她们也忠实于自己的主人。他穿过一条街道,码头已经近在眼前,逆戟鲸号那富有特色的锋利船首映入眼帘,阿劳丁松了口气,看来真主并没有抛弃自己。
        可能是被其高超的剑术震慑,在前往逆戟鲸号的最后一小段路上阿劳丁并没有遇到袭击者,他加快脚步向逆戟鲸号走去,然后停住脚步——在莫娜身旁有七八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枪机上燃烧的火绳正冒出青烟。
        “您好!”阿劳丁将双剑放在地上,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我们又见面了,美丽的船长女士!”
        “是的,又见面了!”莫娜警惕的盯着眼前的男人:“不过看样子你现在的状况并不妙!”
        “人生就是这样!”阿劳丁笑道:“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不顺利的时候,所以我们都需要朋友的帮助!”
        “我可不认为隐瞒真相,想把被人扯进麻烦中的家伙是我的朋友!”莫娜冷笑了一声,对身后的部下下令:“不用理会这个家伙,快把剩下的锡锭搬上船!”说罢她转身就要上船。
        “船长阁下!”阿劳丁上前一步,高声道:“请留步,我是亚丁苏丹国的阿劳丁王子!”
        “王子?”莫娜停下了脚步,目光凝视着对方:“不是什么珠宝商人了?看来我的大副猜的不错!有何吩咐?阿劳丁王子殿下?”
        “带我离开这里,我将会给予您丰厚的回报!”

第两百七十章来信12
        “离开这里?”莫娜看了看阿劳丁的身后:“如果我把你交给追杀你的人,应该也可以得到丰厚的回报。”
        “你们得到的唯一回报就是死!”阿劳丁答道:“追杀我的人不希望这件事情泄露出去,只有死人能够永远保守秘密!”
        莫娜与走下船的圣迭亚哥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都觉得阿劳丁这句话颇有道理,不过莫娜不动声色的答道:“是吗?我可不这么觉得!”
        阿劳丁回头看了看,码头上的人们早已逃散的一干二净,只剩下近百个目露凶光的大汉,他强自镇定的低声道:“如果您不相信可以试一试,把我交给他们,看看结果会如何?”
        莫娜与圣迭亚哥交换了一下眼色,圣迭亚哥低声道:“这里交给我吧,您上船去下令备战,我们必须做好两手准备!”
        莫娜点了点头,退入人群之中,圣迭亚哥冷哼了一声,一把揪住阿劳丁的胳膊:“不信基督的狗,你别得意,一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就把你丢进海里喂鲨鱼!”
        “如您所愿!”阿劳丁满脸笑容:“您现在可以试试把我交给对面的家伙了!”
        圣迭亚哥狠狠的瞪了阿劳丁一眼,捡起地上的两把剑,还给阿劳丁,高声对围拢上来的刺客们喊道:“我们是正派的生意人,不关心你们之间的事情,现在我把他交给你们,你们滚远一点,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说到这里,他把阿劳丁用力往前一推,自己向后退了两步,摆出一副与我无关的架势。
        为首的刺客看了一眼阿劳丁,又看了看围拢在货物旁的水手们,想起先前大维齐尔的叮嘱——杀死或者生擒阿劳丁,但是不得把刺杀这件事情泄露出去,稍一犹豫便厉声喝道“全部都杀了,不要留一个活口!”
        虽然圣迭亚哥听不懂刺客首领喊得什么,但从刺客门手持利器,目露凶光围拢上来的举动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来。圣迭亚哥叹了口气,不情愿的拿起挂在脖子上的一枚哨子,用力的吹了起来,尖利的哨音立刻贯穿了码头。
        仿佛是开战的信号,刺客们一拥而上,近距离的排枪将前面一排人放倒,然后铳手们退入人群中,后面的同伴用盾牌组成一堵墙,落后的人立刻被人浪淹没,钢铁碰撞、人们发出垂死的号角声,鲜血和生命流淌。阿劳丁如龙卷风一般冲入人群中,左劈右砍,如切菜一般掀翻对手,战斗短促而又激烈,直到逆戟鲸号的甲板上的铳炮声给这场战斗画上了休止符!
        “不要管剩下的锡锭了,把伤员和我们的尸体搬上船!”甲板上圣迭亚哥的脸色极为难看,他的右臂中了一箭,幸好给皮甲挡了一下,他心疼的看着地上的尸体和被迫放弃的锡锭,转而目光转向阿劳丁,对方正在鞋底擦拭剑刃上的血迹。
        “你这个混蛋!”圣迭亚哥揪住了对方的领口:“因为你这个混球,我们损失了五个好小伙,还有这么多货物!”
        “我可以赔偿你们!”阿劳丁的解下腰间的皮口袋:“这是我原本准备送给哈里发的礼物,都是最上等的宝石原石,足够买十条这样的船了!”
        “放开他!”莫娜的声音传了过来:“大副,你马上去指挥升帆开船,这里交给我!”
        “是,船长!”圣迭亚哥恶狠狠的盯了阿劳丁一眼,转身离开。莫娜接过皮口袋打开一看,里面满是未经加工的宝石原石,她取出一枚放在阳光下,露出的宝石晶体反射出醉人的光。
        “美丽的女士,只有这样的宝石才能承托您的美貌!”阿劳丁正想鼓动唇舌打动眼前这位美丽的女船长,莫娜将宝石放回口袋,突然问道:“还有吗?”
        阿劳丁一愣:“还有什么?”
        “让我不把你丢进海里喂鲨鱼的理由!”莫娜将口袋交给身后的随从,右手按在自己的刀柄上,在他的身后,四名卫兵手中的火绳枪对准了阿劳丁。
        “那口袋里的宝石价值连城——”
        “这已经是我的了!”莫娜打断了阿劳丁的辩解:“我是这条船的船长,上面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管辖之下,我可以处死你,你身上的一切还是都属于我的。如果你想活下来,就得付出代价赎自己的命!”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莫娜冷笑道:“我知道你说即使杀死我敌人也不会放过你,也许是这样,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放过你,你撒谎了,而且愚弄了我,仅仅因为这个我都要处死你,说吧,现在你打算用什么换自己的命?”
        “我可以另外再支付赎金!”阿劳丁冷静了下来:“我是亚齐苏丹国的第一王子,给我纸和笔,我可以写信让人支付赎金!”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莫娜提高了嗓门:“我刚才说是现在你打算用什么赎自己的命,现在!你懂得我的意思吗?即便你没有撒谎,我也要在很久以后才能得到赎金,我要求的是现在。”
        “可,可是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已经拿出来了!”阿劳丁这才明白了过来,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眼前的这个女人显然不是在撒谎:“我已经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了。”
        “那是你的命,是你的事情!”莫娜的眼睛里露出了讥诮的光:“在我的船上什么亚齐苏丹国,什么第一王子都救不了你的命。你不是很聪明吗?很会撒谎吗?珠宝商人?哼!现在可以看看你的狡猾是不是能救你的命了!”
        阿劳丁感觉到脚下的甲板在晃动,逆戟鲸号在风力的驱动下,离开了码头开始缓慢的向北大年港的入口驶去,那四支对准自己的枪口就好像两双眼睛,冷冷的盯着自己。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经历了这么多危险,真主肯定不会让我死在这个地方的!阿劳丁告诉自己。
        “我的真正目的地是伊斯坦布尔!”阿劳丁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可信一些:“我打算晋见哈里发,促成奥斯曼帝国和亚齐苏丹国的联盟,共同对抗葡萄牙人!”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莫娜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让自己继续说下去的手势。阿劳丁咬了咬牙:“但是这个计划被泄露出去了,我的船队遭到了葡萄牙人的伏击,结果我不得不弃船逃走,后来的事情您都知道了。我不知道泄露者具体是谁,但肯定是我们盟友中的一个,也有可能是我父亲的近臣,因为我只在一次联盟的会议中提过一次,想必那个人买通我身边的侍从,暗中监视我的行动,然后把我的行踪出卖给了葡萄牙人,借用异教徒的力量来消灭我。”
        “很有趣的故事!”莫娜笑了起来:“恭喜你王子殿下,你暂时保住自己的命了。现在你是我的囚犯,我将把你交给一个人,让他来决定你的生死祸福!来人,把他押到底舱去!”

第两百七十一章张经
        中左所。
        “真是一个漫长曲折的故事呀!”周可成放下手中厚厚的一叠信纸,叹了口气:“莫娜这一趟北大年还真是遇上大事了!”
        “师傅,您觉得这个阿劳丁——”
        “万人之英,气魄非凡的英雄豪杰!”周可成毫不犹豫的给出了极高的评价,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他对阿劳丁计划的评价要比这个时代所有的人要高。假如他的计划成功,东南亚将会崛起一个强大的伊斯兰帝国,葡萄牙、西班牙、荷兰等西欧殖民强国通往亚洲和大洋洲的吸血管将被一刀两段,没有从亚洲数百年殖民贸易积累的资金财富,西欧工业化进程很可能会失败,整个世界近现代史都将被改写。当然从后世的历史来看,这位阿劳丁王子最后是失败了,但从信中所记载的故事里不难看出其开阔的眼光、不屈不挠的意志、匪夷所思的勇气、极其充沛的精力,像这样的杰出人物在任何国家的历史中都是不多见的。
        “那您打算怎么处置他?”
        “原本我还打算在中左所多待几天,看来是不行了!”周可成叹了口气:“摊子太大,事情太多,手头可用的人手却太少。没有办法了,先去拜会一次知府大人,把这里的事情安排一下,然后就回淡水,见见这位阿劳丁王子!”
        在周可成于东山击败曾一本半个月后,在杭州西湖畔的一座园林里,天刚蒙蒙亮,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各省御倭大臣张经便已经离开了卧室,踏着露水,在庭院里咯吱咯吱的踱步起来。
        时候确实还很早,熹微的晨光刚刚在朝东的屋脊上抹上一层乳样的白色,满院子的花树山石还隐现在昨宿的雾气里。四下里静悄悄的,整座园林还在熟睡。不过张经觉得已经睡得很够了,实际上他自从上任以来每天最多也就睡两三个时辰,何况看完昨夜那封塘报后他更是合不上眼,各种各样的心事不断浮上心头。
        张经是八天前得知曾一本在东山被剿灭的消息的,刚刚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还十分高兴,毕竟在他的御倭战略中,两浙的位置是要先于福建的。所以他借着先前八闽缙绅反对狼兵入闽的由头,将“倚为干城”的狼兵都调往两浙,抵御倭寇的入侵,而福建则基本交给当地官绅来应对,那个泉州知府能够赢得如此大胜,一举将曾一本这样的巨寇剿灭,这无疑减轻了他的负担,使其可以将主要精力用来应付盘踞在沥港、柘林等地的海寇。但昨天夜里的这封塘报却让他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征兆。
        “兹泉州知府何文吉统率乡兵,破大寇于东山,枭巨贼曾一本之首,解朝廷东南之忧。今莆田、泉、漳诸州海贼出没,勾结海外蛮夷,出没掠杀人财,迁何文吉为福建布政司参政,整饬兵备福建沿海诸州兵备。”塘报上这段话有两层意思,首先嘉奖何文吉的功劳,然后升此人为莆田、漳、泉三州的兵备道,兵备道是明代中前期出现的一种官职,其责任是分理辖区军务,监督地方军队,管理地方兵马、钱粮和屯田,维持地方治安、抵御贼寇进攻等,这个命令实际上已经将何文吉升为负责福建御倭海防的最高指挥官。越过张经这个负责东南御倭的方面大臣,直接委任一人担任福建的海防事务,其中的意味实在是深长的很。
        像张经这样在宦海中浮沉了数十年的人物自然能从这几句简单的文字中看出更多背后的东西,就在曾一本被消灭之前不久,这个巨寇刚刚在广东大大的捞了一把,甚至攻破了潮州城,逼得两广总督欧阳必进上书请罪,派出名将俞大猷为为两广备寇都指挥,曾一本才撤兵退到粤闽边界的东山岛,据说有船只过百,兵马上万。像这样的巨寇岂是区区一个文官带着乡兵能够消灭的?而通过一些背地里的消息渠道张经才知道这位何知府之所以能够击败曾一本凭的不是当地的乡兵,而是一批刚刚投顺大明的海外藩国,而且听说京师天子正在重修的寝宫,用的就是这藩国进贡的木材。这几件事情凑在一起,这位何知府颇得天子赏识,升了兵备道;那蛮酋立下大功,宫中还要派出使臣册封,也是个异数。
        相比起何文吉在福建辉煌的表现,张经在两浙的表现就显得颇为逊色了,汪直与徐海在沥港盘踞,不时出兵四出劫掠,而由于先前朱纨搞的两桅以上大船入官政策,结果当地大船要么被毁坏,要么逃入海中成为海贼,船匠也多流离失所,官府要打造军船一时也不得便,只得分兵把守各海口。可两浙一带海岸线曲折,陆路远不如海路便捷。一时间明军疲于奔命,十分被动,加之倭寇前锋多为身经百战的倭人武士,倭刀锋利,长弓铁炮可及远,东南明军多年不遇战事,早已武备废弛,在这种小规模的接触战中着实吃了不少亏。如果说原先还可以等瓦氏夫人统领的狼兵主力赶到之后再大举出兵,但现在看来已经不能拖延下去了。
        “东翁!”一个声音将张经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转过头来却是自己的幕僚朱公节,只见其正张大嘴打着呵欠,看到张经站在院子里连忙把半截呵欠咽了回去:“您今日怎么起来这么早,天才刚放亮呢!”
        “是呀!”张经叹了口气:“始终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索性就起来在院子里走走!”
        “您莫不是为倭寇的事情发愁?”朱公节揣摩了一下张经的心思问道。
        “是呀!”张经摇了摇头:“我已经出任此官半年,可战事一直不得进展,倭寇出没无踪,而官军则疲于奔命。稍一交手,便屡屡挫败,这般下去将士们则夺气矣,如何与倭贼厮杀?”

第两百七十二章招揽
        “东南太平已久,民风糜弱,当地军士不敌倭贼也是情理之中!”朱公节逢迎了一下张经的口气:“只是既然东翁已经奏调广西狼兵,待其至后再与倭寇交锋不迟!”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张经叹了口气:“狼兵要来江南须得先集中梧州,后经广东南雄、过大庚岭,再坐船至江西南昌,然后顺江而下,跋涉数千里,历时近年,少说也得明年年初才能到这里,这么长时间本官就坐视倭人猖狂?那样朝廷那边怎么说得过去?”
        朱公节也是聪明人,立刻就听出了张经的弦外之音,显然雇主并不指望凭借东南现有明军平定倭寇,而是希望赢得一两次胜利来堵住朝廷那边的口子。作为一名幕僚自然要替雇主解忧。他思忖了一会,笑道:“东翁,我认识一个人,应该能解您的忧愁!”
        “谁?”
        “项高!此人乃是朱纨的心腹幕僚,当初朱纨攻破双屿港,在鸟仔溪、浯屿大破海贼,皆有此人谋划之功,若是能将其请来,定然能应付眼前的局面!”
        “朱纨的心腹?”张经脸色大变,当初朱纨被革职治罪,最后在狱中自杀。但他雷厉风行的手段在军事上却取得了多次胜利,斩杀了当时如日中天的许家兄弟、李光头等巨寇,迫使汪直逃回平户。现在回头来看,无疑他是对倭寇海贼取得最佳战绩的大臣,正处于一筹莫展的张经听到这个名字,无异于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此人在哪里?”
        “在苏州隐居!”朱公节答道:“据说朱纨死前将家人托付给他,朱纨是苏州人,所以朱纨死后他便隐居苏州,照顾朱纨的幼子。”
        “果然是义士呀!”张经露出了钦佩的神色:“我写一封信,你替我去一趟苏州,请他来一趟杭州!”
        “是,大人!”
        三天后。
        “总督大人!”项高恭谨的向坐在堂上的张经敛衽下拜,晗下花白的胡须随着他的身体轻微的颤抖着,就好像一棵即将倾倒的树。
        “免礼,免礼!”张经的脸上布满笑容:“这里是私室之中,我等都简便些吧!”
        “多谢总督大人!”项高拜了一拜,便站直了身体,在侧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背脊挺着笔直,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张经喝了一口茶水,向一旁的朱公节使了个眼色。朱公节会意笑道:“项公,今日老大人请您拔冗前来,不是为了别的,乃是为了御倭之事。眼下倭乱正炽,官军屡战不胜,您昔日在朱大人帐中,屡建奇功,对于御倭之法想必胸有成竹,还请不吝赐教!”
        朱公节这一席话说完,项高却好似聋了一般,只是坐在那张椅子上,依旧双手放在膝盖上,背脊挺着笔直,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就好似一尊木雕。朱公节见状,转头向张经看了一眼,低咳了一声。
        “项公!”张经咳嗽了一声,叹道:“学生受朝廷重托,出掌东南平倭之事。然而贼人出没无常,官军疲于奔命,屡战不克,百姓深受荼毒。公便是觉得学生愚钝不勘教诲,难道连东南百姓也不怜惜吗?”
        “老大人如此厚望,项某实在是受之有愧!”项高终于开了口:“项某也是东南百姓,祖宗陵墓皆在此地,受朝廷恩泽百余年,岂有不开口的道理?老大人屈尊垂问,本应出言,只是项某曾经出任罪臣朱纨的幕府,且才疏学浅,只怕胡言乱语误了军国之事,牵连了老大人,那就万死难赎其罪了!”
        “项公多虑了!”张经笑了起来:“朱纨之事,天下皆知,须知郎朗大日,虽一时晦暗,终会昭昭,项公尽管直言,一切都在学生身上!”
        方才项高那番话是在提醒自己他曾经是朱纨罪臣幕僚这件事情,而张经则暗示朱纨的冤情天下人都知道,即便天子一时被人蒙蔽,但早晚会昭雪天下,让他放心直言。项高听到这里,双目圆瞪,站起身来跪倒在地,向张经叩首,张经赶忙起身搀扶:“项公这是为何?”项高挣开张经的搀扶,继续叩首三次,方才起身:“张大人,项某方才却是替死去的故友向您叩谢,子纯非死于山海之贼,而是死于衣冠之贼手中。”
        “哎!”张经叹了口气:“朱公之死的确是令志士扼腕,闽浙两省官员咸以纨尽忠贾祸为戒,此番若是能平定倭寇,我自当上书朝廷,替朱纨平反解冤!”        “多谢张大人!”项高欠了欠身体:“在下斗胆问一句,您是要永绝倭患呢?还是想要敷衍一时呢?”
        “此话怎讲?”张经笑道:“若是能永诀倭患,那又有哪个只要敷衍一时?”
        “张大人!若是只要敷衍一时那倒也简单,倭人虽然勇悍,但眼下海寇中多半都是些贪图通海之利的奸民,倭人不过是为前驱之徒罢了。纵然有一两器械精利,然毕竟不过是乌合之众,无有上下之属,贪图劫掠之利,并无长远之计,只要设伏破之一两次,便可以计离间,令其自相残杀,诛杀其首脑,余部便不足为患。但通海之利、倭人、奸民犹在,只要风头稍过,有一二强梁之徒复起,必然故态重萌,战事又起!”
        “嗯,项公说的是!”张经叹了口气:“学生在西南时也是这样,每次击破乱贼后,不管如何精心布置,短则一二十年,长则三四十年,必有蛮贼复起,只是我等只有这等本事,能保二三十年平安便也知足了!”
        “在东南恐怕还保不住二三十年!”项高苦笑道:“海上茫茫无际,又多有岛屿,贼人最多逃到南洋、倭国去避避风头,能有个三五年平安就不错了!”

第两百七十三章大炮巨舰
        “三五年?”张经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起来:“这,这也未免太短了吧?”
        “东翁,项公不是还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吗?”朱公节在一旁提醒道。
        “对,对,若有一劳永逸的办法,还请项公赐教!”
        “若要一劳永逸倒也简单!”项高冷笑道:“倭寇十之七八来自平户松浦藩,贼首汪直的巢穴更是就在平户三岛,若是能出兵将这平户松浦藩一举平定,自然这倭患就一劳永逸了!”
        “这,这——”张经听到这里,脸色比方才还要难看,半响之后方才叹道:“项公,且不说这倭国乃是我朝太祖时便设立的不征之国,光是这平户与我大明有万里之遥,当中乃是茫茫无际的大海,这般兴师岂有半点成算?”
        “若是从我大明兴师自然是不成的,但若是以夷制夷呢?”
        “以夷制夷?”
        “不错!”项高从怀中取出一副地图,在张经面前展开,却是一副日本的六十六分国图,他指着地图解说道:“您看,这倭国古称秋津国,分为六十六州府,百余年来群雄割据,自相攻杀。强者割据二三州郡,弱者一州半州也是有的。这松浦藩便是在一个叫做九州的大岛之上,这岛上有一强藩名曰岛津氏,与松浦氏的恩主大友氏颇有冲突,若是结好与岛津氏,便可以借彼之力灭掉松浦氏,永绝后患!”
        听了项高这一番话,张经半响没有说话,最后他叹了口气道:“项公,你说的这些也太远了,学生先得把眼前的事情顾好,御倭之事,你有何见解?”
        “想不到这张经身为二品大员,见识居然还及不上周可成这一个海商头子!”听到张经的回答,项高不禁有些失望,不过他还是重整精神,答道:“以在下所见,若想破倭,最好是造大舰,用巨炮!”
        “造大船?用巨炮?”张经露出了疑惑的神色:“项公为何这般说?朱大人在双屿、鸟仔溪、浯屿几次大战中,好像并未如此用大船巨炮吧?”
        “这个——”项高稍一犹豫,并没有将自己在淡水亲眼所见和盘托出,而是推诿道:“此一时彼一时耳!”
        张经虽然是进士出身,但半辈子都在和西南的土司打交道,对于兵事老练的很,自然不会被项高这几句话给搪塞过去,追问道:“如何个此一时彼一时法,还请项公不吝赐教!”
        “倭寇难制者无非有三:倭刀锋利,且以双手持刀,招数虽然不过三两下,但力大势猛,迅如雷电,官军短兵不及,长兵不接,甫一交接,多有兵刃断折者。当初在镇海时,一贼登城,我兵攒枪齐刺,贼斫一刀,十余枪皆折,兵皆赤手而奔一处,城遂大溃!”
        “项公所言甚是,这倭刀当真是一大利器!”张经连连点头,原来当时明军步卒所使用的主武器是木柄长枪,此外便是护身的单手短刀。而江南地区要么多为水田、要么是崎岖的山地,不利于将长枪手排成横队结阵而战,多为在破碎地形上十几人、几十人的小规模战斗。在这种小规模的混战中,明军的长枪太少无法结阵,挥舞不如倭刀迅速,而且容易被砍断,护身的单手短刀无论是长度还是力道都不及倭刀,是以交手起来吃了不少亏,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张经才对同样精于在山地作战的狼兵寄予那么高的期望。
        “那其二呢?”
        “其人凶悍,每交兵时,倭人多赤体单列,提刀突前,且技法精湛。横行疾斗,飘忽如风,常有以单刀陷阵,五兵莫御。其用刀也,短以趋越,蹲以为步,退以为伐,臂在承腕,挑以藏撇,豚突蟹奔,当真是罕见之绝技!”
        “嗯!那倭人何以如此呢?”
        “无他,其国战乱百年,武人当道,人皆好杀,虽黔首百姓者亦蓄刀兵以自卫。童子即持兵而舞,壮年自然精熟。而我堂堂天朝,一统之盛,礼乐陶之,偃武已久,民不知兵,陡然遇此凶徒自然不敌!”
        “嗯,是呀!”张经叹了口气:“东南本就民风柔弱,且大明太平已经百年,江南之兵更是不堪,所以我才想调狼兵前来征讨。对了,项公方才说倭寇难制者三,如今只说其二,那剩下一条是何?”
        “奸人!倭人来自万里之外,本为客兵,然与官军交锋时,却反客为主,道路无一不熟,反倒官军行踪多为倭人所知,受挫于倭贼,若无内应如何能如此?”
        “嗯,本官也知道这内奸之事,是以下令各州县严查保甲,若有拿到的,定然严惩不贷!”
        项高笑了笑,却没有说话,一旁的朱公节见状接口道:“项公莫非有什么高见要说?”
        “高见不敢,不过若是在下猜的不错,这保甲之法用处不大吧?”
        张经与朱公节交换了一下眼色,笑道:“这保甲之法我在西南时常用,颇有成效,为何项公觉得用处不大?”
        “不瞒张大人说,朱大人先前在任上时也曾经严申保甲,但说实话用处不大,老朽也曾经苦思过,后来才明白是何道理!”说到这里,项高叹了口气:“这保甲之法防备的是外乡人,俗话说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任凭外来的细作再怎么精明狡猾,只要乡里齐心协力,也不难防住外贼。但倭贼之中十分中倒有九分是闽浙两地的奸民,只有一分是倭人,加之本地的缙绅多有参与其中的,如何防备的住?”
        听了项高这番话,张经不禁有些茫然:“那若如项公所言,那这倭寇岂不是无法平定了?”

第两百七十四章远略
        “倒也不是无法平定!”项高叹道:“倭寇虽然有我先前说的那三种长处,但毕竟是由数十股乌合而来,其首领汪直、徐海等人没有远谋,无法约束其部众,勇而无备则乱,时间一久,闽浙两地的乡绅百姓必受其害,到了那个时候奸细自然也就发挥不了其作用。官军虽然短时间内不及倭人勇悍,但我天朝上国毕竟士民众多,只需从草莽之中挑选诚朴敢战之士,重新打制精良器械,挑选知兵的将佐统领,倒也不难平定倭寇,只是这般便要迁延许多时日,东南百姓要多受许多苦楚了!”
        “项公所言甚是!”张经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几分钦佩之色。项高方才那番话指出了倭寇的弱点——“乱”,没有政治目的,没有统一的指挥机构、自然无法建立纪律来约束部众,这样的势力是长久不了的,但等到朝廷编练出足够的军队来解决倭寇时,只怕东南沿海之地已经生灵涂炭了。
        “项公!您先前所造大船,用大炮就能尽快平定倭寇吗?”一旁的朱公节已经隐隐约约猜出了几分项高的用意,沉声问道。
        “不错!”项高精神一振:“海战与陆战不同,陆战须得看将士勇怯、地形、将佐贤愚。而海战就简单多了,船大胜船小、船坚胜船脆、炮大胜炮小。倭刀虽利,在坚船利炮面前又岂能展其锋?倭贼行止全凭船舶,只需摧毁其船队,彼等便如无足之人,破之易如反掌!”
        “项公,你方才所说的颇有道理,但我眼下没有精通火器水战的将佐,也没有可用的船舶。”张经脸上露出难色来。
        “两浙乃是僻海之国,岂会没有船只的道理!”项高慨然道:“若是张大人信得过,老朽愿意筹措船只,兴建水师,至于火器水战之事,老朽向大人愿举荐一人!”
        “哦?项公举荐何人?”张经饶有兴致的问道。
        “胡可?”
        “胡可?”张经回忆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何人?”
        “他原本是宁波观海卫百户,因为在双屿、鸟仔溪几次大捷中立功,升迁为浙江都指挥佥事。后因为朱大人的事情被牵连入狱,出狱后先是出使安南,回来后在宁波抵御倭寇入侵时伤了右手,后来便一直赋闲在家。此人世代将门,对于倭寇、火器十分精通,若是让他指挥舟师,定然能击破倭寇!”
        “嗯!”张经微微点了点头,项高举荐心腹倒也在他意料之中,毕竟他提出的“大炮巨舰破倭”之策以前也从来没人提过,如果用别人来实施,做的好了功劳是别人的,做的不好要吃板子,这种事情换了谁都不肯干,肯定要用自己信得过的人。
        “项公,你方才说的干系太大,要不你现在我幕府中做个参赞,先找两三条船试一试,看看可行与否再说,如何?”
        “多谢大人!”
        台湾,淡水。
        舰队进入海湾的时候,黄昏已经降临,蓝黑色笼罩了整个天幕,与远处的山脉连成一片。周可成站在艉楼上,凝视着河口土丘上的炮台,炮台镂刻在夜星之间,映衬着炮台上闪烁的火光,淡水河两岸的灯光连成一片,看着这幅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周可成又是感慨又是骄傲,这一切都是自己双手创造而成的。
        “一晃已经有半年没回来了呀!”一旁的小七感慨道。
        “是呀!”周可成叹了口气:“又多了许多灯光,想必人口、工厂、船厂都多了不少吧!”
        “嗯,这次剿灭曾一本送了那么多工匠回来,想必杨彻可以少叫两天苦了!”小七笑了起来:“我在淡水的时候,每三五天他就跑到我叔叔那儿要人,要粮食,要鱼干,好像整个淡水就他一家船厂一样!”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小七的抱怨虽然有些促狭,倒也距离事实不远,相比起铁厂、工具厂、砖窑起来,杨彻的济源号在兰芳社里处于一种颇为特殊的地位,生产任务最重、最紧;资源分配最倾斜;资格最老;但是没有任何现金流收入——造出来的船只都编入了兰芳社的舰队,没有卖出去一条,自然没有现金收入。曾经管理过硝石作坊这个兰芳社赚钱大户的小七自然有时候不无微词。
        炮台上传来号角声,那是守军在向归来的舰队致意,长须鲸号也响起号角声回应。“也许礼炮会更好些!”周可成暗想,但旋即他便改变了主意:“不过眼下硝石还是太紧张,还是节约些比较好!”
        随着舰队向泊地航行,河面上的小船越来越多,为了避免碰撞,这些小船开始向河面两侧航行。在艉楼上周可成可以看到有不少是土著的独木舟,他们举着各色各样的水果向船上的水手们高声叫卖,甚至还有妓女解开上衣,袒露出胸部来,看到这一切,周可成觉得心中生出一股暖意——这是我的地盘。
        当长须鲸号靠上码头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雾气是如此的浓重,以至于只能看清圆堡上的灯火。周可成走下跳板,看到迎接自己的人们——莫娜站在左侧第一个,一身长袍,目光中满是欣喜,兴许是因为许久没见的缘故,周可成觉得相比起几个月前自己的前卫队长变得更有魅力了。
        “莫娜,听说你这次去北大年除了锡锭还给我带回了一个新鲜玩意?”周可成笑嘻嘻的问道。
        莫娜一愣,旋即笑了起来:“是呀,为了这个家伙这趟我们可少赚了不少!”
        “不要紧,会有人替我们补上的!”周可成笑道:“葡萄牙人摆了那么大的阵仗来追捕他,最糟糕的情况我们也可以把他卖给葡萄牙人,对吗?”

第两百七十五章新方法
        众人笑了起来,气氛轻松而又快活,周可成点了点头:“从摇晃不定的甲板上回到坚实的地面,这感觉还真不错。现在我先回到圆堡吃顿好的,安慰一下被咸鱼干毁掉的肠胃。莫娜,一个时辰后你带那位王子来我的房间!”
        “王子殿下,首领要见您,请随我来!”
        女船长的声音充满了喜悦,阿劳丁能够感觉到这绝非伪装,显然这是因为那个召见自己的男人。此时他的心里竟然有一丝妒忌,旋即阿劳丁便感觉到了这一点,冷笑着自嘲道:“一个阶下囚居然还有心思因为一个女人而妒忌,看来自己这些天还是过得太舒服了,还真忘记了眼下的处境!”
        “遵命!”阿劳丁站起身来,莫娜却没有让开路,他诧异的停住了脚步,发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腰间的双剑上。他尴尬的笑了笑,驯服的解下腰间的佩剑,莫娜这才做了个请跟随我的手势,向外走去。
        屋外的空气很潮湿,脚下路面的鹅卵石又湿又滑,道路和房屋都笼罩在迷雾之中。阿劳丁盯住住莫娜的背影,紧随其后,虽然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但是他还是有点不自在,他能够感觉到陌生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警惕而又怀有恶意。更糟糕的是他不知道即将面对着自己的是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拉紧斗篷,加快步伐,跟上前面的人。
        圆堡的门口有一对卫兵,在检查过莫娜的通行牌之后,放其如内,阿劳丁惊讶的发现不远处的工坊灯火通明,隐约可见铛铛的声响。这是一个忙碌而又富有侵略性的城市,和那些葡萄牙人一样。
        砰砰!
        莫娜敲了两下房门,随即门内传出一声略带几分慵懒的声音:“是莫娜吗?进来吧,门没有锁!”
        阿劳丁看着房门被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坐在书桌后,旁边放着一些盘碟,和几张图纸,一个粗手大脚工匠打扮的男人站在一旁,正在向那个坐在书桌后的男人解释些什么。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向莫娜点了点头:“我这里还有一会儿,你们稍等一会!”
        虽然听不懂周可成说的什么,但阿劳丁依旧从莫娜的举动里猜出了七八分,只见女船长轻松的走到书橱上抽出一份图册翻看着,而那个男人依旧在听着部下解说,不时点点头,便好似阿劳丁是一个透明人一样。他有些尴尬的将目光转向四周,房间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与其说属于一位上位者还不如说一位学者,到处是书本和卷轴,难道这个什么兰芳社的首领是一个书虫?阿劳丁疑惑的想。
        “您看,这就是我的想法!”那汉子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报告:“我想这么做有两个好处:第一打制起来简单多了;第二可以大大降低铳管炸裂的可能性!”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在铳管外不再用铁板包裹,而是用铁条螺旋形包裹起来?”
        “正是!”
        周可成没有说话,低头细看起图纸来。原来兰芳社打制铳管的办法与明代打制其他管状火器的办法差不多,都是首先取两块薄铁板,将其中一块烧红,卷到一根笔直的钢棍上,然后锻打热处理,完事把钢筋抽出来便得到一根铳管,再用另一张薄铁板再将其包裹,两张铁皮的接口要错开180度,最后再将内壁挫光滑。而这匠人建议的新办法则是制成铳管之后,将一根长铁条螺旋形缠绕于铳管之上。显然第二种办法打制的铳管更加坚固,不易爆裂,但更容易漏气。
        “这样吧,你照着第二种办法打制几根铳管送过来,先比较一番再说!”
        “是,大掌柜的!”那工匠躬身退下。周可成抬起头来,看了看正无聊的左顾右盼的阿劳丁,笑了起来,他走到阿劳丁面前:“王子阁下,很抱歉让您久等了,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敝人有什么能为您做的呢?”
        “立刻送我去伊斯坦布尔!”阿劳丁几乎脱口而出,不过他还没有蠢到那种地步,他站起身来,恭敬的答道:“周先生,我必须向您表达谢意,您的部下两次救了我的命,一次在海上,一次在北大年。”
        “是吗?”周可成目光转向莫娜,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笑道:“这是应该的,我们兰芳社是正经买卖人,从一个港口航向另外一个港口,带来所急需的货物,对于我们来说任何愿意付钱的人都是顾客,是衣食父母。”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包括葡萄牙人!”
        阿劳丁很清楚对方还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如果自己不能给出满意的价钱,面前的这个正经商人就会把自己以合适的价格出卖给葡萄牙人,这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从能够记事起阿劳丁就明白一个道理——世间万物都有一个价码,哪怕是亚丁苏丹国的第一王子。
        “周先生!”阿劳丁的脸上露出了迷人的笑容:“我想提醒您一点,我很在乎自己这条命——比葡萄牙人在乎多了。无论葡萄牙人出多少钱,我都能出双倍!”
        “那太好了!”周可成笑了起来:“和像您这么慷慨的顾客谈生意总是这么愉快。那么现在,我们可以讨论下一个问题了?你想要什么时候回去?”
        “越快越好!”阿劳丁毫不犹豫的答道:“您应该很清楚,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时间非常宝贵!”
        “您希望继续前往伊斯坦布尔的航程?”
        “是的!”阿劳丁点了点头,他心里清楚这个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葡萄牙人已经从某个内奸口中知道了我的计划,他们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破坏这个计划,所以我必须——”

第两百七十六章推断
        “必须在葡萄牙人拿出应对方案之前赶到伊斯坦布尔?”周可成笑道:“我猜的对吗?”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阿劳丁点了点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只好强迫您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了!”周可成笑着摆了摆手,示意阿劳丁稍安勿躁,听自己说下去:“不要着急,王子殿下,我并不是想要阻止您的计划。对于我来说,葡萄牙人也好、您也好都是我可能的贸易伙伴,我的立场是中立的,我阻止您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出于对您个人安危的考虑。”
        “对我个人安危的考虑?”阿劳丁瞪大了眼睛:“您是说前往伊斯坦布尔路上会很危险吗?这个请您不用担心,这一次我不会给葡萄牙人伏击我的机会的!”
        “我不是说葡萄牙人,王子殿下!”
        “那你是说柔佛、北大年这几个小王国?”阿劳丁笑了起来:“那就更不用担心了,这一次我会直接从巴塞前往古吉拉特,他们不会有机会的。”
        “王子殿下,恐怕您这一次不会有机会踏上前往伊斯坦布尔的旅程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我认为这次袭击幕后的真正人物不是别人,是您祖国的一位实权人物,很可能他的地位还要比您高,是他不希望您的计划成功,也是他将您的计划和行踪泄露给葡萄牙人。如果这次您回去后还坚持要实施这个计划的话,我想您是没法活着踏上前往伊斯坦布尔的船了!”
        阿劳丁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起来,几分钟后他突然笑了起来:“周先生您真是一位爱开玩笑的人,今天是我和您第一次见面,您怎么知道我的祖国会有一个实权人物不希望我的计划成功?还在我的地位之上?要知道如果计划成功的话,真主的信徒将会击败异教徒,亚齐苏丹国将会控制马六甲海峡,建立从未有过的伟业——”
        “在这个过程中您祖国的高层也会赢来一场大洗牌,很多人会失去自己的地位、财富甚至生命。那些在这场洗牌中可能受到损害的人会怎么做?是的,您的计划很伟大,但每个人首先得为自己的老婆、孩子、家族着想,王子殿下,我说的对吗?”
        周可成的回答就好像一把快刀,将阿劳丁滔滔不绝的演讲一刀两断,在周可成平静的凝视下,阿劳丁终于低下头,低声道:“是的,你是从什么地方判断出来的?”
        “阿劳丁王子,您今年应该有三十岁了吧?”
        “是的,我今年三十一岁!”
        “很好,您的父亲现在至少也有四十六岁,这已经进入暮年了,而您是他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前往伊斯坦布尔的旅途充满危险,为何一个已经迈入暮年的国王会把自己的第一继承人派去执行一个如此危险的任务呢?”
        阿劳丁张了张嘴,答道:“苏丹阁下希望让伟大的哈里发感觉到他对安拉仆人的忠诚和诚意,所以派我前去。”
        “这是个不错的理由,可为什么不先派一个身份高贵的使者前往伊斯坦布尔建立联系,然后再派出您亲自前往吗?我想您应该不缺叔叔或者弟弟吧?从贵国到伊斯坦布尔往返至少要一年半时间吧,这么长时间不在故国,假如您父亲发生什么意外,那谁继承大位呢?选择您前往,如此重要的消息却泄露给了死敌,这么多事情发生在一起,难道只是凑巧吗?”
        屋子里一片死寂,阿劳丁低着头,脸上青筋暴露,一颗颗冷汗从额头上渗了出来。周可成微笑看着对方,而完全没有听懂方才两人说些什么的莫娜则惊讶的看着阿劳丁,她可记得这位逃亡王子在北大年那样的险境依旧表现得那样的镇定,眼下却好似变了一个人,刚才周可成都说了些什么呢?
        “周先生!”半响之后,阿劳丁重新抬起头来,目光茫然,已经全然变了一个人:“您觉得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想要怎么做,是放弃这个计划回去做您的王子还是其他?说实话,现在放弃已经有点晚了,在争夺王位的战争中没有退路,失败者只有死路一条!”周可成答道:“说实话,您制定了一个伟大的计划,假如这个计划成功,您会创造历史,亿万人的命运会因为您而改变,千百年后您的名字将会被冠以‘大帝’、‘征服者’之类的头衔。但是要实现这个计划,现在您的实力还不够,远远不够。要知道,很多时候准备不充分比什么都不做还要糟糕得多!”
        听了周可成的话,阿劳丁的眼睛里渐渐地露出光来:“那您说怎么样才算够?”
        “至少,至少成为苏丹吧!名副其实的苏丹!到了那个时候,你才勉强有资格执行这个计划!”周可成笑了笑:“幸好您还年轻,如果您成为苏丹,将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这一计划!”
        “成为苏丹?”阿劳丁突然笑了起来,声音低沉:“看来还是绕不开这个呀!”
        “当然无法绕开!”周可成敏感的察觉到了对方没有说出来的那些:“山羊和兔子可以依靠青草为生,但雄狮却只有吃肉。您既然生于这样的家庭,又有这样的才能,就绝无可能能够渡过平凡的一生,哪怕您真的这么想,别人也绝不会允许!”
        “你说得对,周先生!”阿劳丁点了点头,目光变得坚定了起来,他直视着周可成的眼睛:“那么您是谁?您打算怎么对我?”
        “我是谁?”周可成笑了起来:“如您所见,我是个商人,也是个好人。我很愿意为您做点什么,当然,如果您愿意接受的话!”

第两百七十七章杭杜阿
        “商人?”阿劳丁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拥有舰队、军队、城堡、大炮的商人?”
        “是的,葡萄牙人也拥有这一切,但他们不是商人吗?”周可成笑了起来:“毕竟这个世界很危险,只有紧握宝剑,才能安享财富!”
        “只有紧握宝剑,才能安享财富!”阿劳丁重复了一遍周可成的话:“说得好,周先生,我什么时候可以回亚齐?”
        “随时!”周可成答道:“不过我建议您在我这里多住一段时间,等到明年的一二月份,那时候的风向更加有利一些!”
        “明年一二月份?”阿劳丁皱起了眉头:“要等这么久?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的船很不错,即便是逆风也可以航行!”
        “您说的没错,但那样对船员来说太辛苦了,速度也太慢!”周可成答道:“如果您坚持要立刻回亚齐的话,没有问题。不过我只能派给您一条两桅船,上面只有一百名卫兵,恐怕这会有失您的身份!”
        阿劳丁没有说话,不过他能够从对方委婉的话语上听出下面隐藏的某些坚硬的东西——在北大年为了摆脱葡萄牙人的追击,他不得不舍弃掉三条加莱帆桨船和四百人,算上先前在遭遇伏击时失去的有五条船和六百人,人数虽然不多,但都是阿劳丁的亲信和其生母部落招募来的精锐,可以说是他的死党。如果自己在返回亚齐时无法拿出足以弥补这么大损失的成果,将会是极其不利的。
        “那好吧,作为一名客人,服从主人的安排是明智的选择!”做出了决定的阿劳丁显得轻松起来:“不过我希望能够以一个武士的身份待在您这里!”
        “武士?”
        “没错!一来可以对我的身份保密;二来我希望能够从您这里学到一些东西!”
        周可成看了看对方的眼睛,希望能够看出对方心里想的什么,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最后他点了点头:“没有问题,那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呢?”
        阿劳丁稍一思忖笑道:“就叫杭?杜阿吧!”
        “杭?杜阿?”
        “没错,这是我国民间传说中的一位英雄人物,我少年时最为崇拜他,据说他活了三百岁,就用这个名字吧!”
        “活了三百岁?”周可成闻言一愣:“这个应该是假的吧?”
        “谁知道呢?”阿劳丁笑了起来:“据说年轻时就曾经率领马来人打败过蒙古人,还作为使臣前往大明,为马六甲苏丹娶得大明公主为妻,暮年时还率兵打败过暹罗人和葡萄牙人的入侵,据说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是马来人最伟大的英雄!”
        “那这位英雄最后结局如何了呢?”
        “末代的马六甲苏丹马赫穆德觊觎宰相的美丽女儿,听信谗言,不听杭?杜阿的谏言,杀害了宰相。愤怒的杭?杜阿诅咒苏丹必将遭受真主的诅咒,弃官离开宫廷回到了丛林之中,几年后马六甲就被葡萄牙人攻陷了,苏丹逃出马六甲,不久就死了,而杭?杜阿也许还生活在丛林之中!”
        “很不错的故事,就叫这个名字吧”听到这里,周可成已经猜出了几分阿劳丁的心意,受到连续打击的他感觉到前途渺茫,希望从这位本民族的英雄名字中汲取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来帮助自己,周可成站起身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杭?杜阿,相信我,你虽然活不了三百岁,但还是有机会把葡萄牙人赶出马六甲的!”
        “这是个狡猾而又危险的家伙!”阿劳丁的背影刚刚从门口消失,莫娜就低声说:“也许我在信里写的还不够清楚——”
        “不,你写的很清楚!即清楚又流利,通过这封信我很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来,坐下说话!”周可成指了指书桌旁的一张圆凳,一边给莫娜倒了一杯茶水:“莫娜,我第一次发现你居然还有这方面的才能,看来我应该让你来做我的书记,而不是逆戟鲸号的船长!”
        “谢谢!”莫娜脸色微红的接过周可成递过来的茶杯:“那您为什么还对他这么信任?”
        “莫娜,我身边的绝大多数人都狡猾而又危险,我别无选择!”周可成摊开手:“你难道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样子吗?你腿上有伤,三天未曾进食,可手里依旧紧握着镶嵌着燧石片的木刀,用那玩意你能够一下子把我脑袋砍下来!可我递给你的可是汤勺!”
        “多谢您的信任,可是这个人——”
        “不,莫娜!”周可成站起身来:“不是我给你信任,我的信任是你用自己的行动挣来的,事实也证明我是对的。我是个商人,若想谈成一笔生意,那总得有一方主动伸出手来。在阿劳丁身上,我愿意做主动的一方!”
        “可是他会把您、还有兰芳社扯进麻烦里,就和他在北大年做的一样!因为他,我损失了三分之一的锡锭,这是很大一笔钱!”
        “可他不是用宝石补偿了我们的损失吗?莫娜,你要明白葡萄牙人是很好的贸易伙伴,但也是危险的敌人。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我们从海上赶出去的,独吞利润,现在他们还没有找出和明国直接贸易的渠道,所以他们必须通过我们,但假如有一天他们打通了这条渠道,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
        “没错!你去过北大年,应该听说过葡萄牙人在马六甲所做的一切,他们已经控制了从东方前往印度和欧洲最便捷的航道。如果他们可以和明国直接贸易的话,就完全可以把我们一脚踢开,独占东方贸易的丰厚利润,你想象一下,这是什么后果?”
        “可大明不是拒绝和不是藩属国的商人直接贸易吗?”

第两百七十八章垄断
        “应该说大明现在还拒绝和不是藩属国的商人直接贸易!”周可成纠正道:“但事情总会发生变化,葡萄牙人控制着通往欧洲、印度的航路,又控制了南洋的香料,他们有黄金和白银,对于朝廷来说与葡萄牙人直接进行贸易是有利可图的,对于葡萄牙人也是如此,一件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总会有人迈出第一步的。”
        “那我们可以和葡萄牙人开战!”莫娜有些慌张的答道:“如果他们敢这么做,我们就封锁港口,摧毁他们的舰队!”
        “开战解决不了问题!”周可成苦笑道:“我们也需要他们从欧洲和印度运来的商品,总不能一边打仗一边做买卖吧?而且我们能怎么做?难道封锁珠江口、泉港?这只会引来朝廷的干涉!至于马六甲就更不可能了,淡水距离那里太远了,至少暂时我们没有能力封锁葡萄牙人的港口。”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莫娜无奈的问道。
        “很简单,我们也必须拥有自己通往印度和欧洲的航道——不受葡萄牙人威胁的航道!”周可成摊开一张地图,点了点笑道:“葡萄牙人想办法和大明直接通商,我也在想着打通前往印度和欧洲的航路,如果能够打通这条航路,那我也可以把葡萄牙人一脚踢开,垄断这条利润丰厚的航线了!”
        “难道您真的打算支持那个阿劳丁击败葡萄牙人,控制马六甲?”
        “不!”周可成笑道:“我没有这个能力,即便有我也不会这么做。你看从大明前往印度有两条航路:马六甲海峡和巽他海峡。马六甲现在由葡萄牙人控制着,而巽他则是由那个亚齐苏丹国控制,他们相互仇视,这样的情况是最好的,假如亚齐苏丹国真的控制了马六甲,那他也会像葡萄牙人一样的蛮横凶残的。”
        “那您为什么要优待那个阿劳丁?”
        “莫娜你想想,如果我们可以在巽他海峡附近获得一个港口,哪怕只是一个商站,那么每年我们就可以派出一个满载着生丝、白糖、瓷器等货物的舰队前往那儿,在那儿与印度和阿拉伯商人直接交易,你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们会赚很多很多的钱!”
        “没错,但不仅仅如此!”周可成笑了起来:“你看,虽然葡萄牙人走马六甲的路线会更短一点,但相比起前往明国的航程来这点距离算不了什么。他们要想获得东方的商品,就必须从我这里进货,我完全可以把价格抬高到让他们的贸易商无利可图的地步!没有利润,葡萄牙人就必须缩减在马六甲和果阿的军队数量,而没有足够的军队,他们是无法在满怀着恶意的当地人中间生存下去的,而我就可以一点点的把葡萄牙人的势力排挤出去了!”
        “排挤出去?”莫娜重复了一遍周可成的话,她对这个陌生词汇背后的意思还是有些不明白。
        “对,是排挤,而不是夺取!兰芳社与葡萄牙人存在竞争关系,但主要还是合作关系,我们要排挤他们,但并不打算消灭他们,因为这对我们更不利!”周可成开始耐心的向自己的部下解释起来:在西班牙人抵达马尼拉之前,葡萄牙人是唯一一个来到东亚的欧洲商人。显然在短时间内周可成没有能力派出舰队前往欧洲,更不要说新大陆了。但兰芳社要想发展壮大,却有一个巨大的拦路虎摆在前面——缺乏通货,或者说缺乏货币。
        对于生活在信用货币时代的现代人来说,缺乏货币是一件荒谬可笑的事情——货币不就是政府印钞机印出来的纸吗?对于普通人来说也许会缺钱,但市场怎么会缺钱?中央银行有无数种办法无中生有的变出钱来!但许多人却忘记了在人类历史的绝大部分时间里货币等于贵金属,至少与贵金属是挂钩的。直到本世纪七十年代布雷斯顿森林体系崩溃解体之前,占据世界主要经济地位的西方国家的货币都是与美元挂钩,而美元则是与黄金挂钩,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货币都可以认为是一种黄金兑换卷,既然黄金是有限的,那么货币自然也是有限的了。
        如果翻开一本十六世纪西方关于当时中国社会的书籍,在开头作者都会异口同声的惊叹这个国家的富裕,市场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精美的商品,而且价格便宜的惊人,只要运回欧洲立刻就能大发其财。然后他们就会感叹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家将会多么幸福云云。这里面固然有我国当时手工业水平冠绝全球,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贵金属匮乏的国家,相比起刚刚发现新大陆,将海量的金银运回,发生了价格革命的西欧,在大明贵金属的购买力要高得多,自然这些欧洲商人们会觉得这里的商品物美价廉了。
        但这对于周可成来说就是一个大麻烦了,要进行大规模的商品交易,就必须有一个稳定的货币体系,物物交易是走不远的。但问题是任凭周可成有天大的本事,他也没办法在十六世纪的东亚从无到有建立一个信用货币体系——拜大明所赐,纸钞在全体大明人民的心里和白抢没区别了,周可成又没有后世美帝那样有一打航母在为自己的印钞机做信用支撑,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铸造贵金属货币,从中间揩油,收点铸币税。但要这么做,首先就要有足够的贵金属储备,相比起大明海量的经济规模,仅凭日本和台湾这点金银矿不过是杯水车薪,大头还是得指望欧洲商人从新大陆运来的白银,所以周可成最多只能把葡萄牙人排挤走,却不能与其撕破脸——谁知道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啥时候才来中国的,要真撕破脸了,他从哪里找这么多金银来铸币维持自己的贸易体系呢?总不能一路杀到新大陆自己开矿吧?

第两百七十九章会面
        听了周可成这一番解释,莫娜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对于一个几年前还在山间射猎的土著少女,这些实在是太过于深奥了。她敬佩的看了一眼周可成,低声道:“你知道可真多!”
        “也没有什么,以前在书上看到的!”周可成打了个哈哈:“你明白了吧,这个阿劳丁对我们可是个宝贝,有了他,我们就可以在巽他海峡打下一个钉子,将来可有大用。你这次在北大年救下他,立了大功!”
        “其实当时是被这家伙耍弄了,我还以为是当地的蛮子要抢船上的货!”莫娜恨恨的说,旋即笑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恼火!”
        “这也不能怪你,这阿劳丁着实是个厉害角色,换了我在你这个位置上也只能这么做。不过也没什么,他那时候耍弄你,将来我们再耍弄他,海上不就是这个样子,只要最后算总账划得来就好了!”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不到最后亮牌的时候,谁又知道谁赢谁输呢?”
        艋舺。
        号角声响起,在神树上栖息的鸟儿受惊,纷纷飞起,形成一片白色的云彩,遮掩天空。
        “周大掌柜回来了,我要去一趟淡水,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回来,不在的时候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们几个了!”阿坎的头上戴着一顶金冠,下巴蓄了一圈胡子,看上去威严了不少,他对自己的部下说道:“记住,裁判时要公正的对待所有部落,明白了吗?”
        “是,王!”土著武士们纷纷鞠躬。
        “嗯!”阿坎点了点头,转身上船,在他的背后,几个挑夫背着箱子也上了船。铁锚带着河泥离开水面,船帆升起,长桨拍打河水,“神树”号离开岸边,向下游驶去。
        阿坎站在船舷旁,艋舺正在缓慢的离自己而去,虽然还无法与大明的城镇比拟,但在神树下已经有了庙宇、商铺、仓库、码头、工坊、自己和追随自己的侍从的住所,甚至还有一道围墙和壕沟,在那些没有去过大海对面的土著部下眼里,这已经是一座雄伟的都城了。每当看到这一切,阿坎的心里就充满了自豪——这一切都是属于我的!
        但在阿坎的内心深处始终笼罩着一层乌云,他很清楚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笼罩在某个人的巨大背影之中,武器、工具、技术、新生的艋舺王的一切都依赖于兰芳社的输入,尤其是铁器,土著武士们在使用了铁斧、钢刀和铁矛之后,就再也无法忍受石斧、石刀和鹿角长矛了,他们渴望能够像兰芳社的雇佣兵一样,手持钢刀,身披铁甲,背着角弓和鸟铳,去征服、去掠夺。即便是他们的王,阿坎也不得不屈从于他们的要求。因此当得到周可成回到淡水的消息之后,他就立刻乘船返回淡水,他决定要和对方好好谈一谈。
        “王,甲板上面风大,您先回舱里面休息一会儿吧!”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阿坎回过头来,看到一张威武的脸,他点了点头:“等会吧,我想再看看我的都城!”
        淡水。
        “快,快一点,别偷懒!皮子紧了,要吃鞭子吗?”监工大声喝骂,皮鞭在头顶上飞舞,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声响。
        对于这一切董大很熟悉,只不过以前他是挥舞皮鞭的一方,而现在他是被抽打的一方,味道迥然不同罢了。
        来到台湾之后,俘虏们就被按照年龄、技能区分开来,拥有技术的被工厂吸收,没有技术但没有做过海盗,或者罪行较轻的则被送到农庄和甘蔗地里干活,没有技术又是海盗出身的则被送去挖土——用周可成的话说就是“基建工地”,董大伤好后就被送到这里,他只能像没有做海贼之前那样拿起锄头,挖起土来。他曾经想过逃走,但很快就放弃了——以做海盗多年累积经验,董大很快就发现自己应该是在海外某个大岛上,没有大船、没有海图,就凭自己一个人是绝不可能逃回大明的;而且周围都是满脸刺青的蛮子,语言都不通,逃出去多半也是死路一条。
        既然无法逃走,就只能低头干活了,伙计虽然辛苦,但气候温和,不用担心挨冻,监工们虽然凶恶,但并没有刻意的虐待工人,更没有克扣伙食,他们吃的甚至比大明的绝大多数农民还要好——掺了各种薯块的米饭、鱼和贝类、蔬菜的大杂烩、有时候甚至还有一些动物内脏,管够。这对于终年不见荤腥,忙时才能吃两顿干饭的底层农民来说无异于是天堂了,很快人心就安定下来了。
        但是今天董大却感觉到了一丝异常——工地周围多了许多卫兵,而平时只有几个拿着棍棒的看守;在一旁的大树下还摆放了桌椅,搭起了一个棚子,莫非有什么大人物要来了随即董大便失笑起来,谁来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自己下半辈子估计就和这锄头柄打交道了,最好也不过是被放出来在这荒岛上开垦几亩荒地当个农夫而已。
        啪!
        一声刺耳的鞭声在董大头顶响起,董大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脖子,看到看守那张凶恶的脸:“发什么呆?快干活,不然下一鞭子就抽你头上了!”
        “是,是!”董大赶忙用力挖了起来,这个时候可强项不得。
        “阿坎,你看!”大树下周可成指着不远处正在平整的荒地对一旁的阿坎笑道:“等到这个工程完工,你们铁器供应的问题基本就能解决了!”
        “什么意思?”阿坎有些迷惑的看着不远处正在忙碌的人群,这些与铁器又有什么关系?
        “这里即将兴建一整套高炉、加热炉、炼焦炉、轧制、锻造,设备以及相关厂房。”周可成得意的笑道:“等到这一切都完工了,以后你想要多少铁器就有多少铁器,价钱也可以便宜一半!”

第两百八十章金瓜石
        “想要多少有多少?价钱还可以便宜一半?”阿坎身子晃了一下,他在路上花费了多少心思来准备说服周可成,还准备了一个杀手锏。却没想到见面后自己刚刚表明来意,对方就把自己带到这片荒地旁,指着荒地说自己要多少铁器就有多少铁器,价钱还可以便宜一半。这让他有种蓄足全力却一拳打到空处的难过感觉。
        “没错!”周可成全然没有感觉到阿坎的一样,兴致勃勃的指点着荒地笑道:“你去过明国那边,应该知道我们兰芳社卖给你的铁价大概是那边的三倍,这也是没有办法,我们这里的铁砂、煤炭都是从海外运来的,加上炼铁的工艺也一般,成本要高得多。不过这一套设备如果起来了,成本至少可以压到现在的一半,卖给你的价格自然也就降下来了!说来也要感谢灰发,他在东山岛那边拿住了贼首的船,银子和俘虏都有不少,要不然我也未必有人力物力搞这个!”
        阿坎脑子里一片混乱,周可成那一堆絮絮叨叨的全然没有听进去,周可成说了一阵才发现不对,回过头看问道:“阿坎,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不,没有!”阿坎强笑了两声,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周先生,我这次来还有一样东西,想要和你商量一下的!”说到这里,他轻拍了一下手掌,道:“把那东西抬上来吧!”
        “是!”阿坎身后的两名土著随从应了一声,抬上来一只木箱来,便退了下去。阿坎打开箱盖:“周先生,你看!”
        周可成低下头,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这,这是从哪里找到的?”
        “是一个新征服的部落里得到的!”木箱里是几块形状不规矩的金块,阿坎随手拿出一块:“据部落里的人说,这些金子是他们从不远的一个山坳溪流里发现的,溪流里的金沙也很多,他们称那个山坳‘goubenna’,即有金子的地方!”
        “有金子的地方?在哪里?”
        “东北面,沿着河流逆流而上,非常崎岖险要的山区!”
        “金瓜石,肯定是金瓜石!”周可成的脸上泛起一丝激动地红晕,这应该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金瓜石金矿,即基隆金矿。这个金矿虽然没有佐渡岛金山蕴藏那么丰富,但全盛时期一年可以产出两吨黄金,号称亚洲第一金都,最要紧的是就在台湾,不用担心别人和自己来抢。
        “我打算自己来开采这个金矿!”阿坎的声音不大,但却极为坚定。
        “自己开采?”周可成一愣,旋即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阿坎沉声答道:“我需要一条稳定的财源来稳定王国,每年我向你购买那么多货物,而我能够卖给你的货物却要少得多,我必须有一个财路来补足这个缺额!”
        “这家伙学的倒是真快!”周可成暗自感叹,不过他也猜出了阿坎的真正目的,对方肯定是要与自己达成一项交易,否则他完全没必要向自己吐露发现金矿这件事实,来个闷声大发财。
        “说吧,要什么条件你才愿意让我开采这个金矿?”周可成合上木箱,一脚踩在箱盖上。
        “鸟铳,我也需要鸟铳!”阿坎笑道:“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以同意你在新开采的金矿里占三成的份额。”
        “五成!”
        “最多四成!”
        “好吧,成交了!”周可成笑着伸出了右手:“说实话,你总是能给我带来惊喜!”
        “你也是的!”阿坎握了一下周可成的手:“比如眼前这些,什么时候能够出铁?”
        “不知道,台风和雨天会影响工程的进度,如果顺利的话今年底明年初吧!”周可成笑道:“你的王国现在怎么样了?”
        “我的人已经翻过了阿里山,看到了对面的大海!”阿坎骄傲的说道:“不过你的分割太偏心了,把平原都划给了疤脸,划给我的都是山林!”
        “别这么说,山里才有金矿,再说这个世界还很大!”周可成笑道:“接下来我打算往倭国发展,如果你愿意派出军队的话,我可以在那边给你补偿!”
        “派出军队?”阿坎瞪大了眼睛,旋即笑了起来:“周先生,你在开玩笑吗?”
        “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嘛?”
        阿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变得严肃了起来:“周先生,我不是傻瓜。是的,我的人称我为王,但是我清楚并非如此。我下辖的人连婴儿都算上也不会超过十万人,这还没有大明一个县官多。你让我派出军队去倭国,我能有多少人可以死?”
        “用不着多少,一千人就足够了!我来到这里之前你们每年出草死掉的都差不多有这么多了!”周可成笑道:“你难道没发现这两年各个部落的人口都在增长?有了铁器、学会牛耕,每个部落的食物都充足了,死于饥饿和战斗中的人都变少了,我敢打赌,十年后你的王国会变得更加繁荣昌盛的!有人会死去,但是更多的人会生出来,用自己的生命为后代换来更好的生活,难道这不是一个勇士应该做的吗?”
        阿坎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可以先问问你说的补偿是什么吗?”
        “首先是军饷,还有战利品!你可以问问灰发他们在这次远征中他们得到了什么,他们在这个岛上一辈子也得不到这些。我打算在倭国建立一个城市,哪儿将成为众多商品交易的中心,你的人在那儿可以获得更多的机会,过上更好的生活!”说到这里,周可成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树:“哪怕是个侏儒,只要爬上那棵树也能比高个子看的远得多。兰芳社就好比一棵树,如果你现在为他施肥浇水,将来岂不是也能借助他爬的更高?”
        “好吧,你说的有道理!”阿坎叹了口气:“不过你必须要答应我,要珍惜我的人的血!”
        “这个你可以放心!”周可成笑道:“如果必须要流血的话,我会尽量流倭人的,那里天天打仗,倭人的血比你的人的便宜多了!”
        阿坎听了一愣,旋即笑了起来,良久之后叹道:“是呀,没有兰芳社就没有我的今天,也罢,要出兵的时候提前和我说一声就是了!”
        “那是自然,鸟铳的事情到年底再说吧,我的工匠已经改进了制造方法,那时候打制的会要更好一些!”周可成笑道,对于阿坎提出的购买鸟铳,他倒是不太在意,随着车床投入使用,制造铳管所需要的人力成本大为降低,如果几天前改进铳管的意见成功的话,鸟铳的自制在兰芳社就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放开出售限制可以拓宽己方的财源;而且土著人不懂得自产硝石,其鸟铳的火药必须向兰芳社购买,无形之间也限制了对方的武力,对周可成来说是利大于弊。
        “嗯!”达到了此行的主要目的,阿坎心情变得舒畅起来:“对了,你上次以我和疤脸的名义向大明天子献木,讨取封号,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回音了没有?”
        “阿坎,你未免也太性急了吧?这才几天时间呀!”周可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当这是路边的酒馆,丢两贯铜钱过去朝店小二喊一声就有人把酒肉给你送上来了?这是大明天子,是九五之尊,可不是安南,朝鲜那种草头天子,那边的告身封号要多少有多少,我身上就有一个金吾将军在身,平时拿来忽悠忽悠人还凑合,关键时候顶屁用?”
        阿坎被周可成这番话说的有些郁闷,反驳道:“左右都是是一个印玺,几张文书,要真有用,你为何不给自己求一个来?”
        “一个印玺,几张文书?”周可成被说的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话说的好没良心,感情我是给你设下了圈套不成?远的地方你不知道,琉球王你总该知道吧?那琉球王每年啥都不干,舒舒服服的躺在那里每年坐收商税便有数十万两,这么大一块肥肉,若不是大明天子的册封,就凭他那几个鸟兵早让别人灭门了。我是大明的百姓,所以无法得到册封,所以才替你和疤脸奔走求来的,指望将来能够借你和疤脸之力在这里有个歇脚泊船的地方,你若是不想要就算了,那我就只为疤脸一人求便是了!”

第两百八十一章土著
        “那是自然,鸟铳的事情到年底再说吧,我的工匠已经改进了制造方法,那时候打制的会要更好一些!”周可成笑道,对于阿坎提出的购买鸟铳,他倒是不太在意,随着车床投入使用,制造铳管所需要的人力成本大为降低,如果几天前改进铳管的意见成功的话,鸟铳的自制在兰芳社就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放开出售限制可以拓宽己方的财源;而且土著人不懂得自产硝石,其鸟铳的火药必须向兰芳社购买,无形之间也限制了对方的武力,对周可成来说是利大于弊。
        “嗯!”达到了此行的主要目的,阿坎心情变得舒畅起来:“对了,你上次以我和疤脸的名义向大明天子献木,讨取封号,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回音了没有?”
        “阿坎,你未免也太性急了吧?这才几天时间呀!”周可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当这是路边的酒馆,丢两贯铜钱过去朝店小二喊一声就有人把酒肉给你送上来了?这是大明天子,是九五之尊,可不是安南,朝鲜那种草头天子,那边的告身封号要多少有多少,我身上就有一个金吾将军在身,平时拿来忽悠忽悠人还凑合,关键时候顶屁用?”
        阿坎被周可成这番话说的有些郁闷,反驳道:“左右都是是一个印玺,几张文书,要真有用,你为何不给自己求一个来?”
        “一个印玺,几张文书?”周可成被说的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话说的好没良心,感情我是给你设下了圈套不成?远的地方你不知道,琉球王你总该知道吧?那琉球王每年啥都不干,舒舒服服的躺在那里每年坐收商税便有数十万两,这么大一块肥肉,若不是大明天子的册封,就凭他那几个鸟兵早让别人灭门了。我是大明的百姓,所以无法得到册封,所以才替你和疤脸奔走求来的,指望将来能够借你和疤脸之力在这里有个歇脚泊船的地方,你若是不想要就算了,那我就只为疤脸一人求便是了!”
        “诶!”阿坎赶忙赔笑道:“我方才说的玩笑话,你还当真了,怎得只给疤脸却不给我?这次你去打海贼我可是连自家师傅都给你派过去了,你可不能偏心了!”
        周可成冷哼一声:“我啥时候偏心了?就算是偏心也是偏你这边的,马场啥的都放在你的地盘上,只是你不识好歹!”
        阿坎赶忙赔笑,两人又闲扯了几句,阿坎突然说:“周先生,我心里始终有一件事情放不下心来,一直没有与别人说,今日说给你听,请你替我开解一番!”
        “什么事?”
        “我随您去过几次大明,也和大明的客商打过些许交道。刚开始我觉得大明城郭宏伟,物产丰饶,人物俊秀,简直是人间仙境。但随着交往加深,我渐渐发现你们大明也有穷苦之人,而且这穷苦之人比我们这里的穷人更甚。我们这里的穷人有山泉可饮,有鸟兽可以射猎,若要耕作,田土任其开垦,若要盖屋,山木随意砍伐。而在大明山林土地皆为人所有,穷人除了手足之外便一无所有,只能为人佣工过活。这般看来,你们大明的富贵之人的心肠好生刻薄呀!”
        “这——”周可成被阿坎问的脸色有些尴尬,强笑道:“那都是大明的事情,与你何干?又有什么好开解的?”
        “你们大明的富人待自己的同胞都如此刻薄,若是他们看到东番这里土地如此肥沃,难道不会有别的心思?”阿坎问道:“大明天子见了这东番,难道不会出兵攻打?将这里的一切据为己有?”
        周可成被阿坎彻底问住了,从历史的角度上看,阿坎的顾虑很有道理,确实台湾的开发和当地土著的被驱赶消灭是一块硬币的两面,作为土著的酋长,他自然要为同胞的利益考虑。但从另外一个角度上看,自从地理大发现之后,全世界已经不存在一个与其他地方隔离的世外桃源,每一个民族都主动或者被动的来到一个残酷的竞技场,失败者的命运是极为悲惨的。即便没有周可成,大陆移民以及荷兰人的涌入也就是不久之后的事情,这一点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止的。阿坎唯一能做的只有让自己的民族在这个过程中不那么悲惨,失去的少一些。
        “阿坎!”周可成说:“不过大明天子现在不会派兵攻打这里,因为对于他来说,这个岛上的人口很少,也收不到多少捐税,与其派兵攻打然后直接统治,不如接受你的臣服,然后册封你,若是需要什么物产,责令你上贡也就是了,反正他也会给你回赐,与你有利无害。但是——”说到这里,周可成的声音变得严峻了起来:“你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从长远来看,肯定会有其他地方的人来到这个岛上,这里的气候温和,物产丰富,比如说我就是这样的人。”
        “不,我没有说你是那种人!”阿坎连忙辩解道。
        “我的确不是那种人,但这不意味着所有人都像我这样!会有人过来夺取你们的土地,掠夺你们的财产,奴役你们的后代,这个世界上恶人是很多的。那你怎么办?”
        “自然是战斗,和他们战斗!”阿坎昂然道。
        “但是你比他们弱小!”周可成问道:“比如当初来到这里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群人,他们有和我一样的武器,但却是一群坏人,你说结果会如何?”
        阿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几分钟后他答道:“我会死,我的部落也会被消灭,但我还是会战斗,没有其他的选择!”
        “是应该战斗,但方式方法却要改变!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你的人只有木矛、石斧、鹿角和燧石箭头的弓箭。现在你的人已经有了钢刀、铁甲、角弓,将来还会有鸟铳。你的人民学会了牛耕,人口会变多,你们变强了,将来还会更强。有了大明的册封,你就可以和明国人交流,邀请他们当中的优秀者来到这里,学习他们的长处,还能得到大明天子的承认,成为台湾真正的王。难道这样不比仅凭一个部落的力量去反抗要强得多吗?”

第两百八十二章不速之客
        “嗯,我明白了!”听了周可成这一番解说,阿坎眼前一亮:“你说的对,兰芳社是我们真正的朋友,册封的事情一定要成功,多谢了!”
        “瞧你这话说的,你们需要我的帮助,难道我们兰芳社能够离得开你们的支持吗?”周可成笑道:“大明虽然有千般好处,但对于我们这些海商来说,总是隔着一层的,没有一个官身我们就上不了台面,说白了这次的事情我帮你就是帮自己,我又怎么会不尽力呢?”
        送阿坎上了船,周可成回到圆堡,躺回床上。身体疲惫,精神却处于一种奇怪的亢奋状态。他走到桌子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蜂蜜酒,一饮而尽。很快酒精就发挥了效力,他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一切都会成真,睡前的最后一刻他告诉自己。
        中左所。
        早晨的阳光穿过窄窗,徐渭伸着懒样起床。听见响动的仆人从外间推门进来,一阵凉风吹来,让徐渭打了个哆嗦。
        “岛上早晚还是有点凉呀!”徐渭心想,他站起身,披上袍子,吩咐道:“把早饭放在书房里!”
        “是,老爷!”仆人应道。
        徐渭在中左所的住所算不上华丽,但绝对可以称作舒适。实际上这是一栋为贵客准备的小别墅,有了单独的书房和厕所,还有一个不大的花园,一间凉亭,卧室的窗口可以俯瞰港口。周可成带着自己的徒弟返回淡水后,这里的最高指挥官变成了九指,而还是个半文盲的他根本无力处理众多的宿务,这些任务就落到了徐渭的肩膀上,无形之间就提高了他的地位。乘着仆人准备早餐的功夫,徐渭走到窗旁,一阵海风吹来,将他的头发吹得乱飞,但眼前的风景让他暂时忘记了所有的不适。小别墅位于山坡上,卧室的窗户没有障碍,视野最好,晨光之下,大海、山坡、海船纷纷慵懒的呈现,海面上闪烁着光,好似一面镜子。
        真美丽呀,新建的码头旁已经停泊着一条条船只,桅杆仿佛树林,从高处看下去海边的房屋仿佛孩童的玩具,一只鹞子在白垩色的崖壁上空盘旋,张开灰黑色的翅膀,翱翔于天空之中。他将双手扶在窗沿上,将身体微微探出,早起的工匠与商人们已经在街道上行走,来来往往,仿佛一群群蚂蚁。徐渭下意识的伸出右手,攥紧拳头,将一切抓在掌心。
        “老爷,早饭准备好了!”
        被惊醒的徐渭回到床旁,开始穿上衣服,然后他来到书房里,等待着他的除了早饭还有一叠叠文书和账目,身为兰芳社在中左所最高指挥官九指的首席秘书,他永远都有处理不完的事务。徐渭一边往嘴里塞煎蛋和粥,一边开始处理文书。首先是“森记”的申请书,这家工坊要求把下个月的订货往下推一个月,或者增加人手,这家工坊已经是中左所上的又一个传奇了——与先前的白记铁匠铺子不同的是,“森记”绝大部分产品的买主只有一个,那就是兰芳社自己。但这并不妨碍这家作坊的兴旺,在完成了上一批订货后,从淡水那边就送来了第二批订单——四十台手动车床,以及一批相应的配件,而且预付百分之三十的货款。这一下便轰动了整个中左所,岛上的工匠们都在讨论着这家森记到底生产的是什么玩意,怎么得到了周大掌柜的看重。
        知道一部分内情的徐渭飞快的在申请书的末尾写上了不准延迟,令其报上所需人手的批文,盖上自己的私章,然后这份文书将被送到九指那里,盖上公章就将被付诸实施。当然在绝大部分情况下九指都不会否决自己首席秘书的批文。
        “怎么样,有什么要紧的公事吗?”九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徐渭赶忙站起身来,看到九指打着哈切走进门:“徐先生,没法子,这中左所的事情越来越多了,让你一个人怕是太辛苦了!”
        “不,我不觉得辛苦!”徐渭说的倒是真心话,金钱和众人的生命在他的笔下流淌,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充实,也没有这么幸福过。
        “那就好!没有你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九指笑嘻嘻的坐了下来,接过仆人送过来的粥碗,喝了一口:“说实话,我在跟大掌柜之前就是个穷渔夫,全家剩下最值钱的家当就是一张网,一条红对头,哪里想到要管这么大一摊子,多亏有了徐先生你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中左所能够有今天也离不得您的辛劳!”
        “徐先生您这就是拍俺的马屁了!”九指笑了起来:“俺九指的确花了不少力气,可中左所有今天还真和俺关系不大,都是周大掌柜的筹划,这位置随便换了谁来都能干的差不离!”
        徐渭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心里却知道九指说的是实话,周可成摧毁了曾一本的船队之后,中左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米兰达指挥的分舰队扫荡了福建沿海多如牛毛的走私港口,他将看到的每一条两桅以上大船都以违背海禁,怀疑属于海贼的名义扣留,然后告诉船主若想领回自己的船,就请先到官府审查鉴别,确认并非贼船之后再去中左所领取。经过这样一番行动,兰芳社不但不花一文钱便得到了数十条坚固耐用的两桅以上的大船,更要紧的向是所有的福建海商传递了一个信息——在福建要想做远洋贸易只能去两个地方——中左所和泉港。
        米兰达的果敢行动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来泉港和中左所的商人数量一下子呈几何级数的增长。夹板大船和大炮成为兰芳社最好的广告——有这样的船护航,又有谁敢来招惹他们?于是乎徐渭这里的工作量就直线上升,要将货物装上船,编组成船队,然后计算应收取的运费和税金,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堆积如山,而与之对应的就是中左所的飞速繁荣和兰芳社的财源广进。就连林希元都在自己的日记里不无妒忌的写下了“泉布入私门,每日不下千两,不意邓通(汉文帝之宠臣,被赐给铜山并允许其铸钱,因而家资豪富)之事现于今日矣!”的字句。

第两百八十三章变心        而徐渭也从中得到了许多好处,作为九指首席秘书的他成为了商人们糖衣炮弹集火的对象,不过出身贫寒,看惯了世间炎凉的徐渭也知道这些银钱不是好收的,对于商人们的贿赂都拒之门外。
        九指吃了一碗粥,突然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放在桌子上,笑道:“徐先生,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徐渭一愣,打开布包一看里面却是一小包金锭,他赶忙推辞道:“这是做什么?”
        “快快收下?”九指笑道:“你现在已经是我们兰芳社的高级职员了,除了正常的薪俸外还有分红,按规矩是每年底发一次。你是外省人,来了有段时间了也要钱安排一下家里,我就替你预支了十两金子。你若是有信得过的就托人带回去。”
        突如其来的好事不但没有让徐渭欢喜,反而让他暗自吃惊,连忙道:“这,这个怎么使得!我才来没多久就这样岂不是坏了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在我们兰芳社大掌柜的话就是规矩!”九指笑道:“徐先生,我就实话和你说吧,这都是大掌柜在来信里吩咐的:只要你把中左所这几个月的庶务料理的好了,就可以破格提拔你为高级职员,还说你初来乍到,正是缺钱的时候,要我预先支取些给你。徐先生,这钱你就放心收下吧!”
        “这个,这个——”饶是徐渭机敏过人,听了九指这番话,不由得心头一暖,加上他的确也缺钱,便将那布包收起,口中支吾道:“当真是生受大掌柜了!”
        “这就对了!”九指见徐渭收下了金子笑了起来:“徐先生,你来这里的时间不长,不知道大掌柜是个什么样的人。外人看他平日里处事,都以为是个极精明厉害的人,对他害怕得很。但我们这些跟他久了的老兄弟都知道其实大掌柜待人宽厚的很,像那些海主,哪个不是发了财就大船小船的往家里运,能给下面的兄弟们留点汤汤水水就不错了。可大掌柜的当初赚了第一笔钱,就立下了规矩,便是摇橹望风的小子也有一份。后来家业大了,更是处处都替兄弟们着想。只可惜我们都是些粗人,拉帆挥刀还凑合,也帮不上大掌柜什么大忙。不像先生您满肚子的学问,一定能帮着大掌柜做一番大事业!”
        徐渭听了九指这番话,心中一动,装出不经意的样子问道:“这么说来大掌柜第一笔钱来的颇为不容易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徐先生若是想知道我便说与你听!”九指被勾起了谈兴便笑道:“你知道那个叫米兰达的弗朗基人吧?大掌柜的第一笔生意倒要从他身上说起!”说罢他便将米兰达被无赖谢老三骗了生丝货款,周可成查到谢老三的住处,替米兰达讨还货款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那大掌柜后来怎么处置了这谢老三?”徐渭问道。
        “用弓弦勒死了,挂在村里蚕花娘娘庙前的槐树上!”九指笑道:“说来也巧,谢三这厮平日里在村子里就作恶多端,就在出事前几天他还压价强买村里一个寡妇的桑园,结果村里人都说是蚕花娘娘显灵惩治恶人,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杀得好!”徐渭击掌赞道,他二十五岁时家里田产就曾经被乡里的豪绅无赖霸占,听到仗势霸占太平嫂桑园的谢三被吊死在蚕花娘娘庙前顿时出了一口恶气:“惩恶扬善,痛快的很,当真该浮一大白!”
        九指虽然不懂“浮一大白”是什么意思,但从徐渭的口气里听出应该是赞同周可成的行为,不禁有些意外:“徐先生,你该不会是觉得大掌柜杀那谢三杀得好吧?”
        “当然!像谢三这种勾连缙绅,欺压弱小的乡里无赖,人人得而诛之!大掌柜杀他自然是侠义之行,徐某只恨大明这等恶徒遍地,却没有多少像大掌柜这样的好汉子将其一一诛杀!”
        “好,好,好!”九指闻言大喜道:“想不到徐先生你也是一个痛快人,我还以为你会说我们当初坏了王法什么的呢!”
        “王法?”徐渭冷笑了一声,他指了指墙角道:“你看那墙角的蜘蛛网了吗?朝廷的王法就如那蜘蛛网一般,良善之辈碰上了便只有死路一条,反倒是那些恶徒碰到了——”说到这里,徐渭走到墙边伸手将那蛛网扯破:“就成了这样!”
        “这个比方打得好!”九指翘起来大拇指:“俺跟着大掌柜之前是个渔夫,每日里谨慎小心可总是惹到麻烦,反倒是跟着大掌柜后把王法不放在心上,反倒是事事如意,也没看到官府过来找我的麻烦了。徐先生,我看你也是个痛快人,就别再去读什么四书五经,考劳什子举人进士了。考上了又如何?朝中没有靠山,辛辛苦苦二三十年胡子头发白了也就当个知府,还不如跟着我们大掌柜,以徐先生的本事,还怕没有富贵?”
        徐渭心中咯噔一响,对方粗鲁,甚至可以说有几分无礼的话语却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敏感的地方,是呀!自己自小读圣贤书往大里说是为了继绝学,致太平;往小里说是为了荣父母,求富贵。但像徐渭这样的聪明人不可能不清楚自己通过科举手段达到以上目的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而他在中左所呆的时间越长,他就越发现这个组织实力的庞大,自己眼下所知道的不过是冰山暴露在水面上的一角罢了,而比其现有实力更让人恐惧的是兰芳社的实力还在以惊人的速度在增长。如果说多年的儒家教育让徐渭对大明还保留有一些忠诚心的话,那么方才九指说的那个故事就好像一束光照亮了一切——当初我家中田产被豪绅无赖强占走的时候大明为我做过什么?既然如此,那我为何又不可以替周可成效力呢?至少他救过一个被恶人逼到走投无路的寡妇。

第两百八十四章扑空
        “总管说笑了,徐渭考了十多年也没考上个举人,哪里还敢有科途的心思?”徐渭笑道。
        “徐先生,总管!”老仆在外间问道:“码头上有人要见大掌柜的,自称是大掌柜的故人。”
        九指皱起了眉头:“大掌柜又不在中左所,随便应付掉就是了,这么点事情还来烦我?”
        “总管,那厮自称姓胡名可,是大明浙江都指挥佥事!”
        “什么?”九指大吃了一惊,他倒是知道胡可这个人:“他怎么来了,快请他去我那儿!”
        “这里变化太大了!”
        当胡可踏上中左所码头的石阶时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样。
        包着铁皮的轮子嘎吱嘎吱,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岸边有许多仓库和码头,各式各样的商铺和露天摊位,在这里可以买到从生丝、人参、南洋香料、印度琉璃这样的货物,乃至烤牡蛎、熏鱼、烙饼各色小吃的各种商品。这里也能看到留着月代头的日本人、皮肤黝黑的马来商人、印度商人、高鼻深目头发卷曲的弗朗基人、面带刺青的东番土著。当然这里也有一切港口城市的特产——妓院,在拐进的巷子里妓女们正在高声叫喊揽客。这更让胡可增添了几分窘迫,亚热带的太阳让他的额头上更是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越过一个海岬,他能够看到四根并排的桅杆,他已经能够辨认出那是兰芳社的单桅纵帆船,显然这里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贸易港口,还是周可成巡逻舰队的基地。这倒在胡可的意料之中,以他对周可成的了解,那个男人虽然态度温和,言辞谦恭,但在需要的时候绝不惮于使用武力。如果打一个比方的话,就好像北方边军身上穿的棉甲——棉层下是锻打后的钢片。
        “胡大人,请随小人来,总管在等您!”
        胡可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随着引路人而去,现在交通变得更加拥挤,因为他们已经靠近了九指的办公地点,街道上全是轿子和人,这些人多半是属于前去办事的商人的,他们的仆人更多的如蚂蚁一般,都在为了主人的差使四下奔忙!
        “让开,快让开!这是大总管的客人!”引路的汉子高声叫喊着,手中挥舞着带鞘的倭刀,轿夫们一边低声咒骂,一边不情愿挪开位置。而商人们的胆子就大多了,他们高声叫骂着,一个挺着肚子的中年汉子骂道:“我在这里已经等两天了,凭啥让他先插队!”
        “因为他的身份比你重要,快让开,不然我就用刀鞘抽你的背!”引路的汉子高声喝道,商人们摇着头,让开路来。
        “请原谅,胡大人,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那汉子向胡可欠了欠身子,伸手做了个延请的手势,胡可点了点头,用最快的速度向那栋两层小楼走去,周围的目光让他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当胡可进门的时候,九指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来,笑得眼角的褶子都叠起来了,胡可不喜欢这种笑容,但他还是尽可能的温和的回应了对方,分宾主坐下,径直问道:“我想见你们大掌柜,有要紧事要与他商量!”
        “胡大人,您来到当真是不凑巧。”九指笑道:“我们大掌柜消灭了曾一本之后,在中左所呆了十多天就回淡水去了!”
        “回淡水了?”胡可皱了皱眉头,当真是不凑巧,看来只有再去一趟淡水了,反正这中左所去淡水的船应该多得很:“也罢,那我就再去一趟淡水吧,你们最近一班去淡水的船什么时候出发?”
        “这个,我们大掌柜也不在淡水!”九指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
        “也不在淡水?那他去哪里了?”
        “这个,就不太好说了!”九指笑道。
        胡可听到这里,一股怒气不由得直冲脑门,拍了一下桌子喝道:“不太好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咳咳!”随着两声轻咳,徐渭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胡大人,您也知道我们大掌柜的买卖做的忒大,遍布倭国、南洋、安南、朝鲜,结下的冤仇也不少,这海上本就是个没王法的地方,若是行踪泄露出去——”他说到这里便停住了,胡可也明白了过来,冷哼了一声道:“那你们大掌柜要去哪里,多久才回来,难道就没有个交待?”
        “胡大人说笑了,交待肯定是有的,但这交待让淡水那边几个应该知道的人知道就是了,何必让我们也知道?”徐渭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您若是忙,留封信给我们,转寄到淡水那边,待到大掌柜的回来,到时自然有个回复!”
        “不可!”胡可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徐渭的建议,他要与周可成商议的事情何等要紧,若是泄露出去便干系到几百条性命,便是半个字落在纸上都不可以,何况还写信转寄。
        “那要不您就去一趟淡水,在那边等候大掌柜回来?”
        面对徐渭的这个建议,胡可犹豫了一会,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项高在杭州翘首以盼,自己不可能在淡水无限期的等下去。他站起身来,叹道:“算了,只能说是时运不济了!”转身便向门外走去。九指见胡可这般模样,起身便要追赶,却被徐渭伸手拉住了。
        “徐先生,你为何拉我?”
        “总管,你看这厮的做派分明是只打算和大总管单独商量的,你把他拉回来了,难道你能替大总管做得了主不成?”
        九指被徐渭这一点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连忙笑道:“我哪里能替大总管做得了主,幸好有先生在,要不然还给自己找了一身的麻烦!”

第两百八十五章刀条
        九指在屋中暗自庆幸不提,胡可出了屋子,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他受了项高的叮嘱,一路兴冲冲的赶来中左所,可迎来的只是当头一盆凉水。周可成不在这里,也不在淡水,是的,他和我不同,他只是个追逐铜臭的商人,正如当初他在安南做的一样,这一点从未改变。
        胡可的胸中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他痛恨那个周可成,更痛恨自己,当然最痛恨的却是老天——为什么让这个商人拥有如此强大的舰队,而身为朝廷世袭武官的自己却只能抛弃自尊和体面,千里迢迢的赶来向其乞讨。他低下头,就像一个被蒙上眼睛的驴子闷着头向前疾冲。
        “少爷,少爷!”身后传来胡恒的声音,胡可这才停下脚步,老管家胡恒上气不接下气的追了上来,抱怨道:“少爷您这是怎么了,闷着头乱冲,倒叫我追的辛苦!”
        “恒叔见谅!”胡可不好意思的答道:“借船的事情不顺利,我方才出来时心情不太好,所以才这般!”
        “哎,少爷!”胡恒叹了口气:“不顺便不顺吧,又何必这般拿自家身撒气,自家的身体气坏了,你叫胡家满门上下指望谁呢?”
        这胡恒是自小看着胡可长大的,名为主仆,实如骨肉一般,胡可被教训了两句,十分羞愧,他正好看到不远处是一家铁匠铺子,赶忙岔开话题道:“恒叔,前面有家铁匠铺子,我们去看看里面货色如何?”不待胡恒回答,他便向那铺子走去。
        胡可进了那铁匠铺子,只见两厢的木架上摆放着两排刀条(还未曾装上刀柄、刀鞘等配件的半成品刀具),便随手拿起一柄把玩起来。他乃是将门出身,刚会走路便舞枪弄棒,对于军器十分熟稔,把玩了两下便立刻看出这些刀条无论是钢口、火色都是上等货,便是在军中也不多见,而且这刀身狭长略带弯曲,刀锋双刃,刀背厚重,虽然还没有装上刀柄,但以胡可老到的经验看,这应该是一种马上劈砍用的战刀。
        屋内出来一个伙计,看到胡可在哪里把玩刀条,顿时着恼了上前喝道:“你是什么人?怎么随便乱动店里的东西呀!”
        胡恒见那伙计无礼,正要上前呵斥,却被胡可扯住,笑道:“我是路过的商人,看到这店便进来瞧瞧货色。失礼之处,还请见谅!”说到这里,便拱手唱了个肥喏。
        那伙计见胡可道了歉,脸上好看了不少:“罢了,快把刀条放回,你们出去吧!”
        胡可笑道:“我看这刀条钢口不错,不知配好一把要多少银两?”
        “那是自然,您看到这门面的牌匾吗?白家铁铺,在中左所的铁匠铺里可是头一号!”那伙计笑了起来:“至于多少银两嘛?也不必多问了?”
        “不必多问?”胡可一愣:“你们店铺莫不是不做买卖吗?”
        “您是头一回来中左所吧?咱这白记铁铺做的都是兰芳社的买卖,日夜赶工都做不完,哪里还有空闲做别人的买卖?”
        “兰芳社?莫不是这刀也是替兰芳社做的?”
        “没错!一共一百把,三天后就要交货,刀柄、刀鞘啥的都没有装上去,您老担待些,莫要耽误我的活计!”那伙计一边说话,一边将木架上的刀条取下搬了进去。胡可忙不迭告退,除了门后他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少爷,这兰芳社好生大胆——”胡恒话刚出口就看到胡可举起右手:“走远些说话!”
        “是!”胡恒应了一声,随胡可走远了些,才听到胡可低声道:“他们连那等大船都造出来了,几把刀又算的了什么,只是——”
        “少爷,只是什么?”
        “那刀应该是马上骑士居高临下劈砍用的!那周可成打制这玩意作什么呢?”
        日本、大阪湾,石山本愿寺。
        “预备——放!”手持军配的僧官发出号令,手持铁炮的僧兵们纷纷端起铁炮,将炮口对准三十米外的目标,扣动扳机,点着的火绳落入药池之中,但是只有一半多一点的铳口喷射出火焰,剩下的铳口却多半的哑了火。
        “看来还是不行呀!”站在一旁的游廊上观看试射的证如上人失望的摇了摇头。一旁站着的法眼(本愿寺的僧官之一)下间赖义赶忙伏地请罪:“我试制硝石失败,还请上人治罪!”
        “罢了,你起来吧,这不是你的过错!”证如上人叹了口气,口中喃喃自语道:“花费了一百两金子,才从纳屋今井宗久的口中得知明国人是从蚕粪里得到硝石的,可惜具体的工艺却不清楚,看来只凭自己摸索是不行的了!”
        “上人,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下间赖义哪怕是赌上一门的性命也一定要从今井宗久那里把从蚕粪里得到硝石的秘密挖出来!”
        “不必了!”证如上人摆了摆手:“赖义,我并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和忠心,但是我估计今井宗久他自己也不知道明国人具体是怎么得到硝石的,这样吧,你去一趟堺镇,替我邀请那个兰芳社的首领来石山一趟!”
        “邀请兰芳社的首领?”
        “没错。像提取硝石这样的秘密明国人绝不会轻易说出来的,唯一的办法只有让我本愿寺的证如亲自向其请求,用佛法来感动他!”
        “这,这怎么可以,上人您乃是我们净土真宗的法主,怎么可以亲自面见一个明国商人?”下间赖义脸色大变,原来这证如乃是本愿寺的第十代法主,本愿寺是当时日本传播最为广泛,势力最大的宗教势力,被信徒们视为阿弥陀佛的化身,而且拥有很强的经济和军事势力。而且证如本人还做过前任关白九条尚经的犹子(义子),在朝廷中亦有相当的势力,在下属僧官们的眼里,像证如上人这样身份高贵的人物是不可以轻易接见一个外国商人的。

第两百八十六章证如
        “你不明白,赖义!”证如上人挥了挥手,示意一旁的僧人们走远一些,低声道:“本山,不,应该说佛法正处于危险之中,只有把提炼硝石的办法掌握在手中,佛法才能安全!”
        “这,这怎么可能?”下间赖义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法主,您已经把本山从京都迁徙到了石山,又有谁能够威胁这里呢?”也难怪下间赖义如此惊讶,原来本愿寺第八代法主莲如乃是净土真宗的中兴之主,本愿寺原本的主寺位于东山大谷其始祖亲鸾的坟旁,所以又称大谷本愿寺。但当莲如时遭遇天台宗的延历寺僧兵的围攻,大谷本愿寺付之一炬。莲如不得已带着信众前往北陆,在越前、加贺等地传播信仰,发展了大批的信众和寺庙,使得越前、加贺一带成为本愿寺的根基。1488年,加贺国的本愿寺信徒发动暴动,杀死加贺守护富樫政亲,使得加贺国成为“佛国”。但莲如并不赞同信众的行为,所以他就离开加贺国,回到近畿地区,在京都建立了山科本愿寺,不久后又在今天大阪地区建立了石山本愿寺作为分院。由于山科本愿寺遭到六角氏和法华宗的围攻,证如不得不在1532年迁徙到了石山本愿寺,并将那里作为本山。石山本愿寺虽然是当时罕见的平城,但位于滨海的河网地带,河流纵横,很难加以包围,而且在修建时发现了古代天皇的宫殿遗址,得到了大量的石材,所以石山本愿寺的城基不但高,而且是用坚固的石块垒砌而成,是日本闻名天下的坚城。
        “赖义,你还是不明白本山真正的危险在哪里呀!”证如叹了口气:“我问你,为何农民的数量比武士多得多,统治天下的却是武士,而不是农民?”
        “因为战争比的不是人数多少,而是勇气,农民虽然多,却没有武士勇敢,自然是由武家统治农民!”
        “是吗?”证如笑了起来:“我看未必,赖义,你们下间氏出自清河源氏,刚刚学会走路就修习剑术,而农夫只懂得种地;上战场时你身披具足,腰跨大刀,骑着骏马,手持藤弓;而农民手里只有竹枪。自然你可以以少胜多!”
        “法主说的也有道理!”下间赖义笑道:“不过那和本山的危险又有什么关系?”
        “本山之所以能够强大,是因为天下的农民多半信仰一向宗,祈求解脱。虽然本山的教义所说的解脱指的是死后,但还是有许多信徒发动一向一揆,诸国的守护无不仇恨本愿寺。所以我想尽一切办法调和本山与各家大名的关系,希望不要发生冲突,但我总会死去,继任的下一任法主未必会明白我的苦心,那时本山就会与大名们发生冲突。”
        “法主请放心,下间家一定会誓死护卫佛法。”
        “赖义,我相信你们下间一族的忠诚,但是仅凭你家是不够的。天下的武家都仇恨本愿寺,为了挽救本山,必须找出一样东西,可以弥补农民和武士的差距。”
        下间赖义这才明白了过来,问道:“您是说铁炮?”
        “没错!”证如笑道:“就是铁炮,弓箭、刀和长枪都需要长时间的练习,也需要足够的勇气。但铁炮就不同了,哪怕是个女人,只要她能够扣动扳机,也能射杀最强悍的武士。石山的城下有懂得打制铁炮的匠人,如果再得到制造硝石的技术,哪怕近畿的大名们联兵来围攻,本山也用不着担心了!赖义,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是,法主,我立刻前往堺,哪怕是死,也要想办法把兰芳社的首领邀请到石山来!”
        堺港,兰芳社商站。
        流线形的刀刃高高举过头顶,飞快落下,带起一道刀光,包裹着草席的竹竿被一刀两断,有力的手腕翻转刀刃,撩起一刀,又将剩下的半截竹竿一刀两段,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旁人只看到刀光一闪,作为刀靶的卷着草席的竹竿已经被分成三截。
        啪啪啪!
        “太棒了,杜阿!”周可成用力拍打着手掌,笑道:“你这一双手当真是价值千金呀!”
        “周先生你过奖了!”还没有完全适应新名字的阿劳丁看了看手中的新刀,还给周可成:“是刀好,非常顺手,重心靠后,刀柄应该有灌铅,刀背厚重,好像天生就是用来劈砍的,哪里来的?”
        周可成从阿劳丁手中接过新刀,只见这刀没有护手,包铜刀柄,刀背厚重,橡树叶形状刀锋,流线型的刀身闪着寒光,仿佛流水在刀刃上流动,他小心的将刀插入刀鞘,笑道:“自家工匠打的,我原先那把佩刀送人了,就让自家工匠打了几把!”
        “自家工匠打的?”阿劳丁皱了皱眉头:“干嘛打成这个式样?这刀适合居高临下劈砍,可你一不骑马,二不骑象,整天都是在坐船,还不如换成倭刀算了。”
        “呵呵!”周可成干笑了两声,他腰间挂的这把新刀便是仿造著名的哥萨克恰西克马刀的,这种原本出自高加索山民的佩刀由于其性能优越,适合马上劈砍很快就成为了俄国骑兵的标配,随着周可成在高山谷地马场的壮大,他正考虑组建自家的骑兵部队,这几把恰西克就是试着打制的。
        “不过钢口着实不错,虽然比不上我的那两把剑,但也是很不错的了!”阿劳丁有些意犹未尽的看着周可成腰间的刀:“你那刀匠若是在我们亚齐,肯定是国王争夺的对象,庄园、奴隶要多少有多少。”
        “是吗,那看来他在我这里着实是吃亏了!”周可成笑了起来,这把恰西克是一种新冶金方式的副产品,将铁料和竹炭粉一起放入黏土制成的坩埚内,然后在外面用高温加热,由于铁料继续吸收石墨中的碳而熔化成为高碳钢水,然后将浇铸而出的钢锭打制成必要的材料,这就是著名的坩埚炼钢法,周可成搞出这玩意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得到高硬度的工具钢,提高车床的加工效率,顺便就打制了一批恰西克,只是坩埚炼钢法的成本颇高,像这些恰西克一把的造价就要三两银子,足够打制寻常钢刀三四把了。当然,这就不足为外人可知了。

第两百八十七章切腹
        “大掌柜!”身后传来许梓的声音,周可成转过身来,只见对方的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四爷,有什么事情吗?”
        “本愿寺的人来了,是他们的刑部卿法眼,下间赖义!”
        “刑部卿法眼?这是什么?”
        “本愿寺中的僧官,掌管刑罚的官员,如果打个比方的话类似于我们大明刑部尚书吧!”许梓笑道:“这下间赖义乃是清和源氏的分支,为本愿寺效力已经有数代人了,这代本愿寺的法主证如上人十分看重他,本愿寺与堺港的交涉方面都是由他主持的!”
        “听起来还是个大人物了!”周可成笑道:“怎么了,他来有什么事情吗?”
        “可成你有所不知!”许梓笑道:“这本愿寺在近畿霸道的很,除了三好、将军几家之外,谁都怕他。像这个下间赖义,他以前来堺港,从来都是别人去求见他,像这样上门拜见的,还是头一遭呢!”
        “找上门,看来是要见真章了!”周可成点了点头:“四爷,待会我装扮成你的副手,一起会会这位刑部卿法眼!”
        下间赖义目光扫过屋内,这间屋子是依照明国人的习惯摆设的,没有榻榻米,而是青砖铺就的地面,一张条案后面放着一张靠椅,条案旁还有一张圆凳,在两厢放着几张椅子和茶几。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摆设,正在犹豫是否要像过去那样拖鞋进去。
        “赖义殿下,请坐!”许梓微笑着指了指右手边的一张椅子:“老夫膝盖有旧伤,不耐跪坐,就这般布置了,请坐!”
        “多谢了!”下间赖义决定不要在礼仪方面发生争执,他在对方手指的椅子上坐下,向许梓欠了欠上半身:“许先生,赖义这次来是奉证如法主之命,与您商议关于硝石贸易的!”
        “硝石贸易?”许梓露出惊诧的神色:“可是几个月前我们不是刚刚把贵方的硝石配额提高了一倍了,难道贵方还要提高?请恕在下直言,本愿寺购买的硝石已经占我方在堺港出售量的三成了,如果要再提高,那恐怕就要引起其他方面的反应了,这个道理证如法主应该是明白的吧?”
        “不,我方不是这个意思!”下间赖义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说:“法主大人是希望贵方能够将制造硝石的方法出售给我方。”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许梓的神色从惊诧变为冷淡:“这个恐怕我方无法应允,许某手上还有些杂事,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那许某就告退了!”说罢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且慢!”下间赖义见许梓要走,赶忙站起身来,高声道:“法主大人的意思是想要邀请您亲自前往石山一趟,亲自与您商议这件事情!”
        “我想这个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许梓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兰芳社是生意人,千里迢迢来堺港为的是做生意。如果我答应了法主大人的要求,那就是绝了自家的生意。而且这样一来,三好家、将军家以及近畿的其他大名都会怎么想?贵方未免也太过一厢情愿了吧?”说罢他转过身向屋外走去。
        “站住!”
        许梓回头一看,只见下间赖义站起身来,拔出肋差,满脸杀气的看着自己,他也是在海上厮混多年的老江湖了,冷笑了一声:“赖义你莫不是要耍横,别忘了这里可是我的地盘,别人怕你们本愿寺发动一向一揆,我们兰芳社在日本没有领地,可不怕你们!”
        下间赖义惨笑了一声,倒转刀尖,将肋差对准自己的小腹:“我受了法主大人的旨意前来邀请贵方前往石山,既然没有完成任务,自然无颜回去再见法主。今日就借用贵方一小块地切腹,失礼了!”话说到这里,他扯开衣服的前襟,露出小腹来,刀尖已经划破皮肤,鲜血立刻流了出来。
        饶是许梓在海上打滚了小半辈子,也没见过像这样一言不合就要切腹自杀的,竟然给吓住了,赶忙喝道:“且慢,赖义殿下!”
        “武士的脸面胜过生命,既然任务失败,就应该切腹向主上谢罪!许先生,你不必多说了!”下间赖义手腕用力,刀刃已经刺入腹部,剧痛让他发出一声闷哼,脸色也一下子变得惨白。
        “来人,快来人叫大夫来!”许梓一边高声叫喊,一边连连跺脚,也难怪他如此。石山本愿寺当时虽然还没有发展到后来十一代法主显如和织田信长打了十年“石山战争”那么牛逼的地步,但拥有的实力也绝对不亚于三四十万石的中等大名了,像下间赖义这等家老级别的家臣稀里糊涂的在自己这里切腹自杀,绝对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情。
        “赖义殿下!”周可成说:“你先不要自杀,要不我们双方各让一步如何?”
        “双方各让一步?”下间赖义手上放松:“你这是什么意思?”
        “贵方要求许掌柜去一趟石山,与贵方证如法主商议硝石贸易的事情。但是许掌柜事务繁多,而且身在堺港也受到各方的注意,实在是脱不得身。要不就让在下代替许掌柜去一趟石山如何?”
        “你替代许掌柜?”下间赖义上下打量了下周可成:“那你又是何人?”
        “小人姓郑名高!刚刚来到堺港,忝为许掌柜的副手!”说到这里,周可成用右肘轻轻的捅了一下许梓,回过神来的许梓忙不迭应道:“对,对,这位郑先生就是我的副手,他完全可以代表我!”
        下周赖义沉吟了片刻,放下手中的肋差:“既然如此,那也只有这样了。”他右手扶膝盖想要起身,却不想两腿一软便摔倒在地,原来是流血过多,已经四肢无力了。

第两百八十八章应允
        “快,快替赖义殿下止血!”周可成一边吩咐属下,一边对下间赖义笑道:“殿下,看您这样子,恐怕要先修养一段时间才能去石山了!”
        “可成,你真的要去石山?”出了病房,许梓低声问道,脸上满是忧虑和担心。
        “怎么?这石山去不得?”周可成笑道:“就算是龙潭虎穴,莫非能挡得住我们?”
        “这倒不是!”许梓叹了口气:“可成你是有所不知呀,这本愿寺虽名为禅林,可与我大明的释教大有不同,其中的僧人食肉娶妻,与俗世无异。而且蛊惑民心,言世人无需修行,只需称颂佛名即可转生净土,不堕轮回。是以其信徒悍不畏死,便是赤手空拳,亦敢于与手持利刃之徒死斗。”
        “哦,这么看来倒有些像我国之白莲、黄巾啦!”
        “不错!”许梓击掌道:“像这种依靠蛊惑愚民起家的,纵然能一时得意,也少有能长久的,所以我不愿与其沾上太大的干系。”
        周可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许梓这番话代表了古代中国绝大部分有识之士的看法,其实说透了倒也简单,像这种靠画后世大饼来动员底层力量的,早晚会因为不能满足动员起来的底层人民革命要求而被引火焚身。从许梓的角度看,与这些神棍做买卖赚钱无妨,但如果牵连太深,将来对方灭亡的时候说不定自己就要遭池鱼之殃,还不如一开始就划清界限。
        “那就等这厮伤好些就将其送走,就说你被我派去其他地方了!”许梓见周可成没有反对,连忙道:“推脱下去就是了,他也拿我们没啥办法!”
        “不,他伤好后我就和他去一趟石山!”
        周可成的反应把许梓搞糊涂了:“可成,你刚刚不是已经同意了——”
        “我是同意本愿寺成不了什么气候,但这不等于我就不去石山!”周可成笑道:“四爷,我已经有了全盘的筹划了,你就放心吧!”
        周可成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闭上眼睛,脑子里开始飞快的运转。1552年的日本就好像一条湍急的溪流,从应仁之乱算起已经过去了接近一个世纪,始终看不到一丝战乱平息的迹象。但作为来自后世的穿越者,周可成知道日本战国即将走向最后——也是最为的阶段。眼下的近畿霸主三好家即将在达到自己的鼎盛期后迅速分崩离析;正如日中天的武田信玄、上杉谦信会在接下来的十年时间里为争夺北信浓而进行了五次激烈的合战;控制了骏河、远江、三河三国的今川义元正一边经营自家的领地,一边雄心勃勃的企图上洛,取代三好成为幕府管领代;而后北条一直在关东努力经营,企图重现前北条雄霸关东的野望。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最后能够成为天下人的却是位于偏僻的尾张的一个小大名织田信长。
        毫无疑问,无论是谁统一了日本之后,都会对不受自己控制的外来势力予以限制甚至打击。兰芳社虽然不会像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那样传播基督教,但与日本进行的贸易却会造成贵金属的大量流失,这对任何一个统治者都是不利的,最少也会迫使其把佐渡控制的金山给吐出来。因此周可成所有的日本政策归根结底都是一个目的——如何才能确保兰芳社在日本的利益能够最大化,长期化,换句话说,怎样才能用最少的力量投入来尽可能大的影响干涉日本的政局。如果可能的话尽可能长时间保持日本多国林立的局面,如果无法阻止其统一,那就加大对统一者的控制和影响,使其无法伤害兰芳社在日本的既得利益,为了达到以上的目的,仅凭佐渡的本间氏康那一枚棋子显然是不够的。
        那加上岛津呢?周可成否决了这个想法,与孤身一人,已经走投无路,只有依靠周可成的支持才杀回佐渡的本间氏康不同,在九州根深蒂固,势力盘根错节的岛津一族与兰芳社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贸易赚钱和一起消灭共同的敌人松浦藩自然好说,但也绝不会允许兰芳社在佐渡那样俨然是国中之国的做派。这些在刀尖上打滚了一辈子的战国大名们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周可成能够在佐渡取得成功也是机缘巧合,可一不可二。
        那么现任将军足利义辉呢?这个选择看上去不错,有着辉煌的过去,疯狂的想要恢复昔日的荣光,但却缺乏足够的实力,企图通过冒险的行动扭转局面。假如足利义辉成功的暗杀了三好长庆,三好家在近畿地区刚刚建立起来还不稳定的霸权必然崩溃。足利义辉首先要操心的是怎样避免被三好政权这栋大楼崩塌下来的碎石砸死,即便他能够逃出生天,接下来要面对的也是下一个填补三好家在近畿权力真空的“上洛”大名。显然这个时候的足利义辉肯定无法拒绝周可成的各种要求——否则就等于自杀,但问题是兰芳社有足够的实力支持足利义辉对抗一“上洛”的日本大名吗?或者换一个角度提问——从投资效益比来看,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经过反复的斟酌,周可成否决了足利义辉这个选择。兰芳社作为一个商业组织,拥有的资源是无法和封建国家相比,只能作为权力天平上的关键少数,反正他也没打算去收年贡,只要能够控制大阪这个未来“日本的厨房”(大阪在德川幕府时期是大米贸易的中心)就足够了。而本愿寺的到来正好符合了诸多条件——在近畿、关东、东海道各地有大量的据点,拥有强大的人力物力,但又不像其他战国大名那样有组织严密的军队和上层组织,利于渗透和控制。如果将拥有大义名分的足利义辉、武器和海上优势的兰芳社、充足人力物力的本愿寺三者结合起来,应该就可以在三好家崩溃后,完成对近畿地区的控制了吧?

第两百八十九章重宝
        砰砰!
        轻微的敲门声将周可成惊醒了过来,他坐起身来问道:“谁在外面!”
        “是我!”门外传来柔和的女声,周可成的神经放松了下来,笑道:“莫娜呀,进来说话吧!”
        房门被打开了,莫娜走进门来,神色有些慌张:“我听许四爷说你打算和那个倭人去一趟石山?”
        “不错,是有这个打算!”周可成笑道:“怎么了?”
        “那——”莫娜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你现在身边卫队长的位置还空着吗?”
        周可成闻言一愣,旋即才明白了过来,笑道:“你也想去?”
        “嗯!”莫娜声音如蚊虫一般,若非屋内没有第三人周可成绝对听不清,他笑了起来:“好呀,我正愁身边没人,这一趟你若是要去就一起去吧!”
        “好!”土著少女抬起头来,脸上满是喜色:“那我立刻回去准备一下!”说罢一扭腰就出门了。
        “莫娜!”周可成刚开口,少女就没影了,他只得苦笑道:“其实你也不用这么急,那个下间赖义伤势不轻,少说也要休息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动身的!”
        堺镇,纳屋,茶室。
        “请!”今井宗久娴熟的将茶汤倒入碗中,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多谢了!”那男人接过茶碗,喝了一口,然后将茶碗转交给旁边的男人,自己闭上眼睛静静回味茶汤;而另外一个男人也是如此,就这样那茶碗在茶室中众人当中转了一圈,最后回到今井宗久手中。他小心的用沸水清洗茶壶,然后放到一旁。
        “这就是松岛之壶吧?”一个声音打破了茶室内的寂静,今井宗久一愣,旋即笑道:“松永殿说的不错,正是松岛之壶!”
        “可以给我看看吗?”松永久秀问道,声音有点颤抖。
        “可以!”今井宗久将茶壶推了过去,松永久秀小心翼翼的拿起茶壶,仔细的鉴赏起来,半响之后方才依依不舍的交还给今井宗久,叹道:“果然是松岛之壶,今日能够亲眼见到这样的重宝,此生已经无憾了!”
        “呵呵!”今井宗久笑了起来:“松永殿下,想不到您居然也对茶艺这么感兴趣!”
        “哪里!”松永久秀笑道:“我既然受代管领殿下之命,担任堺镇的代官,自然要对茶艺了解一二了,要不然连和诸位说话都没法说了!”
        听到松永久秀这么说,茶室内的众人纷纷笑了起来,原来自从十三世纪茶道传入日本,到了十六世纪中叶,近畿区域的茶道已经完全本土化,日本化了,成为公卿、高级武士、尤其是商人之间的社交方式。在堺镇尤其流行。像松永久秀既然身为堺镇的代官,自然要和这些大商人打交道,这茶道自然是要懂一些了。
        松永久秀等到众人的笑声平息了,咳嗽了两声道:“在下受代管领大人所托,担任堺镇的代官,第一个任务就是要筹集‘矢钱’(军费),诸位都是堺镇的栋梁,希望能够出一把力!”说到这里,他低下头向众人拜了一拜。
        听了松永久秀这番话,众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虽然对他的来意大家都能猜出个七八分来,但毕竟确定下来又是一回事。今井宗久笑道:“松永殿,不知道要多少呢?”
        “十万贯!”松永久秀张开五指,又翻转过来,面带微笑。
        “什么?”        “这么多?”
        “每年的栋别钱和津料(都是当时日本的税收)我们都没有短少,为何又一下子要交矢钱?”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巨额数字,茶室内的商人们再也按奈不住胸中的恼火,纷纷抱怨了起来。松永久秀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依旧面带微笑的坐在那里。
        今井宗久咳嗽了一声,苦笑道:“松永殿,你不是开玩笑吧,一下子要这么大一笔钱!”
        “您觉得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松永久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好,我就再重复一遍,在下身为堺镇的代官,要求列位缴纳十万贯的矢钱,现在你们听清楚了吗?”
        “可,可是这也未免太多了吧?这可是十万贯呀!”今井宗久急道:“我记得上一次三好家征收矢钱可是只要了三万贯的!”
        “是吗?”松永久秀笑道:“不瞒诸位,我这次原本也只打算要三万贯的,可是刚刚我看到了这个松岛之壶,这可是价值一城的宝物呀!能够拥有这样宝物的纳屋,又怎么会拿不出十万贯呢?”
        听到这里,今井宗久如何不明白松永久秀的意思,腹中不由得暗自大骂对方的无耻,但眼下形势比人强,三好家已经成为了近畿的霸主,这个松永久秀作为三好家在堺镇的代表,自己又怎么能够违抗对方的意志呢?他咬了咬牙,将那松岛之壶轻轻的推了过去,笑道:“松永殿您方才是看错了,这不过是一件仿制的赝品罢了,是在下用两百贯买来的,您若是不信,可以先拿去鉴定一下!”
        “仿制的赝品?”松永久秀露出诧异的表情:“可是您方才不是说是真的吗?”
        “这不过是在下的一点虚荣心罢了!”今井宗久已经要气的吐血了,可脸上还是得强装笑容:“确实是一件赝品,您看,这里,还有这里,与真正的松岛之壶还是有一点差异的!”他一边伸出手在茶具上指点,一边强笑着解说,松永久秀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抚摸着额头笑道:“果然是赝品,在下方才还真没有看出来呀!”

第两百九十章愤恨
        “松永殿,其实我等虽然有些生意,但要想一下子拿出十万贯的矢钱来实在是有些为难。”今井宗久一边说话,一边偷看松永久秀的脸色,见其面带笑容,便大着胆子说道:“若是您不嫌弃的话,还请收下这件仿品吧,在矢钱方面宽限些!”
        “是呀,还请殿下宽限些!”
        “十万贯实在是太多了!”
        屋内其他商人纷纷齐声应和,松永久秀却不说话,只是将那松岛之壶拿在手中把玩,却不说话。半响之后他突然笑道:“既然是我看错了,那要你们一下子拿出十万贯来实在是有些为难。那这样吧,你们先拿五万贯出来,剩下的五万贯我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怎么样?”
        众商人本以为松永久秀收了松岛之壶的贿赂便会做罢,却没想到这十万贯的数字一文也没有少,只不过其中五万贯宽限了三个月时间,众人又是吃惊,又是恼怒。尤其是今井宗久,更是怒到了极处:“松永殿,请恕我直言,五万贯也是太多了!”
        “太多了?”松永久秀笑了起来,他放下松岛之壶笑道:“今井兄,据在下所知,纳屋这一年多来的生意可做的不错呀,光是出售给六角、石山、加贺、尾张、美浓这几个地方的硝石就有六百多石,仅仅就这些的价值就不下十万贯了,其中石山、加贺还有六角家都是长庆公的敌人,您觉得长庆公知道这些后会有什么后果?”
        “这些都不过是一面之词!”今井宗久厉声道:“纳屋是有出售硝石,不过多半是出售给三好家以及近畿的武家们。”
        “是不是一面之词可以由长庆公亲自来辨认!”松永久秀冷笑道:“如果今井兄愿意的话,我可以先将这件事情禀告上去,由主上裁断。若是今井兄真的如你说的这样没有做出违禁的事情,那自然一切好说,否则的话——”说到这里,松永久秀停住了,干笑了两声,笑声里满是杀意。
        面对对方裸的威胁,今井宗久打了个哆嗦,任凭他在后世的史书里被称颂为“无双的豪商”,但此时在武士的刀锋面前还是不值一提,尤其是当时的三好家,不但称霸近畿诸国,而且还有精悍的淡路水军,依靠濑户内海贸易吃饭的堺港是绝对不可能得罪三好家的。
        看到众人这幅模样,松永久秀得意的笑了起来:“既然这样,那今天就到这里吧,一个月后请诸位准备好第一个五万贯,六个月后准备好第二个五万贯!拜托了!”说罢他向众人俯身拜了一拜,便拿起松岛之壶,施施然起身离去了。
        啪!
        松永久秀的身影刚刚从门口消失,其他商人们无声的站起身来,鱼贯而出茶室。今井宗久坐在那里,宛如雕塑,突然他拿起那茶碗往地上狠狠一摔,碎片四溅。旁边的一个仆人被碎片划破了脸,一声惨叫,鲜血已经从指缝间渗透了出来。但看到今井宗久那择人而噬的脸色,也无人敢开口。
        “来人,准备一下,我要去许四爷哪里一趟!”
        许宅。
        随着兰芳社在堺港的买卖越做越大,许梓在堺港的宅邸也不断扩大。与堺镇的绝大多数房屋不同,许宅是用红砖和火山灰水泥建成,留有射孔的围墙、突出的射塔、仓库、宿舍、还有专门的码头,在围墙外还有专门的壕沟,与其说是住宅不如说是堡垒。平时看到这些今井宗久总是有些厌恶,但是今天却又几分艳羡:“如果堺港也拥有这样坚固的防御,我应该就不会受到今天这样的对待了吧?”
        “欢迎!”许梓站在门厅前的走廊迎接他。
        他右边的池塘上有两只鸭子正在游动,这是蓄水池,遭到围攻的时候可以作为守卫者的水源!今井宗久目光扫过四周,他注意到院子里的武装人员比平时多了不少,而且气氛和平时也不一样了,难道这些明国人已经得到了什么消息?
        “不告而来,有些唐突了!”今井宗久笑道:“只是有点生意方面的事情要与许先生商议!”
        “今井兄说的哪里话,贵客上门,高兴还来不及呢!”许梓笑道:“方才我和大掌柜还说到今井兄,当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了!”
        “哦?周大掌柜也来了?”今井宗久一愣,心中不知是忧是喜。
        “嗯,前两天来的!”许梓一边伸手延请,一边低声道:“有些生意方面的事情,不过大掌柜不欲声张,所以——。”说到这里许梓停住了,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明白!”今井宗久点了点头,明国人的戒备有理由了,他压低声音道:“我有件事情想要与贵方大掌柜一晤,不知道可不可以?”
        “好说,请随我来!”语罢,许梓转过身,穿过一条走廊,然后又拐了一个弯,进入一条狭窄的巷道,今井宗久注意到两侧的院子里有人影出没——什么时候堺镇有这么多明国人了?他有些懊恼的想到,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几分安了心,对方投入越多就越难以抽身,这对堺港也是一件好事。
        许梓将今井宗久引领到河畔的一座院子,距离院子不远处就是码头,可以看到停泊的船只高耸的桅杆。今井宗久看到院门口有两个卫兵,古铜色的脸颊在浓密的胡须遮掩下依稀可见刺青,身着镶嵌着铁片的皮甲,戴着斗笠状的宽边头盔,背着鸟铳,腰间挎着没有护手的弯刀。卫兵的目光冷冷的扫过今井宗久的脸,许梓用刺耳的声音向对方吼了两声,对方也用相同的声调回应,然后才让开路让他们进去。

第两百九十一章恳求
        “请原谅!今井兄!”许梓笑道:“您知道我们大掌柜的生意做的太大,也得罪了不少人,他不得不想办法保护自己的生命!这是大掌柜的蛮子卫队,虽然看上去凶得很,但是却十分忠诚可靠!大掌柜就在里面,我还有些事情就不进去了!”
        “是呀!”今井宗久叹了口气:“要是我也有这样一支卫队该有多好?商人赚了一点钱,那些武士们就把我们当成香喷喷的饭团,谁都想咬一口!”
        屋子里弥漫着醉人的香气,在周可成的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深褐色的皮肤,黑色长发乌黑油亮,编成一条浓密的发辫,尾部用金环束紧,一双黑色的眼睛如同玛瑙,正在大声的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向周可成说些什么。今井宗久注意到这个男人腰间的皮带上是一长一短两把弯曲的剑,即使在说话的时候,他的双手也没有离开剑柄。当今井宗久走进门的时候,那个男人转过头,用他那双玛瑙一般的眼睛看过来,今井宗久的心底立刻感觉到一股寒意,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哦,今井兄呀!”周可成笑着站起身来,轻轻扯了一下身旁那个男人:“为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好朋友,杭杜阿,一位真正的剑豪!”
        “在下是堺港纳屋的当主今井宗久,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今井宗久赶忙躬身行礼,从内心深处的某种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个男人的身份绝非是一介剑豪这么简单。
        听了周可成的转译,阿劳丁向今井宗久笑了笑,用马来语问道:“这家伙是你的下一个目标?”
        “不,应该说下一个合作伙伴!”周可成笑道:“王子殿下,说不定您也有和他合作的机会!”
        阿劳丁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走出屋去。
        看到阿劳丁走出屋外,今井宗久本能的松了一口气:“周大掌柜,我今天来贵社是要转告一件事情,新上任的幕府代官松永久秀要堺镇缴纳十万贯的矢钱!”
        “呵呵,十万贯呀!”周可成饶有兴致的问道:“这位松永久秀大人还真是好大的胃口呀!如果拒绝会有什么后果?”
        “会有什么后果?”今井宗久苦笑了一声:“这位松永久秀在担任堺的代官之前的职务是京都奉行,深得三好长庆的信任。如果堺镇拒绝他的要求,那就意味着对抗三好长庆大人的命令。而眼下在近畿是没有人有力量对抗三好长庆大人的!”
        “也就是说只有死?”
        “是的!”今井宗久苦笑道:“也许你们明国人还无所谓,但我们,至少纳屋是不可能违抗长庆公的意愿的!”
        “嗯!那你来这里的目的呢?是要借钱还是别的什么?”周可成问道:“看在我们过去合作的份上,三万贯以下的借款还是没有问题的!”
        “多谢大掌柜了!”今井宗久俯身向周可成下拜,突然他的肩膀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周可成以为对方发了病,赶忙伸手搀扶,却被今井宗久一把死死抓住,手上力道之大以至于让周可成吃痛不过。
        “今井先生,你怎么了,快放开手!”
        “我好恨呀!”今井宗久不但没有松开手,手上力道反而更加大了几分:“为什么,为什么那些武士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对待我们,只要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就伸手夺走,如果别人不给就拔出刀来杀掉那个人,还要呵斥对方大胆、无礼。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荒唐的事情吗?难道手持刀剑的人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对待那些手无寸铁的人吗?佛陀真是瞎了眼了!”
        周可成带着几分怜悯的看着已经是涕泪交加的今井宗久,在过去的接触中这位以茶艺闻名堺镇的大商人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不要说这样大声哭喊,就连走路都是每一步迈出去都和尺子亮出来的一样。显然这个自制力极强的男人此时已经彻底崩溃了。
        “今井先生,请擦一下!”周可成伸手将对方扶起,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今井宗久此时已经发泄一会儿情绪,清醒了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涕泪,低声道:“对不起,让您见笑了!”
        “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可笑的,每个人都有这种时候,我们是人,不是机器。想必您刚刚受到什么特别的打击吧?”
        “是的!松永久秀夺走了我的松岛之壶!我最心爱的茶具!”今井宗久的脸上满是仇恨:“上一次堺缴纳的矢钱只有三万贯,而他看到我的宝贝后,就提高到了十万贯,理由是我有这么珍贵的茶具,肯定有能力缴纳更多的矢钱!”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很不错的理由,您把那个茶壶送给他了?”
        “是的!”今井宗久低下头,脸上满是屈辱:“我不得不说这个茶壶是个赝品,我们手头上没有那么多钱!”
        “哦?那个松永久秀怎么说的?”
        “他拿走了茶壶,说既然没有那么多钱,那就先给三万贯,三个月后再把剩下七万贯交上来!”
        “原来是这样!”周可成点了点头,他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对方这样失态了,从一开始今井宗久就被松永久秀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不但要缴纳更多的矢钱,就连心爱的茶具也没有保住。今井宗久平时越是聪明,越是成功,遇到这种事情的挫败感和自责就越重,就越是难以从这种打击中恢复过来。
        “什么是原来是这样?”今井宗久被周可成的这句话弄糊涂了。
        “哦,没有什么!”周可成笑道:“那今井先生打算怎么办?”

第两百九十二章分析
        “我希望可以向您借三万贯!”今井宗久低着头说道:“这个时候堺镇大部分商人的资金都在周转之中,一个月内根本拿不出三万贯的现钱来。等到三个月后就可以还给您,利息和抵押品方面都请您只管提——”
        “先不提利息和抵押品的事情!”周可成打断了今井宗久的话:“我向先问您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缴纳矢钱?”
        “为什么缴纳矢钱?”今井宗久被周可成这个问题给问住了,商人向武士缴纳矢钱还有什么理由吗?总不能说不交钱就会被砍头吧?
        “不交矢钱就会被杀?”周可成追问道。
        今井宗久没有说话,沉默其实也是一种答案。
        “你交矢钱给松永久秀,三好家就会变得更强,下一次如果松永久秀再提高价码,比如说二十万贯,而那个时候你就更没有能力拒绝了,这岂不是说你出钱邀请别人来勒索自己?”说到这里周可成摊开双手:“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
        “可是我没有选择!”今井宗久低声道:“如果我拒绝松永久秀,他一定会在长庆公面前说我的坏话,三好长庆就在芥川城,那儿距离堺不过几天的路程,还有淡路的安宅水军,后果可想而知。”
        “我不是太清楚近畿的情况,如果像你说的那样,的确你没有更好的选择。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松永久秀刚刚当上堺的代官,就一下子把矢钱提高到十万贯呢?还有,假如你们真的交出这么多钱来,会有什么后果?”
        听到周可成这个问题,今井宗久心中咯噔一响,反问道:“周先生,你觉得呢?”
        “我对这边情况知道的也不是太多,随便猜上几句,权当是解闷,若是说的错了,今井兄也莫怪我!”周可成笑了笑:“我猜松永久秀这么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受三好长庆之命将矢钱提到十万贯,一种是他自作主张。若是前者的话,说明三好长庆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是近畿的霸主了,这十万贯就是他以后每年对堺镇的税额!”
        今井宗久脸色微微一白,若是如周可成说的这样,每年要十万贯的话,堺镇今后还真是没有好日子过了。他咬了咬牙,问道:“那若是松永久秀自作主张呢?”
        “若是他自作主张,也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要做出成绩来让三好长庆看看自己的本事。所以在先前的数额上加上一笔,给上司一个意外之喜!”
        “对,很有可能这样!”今井宗久击掌赞道:“这厮出身低微,向上爬的极重,很有可能为了一己之利擅自提高矢钱的额度!若是将其禀告长庆公,是否可以消弭这场祸事呢?”
        “今井兄,你且听我说完最后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松永久秀虽然是擅自提高矢钱,但目的却是想要将多出来的那一部分据为己有!”
        “据为己有?松永久秀有这么大的胆子?”今井宗久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这么大的事情,早晚会让三好长庆知道的,那时候松永久秀怎么交代?”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什么意外呢?”周可成笑道:“这可是七万贯呀!这么大一笔钱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了!”
        “意外?”今井宗久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难道周先生你有什么消息?”
        “呵呵!”周可成的笑声高深莫测:“我一个外乡人,哪里有什么消息,上面说的不过是一些猜测罢了。不过这种可能也不能排除对不?”
        今井宗久脸色凝重,周可成方才所做的分析让他意识到自己想的还是太少了些,他郑重的向周可成俯身下拜:“周先生,多亏您的这番提醒!”
        “今井先生,我们兰芳社与你们纳屋也是老朋友了,何必如此多礼呢?”周可成笑着受了对方一拜:“其实方才那些揣测也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要提前做好准备呀!”
        “准备?什么准备?”
        “今井先生,假如是先前说的第一种情况,对于您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虽然要缴纳给三好家的钱多了,但如果三好家真的可以一统近畿,那纳屋也可以凭借缴纳矢钱的事情请求三好长庆赐予几种专卖的特权,这样也足以弥补矢钱方面的损失了吧?”
        “如果是这样,自然是不错!”今井宗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纳屋所涉及的行业主要包括金融、火药、铁炮、皮革,这些行业虽然利润率很高,但市场总量也就那么大,能够赚大钱的民用大宗商品例如布匹、粮食、酒、盐、铁都被各国当地的商人组织“座”所控制,根本没有插手的机会。这一点今井宗久是早已觊觎很久了的,如果能够借助这个契机打通近畿诸国的民用品市场,纳屋的生意更上一层楼,可以说坏事变好事了。不过今井宗久也知道周可成一向不把话说满了,笑问道:“那若是后面两种情况呢?”
        “今井兄,若是后面两种情况,那就要做另外一手准备了!”周可成笑道:“松永久秀这种小人,只有除掉他才能心安!”
        “除掉他?”今井宗久吓了一跳:“他可是幕府在堺镇的代官呀!”
        “那又如何?就算是公方也都是朝不保夕的,何况一个代官?”周可成笑道:“今井兄,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突然三好长庆死了,近畿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能是周可成屡出惊人之语的缘故,今井宗久今天的心理承受能力得到了巨大的提高,他稍一思忖便用很肯定的口气答道:“三好家会如何还不敢说,但近畿的霸主一定会换人!”

第两百九十三章评比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做出这个判断并不难,这个时候三好长庆才刚刚三十,他的长子三好义兴今年才10岁,虽然三个兄弟的能力都很出色,但与已经建立了严密的武家法度的北条、武田等战国大名不同的是,此时的三好家在近畿的统治还是很不稳固的,一旦三好长庆突然死了,那三好家在近畿拥有的庞大领地很快就会化为乌有,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回到四国继续当乡下大名。
        “那你觉得下一个霸主会是何人?”
        “这个——”今井宗久脸上露出了难色,这个问题就有难度多了,而且在那个“下克上”的时代,各种各样的野心家到处都是,刚从地里爬出来的泥腿子农民想着成为有家名带刀的武士,成为了武士则想着成为一城一国之主,成为了一城一国之主就想着能够上洛号令天下。谁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跳出来一个乡下大名能够杀进京师成为天下人?三好家出头之前不也是四国阿波的一介土豪?今井宗久思忖了一会答道:“六角家、朝仓、今川家、大内家——”
        周可成听今井宗久念了一连串大名的名字,却没有自己心中的答案,便笑道:“你觉得本愿寺如何?”
        “本愿寺?你说石山本愿寺?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据我所知,本愿寺已经控制了加贺,越前,而且在列国还有许多据点,加起来只怕不下百万石了吧?你说的那些大名里好像还没有几个有百万石的!”
        “周先生,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本愿寺虽然遵石山御坊为本山,但是其他本愿寺并不一定听从石山御坊的指挥。而且自从加贺国一向一揆之乱后,列国的武士都对本愿寺极为戒惧,如果石山企图称霸近畿的话,一定会遭到所有武士的围攻的!”
        “嗯,那么公方殿下呢?据我所知这一任的公方殿下性格刚烈豪勇,剑术过人,是一位罕见的将军!”
        “是呀,我也有听说过公方殿下的名声!”今井宗久笑道:“今年以来他带着家臣出外鹰狩,讨伐在路旁劫掠的盗贼和野武士,还将盗贼那里夺来的财物分给穷人,山城一带的道路也安全了不少,当真是一位豪侠的将军呀”
        “这么说来今井兄觉得假如三好长庆死去,公方殿下也有可能重振幕府权威,控制近畿了?”
        “呵呵呵!”今井宗久笑着摇了摇头:“说实话,从内心深处我还真希望这位公方殿下能够重振幕府,毕竟如果这样,近畿一带也会变得繁荣,道路安全,作为商人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好的呢?但公方殿下能够重振幕府的可能性比本愿寺称霸近畿还要低!”
        “哦,今井先生为何这么说?毕竟那位可是源氏的栋梁,天下第一的武士呀!”
        “呵呵!这么说吧,假如这位公方殿下生在平安时代,他还有可能建立一番事业。在过去,身为贵种就能让人另眼相看,过去的恩义,历代的情谊就能一国郎党景从。但时代已经变了,现在是讲究实力的时代,血缘、名声、武艺都不如实力重要。公方殿下就算剑术再怎么厉害,可是他没有钱,没有钱就没法维持军队,招募家臣,一个人的剑术再怎么厉害,也不是二十支铁炮的对手。”
        “没有钱?他难道没有领地吗?那过去将军们都依靠什么来维持的呢?”
        “这个话说来就长了!”今井宗久见周可成有兴趣,便笑着解释起来,原来室町幕府与后来的德川幕府不同,其开创者足利尊是背叛后醍醐天皇之后创立幕府的,在他的有生之年都在与后醍醐天皇及其支持者(即南朝)进行斗争,而且足利家也继承了源氏的老毛病,兄弟相争,第一代的足利尊与其弟弟足利直义;二代足利义诠与异母兄弟足利直冬都兵戈相见。结果直到第三代足利义满才彻底消灭南朝的残余势力。为了赢得武士们的支持,将军家不得不给予各国守护各种利益,结果尾大不掉,将军家自己却没有获得太多的领地,大概只有两百多处庄园(即御料所)分布在日本各地。这些领地在太平时期还好,而在天下大乱的现在,这些庄园许多都被各国的守护和代官侵吞,将军能够从中得到的收入少的可怜,根本不足以维持必要的军队。
        “原来是这么回事!”听完了今井宗久的话,周可成点了点头问道:“那将军那些庄园大概有多少呢?”
        “具体有多少石高倒也不知道,不过听说五代、六代将军身边的卫队就有两千余人,都是各国武士家的庶子,十分厉害呀!”
        “两千多人!那可不少呀!”周可成笑道。
        “好歹也是天下第一的将军呀!”今井宗久笑道:“其实将军家大部分的御料地也都在近畿各国,只不过被各地的国人众侵吞了而已。没有军队就没有钱,没有钱就更没有军队,就这样恶性循环。而且近畿的国人们也都不希望幕府变得太强大,因为这样的话他们就要把侵吞的御料所给吐出来。所以如果我估计的不错,这位公方殿下如果这样下去,一定会发生什么意外的!”
        “意外?”周可成一楞,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不禁叹了口气,为这位一心想要干掉三好长庆的足利义辉未来的命运捏了一把汗。
        “是呀,近畿和其他领国不同,没有太过强大的大名,主要是国人众。他们城堡坚固,郎党众多,无法无天,即便是公方殿下得罪了他们,也会很危险的!”
        “嗯!你刚刚说公方殿下没有钱没有实力,所以不可能重振幕府;本愿寺有实力,遭到列国的仇视所以无法控制近畿,是吗?”

第两百九十四章糅合
        “嗯!”
        “那如果这两家联合起来,再加上堺港商人们的金钱,如何呢?”
        今井宗久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锋利起来:“周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呵呵,我只不过假设一下!”周可成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您看,公方殿下有名,豪勇刚烈,又是源氏栋梁,天下武士的首领,但是他没有钱,也没有人;本愿寺有坚固的城堡,有足够的人和粮食,但是为各国的守护戒备;而堺港的商人们有金钱,却没有军队也没有人更没有名分,如果把这三方加起来一起呢?岂不是每一样都有了?公方殿下可以重振幕府,堺港的商人可以获得安全,也可以做生意,本愿寺也无需担心遭到大名们的进攻,你觉得呢?”
        “这不可能!本愿寺要求寺领‘不输不入’(不交税也不受大名管辖),俨然是国中之国,公方殿下怎么会和他们联合?”
        “可是现在公方殿下又能管的了谁呢?他连自己的御料所都管不了,他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又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如果他和本愿寺的联盟成功,至少可以拿回自己的御料所吧?”
        “这个——”今井宗久被周可成问住了,几分钟后他有些不服气的问道:“那我们为啥要和他们两家联合?”
        “至少本愿寺和公方都不会来勒索矢钱和你的茶壶,一向一揆也伤不到你半根毫毛!”周可成笑道:“而且本愿寺虽然‘不输不入’,但是他们做生意的时候还是很有信誉的,你说是吗?”
        “这倒是实话!”今井宗久笑了起来:“如果不考虑其他,本愿寺倒是好顾客!”说到这里他拍了一下大腿:“不过这些都是废话,长庆公明明活的好好的,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今井兄说的不错,长庆公确实活的好好地,不过现在这世道长夜漫漫,人心险恶,未来会发生什么谁又知道呢?今井兄你说是不是呀?”
        看着周可成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今井宗久下意识的低下头,避开对方的目光。周可成站起身来:“今井兄,借钱的事情没有问题,抵押品和利息你和许四爷谈,不过我建议您尽可能拖延一段时间,说不定最近近畿会发生什么意外,那时候这三万贯就可以派上大用场了!”说罢便拍了拍今井宗久的肩膀,向门外走去,留下今井宗久一个人坐在屋内发呆。
        周可成出了屋子,依照平日的习惯,到庭院里跟随莫娜练习了一会儿射箭和剑术,便看到周良仲快步从外进来:“大人,今井宗久走了!”
        “走了?这么快?”周可成放下弓:“他没有去找许四爷?”
        “没有,从那个屋子出来就走了,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从箭袋里取出一支箭,搭上弓弦。周良仲见状磕了个头倒退了两步就准备离开,却听到周可成问道:“良仲,你见过公方殿下吗?”
        周良仲一愣,下意识的答道:“没有!”
        “那有没有兴趣见见,嗯?”周可成一边慢条斯理的引弓瞄准,一边问道。
        “这个——”周良仲被周可成问的有点糊涂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答道:“以小人的身份,恐怕无缘得见公方殿下尊颜!”
        “那就是说想见了?你收拾一下吧,准备去一趟京都,公方殿下会亲自见你的!”周可成一边说话,一边放开弓弦,旋即跌足骂道:“该死的,又射偏了!”
        京都,阿佛客栈。
        勘兵卫撩起门帘,帘布触动了门口的一串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听到声响的下女赶忙跑到门旁,双膝跪下,送上拖鞋,笑道:“兵卫佐殿下,您回来了!”
        “啊,回来了!”勘兵卫坐在木地板上,开始解开脚上的草鞋,准备换上木屐,上次他将将军的要求转告给本间氏康之后,很快就又受命回到京都。这一次他已经是佐渡藩的家老之一,专门负责与公方的交涉,而在幕府中的身份则是将军身边的侧近,负责招揽近畿地区的野武士,重建直属于公方殿下的武装力量,恢复对近畿地区御料所的控制。由于这一敏感的双重身份,勘兵卫没有像其他侧近一样住在御所里,而是住在距离御所不远的一处客栈里。
        “殿下,今天有几个人来找您!”下女俯下身体,装作帮助勘兵卫整理草鞋的样子,压低声音道:“说是一个什么商社派来的,不过看上去很可疑的样子。”
        “哦?找我的?在哪里?”勘兵卫还是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右手却已经按住了刀柄。京都可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丧失警惕的人可是活不长的。
        “在后院的樱花树下,就是那几个,一个武士,还有四个虚无僧。”下女向身后指了指,勘兵卫顺着下女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樱花树下果然坐着一个武士和四个虚无僧,也难怪这下女觉得对方可疑,那四个虚无僧身形魁梧,腰间挂着长刀、葫芦和鹿皮口袋,背上是草席裹着的长条物件,勘兵卫一眼认出那草裹的长条物应该是铁炮,这下女在京都的客栈里迎来送往,眼界开阔的很,想必也早就认出来了。
        勘兵卫与那下女正说话间,那武士起身朝门口走过来,下女赶忙站起身来相迎:“大人,有什么事情吗?”
        那武士捋了捋颔下胡须,目光停在那下女的白皙的脖子,笑道:“哦,只是想要问一声,勘兵卫先生平时都什么时候回来?”
        “勘兵卫先生呀!”那下女有点慌张的低下头:“平时差不多就这个时候了,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第两百九十五章接头
        “哦哦,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坐在那里有些无聊,可以送点酒水过来陪我们喝一杯吗?”说话间,那武士的右手已经抓住了那下女的手腕,笑嘻嘻的问道。
        “啊呀!”下女惊惶的想要把手抽回来,却那里抽的回去,那武士色眯眯的想要说些什么,突然听到旁边一声轻响,却是武士刀护手与刀鞘吞口的碰击声,那武士的身体顿时僵住了,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找勘兵卫做什么?”听到身后传来的问话声,周良仲不由得暗自叫苦,他方才只注意那下女年轻貌美,却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个坐在地板上拖鞋的陌生武士。此时自己背对着对方,手无寸铁,同来的四个人都在十几米开外,对方方才那一下分明是警告自己,如果自己答得不和对方心意,只怕就要吃一刀了。
        “我是他的故友,听说他发迹了,所以来寻他!”周良仲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蔑的笑声,连忙改口道:“不,我是奉命而来找他的!”
        “奉命?奉谁的命?”
        “奉我的主人的命!”周良仲话刚出口,就发现自己答得不对,唯恐惹怒了对方,补充道:“我身上有信物,就在我的腰袋里!”
        勘兵卫伸出手,将周良仲的腰袋扯了出来,伸手在里面摸了摸,找出半块铜牌来,脸色顿时大变,他从自己腰间取出半块腰牌,拼在一起却是严丝合缝,显然原先是一块铜牌分割开来的。他不由得响起当初临别时本间氏康将这半块铜牌交给自己时说的话:“我能够夺回佐渡,离不开兰芳社帮助,剩下半块铜牌就在他们手里。若是有人拿着另外半块铜牌找你,你可以信任他们。”
        周良仲站在门口已经有些僵硬了,但却一丝也不敢动,唯恐惹恼了背后那人给自己一刀。突然他手上一凉,却是那半块铜牌被还回来了,除此之外还多了半块。
        “我就是勘兵卫!”勘兵卫冷冷的看着周良仲:“你是兰芳社的人吧?”
        “你就是勘兵卫?”周良仲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又看了看手上的铜牌,赶忙拼接了一下,果然严丝合缝,先是大喜,旋即大怒:“你方才为何不直说,吓死老子了?”
        “因为你形迹可疑,因为我还不想早死,还有就是我不喜欢看到女人就抓住不放的家伙!”
        “你——”周良仲闻言大怒,想要喝骂却又一时间不知道该骂些什么。
        “完子,把酒和晚饭送到我房间去!”勘兵卫向那下女点了点头,便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周良仲赶忙招呼了自己同行的四人一声,便跟了上去。
        周良仲跟着勘兵卫进了房间,寻了个地方坐下,气哼哼的看着对方。不一会儿那下女送了酒进来,勘兵卫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作为主人,难道不应该在问话前先请客人喝一杯酒吗?”周良仲气哼哼的问道。
        听到周良仲的反问,勘兵卫笑了起来,他给周良仲的酒杯倒满酒,笑道:“请吧?”
        周良仲喝了一杯,脸色好看了些,他向身旁的一个虚无僧使了个眼色,那虚无僧解下背上稻草包裹的器物,推到勘兵卫面前。勘兵卫皱了皱眉头,伸手将那长条物表面的稻草剥开了些,看到里面露出的铁管,试探性的问道:“是铁炮?”
        “不错!”周良仲得意的笑了起来:“可以射杀两百步以外敌人的铁炮。”
        勘兵卫脸色大变,赶忙起身冲到门口看了看走廊,确认无人之后方才低声问道:“有多少铁炮?”
        “四枝!”周良仲指了指那四个虚无僧打扮的手下:“还有特制的火药,铅子,这四个是精选出来的射手,来之前我们掌柜的已经吩咐过了,一切都听勘兵卫大人安排!”
        勘兵卫坐在那里,脸色忽红忽白,他原先将足利义辉的要求向本间氏康禀告后,有两三个月未曾得到回音,已经将这件事情淡忘了,却不想突如其来这样一个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激动按奈了下去,问道:“你来之前上司可有什么叮嘱的吗?”
        “大掌柜让我告诉兵卫佐殿下,无论成功与否,都要做好应对的准备!”
        勘兵卫无声的点了点头,他回佐渡时已经将公方索要新式铁炮最可能的目标告诉了本间氏康,显然那位“大掌柜”也很清楚这一点。凭心而论,勘兵卫并不赞同足利义辉采用暗杀三好长庆的手段夺权,在他看来既然公方已经没有实力号令天下的武家,那么让拥有实力的三好家以幕府管领代的身份来统治天下不也是很好的一种选择吗?说白了将军家之所以能拥有权力还不是因为朝廷衰弱吗?何必采用暗杀的手段呢,失败自然不必说,即使成功杀死了三好长庆,三好家退出近畿,公方就有足够的实力控制近畿吗?难道不会出现另外一个拥有实力的大名上洛控制幕府?那时说不定这个还不如三好长庆呢。
        “兵卫佐!”周良仲仿佛看破了勘兵卫的心事:“身为武士,我们应该想的是如何完成主上的命令,其他的事情就不是我们应该想得了!”
        “多谢你的提醒!”勘兵卫抬起头来,惊讶的看了周良仲一眼。
        足利义辉浑身酸疼、又累又饿的、心情十分恶劣穿过御所外的护城壕,五天前当他率领一队人马离开京都——表面上的理由是出外鹰狩。而真正的目的是前往山城国的大藏谷,那原本是将军家的一处御料所,正常情况下每年可以缴纳两千四百石的米、数百匹麻布,以及一些其他杂货。

第两百九十六章出访
        但按照记录,这个庄园上一次向将军家缴纳年贡已经是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这处肥美的庄园早已被当地的地头小山家所霸占,农民缴纳的租米物资也流入了这家国人的仓库。正当足利义辉率领军队赶到大藏谷,准备狠狠的教训一下这个胆敢截留将军家领地的贡税时,发现自己面前是一小队打着三好家旗帜的武士,还有三好家京都代官那种让人厌恶的脸。小山家的家主当即拿出了一份领地安堵的文状,上面盖着幕府管领代三好长庆的大印。按照这份文状所说的,小山家的当主已经将这些年拖欠的租税全部都向幕府补齐了,当然收钱的是幕府管领代的三好长庆,大藏谷的地头身份也得到了三好长庆的认可,可谓是皆大欢喜,唯一不爽的就是足利义辉,他辛辛苦苦跑了一趟,不但没有拿回拖欠的租税,连自家御料地也落到了三好长庆的手里。
        当勘兵卫站在门口迎接时候,足利义辉人在马背上,心里只想着前往练习场,把那个头上套着松永久秀纸帽子的草人砍成两段。
        “有什么事情,改成明天!”足利义辉下马的时候没有好气的说。
        “您上次问的事情有回音了,大殿!”勘兵卫低声道:“就是可以射中两百步外目标的鸟铳!”
        “太好了!”足利义辉瞪大了眼睛,几乎跳了起来:“在哪里?”
        “人和东西都在我住的客栈里!”勘兵卫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以至于足利义辉不得不低下头才听得清楚。
        “马上带到御所来!”
        “不,不!”
        “不——?”足利义辉一愣,旋即脸上现出了怒色:“不是什么意思?兵卫佐你是在耍弄我吗?”
        “大殿,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带到这里来!”勘兵卫低声道:“有太多眼睛盯着这里了,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您的手里有这些!”
        “你说的对!”足利义辉立刻会过意来,自己这次在大藏谷碰的钉子恐怕就是松永久秀在自己身边安排了密探,他稍一思忖便低声道:“也好,人和东西都放在你那边,下一次出去鹰狩的时候你把人和东西带去!”
        “是,大殿!”勘兵卫应了一声正准备离去,却被足利义辉叫住了,只见对方从马鞍旁的皮囊里抽出一卷纸来,又拿出毛笔在纸上龙飞凤舞的写下足利家的画押,待到墨干了重新卷好交给勘兵卫。
        “这个是赏赐给你的,如果这次事成,你就是我在大藏谷御料所的地头!”
        “哈依!”勘兵卫小心的用双手接过那卷轴,泪水已经盈眶而出。
        堺,兰芳社商站。
        “莫娜,你去一趟佐渡,就用逆戟鲸号,把这个交给吴诚!”周可成一边在几案上奋笔疾书,一边对土著少女说。
        “是!”莫娜上前正准备接过信笺,却听到周可成问道:“你愿意在佐渡暂时代替吴诚一段时间吗?”
        “代替吴诚?”
        “没错,近畿地区不久后可能会发生一场大规模的战争,所以我打算让吴诚带着佐渡的分舰队来堺!那边需要一个人暂代他!”
        “这个——”莫娜犹豫了一下:“大人,恐怕我没有这个能力,您也知道,不久前前我还仅仅指挥一条船,而且我对那边的情况一点也不熟悉!”
        “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周可成叹了口气:“那算了,那就让你把佐渡的分舰队带过来吧!”周可成将信笺揉成一团,又重新写了一份,盖上自己的私章,交给莫娜笑道:“快去快回!”
        “是!”莫娜接过信笺,小心收好,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大人,这里的日本人那么多,若是真的大打的话,就凭佐渡那几条船怎么够?为何不将淡水那边的船都调过来,还有阿坎和疤脸,也可以让他们派兵来。”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为了对付曾一本,我们已经耽搁太多事情了。近畿这边的事情我们作为一个旁观者就好了,能捡一点便宜就好,用不着真的掺和进去,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
        虽然太明白周可成话里的意思,莫娜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看着少女的背影在门口消失,周可成叹了口气,身体后仰靠上椅背,双眼微闭。相比起即将执行的计划自己手中的资源当真是少的可怜,这次自己来堺有两条船,逆戟鲸号和马鲛号,加上佐渡的分舰队也不会超过七条船,而近畿是日本人口最为稠密,经济最为繁荣的地方,随便一个国人众都能拉出几百上千足轻来,如果将即将发生的事情比做一场宴席,那这点本钱连上桌的资格都很勉强。更加糟糕的是,自己还必须站在弱势一方,从强势的三好家兰芳社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只有本愿寺和公方才会信守承诺——他们需要兰芳社的从海外运来的资源以对抗接下来的敌人。
        “一百块本钱,却要做一万块的生意!这个杠杆率可是杠杠的呀!”
        在清晨的阳光下,木津川宛如一条蓝绿色的缎带,沿岸浅滩上芦苇丛生,周可成看到一头野鹿穿过芦苇丛,在河面饮水,天空中一行灰鹭盘旋,慵懒而又随意。
        真是宁静呀!周可成暗自感叹,他下意识的上眼睛,让凉风吹拂在脸上,享受这难得的静谧。
        “那边有一个堡垒!”阿劳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有些懊恼的睁开眼睛,只见这位落难的王子指着不远处的河岸的高地上,果然在芦苇和树丛中露出一角灰白色的石垣。
        “还是石头的,花了不少心思呀!”阿劳丁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惊叹。
        是的,随着马鲛号的靠近,那堡垒也越来越清楚,日本特有的“算木积”技术堆砌起来的石垣映入船上人的眼帘,灰白色的条石距离河面足有六七米高,上面马面、射孔、供守兵使用的战棚、望楼一应俱全。河水在前面不远处转折,大半个河面都位于堡垒的火力范围之内。

第两百九十七章石山
        “周先生,进入石山御坊的每一条水道都有这样的石城防御!”下间赖义的声音充满了自豪:“一共有二十二座,是从八代莲如法主就开始修建的,一共花了七十多年,即便是天下的武家都前来攻打,也足以与其抗衡!”
        “果然不愧是本愿寺的本山呀!”周可成叹道,对方这句话倒不是吹牛皮。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战国时期的日本人虽然引入鸟铳方面十分迅速,但对于摧毁城墙为目的大炮却不那么感兴趣,引入的大筒也不过是大型火绳枪,与同时代明清战争广泛使用的红衣大炮比起来简直就是玩具。其结果就是进攻一方除了冷兵器时代的几种手段外根本无法破坏城墙,而防御一方却拥有远超冷兵器时代的火力,取得了不对称的优势。在大坂之役中,即便德川家康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但面对丰臣秀吉留下的大阪城也无可奈何,只能采取讲和的诈术,填平了城壕,拆毁城墙之后才攻下这座坚城。而眼前的石山本愿寺正是大阪城的前身,其位于木津川入海三角洲的一个高地上,不但四周被河水环绕,而且可以通过水路与外界相通,正面根本无法攻取,又无法加以围困。因此几十年后的织田信长也是专门建造了强大的舰队才得以完成了对本愿寺的封锁,迫使对方投降的。当时日本的各家大名没有一个能有后来织田信长那么强大的实力来同时从海陆两面合围石山,下间赖义自然无法想象得到数十年后会出现那样一个怪物。
        说话间,马鲛号已经穿过了前面那个拐弯,由于河面变得狭窄,马鲛号无法像先前那样走“之字形”逆风航行,不得已放下了船帆,由几条本愿寺方的划船拖曳着走。周可成注意到在河流两岸有不少村落房屋,有些明显是市场和工匠铺子,显然这里已经进入了石山本愿寺的直领范围了。本间赖义看到周可成注意力被吸引到两岸,带着自豪解释道:“这些都是石山御坊周围的村落,一共有一千多个!”
        “果然是繁盛呀!”周可成点了点头,显然这么密集的人口肯定不可能都是依靠农业生活的,应该许多都是手工业、贸易、渔业,这石山本愿寺已经不是一座简简单单的寺院,而是一座围绕着寺院建立起来的工商业城市了,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可以说已经有了欧洲中世纪那些以主教区、修道院发展起来的城市雏形。有这么雄厚的物资基础,难怪可以与“第六天大魔王”打十年的战争。
        周可成登上码头的时候,码头上的人们敲响铜锣通告,另外一些人则是吹响海螺。从城内走出一队僧兵,他们的盔甲披着长袍,白布裹头,锋利的长枪在阳光下闪着光。周可成注意到在这些枪手后面,还有一队拿着火绳枪的铳手,几乎和枪手一样多。如果这就是本愿寺僧兵的战时编制的话,那他们火器的比例要远远超过近畿地区的其他大名。
        “周先生!”下间赖义骄傲的指了指城墙:“您看,虽然本愿寺没有京都那么大,但京都也没有本愿寺这么坚固的城墙,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代,这里才是佛法真正庇护的地方!”
        周可成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下间赖义的话。他也觉得如果不考虑了历史传统的方面,石山本愿寺远比京都更适合做都城——坚固的防御,天然的濑户内海的航运中心,难怪后来丰臣秀吉把自己的居城建在了这里。
        看到周可成赞同了自己的看法,下间赖义笑着点了点头,低声道:“周先生,现在先安排您去休息,具体的事情明后天再安排!”
        在下间赖义的引领下,周可成和他的卫队穿过一处集市,这集市位于一个露天的广场里,四周围绕着木栅栏,商人们用竹子和芦苇席编成棚子,里面商品琳琅满目,周可成甚至看到了不少南洋甚至印度的货物。男人和女人们在大声的叫卖,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孩子们穿梭于行人的双腿之间,发出欢快的笑声。“比起外面,这石山御坊倒是一片乐土!”周可成暗想。
        下间赖义为周可成安排的是一个僻静的院子,其面积足以容纳他本人和随从。下间赖义刚刚离开,周可成就在榻榻米坐下,惬意的摊开双腿。阿劳丁跟着走进屋子,双手按在他那两把从不离身的剑柄上。
        “这一切都是真主的安排!”阿劳丁兴奋的说:“是真主让我登上你部下的船,然后来到这里的!”
        “真主?”周可成笑了起来:“也是真主让你的同胞向葡萄牙人出卖了你的行踪,然后让你遭到伏击的?”
        “是的,一切都是真主的安排!”阿劳丁仿佛没有听出周可成话中的嘲讽,神色郑重的说:“真主让我向东航行,让我知道道路在东方,在这里我可以找到击败异教徒的力量!”
        “好吧,随你的便吧!”周可成无力的摆了摆手,他不打算把精力花费在这种徒劳的辩论之中了:“希望你的真主能够让我们这一趟不会白来!”
        “你放心,我有一种预感,这一次你会大获成功的!”
        “但愿如此吧!”周可成摆了摆手。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名仆役走到门口,说洗澡水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周可成站起身来,跟着那个仆役来到不远处的一间厢房,半人高的木桶冒出一一股股水蒸气。他解开衣衫,跨入木桶之中,微烫的水让他发出惬意的呻吟声,日本人别的习惯暂且不提,爱洗澡这个习惯着实不错。
        仆役替周可成搓洗脊背,然后按摩他的肩膀,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和关节在对方有节奏的拍打和推拿下恢复了弹性。等重新从木桶里站起身来,换上干净的新衣,周可成感觉到自己从头到脚充满了力量,仿佛换了一个人。

第两百九十八章伟大
        “大人!”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周可成抬起头,看到下间赖义正站在门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法主正在黑书院等候您,请——!”
        “法主?”周可成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有些陌生的词汇的具体含义。下间赖义赶忙解释道:“便是证如法主!”
        “哦哦!”周可成这才明白过来对方口中的法主便是石山本愿寺的首领证如,有些意外的问道:“你是说贵法主现在就要见我?”
        “正是!”下间赖义笑道:“不瞒周先生,在下也有点意外,法主原本下午是要见长岛本愿寺的使者,听说您到了,便将其推到了明天,先请您过去了!”
        “呵呵,在下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了!”周可成笑了起来。
        跟着下间赖义,周可成穿过了几重院落,一路上下间赖义一一解释沿途的建筑物的用途、来历,在周可成看来,这里与其说是一座寺院,不如说一座城市,只不过居住的并非普通百姓,而是一向宗的僧侣与其信众,而且时代也给这里的建筑留下了许多特有的痕迹,不难看出许多建筑物稍加改装便可以变成坚固的堡垒,而且许多建筑的材料在必要时也可以转做军事用途,也不难理解为何那位证如法主对一位硝石商人如此在意了。
        “周先生,请随我来!”下间赖义推开一面被漆成纯黑色的院门。想必这就是这里被称为“黑书院”的理由吧?周可成暗想着跟在下间赖义后面,穿过一座佛堂,来到一个僻静的小屋前。透过半开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除了一副挂在墙上的菩萨像之外就再无别的装饰,一个黑衣僧人背对着门坐在佛像前,难道这就是那位全日本最有权力的僧侣?
        “法主,周先生来了!”下间赖义在门口低声道。
        “请他进来吧!”黑衣僧人的声音低沉而又浑厚,十分悦耳:“你在外间守住,不要让别人进来!”
        “是,法主!”下间赖义应了一声,退到了屋外。周可成走到门口,只见屋子里除了那黑衣僧人屁股下面的蒲团外,就别无他物,不禁犹豫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周先生,进来吧!”黑衣僧人依旧没有转身。
        周可成犹豫了一下,走到那黑衣僧人身边,盘腿与其并肩坐下,只见那僧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四五,皮肤白皙,相貌俊雅,只是看上去有点怪怪的,仔细一看才发现眉毛已经被剃掉了,然后用墨笔描画出来的。
        “这位便是明国的周先生吧?”证如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下周可成,笑道:“果然是明国人物,生的一副好皮囊!你我今日在地藏王菩萨像前坐下,须得诚实相待,否则定当遭受果报,被打入无间地狱!”
        周可成听了证如这番诅咒不像诅咒,发誓不像发誓的话,才注意到墙上挂的那副画中菩萨胯下却是一头仿佛狮子的神兽,依稀记得这便是地藏王菩萨,饱受无神论熏陶的他自然不会把对方的话太当回事,只是微微一笑:“证如法主请放心,周某一定以诚相待!”
        “好!”证如笑道:“那还请在菩萨面前发下誓言!”说罢他便转过身在画像前发下咒誓,周可成虽然心中暗自好笑,不过也照着对方的样子发下了咒誓。
        两人许下咒誓言,不知是否是一种错觉,周可成感觉到证如变轻松了不少。
        “周先生,贫僧邀请您来石山的目的想必您应该知道了!”
        “应该是关于硝石的制造方法吧?”
        “不错!”证如叹了口气:“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这关系到石山本愿寺,不,应该说天下数百万净土真宗信徒的性命,还请您看在这么多人性命的份上,将硝石制造方法割爱,至于条件,只要是力所能及,贫僧自当应允!”
        周可成忍住笑意:“天下数百万净土真宗信徒的性命?愿闻其详?”从一开始就把面前这人定义为神棍,即专业骗子,骗子并不可怕,只要能够探出对方的底牌,有时候骗子比老实人还要好对付的多。
        证如没有回答周可成的问题,反而问道:“周先生,您应该来过很多次日本了吧?”
        周可成不知道对方的用意,小心的答道:“也有三五次了吧?”
        “三五次?也不算少了!你觉得我国其他地方与这石山御坊中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周可成想起先前目睹的景色,沉声答道:“贵国处于乱世之中,兵戈四起,生灵涂炭,百姓有倒悬之苦,这石山御坊倒是粗安!”
        证如一开始听到周可成只说石山御坊是粗安,眉头微挑,旋即笑道:“听说大明中土有圣天子在位,神佛护佑,百姓安康,乃是天平盛世,我这石山御坊自然是不能比了。”
        “呵呵!”周可成听出证如有不满之意,笑道:“大明是大明,日本是日本。在下从大明来可能觉得只是粗安,但在贵国百姓眼里,这里就是一片乐土了!能有今日这番局面,法主也是不易!”
        “是呀!”证如叹了口气:“我净土真宗自初祖见真大师创立以来,所求者无非是众生皆得净土,超脱轮回苦海。然而初祖也正是因为这个,先是被论死,然后被流放至越后蛮荒之地二十余年,暮年方得被返回京都!”
        “嗯,见真大师可谓是生的光荣,死的伟大!”周可成这句话倒是说的真心实意,证如说的见真大师便是日本净土真宗的开山祖师亲鸾,此人4岁丧父,8岁丧母,幼时就有“人世无常”的想法,9岁出家,成为为比睿山天台宗的僧侣。当时日本的佛教被上层贵族所垄断,佛教变成了苛刻的戒律和繁琐的仪式,而广大部分劳动人民和武士却因为生产生活活动被认为是触犯了戒律,污浊的下贱之人。而亲鸾创立了净土真宗,认为普通人只需念诵佛号,便可借助阿弥陀佛的本愿而被拯救。将佛教由一种繁琐、精妙的上层哲学宗教,转变成一种简单的,普罗大众式的群众宗教,建立了一种上地崇拜式样的弥陀信仰,,其说词既通俗易懂又富有诱惑性,在群众中大获成功。亲鸾本人为了宣扬自己的宗教,干脆食肉娶妻,也因此遭到了当时统治者的打击。在周可成看来这位亲鸾虽然他在主观上并没有发动革命的意图,但其创立的这种新式佛教无疑会摧毁旧式佛教,成了中下层人民反抗上层统治者的思想武器,不管他的后代如何,他本人的确是一位马丁路德式的伟大人物。

第两百九十九章中立
        “生的光荣,死的伟大!”证如回味了一下周可成的话,他已经从许多人口中听到过对自己这位先祖的赞颂之词,但像这样的还是第一次。怎么说呢,这位周先生说话的口气倒像是居高临下的称赞而非对上位者的称颂,这让他颇有些不习惯。
        周可成话刚出口就发现不对,赶忙笑道:“一时胡言乱语,法主莫要见怪!”
        “无妨,无妨!”证如看了看周可成,觉得应该对方毕竟是明国人,对日语不如母语熟悉,方才那句话是一时口误,便也没有往心里去:“我方才说到本宗之初祖的遭遇,其实本宗历代祖师为了卫护佛法,多有遭遇不幸者,寺院被焚毁,信众被杀的更是屡见不鲜。比如本宗的本山原本是在京都的山科本愿寺,后来遭遇围攻而被焚毁,所以才在这易守难攻之地修建了石山御坊,无非是想要在乱世之中求得一片净土罢了!”
        周可成点了点头,证如这番话里面可谓是有真有假,虚虚实实。的确在历史上净土真宗屡次遭到当权者和其他佛教派别的镇压和攻击,但净土真宗也绝对不像证如说的那么清白无辜。中古时期的日本佛教绝对不是什么人畜无害的存在,都是有钱有粮有人有兵的军政集团。尤其是净土真宗,按照其教义即使是最低贱的“秽多”、“非人”(日本古代贱民),只要念诵“南无阿弥佗佛”,就可以转生乐土,而且大肆渲染净土的美好,将其与丑恶的现世作比较。信众也就自然而然的把寺院当成净土在现世的投影,为了保卫寺院的独立和存在,信众们又有什么不敢做呢?但不管怎么说,相比起战国大名统治下的农民,净土真宗寺院下辖村落中的农民的生活水平肯定要高许多,从这个角度上看,证如说石山御坊是当时乱世之中的一块净土倒也不是撒谎。
        “这么说来,法主要硝石的制造方法是为了保卫石山御坊了?”
        “不光是石山御坊!还有其他寺院!”证如点头道:“其实我原本要见的长岛本愿寺使者,就是向本山求援的,寺院与当地的大名发生了冲突,需要本山的援助!僧兵无法与骑马的武士抗衡,只有据守坚固的城寨,而铁炮是守城的利器。周先生,你现在明白为何我要制造硝石的办法了吧?”
        “恐怕我无法答应您!”良久之后,周可成说。从证如的脸上不难看出他的失望,不过他还是没有放弃,竭力劝说道:“我知道这个要求会让贵方很为难,但是请您看在数百万信众的份上重新考虑一下,价钱您尽管开,我一定会让贵方满意的!我方并不是吝啬硝石的钱,而是担心硝石的供应无法保证,战争一旦开打,武士们就会封锁道路,或者向贵方施加压力,那时即便我们有钱也买不到硝石了!”
        “法主请见谅,其实我拒绝贵方要求的原因并不是因为钱!”
        “并不是因为钱?”证如疑惑的看着周可成的眼睛,凭借多年累积的观人之术他觉得对方并不是在撒谎:“那又是为何?”
        “法主,兰芳社是一家商社。我们卖硝石给本愿寺,也卖给近畿的其他大名。只要他不与我方处于敌对状态,又肯付钱,我方就会出售硝石给对方。换句话说,我们在贵国的立场是中立的,不偏向任何一方。这也是我们能在贵国把生意继续做下去的原因。但是假如我答应你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