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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大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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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今川之死

书籍名:《丝路大亨》    作者:克里斯韦伯

        商人们都离开了,周可成靠着椅背,神情疲惫,方才的嘲笑和讽刺消耗了他相当多的精力,尤其是他在懊悔自己太过宽宏大量,没有干掉津田宗达这个大嘴巴,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泄露消息,自己又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杀掉。
        “信长殿下,您觉得我的计划能够成功吗?”周可成突然问道。
        方才一直站在身后的那个披甲武士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随即低声道:“您的所有计划都是建立在今川殿下会突然死掉的基础上,所以——”
        “呵呵,都是空中楼阁是吗?”周可成笑了起来:“其实没死也一样,一个针对今川家的包围网正在形成,其实事情很清楚,如果五年内今川家不完蛋,等他整合完近畿和今川的旧领,其他大名都只有屈膝投降!而今川义元也很清楚,所以他现在才这么忙着改易领地,推广《今川假名目录》、《寄亲寄子制度》,就是为了对付即将到来的围攻!”说到这里,周可成转过身,对那位武士笑道:“怎么样,信长殿下,你有没有兴趣在下场玩一局?”
        “我?”
        “没错!我需要一名指挥官,而你正好符合我的一切要求,难道你不想向过去背叛你的那些人复仇吗?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别忘了,您过去也是我的敌人之一!”
        “那岂不是更好?背叛是最好的复仇,不是吗?”
        那武士取下头盔,露出一张黝黑而又英俊的脸,他弯下腰答道:“如果是这样,我很高兴接受您的要求!”
        京都,今川府邸。
        “殿下!细川晴元收养了左大臣三条公赖第三女为养女,并将其嫁给了本愿寺显如为妻。”
        今川义元放下毛笔,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哦,难怪前几天左大臣上书,请求朝廷任命显如为权僧正,原来是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呀!”
        “那幕府方应当如何应对?”
        “无妨,表示赞同就好了,我们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得罪本愿寺方面!”今川义元拿起毛笔:“说到底,显如的目的是为了通过提高自己的官位来对付他那些叔叔伯伯们,本愿寺的内部问题可比外部问题麻烦多了!”
        “是!”相伴众拿起毛笔,在文书上书写意见。今川义元突然放下毛笔:“且慢。”
        “怎么了?殿下?”
        “三条公赖,三条公赖,对了,武田信玄的正室好像就是三条公濑的女儿,这样一来武田信玄岂不是和本愿寺显如结为连襟了?”今川义元他放下毛笔站起身来,脸色阴晴不定,突然他停下脚步,厉声喝道:“立刻派人去把这件事情查清楚,看看这件事情背后有没有武田家的影子!”
        “是,殿下!”
        今川义元回到书案旁,他重新拿起毛笔,却只觉得心烦意乱,无法再批阅下去。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起来。武田信玄的小把戏并不让他意外,少年时老师就曾经就教诲过他,盟约只有在双方都需要的时候才有效,如果双方的实力对比发生了变化,那么盟约存在的基础也就不复存在了,不管多么神圣的盟约都不过是一张白纸罢了。问题是善德寺同盟是由武田、今川、北条三家组成的,任何一家撕毁盟约的都会成为剩余两家的敌人。以他对武田信玄的了解,这个老谋深算的男人是绝对不敢同时面对北条与今川两家开战的,不,他连单独面对现在的今川家都不敢,难道北条家这一次站在了他那边?
        对于背叛和骨肉相残今川义元并不陌生,还未满二十,他就踏着其兄长的尸骨登上今川家家督的宝座,其后近二十年里,他率领着今川家的大军东征西讨,其间经历的各种变故更是数不胜数。但北条家的开山之祖北条早云乃是今川义元之父今川氏亲的亲舅舅,为今川氏亲的继位立下了汗马功劳,而北条早云能够称霸关东,也离不开今川家的支持,可谓是唇齿相依。其后虽然关系渐疏远,但两家的关系还是相当亲密的。
        “看来我今川家的实力的增长已经超过了一个界限呀,所以才会有这么多敌人!”今川义元叹了口气,他并不害怕战斗,但这种腹背受敌的感觉还是第一次——四周都是敌人,没有一个可以倚靠的。
        “众多敌人其实比一个敌人好对付!”今川义元想起来太原雪斋曾经教诲过自己的话:“人越多就越会以为己方人数众多,自己不会遭到攻击而不做提防,如果形势不利的话,可以示弱,这样敌人更加麻痹大意,甚至会为了争夺战利品而自相残杀,这个时候突然发起猛攻,往往会取得出人意料的战果。”
        “那如何才能让敌人觉得今川家弱小呢?”今川义元抚摸了一下颔下的胡须:“这可实在是太困难了呀!”突然,今川义元灵光一现,拊掌笑道:我知道了!今川义元伏案疾书了一会儿,大声道:“来人,用最快的马,把这封信送到太原雪斋老师那儿。”
        堺,兰芳社商站。
        “还真会挑时候!”周可成迷迷糊糊的从床上爬了起来,地上的蒲草席刺得他赤裸的脚掌发痒。侍卫浑身紧张的看着周可成,以为自己深夜叫醒他,会遭到一顿训斥。
        “让信使去书房,我洗把脸就过去!”
        周可成走到窗边,从外面的天色看,应该是已经过了午夜时分,肯定是极为要紧的情报,自己的手下不是傻子,否则不会冒着触怒上司的危险叫醒自己。

第两百章决断
        周可成从侍女的手中接过湿毛巾,慢腾腾的擦洗了一遍,夜间的空气让他觉得有点发凉,不过这也让他更加清醒。绝不能自己在还没有完全睡醒的状态下做出决定,这是周可成的信条。
        当周可成走进书房时,他看到信使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跪下行礼。周可成认得这个人,源平太在周可成手下的时候,这个人便在源平太手下,后来源平太去足利义昭身边做了剑术师范,他也跟着鸡犬升天去了京都,因为名字叫五代裕作,与《一刻公寓》漫画中的主角名字一样,所以给周可成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你是叫五代裕作是吧?起来说话吧!”
        “多谢大人!”能被上司的上司叫出自己的名字,五代裕作有些意外,他赶忙低下头道:“正是在下,受平台大人的差遣,赶来堺向大人禀告一个重要的消息!”
        “什么消息?”
        “今川殿下死了!”
        “什么?”周可成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怎么说死就死了,自己是不是有金田一的潜质,走到哪里就死到哪里呀!
        周可成挥了挥手,对卫兵道:“派人守住门口,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大人!”
        “五代裕作,你把事情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讲一遍,不要漏掉一点细节!”
        “是,大人!”五代裕作点了点头:“事情是这样的:大前天早上,今川殿下在马回众的护送下,离开京都前往琵琶湖畔的大津,勘察自己新居城的位置。”
        “今川殿下当时身边有多少人马?”
        “一百骑马回众,还有两百步卒!”
        “这么少?”周可成皱起了眉头,这支护卫队对于一般的大名来说还好,但对于像今川义元这种几近天下人的幕府管领来说,未免太寒碜了。
        “小人事后打听过了,今川殿下到达大津后,将会有一支一千人的军队迎接他!”
        “嗯,这样就说得通了!”周可成点了点头,大津距离京都其实也就两天的距离,比邻琵琶湖畔的交通方便,周围十分富庶,今川义元选择这里作为自己新居城的所在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然后呢,你继续说下去!”
        “当天夜里,今川殿下和他的护卫在本能寺住宿,却遭到叛军袭击。虽然今川殿下与护卫拼死抵抗,但却寡不敌众。大人,大人,你怎么了——”那五代裕作说到这里,突然发现周可成坐在那里两眼发直,好似失了魂,赶忙叫了起来。
        “本能寺?遭遇叛军袭击?寡不敌众?”周可成脸上的肌肉都有抽搐起来:“这他妈的谁跟谁呀?叛军首领该不会叫明智光秀吧?”
        “明智光秀?这个人是谁?”五代裕作闻言一愣:“小人未曾听说过!”
        “这是我胡说的,你不要在意。”周可成如梦初醒,赶忙问道:“叛军是谁?”
        “现在还没有可靠的消息,有人说是三好家的残部,也有人说是当地的坚田党,还有人说是近江浅井家的军队!”
        “那今川殿下确定已经死了吗?”
        “有逃回京都的人说今川殿下被包围在本能寺的大殿之中,守兵们力尽之后为了避免主上的首级落入敌人手下,便纵火自焚了!”
        “也就是说没有人亲眼看到今川义元死了!”
        “是的!只是今川殿下在那种情况下,活下来的希望很渺茫!眼下京都情况十分混乱,白天都有强盗当街抢劫,源平太大人派小人来堺向您请示应该如何是好?”
        “公方殿下安全吗?”
        “大人放心,源平太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赶往二条御所,保护将军。在小人离开时,将军身边已经有三百名可战之兵,有一百五十支铁炮,弓矢、粮食、药子都十分充沛!”
        “很好!”周可成点了点头,他很清楚二条御所虽然也被称为二条城,但实际上由于面积太大,墙又矮又薄,在军事上实际上并没有什么防御能力,实际上历代将军在遭遇兵乱的时候,大多数也采取逃出京都,而不是坚守二条御所的。而周可成却让源平太在二条御所内秘密修筑了一座子城,虽然城周长不过两百米,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水井、粮仓、武库、射孔等一应俱全,更要紧的是,完全是依照西式棱堡的思想设计,在四角各有一个突出的矢仓(日本对弓箭塔的称呼),完全消除了城墙下的火力死角。考虑到当时日本还没有大口径的攻城火炮,即使十倍于守兵的敌人,短时间内也很难将其攻下来。
        周可成当初让源平太这么做自然是有理由的,昔日的将军们跑路是京都没有城墙,根本无法防守,只有离开京都才有办法召集“勤王军”打回来。而周可成这么做的原因是堺距离京都只有一步之遥,而堺便捷的海运从四方调兵和物资又极为方便,只要足利义昭能够在京都坚持十天半个月,他就能从堺召集一支勤王军打过去。反正近畿各种见风使舵的国人众多如牛毛,只要肯出钱,肯封官许愿,要多少人马就有多少人马。
        “但是今川义元真的死了吗?如果这只是一个圈套呢?”周可成皱紧了眉头,兰芳社是一个外来者,没有必要太早站队,静观其变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你回去告诉源平太,让他确保公方殿下的安全,同时派出人手打探今川殿下的消息,如果有确定的消息,立刻派人通知我!”
        “是!”

第两百零一章公债与新军1
        重新回到床上,周可成却无法入睡,一个个兴奋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不断跳动。毫无疑问,不管今川义元是真死还是假死,那些潜伏已久的敌人都会跳出水面,希图能够在下一轮竞争中抢得先机。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可是早起的虫儿却是被鸟吃的,那么我是虫还是鸟呢?
        “我认为应当尽快控制摄津、河内两国!”羽茂高玄的嗓门大的足以让院子外面的卫兵听到:“这样就打通了前往京都的道路!”
        “不,应该尽快前往京都,把公方殿下接到堺来,我们的兵力太少了,即使能够打进京都也守不住的,不如将公方殿下抢在手中,无论是谁最后胜利,我们都至少可以领地安堵!”
        “你只想着领地安堵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
        “区区一个浪人,掌握和泉半国你还不满意吗?贪得无厌的家伙!”
        会议在商站最大的一个房间举行,五张长桌排成一个五边形。周可成身居高位,他的左手边坐着张经,右手则是许梓,羽茂高玄、勘兵卫、中村良仲、山田高国四人在得知周可成抵达堺之后,立刻赶来,他们被堺的豪商们成为兰芳社的四本枪,他们坐在周可成右手边的那张长桌旁;阿劳丁、织田信长和几名船长们则占据了兰芳社左手边的那张长桌而堺的豪商们则分别占据了剩下两张长桌。
        按照会议开始前规则,每一个人都有发言的权力,那四本枪也把握机会,竭尽全力,大声叫喊,竭力为自己的主张鼓吹。显然,这四个人都渴望在未来的战争中扩大自己的实力,所不同的是羽茂高玄和勘兵卫希望进攻和泉相邻的摄津和河内两国扩大自己的领地,而中村良仲和山田高国则希望通过争夺公方殿下,然后在未来通过利益获得好处。而豪商们在战争的事情上根本插不上嘴,只能保持沉默。
        “你们四个人的想法我已经明白了!相信其他人也都明白了!”这是会议开始以来周可成第一次开口,他打算先留心倾听其他人的发言,然后再做出决定:“对于未来的战争,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发言的权力,现在我想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是,大人!”四人有些不情愿的闭住了嘴。
        “今井先生!”周可成的目光转向今井宗久:“你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这个——”今井宗久有些困扰:“在下只是个商人,对于这弓矢之道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错!”
        “是呀!”
        长桌旁的商人们也纷纷点头,显然他们的态度和今井宗久相同,都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诸位,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都会把堺、你们还有我们牵扯进来。所以我今天邀请你们来,就是为了在这场未来的战争中保障在座所有人的利益不受损失,乃至更进一步。为了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把我们所有的力量联合起来,你们明白吗?”
        “是,是!”今井宗久笑道:“这个我们都知道,无论周先生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们都会支持的,你们说是不是呀!”
        “是!”
        “对,今井君说的正是我等的心里话!”
        “不!”周可成摇了摇头:“你们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希望你们能够和我,也就是兰芳社联合起来,而不是迫于形势听命于我。一个协议若要稳固,那么就要对于双方都有利,而不是一方得利,另外一方受损,这样的协议是不稳固的。我今天请你们来,就是希望你们说出担心的,想要的;我也会说出在战争中你们需要承担的,以及可能获得的。我们相互商议,最后得出的协议才会得到真心实意的遵守!”
        今井宗久惊讶的看了周可成一眼,回头又看了看商人们,最后问道:“我们只是商人,并不懂得弓矢之道,提出的要求很可能并不合乎实际。”
        “无妨,我已经说过了今天就是商量的。再说我也是商人,谁说商人就不能对战争指手画脚呢?”        “好,那可否允许我们先私下里商议一下!”今井宗久问道。
        “当然可以,你们可以到隔壁屋商量,我们可以先暂时休会两刻钟等你们商议,时间够了吗?”
        “够了,足够了!”今井宗久赶忙答道。
        “那就这样,现在休会!”周可成站起身来:“大家可以去外面的院子里透透气,那边有准备水果汁和小食,不过不要走远了,两刻钟后我们继续!”
        周可成第一个走出屋子,阿劳丁紧随其后,周可成在槐树下坐下,闭上眼睛,惬意的享受着树下的荫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劳丁笑道:“你是在耍弄这些商人是吗?让他们掏钱出来?不,你没有必要这么麻烦,刀把子在你手上,你想要他们出多少钱他们就得出多少钱!”
        “请不要把我和你们那些强盗国王相提并论,王子殿下!”周可成冷笑了一声:“我方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话,我可以对天发誓!”
        “见鬼!你真的要采纳那些商人们的想法?如果他们要求不要打仗呢?”
        “他们没你想的那么蠢!”周可成笑道:“今川义元不管是真死还是假死,近畿原有的权力平衡都已经被打破,战争是早晚的事情。堺拥有这么多财富,怎么可能置身事外?这一点那些豪商们比谁都清楚,如果他们什么都不做,要么堺会被乱军抢掠一空,要么就是被下一个胜利者勒索巨额贡金,其实他们没有任何选择!”

第两百零二章公债与新军2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反正他们都一定会接受你的条件!”
        “没错,但人是有情感的动物,自己做出的决定和被迫的选择还是大不一样的,再说我不希望在接下来的战争中,自己的阵营有那么多容易被收买的家伙!”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先答应他们的条件,这样就很难被收买了!”阿劳丁笑了起来:“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这样会不会伤了那几个武士的心呢?毕竟接下来的战争主要要依靠他们打。”
        “不,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商人们的钱比武士的刀更重要!”
        正说话间,屋子里传来铃声,休会的时间到了。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今井宗久站起身来,向周可成鞠了一躬,道:“经过商议,我们提出以下几个条件。首先,我们希望军事行动的范围不要超过近畿地区;其次每年所要征收的矢金不要超过四万贯;第三、一切要以保护堺的安全为上。”
        “嗯,很好!”周可成举起右手,制止住“四本枪”的反驳,笑着说:“既然诸位提出自己的要求,那我本人也拿出我的方案来,大家都可以看看是否合乎自己的要求。”说到这里,周可成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第一,在明年开春之前,我方将不采取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什么?”羽茂高玄和勘兵卫脸色大变,周可成的第一句话就等于否决了他们直接攻取河内和摄津二国的计划。
        “原因有二:首先,眼下的形势还不明朗,贸然进攻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其二,我方现有的兵力很少,这次随我从淡水来的只有四百刚刚募集的土著兵、八头战象和四百匹战马,从朝鲜募集的女真骑兵至少还要一个月后才能到堺。”
        “大人,无需调用您的本部,和泉一国便有三千余众,加上淡路和津岛之兵,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等立刻就可以杀入摄津!”羽茂高玄赶忙说道。
        “羽茂君,你先听我说完!”周可成摆了摆手:“身为武士,希望通过战争扩张自己的领地,这种想法我很理解。但是我也要提醒你不要忘记了你和勘兵卫当初是如何获得和泉一国!”
        “这都是大人您的恩惠!”羽茂高玄低下头去:“属下永远不会忘记!”
        “不,你还是没有弄明白呀!”周可成叹了口气:“当初你能够获得和泉半国,乃是今川殿下出任幕府管领之后赐予的,当然这其中主要是我出的力。但现在今川殿下已经不在了,你现在考虑的应该是如何稳固的控制住领地,而不是去攻打摄津,毕竟你和勘兵卫都是外来户,没有了幕府的支持,当地的国人众恐怕就不那么安稳了吧?”
        羽茂高玄与勘兵卫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悚然,两人一个是佐渡的国人众,另外一个干脆就是浪人,如果没有外来的助力,恐怕在和泉国都呆不稳,他们力主扩张的目的也是为了获取新的领地来收买部下,向外输出矛盾。
        “为了解决以上的两个问题,所以我打算秋后在淡路、和泉两国募兵!”
        “募兵?”
        “对,募兵的对象主要为武士家的次子、第三子以及庶子;以及年轻力壮、性格淳朴的农户第二子、第三子、第四子为主!募集士兵的待遇,参照先前在堺募集的那四百名尾张美浓兵!”
        “那,那您打算募集多少士兵?”勘兵卫惊讶的问道。
        “大体依照这个标准募集,年龄在十六到三十岁之间,身高不低于五尺(大概一米五五),身体健康,能够募集多少就募多少!”周可成目光转向山田高国:“津岛那边如果可以的话,也可以募集一部分,送到堺来!”
        “是,大人!”山田高国赶忙称是。
        “可,可是恐怕募集来的大部分都是只会拿着锄头柄的农民,只会浪费钱的!”羽茂高玄赶忙道。
        “所以我要到明年开春才开始军事行动,九月份开始募集,然后从十月中旬开始训练,等到明年二月份应该就可以了!”周可成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羽茂君、勘兵卫,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看法呀?”
        “不,不!”勘兵卫赶忙否认:“我没有什么看法!”
        “那你呢,羽茂君?”
        “不,不!”羽茂高玄赶忙否认:“我也没有什么看法!”
        “不,你们两个都有看法,只是当着我的面不敢说”周可成笑了起来:“你们两个要知道,和泉国是一个小国,一共也就不到十五万石,还要二一添作五,你们两个人连七万石都没有,按照一万石两百兵算,两个人加起来满打满算也才三千兵,这在未来的大战里只够塞牙缝的。如果你们真的想更进一步的话,就要改变过去的军制!”
        “您的意思是?”
        “在你们日本,军队的士兵也是农民,而武士就是领主,平时在乡间指挥农民耕作,打仗的时候就带着农民上战场。这样的军队春天和秋天是不能打仗的,因为如果在这两个季节把农民从田地里拉去打仗,来年就会挨饿。在和泉农民如果有三个儿子,那就只有长子能够继承家业,次子和第三个儿子要么很小就要被送到寺院去,要么就要被送给工匠或者商人当学徒,如果他留在家里,就只能成为兄长的佣人,不能娶妻生子,这是因为这个国家人口众多但土地很少。如果我将这些多余的男人募集走,也不会对当地的农业造成损害,如果在春天或者秋天进攻敌人,一定会取得很好的效果!”
        “可是他们都只是农夫,既没有勇气,也不懂得荣誉,一上战场遇到敌人就会逃走!”羽茂高玄问道。

第两百零三章公债与新军3
        “这个你不用担心,只要认真的训练他们,教授他们正确的使用武器和排成队形,他们就可以成为最好的军队。别忘了,当初在佐渡击败你们的就是一群囚犯和农民组成的!”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要需要很多钱吧?”勘兵卫问道:“如果您打出告示的话,应该会有很多人前来应征的,两千,三千,甚至更多!”
        “嗯,我计划募集四千人!四百人一队,十个队!至于军饷,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了!”说到这里,周可成的目光转向今井宗久:“今井先生,我不打算向你们征收矢金,而打算以和议会的名义发行公债!”
        “公债”
        “对,特别公债!”周可成答道:“一笔三年期公债,年息百分之十五,每年年终付息,本金第三年最后一次性付清!我想这场战争三年应该足以打完了!”
        “我还是不太清楚您的意思!”今井宗久有些窘迫的问道:“您用公债来支付军饷,可是到期之后您打算用什么换本金和利息呢?钱都已经花掉了!”
        “恩赏!”周可成答道:“我打个比方,上一次我帮助今川殿下夺取了天下,我获得了濑户内海总奉行的官职,山田高国成为了津岛的代官,羽茂高玄和勘兵卫获得了和泉一国,中村良仲获得了淡路一国,这些都是我们得到的恩赏。但是这一次的军队都是雇佣兵,他们平时已经得到了军饷,所以如果胜利的话,就无需再给他们领地。那就可以把领地、矿山、市镇、港口全部一一拿出来拍卖。比如某个矿山,可以将其三十年的承包权拿出来拍卖,获得的金额就可以用来偿还公债的本金和利息,以此类推,我想如果打赢了的话,应该足以支付公债!”
        “可,可是如果打败了呢?”
        “那就血本无归呗!”周可成笑道:“你们做生意也有这样的时候吧?”
        “这个——”今井宗久转向长桌旁的其他商人,投以咨询的目光,但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慌乱的脸。没有人能够给我答案,没有人!今井宗久意识到这一点。
        “如果这是一桩生意!”今井宗久斟酌着自己的字句:“家父曾经教育过我,不熟不做,我们不懂得打仗!”
        “可是据我所知纳屋是全日本最大的火药、鱼胶、羽毛生产商,除此之外,你们还出产刀、长枪、铁炮,我记得不错吧?”
        “这个——”今井宗久苦笑了起来:“您说的虽然不错,但是刀匠是打不过武士的!”
        “三百年前也许是的,但现在已经不是了!”周可成笑道:“现在已经不是身披大铠的武士骑着高头大马高呼自己的名号率领着郎党冲向敌阵,进行一对一,几对几的厮杀的时代了。决定胜负的早已不是个人的武艺、勇气和谋略,而是纯粹的力量。谁能够集聚更多的财富,训练和武装更多的人员,并以正确的方式组织起来,谁就能赢得胜利。请问还能有谁能比你们更懂得如何集聚更多的财富吗?还有谁能比你们更懂得如果制造更多更好的武器吗?在这方面,你们应该很有自信吧?今井先生?”
        “这,这个倒是,若是论起金钱,我们倒是不害怕任何人,但若是论制造铁炮,近江的国友村才是全日本第一的,而且各家大名也都开始在城下修建专门的铁匠铺!”今井宗久有些沮丧的答道。
        “今井先生,你别忘了贵国最大的硝石供应商是我们兰芳社,就算有再多的铁炮,没有火药那也不过是一堆废铁罢了!”周可成笑了起来:“所以你们无需担心,那些大名有战象吗?有来自印度的高头大马吗?有可以摧毁最坚固城墙的臼炮吗?更不要说我们兰芳社的强大舰队了,只要有钱,胜利绝对是属于我们的!”
        “那请问您准备发行公债的数目呢?”
        “一百二十万银币!我第一期打算发行这么多!”
        “一百二十万银币?”今井宗久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当然知道周可成所说的银币指的就是兰芳社铸造的银币,这在堺又被称为“明国钱”,因为分量足,铸造精美,难以被伪造而很受欢迎,按照当地的粮价,这大概等于一百四十五万石大米,换句话说,差不多等于三河、骏河、远江三国两年的全部产出,即便是象今井宗久这样的大豪商,也被这个天文数字给吓呆了。
        “您,您不是在开玩笑吧?这,这个数字也未免太多了吧?”今井宗久好不容易才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
        “今井先生,我们这是在讨论战争呀,您应该知道战争是非常非常花钱的!”周可成笑道:“四千名步兵,还有骑兵、战象,配合的攻城炮兵,三年的军饷,他们的武器,弹药,以及其他预留的花费,一百二十万银币已经是非常勉强了,必要的时候我还打算要发行第二期、第三期追加公债呢!”
        “可,可是即便把我们这里所有人手头的钱都拿出来,恐怕也凑不足一百二十万银币的!”
        “我并没有要求你们这里的十三人承担所有的公债,和议会只是作为公债的发行方,堺的所有居民,甚至其他地方的商人,都可以购买这笔公债。当然为了表示我方的支持,我在这里保证,兰芳社将承担其中四十万银币的公债发行任务!”
        听到周可成表示愿意承担四十万银币的公债,今井宗久总算是松了口气,对方的吃相还算是过得去,但即便如此,一百万银币的发行任务也太吓人了。他摇了摇头:“周大人,一百万银币也太多了,说实话,堺现有的全部银币恐怕也没有这么多,是否可以减掉一半呢?”
        “今川先生,您也未免太实诚了吧?我并没有说一定都要用银币来支付呀!”周可成笑了起来。

第两百零四章公债与新军4
        “那您的意思是?”
        “我们发行公债的目的是为了筹集军费,军费是用来干什么的?除了支付军饷之外,其他的都用于要购买武器、火药以及军队所需的各种物资,那么这些物资的供应商将会是谁呢?”
        “您的意思是——”今井宗久又惊又喜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军需物资将会从我们这里购买!”
        “当然,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当然列位将会是最优先的供货商!”周可成笑了起来:“所以其实你们用不着拿出那么多现钱来,只需要报上来一个认购公债的数字,然后等到采购物资的时候,将其抵消掉你们拿到的订单,多退少补就好了!”
        “好,好!”长桌旁的豪商们欣喜若狂,按照周可成的说法,他们可以从这次公债两头赚钱:一头是公债的利息,另外一头则是出售军需品赚钱,这种玩法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自然觉得无比新鲜。不过这也不奇怪,周可成玩的就是国家财政发行国债扩张信用,提振经济,欧洲列强之所以能够在数百年时间里从一个偏僻的半岛征服全世界,靠的就是这种军队、银行、军工业滚动发展,只要能打赢,就可以无休止的滚下去。(打输了自然也就没有以后了)
        “那就请诸位先列下自己认购公债的数目吧!”周可成笑道:“我有两点请诸位注意:首先只有我们都认购了公债,堺的市民和其他商人才愿意认购;其次,军需品的供应将会和认购公债的数字是相关的!”
        豪商们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很快众人就在一张认购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认购的数字,周可成粗估了一下,算上自己认购的四十万枚银币,大概有九十万枚银币了,心中不由得一定,搞定了三分之二,剩下的就好说多了,实在不行,不足之数自己买下来或者干脆拿到中左所卖给大明的缙绅也可以。其实兰芳社也用不着付太多钱,在船上有一千两百支火绳枪、还有四百匹战马、八头战象以及一些其他军用物资,加起来就可以抵掉不少了,倒也用不着付太多现金。
        “周先生!”一名商人突然问道:“我想要问您一个问题,您打算亲自指挥这支军队吗?”
        “不!”周可成摇了摇头:“这支军队是用堺发行的公债筹集的资金组建和供养的,那么指挥官的人选自然应当由堺的和议众来决定。当然,作为和议众的一员以及这一期公债的最大认购方,我应该拥有大将人选的推荐权,这个应该没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当然没问题!”
        长桌旁的商人们赶忙连声称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们还不至于蠢到去捋周可成的虎须。
        “我推荐我的好友张经张大人!”周可成突然回退了一步,将张经让到了前面。
        “张经?”
        “这个人是谁?”
        “怎么看上去像是个读书人?”
        面对一群倭人怀疑和窥探的眼神,完全没有准备的张经愣住了,还没等他说话,耳边便传来了周可成的低语声:“张大人,您不是想要扫平倭寇吗?这难道不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诸位!张大人乃是我大明的名将,曾经领兵讨伐安南,迫使安南莫朝太祖莫登庸向我大明俯首称臣;其后十余年都在指挥大军和南方、西南的蛮族和叛军交战,屡战屡胜,曾经担任过我大明相当于右近卫大将的高官。只是因为受到奸臣的陷害,才不得不东渡大海,来到贵国避难。以他的韬略,我相信一定能够承担起这个责任来!”
        这些商人中不少人虽然不太清楚莫登庸是谁,但都知道在日本官制中右近卫大将乃是执掌右近卫府的武将,乃是极难以受任的高官,通常都是由权臣都会出任(说明我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例如织田信长就出任右近卫大将(以大纳言、右大臣的身份兼任)。而在整个江户时代,幕府将军也都兼任右近卫大将之职(德川家康本人则出任左近卫大将)。看张经的眼神顿时大不一样了,赶忙走上前来向张经下跪叩首道:“得见殿下尊颜,我等幸何如哉!”
        张经在日本多日,张经和众豪商的对话也能听的个七七八八,他正要起身将其一一扶起,却被周可成按住了:“张大人,君子重而自威,你若要统兵,首先就要树立威严,切不可自轻!”
        张经没奈何,只得抬起右手:“诸位起来吧,张某此时不过是一个罪臣,如何敢受诸位的礼!”
        张经虽然此时只是一袭青衫,但为官多年的他形容气度却是不凡。众豪商不敢怠慢,纷纷见礼之后坐下,周可成又举出织田信长、勘兵卫、中村良仲、羽茂高玄、阿劳丁等人,众豪商也推举了数人,加起来一共十人方才结束。
        离开议事厅,周可成向站在走廊上的豪商们点头致意,他穿过长长的花岗岩铺地的走廊,阿劳丁紧随其后,周可成捋了捋颔下的胡须:“成为十将军之一,你有何感想?”
        “将军只有一个,我从没听说一支由十个将军指挥的军队能打胜仗的!”
        “这样他们就无法发动兵变了!”周可成笑了起来:“再说,我不是任命了张经做首席将军了吗?”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不自己来当将军?”阿劳丁问道:“那些日本人虽然心里戒备,但也只有接受!”
        “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周可成叹了口气:“我要执掌全局,全局你明白吗?这里只是我事业的一部分,战争的是胜负不光是取决于战场上的将军,更多的取决于工厂的工匠、船只上的水手、田地里的农夫以及金库,尤其是金库,我必须确保兰芳社的金库始终充盈,这才是胜负的关键!”

第两百零五章一向一揆
        摄津国。
        茂助黎明即起身,穿过森林、丘陵和水田,穿过小村落、市镇、以及国人众坚固的山城,赶路直到黄昏,每当途径一个村落,他都会对村口的守门人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如果对方也以“南无阿弥陀佛”,他便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的很好的纸条递了过去,对方就会郑重其事的手下,送上饭团、茶水和腌梅子,茂助吃饱之后就继续向下一个目标前进。
        不分昼夜,茂助竭尽全力奔走,哪怕他的双脚早已磨起了泡,但胸中燃烧的火焰让他完全感觉不到脚上的疼痛,也许佛经里面说的“发本愿之力,便可得大自在”之境界便是这样吧?终于到了这一天了,农民们再也不用侍奉武士,可以像加贺国一样由一向宗主持来当领主,大家过上随心所欲的日子,而不是把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米缴纳年贡,自己却连稗子粥都吃不饱,他越走越快,只觉得整个人就好像插上了翅膀,人廋的像稻草杆,双脚染血,但眼中有光。
        “站住了!”一个粗鲁的声音喊道。
        茂助停住脚步,他看到树丛里站起两个拿着武器的男人,都穿皮甲,一个人拿着鲸须长弓,另外一个拿着长枪,正警惕的看着他。
        “什么人,你这是要去哪里?”拿着长枪的男人走了过来。
        “我是过路的农民!”茂助紧张的答道。
        “过路的农民?听口音你不是当地人呀?”那男人把枪尖对准茂助:“说老实话,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决不能被他们发现怀中的秘密!否则建立百姓之国的大业就会被破坏!”茂助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周围的情况,猛地一咬牙,就从山坡滚了下去。
        “佐助,快射他,别射死了!”持枪男人大声喊道,山坡上长满了荆棘,他没法像茂助那样不要命,只得绕了个圈子想要在前面截住对方。
        “是!”佐助赶忙抽箭张弓,瞄准对手的下半身射去,却不想茂助猛地一下蹲,那一箭正好射中了背心,透胸而过,茂助顿时仆到在地。
        持枪的男人跑到茂助身旁,用枪杆将其翻转过来,只见箭矢从背心直透前胸,鲜血从口角涌出,眼看出气一口比一口少了。他不满意的皱起了眉头:“佐助,我不是让你别往要害射吗?”
        “我确实是往腿上射的,没想他突然蹲下来了呀!”佐助也有些郁闷,叹道:“这家伙命里该死,我有啥法子!乘着他还没断气,赶快问问吧,说不定还能打听出一点来!”
        “只能这样了!”那汉子摇了摇头,蹲下身子问道:“我们也就怀疑你是山贼的探子,你何必要逃走呢?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就说吧?”
        “南,南无——”茂助艰难的张开嘴,想要在死前最后一次念诵佛号,但是涌入口腔的鲜血堵住了他的气管,一阵剧烈的抽搐之后,他的眼睛失去了生命的光泽。
        “男,男无什么?”佐助挠了下自己的脑门:“他是说没有男孩吗?真是个可怜的人呀,早知道我就再往下面偏一点了,这样就只会射中腿或者屁股了!”
        “蠢货,人家是在念南无阿弥陀佛,这是个一向宗信徒!”持枪的汉子笑道,他伸出手在茂助的尸体上摸索了一会儿,发现了一叠打成特殊符结的纸条,透过背面可以看到纸条上有写字。
        “这是个信使!这个人的身份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我们要马上禀告五代大人!”
        “这些都是你们从这个人的尸体上找到的?”五代裕作看着手上展开的纸条,脸色十分难看。
        “正是!”那汉子小心的答道:“我和佐助受命在前面那棵槐树下面的灌木丛中隐蔽担任哨兵,这个男人从那个方向过来,我们俩上前盘问,他就转身逃走,佐助想要射他的腿,结果这家伙突然下蹲,结果射中了背心,念了声‘南无阿弥陀佛’就死了。”        五代裕作吐出一口长气,对于地上的尸体他失去了最后一点兴趣,他做了个让手下走近的手势,低声道:“你们知道这纸上写的什么吗?”
        “不知道,我和佐助即不会读也不会写!”
        “我可以告诉你们这纸上写的什么!这是石山本愿寺发给近畿十国以及伊势、尾张、三河、美浓的总一向一揆令!”
        “总一向一揆令?”两人立刻吓得目瞪口呆,他们当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们看看这个!”五代裕作将那张纸翻转过来:“这就是代表本愿寺显如法主的押花!所以马上近畿就要天下大乱了!”
        两名士兵对视了一眼,身体顿时颤抖了起来,他们本是跟随五代裕作前往京都,增援源平太的将军卫队的。如果近畿大乱,处于近畿中心的京都无疑将会是旋涡的中心,他们这支小部队无异于是自投火海。
        “身为武士,侍奉护卫将军乃是无上的荣耀。所以我将全速行军,尽快赶到京都,将这个消息禀告公方殿下!至于你们两个,则另有任务!”五代裕作转过身,厉声道:“阿罗、佐助!”
        “是,五代大人!”两个士兵赶忙跪下。
        “你们两个立刻回头前往堺,把这里所发生的一切禀告周大人,明白了吗?”
        “是!”
        京都。
        空气中弥漫着火焰和尸体的味道,源平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实在是太熟悉这种气味了,这是战争的气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又能在京都闻到这股气息。

第两百零六章奇怪的关白
        如果将山城国比作一只木桶,那么今川义元便是桶箍,不管朝廷有些公卿背地里多少次的嘲笑过今川义元的附庸风雅,但事实迫使他们必须承认这位殿下才是幕府乃至朝廷的真正支撑,他在本能寺被杀的消息刚刚传到京都第三天,就有人在距离御里只有三条街的路面上公然抢劫,受害人竟然是朝廷的中纳言。普通的杀人、抢劫、强奸更是数不胜数。手持刀剑长枪的盗匪更是公然张扬过市,让人不敢相信仅仅在两个月前,京都还是一片太平气象。
        “周大人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呀!”源平太看了看脚下的城墙,在足利义昭离开堺的前一天晚上,已经被确定为公方殿下剑术师范的自己就被大人召见,大人拿出了三千枚银币,让自己到达京都后就在二条御所内选择一个有水井的高处,招募工匠依照图纸修建了这座小城,建好之后又陆续送来武器、士兵还有火药,并叮嘱自己存储粮食。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恐怕现在的公方殿下也只能像那些公卿一样四处逃窜,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运气和其他大名的慈悲上了。
        “时间差不多了,巡逻队怎么还没有回来?”源平太皱起了眉头,他毕竟在细川高国手下担任过马回众,见识绝非寻常武士可比。当初周可成让他在二条御所内修建小城,而不是护送将军逃到堺来,背后自然有其深意。所以自从得知本能寺之变后,他一边加强二条御所的防御,一边每天派出小股部队在二条御所四周巡逻,一来可以搜集京都周围的情报;二来也可以彰显将军家的威名。
        “莫不是路上遇到了意外,可是没有半点动静呀?就算遭遇伏击一个人都回不来,巡逻队也带有火箭,总不会连施放火箭的功夫都没有吧?”正当源平太焦急万分的时候,远处的街巷现出一行人马,依稀正是巡逻队的样子,他这才松了口气,骂道:“怎么搞得,弄得这么晚了,幸好还没出事!”
        “该死的,怎么耽搁了这么长时间!”源平太本就是火爆脾气,身处此时的京都肩负将军安危的重任,更是一点就着,看到巡逻队刚进城门,就怒喝着从城头上下来了,只见士兵们都跪伏在地,当中站着一个身着狩衣,头戴立乌帽子的男子。
        “带刀先生,是我让他们待我来的,请勿要责怪他们!(带刀是日本古代警备东宫的人员,其首领被称为带刀先生,多用长于武艺射艺之人,源平太作为足利义昭的剑术师范,近卫前久这样称呼他是抬举了)!”
        “您是?”源平太惊讶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只见其还不满二十,皮肤白皙,从其被剃光了的眉毛来看,应该是一名公卿,不过并没有寻常公卿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看上去精神倒是挺不错的。
        巡逻队的头儿抬头低声道:“大人莫要失礼,这位便是关白左大臣近卫晴嗣殿下!”
        “啊?”源平太吃了一惊,赶忙跪倒在地:“小人乃是公方殿下的剑术师范源平太,今日得见殿下尊颜,惶恐之极!”
        “无妨!”近卫晴嗣这时倒也没有什么架子:“源平太,公方殿下在哪里,我要马上见他!”
        “是,是!”源平太被来者的身份给吓晕头了,下意识的便在前面带路。这倒也不能怪他,虽说应仁之乱之后京都的皇室公卿早已落魄至极,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近卫晴嗣乃是公卿中的顶级豪门藤原北家之中“五摄家”中血统最为高贵的近卫一族的嫡流,对于源平太这种底层武士来说简直云端的人,脑子里没有丝毫抗拒的意思,稀里糊涂就把他带到了足利义昭的住处门口,到了这里他才反应过来,这人自称近卫晴嗣,可口说无凭呀,连个随从仪仗都看不到,而且二十不到的关白,这未免也太年轻了吧?若是个刺客伪装的,那岂不是糟糕了。
        “近卫殿下,请恕小人斗胆,您是否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凭据?”
        “凭据?”近卫晴嗣笑了起来:“公方殿下见过我的,你请他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是,是!”源平太这才反应过来,他赶忙叫来两名士兵看守住来人,自己进屋请了足利义昭出来一看,果然正是当今朝廷的关白,藤原家官位最高的长者近卫晴嗣。源平太诚惶诚恐的跪下谢罪,那近卫晴嗣却不在意,笑道:“我虽然是公卿,但性格却像是武家,你这也是一心为主,我不会责怪你的!”
        源平太心中感动,却也不敢参加足利义昭与近卫晴嗣的交谈,只是跪在旁守候,几分钟后他听到屋内传来足利义昭的传唤声,才进屋来。
        “平太,关白殿下说眼下京都形势混乱,害怕惊扰了上方,希望派兵在御里附近巡逻,你觉得如何?”
        “这个——”
        “源氏带刀平太!”近卫晴嗣用十分郑重的语气问道:“所谓武家,原本就是以武力侍奉护卫天皇的吧?如今天皇受到惊扰,公方殿下身为武家的首领,指挥武士们手持弓矢护卫,击退盗贼是本分吧?”
        源平太的额头上布满汗珠,他自然知道近卫晴嗣说的是正理,不过以他手头现有的兵力守卫这座小城也还凑合,拿去天皇所在的御里根本就是撒灰面,根本不够用。只是以他的身份,哪里敢出言反驳身为关白的近卫晴嗣。
        近卫晴嗣见源平太这幅样子,已经明白了六七分,笑道:“平太,你是不是觉得兵力寡弱,而御里面积广大,不足以守卫呢?”
        “正是!”源平太这才松了口气,他磕了个头道:“小人乃是公方殿下的家臣,首先要考虑的是保护主上的安全,并非推脱,请关白殿下恕罪!”

第两百零七章援兵
        “正是!”源平太这才松了口气,他磕了个头道:“小人乃是公方殿下的家臣,首先要考虑的是保护主上的安全,并非推脱,请关白殿下恕罪!”
        “无妨!”近卫晴嗣笑了起来,目光转向足利义昭:“既然分兵守卫御里不行,那可否让上方来这里避难呢?”
        如果说方才只是把源平太吓了一跳,那这一次连足利义昭都给吓住了,他惊讶的长大了嘴:“这样也可以吗?臣这里的房屋简陋,恐怕不足以迎驾吧?”
        “也是,看来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近卫晴嗣笑了起来:“那就这样吧!”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对源平太道:“带刀殿下,请加把劲吧,京都的太平离不开你!”
        源平太赶忙面孔紧贴地面,用颤抖的声音道:“臣惶恐不已!”
        看着近卫晴嗣的背影渐渐消失,源平太叹了口气:“这位,这位关白殿下和其他的公卿好像有些不一样呀!”
        “是呀!”一旁的士兵叹道:“我还以为所有的公卿说话都是那样阴阳怪气呢!”
        “傻瓜!”另一个士兵嘲笑道:“那是雅言知道吗?天皇和公卿都是这样说话的,你以为都像你一样那样粗俗吗?”
        源平太摆了摆手,示意手下们都退下,相比起他的部下,他对于这位新认识的关白殿下的感触更深,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的性格更像是爽朗开通的武家,而不是拘泥于礼仪和规矩,早已落后于时代的公卿,在这样的乱世里出现这样一位关白殿下说明什么呢?他禁不住陷入了沉思之中。
        “大人!”部下的禀告声将源平太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抬起头来,看到一小队士兵正簇拥着几辆牛车缓慢的靠近,打着正是象征着足利家的“二引两”大旗。
        “五代终于回来了,大人还派了援兵来!”源平太又惊又喜,他赶忙下令道:“快把大门打开!”
        “这么说来,周大人还是让我们留在京都保护公方殿下?”源平太问道。
        “正是!”五代裕作答道:“大人已经在堺开始大规模募兵了,但是等到训练完成至少要等到明年的春天,那个时候才会上洛!”
        “嗯!大人这么做必然是有他的考虑,我们依命行事就是了!”
        “殿下,我还有一件事情要禀告!”
        “什么事情?”
        “是在我从堺返回京都途中发生的事情!”五代裕作压低了声音,将自己在途中偶遇本愿寺发出多国总一向一揆令的事情详细的叙述了一遍,最后他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就派那两个士兵赶回堺禀告周大人了!”
        “嗯,做的不错!那密信原文你还有在吗?”
        “殿下请看!”五代裕作赶忙从袖中取出一支纸条递上。源平太接过纸条细细的看了一遍:“不错,这正是本愿寺显如的签押,九月二十七日发动,距离现在还有三天。”
        “殿下,还来得及防备吗?”五代裕作满怀着希望的问道。
        “如果今川殿下还在京都安然无恙的话——”源平太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本愿寺派出的使者肯定不止这一个,即便你们杀了一个,现在大多数村庄也肯定得到通知了,眼下近畿一片混乱,短短三天时间,哪里还来得及?”
        “那,那岂不是就要——”
        “没错,就要天下大乱了,真正的天下大乱了!”源平太叹了口气:“即便今川殿下现在还没有死,也没有办法能够压服这一切了,这一次恐怕比应仁之乱打的还要惨呀!”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源平太没有回答部下的问题,他沉吟了一会对五代裕作道:“你马上带三十个士兵去一趟关白府上,将这件事情禀告关白,然后你就留在那里,听候他的吩咐!”
        “关白?”五代裕作吓了一跳:“您不是开玩笑吧?关白怎么会见我这种小人物,还是您亲自去一趟吧!”
        “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只要说是源带刀平太让你来的就行了,他一定会见你的!”
        “源带刀平太?好奇怪的名字呀!”五代裕作笑了起来:“好还是觉得您原来的名字好听!”
        “少废话,时间紧迫,你马上就出发!”源平太摆了摆手:“你记住了,去了之后就听从那位大人的吩咐!明白了吗?”
        “是,殿下!”
        骏河府。
        夜风吹拂着灯笼,摇摆不定,松平家康的心也像这灯笼一般摇摆不定。
        作为人质和太原雪斋的关门弟子,松平家康在今川家的位置颇为微妙,将重要家臣的女儿许配给他,又让自己的老师收他为弟子,今川义元对待他不可为不优厚,他也在几年前今川家上洛的战争中立下了功勋,回报了今川义元的信任,从这个角度上讲,松平家康乃是今川家的“外样”中最亲近的一部分了;但今川义元在上洛成功之后,却以加封为名,将松平家康的领地从三河国迁徙到了尾张上四郡和美浓国的一部分,虽然从石高看是增加了,但从几代经营的地盘变成了任人摆布的“盆栽大名”,其中的得失就很难讲了。
        因此当近畿传来今川义元在本能寺遭遇袭击,生死不明的消息之后,松平家康的那帮子三河家臣们“打回来家去”的躁动也就不难理解了,说到底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的道理并不只是中国人才明白,在这帮子土鳖看来,今川家的日头就要落了,既然要重新起家,经营了几代人的老地盘当然比刚到每两年新地盘要好。

第两百零八章家康
        但此时的松平家康显示出了历史上著名的“忍耐心”,或者称其为迟钝。住在骏河赐宅里的他还是照样一天两顿茶泡饭,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再吃,除了下午在院子里像平时一样练习射箭和骑马之外,连大门都不出,让他那帮子热血沸腾的家臣们焦急万分,少主难道是傻了吗?连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都不去抓住?
        混吃等死的日子很快结束了,这天下午松平家康刚刚吃完晚饭,正准备像平时那样吹灯睡觉,今川家的使者到了,邀请其入府寿桂尼召见。这立刻引起了一堆家臣的猜疑,会不会是这老东西要先下手为强,铲除隐患呀?别看她是个女人,杀起人来可以一点也不含糊,尼将军的绰号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可松平家康却好似毫无察觉,他站起身来对使者道:“请稍候片刻,我要去换一身衣服!”
        “殿下,您可千万要三思呀!”鸟居忠吉死死的抱住松平家康的大腿:“眼下这个时候,今川家的人召见您,您不觉得异常吗?”
        “忠吉请放开手!”松平家康平静的看着老臣:“我不会有事的!”
        面对松平家康那双平静的眼睛,鸟居忠吉颓然的松开了手:“那可否让老臣我跟随您一同前往?”
        “不必了,你就在这里等候吧!”松平家康笑道。
        “寿桂尼就在殿内等候,您请进!”
        “多谢了!”被从回忆中惊醒的松平家康向引路人欠了欠身体,他走到门外跪下,沉声道:“寿桂尼殿下,在下松平家康求见!”
        “是竹千代吗?进来吧!”屋内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老师!松平家康精神一振,有老师太平雪斋在场,自己的人身安全应该是有保障的吧!
        “是!”松平家康应了一声,推开纸门,膝行了两步进得屋来,才发现屋内除了寿桂尼和太原雪斋之外还有一人,蝉眉黑齿,不是今川义元又是何人?
        “今川殿下?”松平家康吃了一惊,赶忙跪拜下去:“在下不知殿下也在,失礼之处还请恕罪!”
        “无妨,三河守,是我派人请你来的!”今川义元露出一丝微笑:“怎么样,这些天家中事情不少吧?”
        “风雨甚大,确实有些惶恐,不过家康的心却始终未变!”松平家康答道。
        “说得好!”今川义元满意的笑了起来:“三河守果然是难得的忠义醇厚之人呀!”他脸色突然一变:“不过有些人就很让我有些失望了!明国有贤人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若不是这次的变故,义员还真的无法看出一些人的真面目!”
        松平家康低下头,不敢接话。今川义元笑了笑,继续说道:“三河守,按照可靠的情报,武田信玄已经与本能寺显如结成同盟,显如已经向近畿与尾张、三河等国发出总一向一揆令,天下形势即将大变。我即将领派兵前往近畿弹压,而你将前往三河,镇压一向宗,明白了吗?”
        “镇压三河国的一向宗?”松平家康的额头渗出一层汗珠,他当然知道今川义元的用意,三河国一向宗的势力很大,许多骨干便是当地的国人众和低级武士,是松平家世代的家臣,可谓是手心手背都是肉。
        “不错,三河守有什么难处吗?”寿桂尼问道:“如果要和武田家开战,三河便是骏河与远江二国的后方,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三河守世代镇守当地,应该是没有比你更好的人选了!”
        “是,是!”松平家康赶忙俯下身去:“在下一定会将一向宗的狂徒诛杀干净!”
        “很好!”今川义元笑了起来,他取下一旁的宝刀,递给松平家康:“这是传说中新田义贞的名刀‘鬼切’,今日就赐给你了,此番出征归来,你便是我今川的一门众!”
        “多谢殿下!”松平家康赶忙俯身跪拜。
        松平家康离开之后,屋内重新陷入了静寂之中,夜风吹拂着院子里的槐树,阴影映照在白纸门上,宛若鬼影。
        “母亲!您觉得我这么做对吗?”今川义元突然问道:“伪装本能寺之变,现在看来,天下汹汹,看来背地里心怀怨恨的人不少呀!”
        “若是你可以铲除乱党,重新平定天下,那你当日所为就是深谋远虑,英明神武。若是今川家在你手中败亡,那你就会成为后世耻笑的对象!”
        “呵呵呵呵!”今川义元笑了起来:“不愧是母亲呀,还是这么的不留情面!老师您怎么想呢?”
        “我倒是觉得不论成与不成,义元你都不愧为今川家的家督,须知胜败除了才具,还要看时运。义元你已经是幕府管领,竟然为了今川家的天下还有胆魄做出这样的抉择,实在是让老衲这个做老师的欣慰不已呀!”
        “还是老师说的话更合我的心意呀!”今川义元笑道:“母亲,您对武田信玄怎么看?”
        “背信弃义之徒,好乱乐祸之徒!”寿桂尼冷笑了一声:“妄图火中取栗,必然惹火烧身!”
        今川义元点了点头:“老师您怎么看?”
        “寿桂尼殿下所言甚是!”太原雪斋点了点头:“不过有一点老衲所见略有不同!”
        “何处?”
        “武田信玄绝不会自己去火中取栗,只会让别人替他去伸手,自家却在后面捡便宜!”
        今川义元与寿桂尼对视了一眼,齐声大笑起来,寿桂尼捂住自己的嘴,笑道:“禅师说的是,那武田信玄的确是这等人,他虽兵势虽强,但却不是那等敢于孤注一掷的人,连胜仗都只想赢个七分的人,又怎么会愿意头一个来抵挡我今川家的锋芒呢?”

第两百零九章筹划
        “那这么看来,就应该先西后东了!”今川义元展开地图:“我先从骏府出发,沿着东海道一路向西,讨平近畿,而老师和母亲就留守骏府,等待我扫平近畿之后回师骏府,然后再与武田信玄交锋!”
        “嗯,不过石山本愿寺是天下有名的坚城,想要短时间攻陷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吧?”寿桂尼问道。
        “无妨,只要兰芳社愿意站在今川家一边,就可以用舰队封锁海上,没有海路的支援,石山不过是一座死城罢了!”今川义元笑道。
        “只是那周可成与石山的关系也不错,他会不会站在石山那一边呢?”太原雪斋问道。
        “所以我希望老师您可以去一趟堺,表明我们今川家的诚意!”今川义元答道:“骏河通往堺的船很多,您可以走海路,我在骏府等您的消息,一旦与兰芳社结盟成功,我就立刻出兵!”
        堺。
        周可成接过纸条,仔细的看了一遍,随即他慵懒的摆了摆手:“我明白了,你们两个先下去好好休息吧!”
        “多谢大人!”信使恭敬的低下头,然后膝行倒退了两步,到了门口才起身离去。
        “张大人,时间还真是不等人呀!”周可成笑了起来:“看来我们必须抓紧了!”
        “怎么了?”
        “本愿寺显如发出了总一向一揆令!”周可成笑了笑:“看来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本愿寺的历代法主为何三令五申的严禁信徒发动一向一揆,要服从自己的领主!因为只有这样,本愿寺才能生存下去,他这是在引火烧身!”
        张经从周可成手中接过纸条,细细的看了一遍,笑道:“利令智昏罢了,这世上愚人何其多,又怎么会多了这位显如法主?”
        “我原先还担心募兵这件事情动静太大,会引起各家大名的反应,现在看来倒是白担心了,有人替我们做恶人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抓紧备战啦!”周可成笑了起来:“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淡水、中左所还有金山所都要扩张产能、布匹、硝石、硫磺、铅、铁都是要多少有多少,没有钱怎么打仗?不打仗怎么赚钱?我已经写信给徐渭了,让他在金山开始制造硝石,明天开春前,堺必须有两千石硝石的储备!”
        “要这么多硝石作甚?”张经吃了一惊:“据我所知,倭人打仗时使用火器的地方并不是太多,多不过两三人所用的大铳罢了,就连弗朗基铳都不多见。”
        “张大人,你没有去过石山,那可是一座难落的坚城,还有伊势等地的一向宗信徒素来以善于使用鸟铳而闻名,要想攻下这座坚城,可没有这么容易的!”
        张经怀疑的看了周可成一眼他在日本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对于倭人城寨也见识了不少知道其中虽然不无独到之处但毕竟火器寡弱除了鸟铳之外便再无其他优点不要说对付像兰芳社战舰上那些长管重炮就算是明军中随处可见的弗朗基炮也是力有不逮周可成这厮对于火器只会比自己知道的更多,莫不是又暗藏什么奸计?
        周可成见张经的神色,也猜出几分来,笑道:"张大人,您亲眼见一次石山就知道了,那城乃是修建在一处海边的沙洲之上,四周河流纵横,道路极为难行,水道虽多,但多半只能走些小船,大船一不小心便会搁浅此乃自然造化之力,绝非人力可以比拟的!"
        "原来如此!"张经听到这里才明白了过来,问道:"你这一次打算站在今川家一边?"
        "先静观其变吧!"周可成答道:"张大人,这应该就是日本终结乱世的一战了,无论是谁胜了,都会打下一统的基础,我方须得慎重行事"
        "我明白了,你是想要待价而沽?"
        "呵呵,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胜利,不错,我确实是这个想法,不过到现在为止,我还是比较倾向于今川家!"
        "为何这么说?"
        "有两个原因,首先今川家也算得上是我们家的老主顾,生意人嘛,总喜欢和老主顾做买卖,知根知底嘛,也省了很多相互揣测的心思再说今川家得力的也就三个人:今川义元、今川义元他母亲寿桂尼、今川义元的老师太原雪斋,寿桂尼和太原雪斋年纪都不小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走了,他儿子听说并不是什么杰出的人才,将来翻脸了也不用太害怕!"
        “那其二呢?”
        “今川家的起家根本之地在骏河、远江、三河,乃是东海道,他的主要对手都在关东越后,所以在相当长时间里今川义元是要两面作战的,换句话说,他拿不出太多力量对付西边的那些大名。”
        “你想要对西边那些大名下手?”张经敏锐的感觉到了周可成的言下之意。
        “没错,石见银山在关系石见国、眼下属于大内家,此乃倭国最大的银山;还有别子铜矿,在四国岛的伊予国,这两处都是我志在必得的所在,还有,倭寇的启航港口躲在关西的周防、九州的平户、对马等地,只要扫平关西,我大明的东南之祸也就不战自平了!而且关西最强大的三家大名毛利、大内、尼子正在自相残杀,正是我等下手的最好机会。”
        听到周可成在讲述石见银山和别子铜山的时候,张经并不在意,眼中甚至流露出鄙夷之色来,但听周可成说到最后关于平定倭寇之事,他便再也按奈不住心中的激动,站起身来:“你当真打算荡平倭寇的老巢,解我大明东南之祸?”

第两百一十章早饭
        “张大人您这话说的,难道在你眼里我周可成就是这么不堪吗?”周可成叫屈起来:“自从周某起事以来,有哪一件事情不是为了朝廷,为了大明的百姓呢?”
        张经站起身来,走到周可成身前,敛衽下跪:“周先生,人非圣贤皆有私心。只要你能给张某一个荡平倭寇的机会,张某便凭你驱策,死而无憾!”
        “老僧的身体已经不比从前了!”太原雪斋叹了口气,他的脸色看上去的确不是太好:“船在经过伊势湾的时候遇上了风浪,颠簸的厉害。”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用力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发出啪啪骨节声。
        “的确,这个季节伊势湾的风浪不小!”周可成一边微笑着剥开蛋壳,他把会面的地点布置在距离防波堤上灯塔的顶楼房间里,在那儿可以俯瞰停泊在颇为上的舰队,侍女送上煎金枪鱼、白煮蛋、薄饼、还有鱼粥和豆腐青口(一种贝类,又叫淡菜)汤,为了照顾日本人的口味,还有腌梅和腌萝卜。他将剥好的鸡蛋放在一个空碗里,递给太原雪斋:“鸡蛋应该不忌口吧?如果您不忌口的话,可以尝尝这金枪鱼,是早上刚刚打上来的,撒上了胡椒粉,味道很不错的!”
        “多谢大人!”太原雪斋捻了捻胸前的雪白胡须:“在您这里总是能吃到一些无法想象的美味,有时候我在想您才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一个,您过得比我们都快活!”
        “是吗?”周可成笑了起来:“如果不亏待自己就是聪明的话,我就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了!毕竟我不像您还有今川殿下,有那么多要承担的东西,我要的很简单,赚钱、赚越来越多的钱,这就够了”
        “确实,我们肩膀上的东西太多了,也太沉重了!”很难说太原雪斋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否是真心诚意,他叹了口气:“不过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要走!”
        周可成的动作很快,在太原雪斋唉声叹气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了一个白煮蛋,又将一张薄饼夹着煎金枪鱼塞进口中,用青口豆腐汤送下胃,厨师很清楚周可成的口味,用蛋清、盐腌过的金枪鱼薄片咸淡正好,煎好后撒上胡椒和橘子汁,青口豆腐汤多放了点姜,又去腥又暖胃。“您不来点吗?骏河可吃不到这么好的金枪鱼!”周可成表现的就好像一个好客的主人,殷勤的向客人推荐。
        “多谢,您实在是太好了!”太原雪斋用筷子夹了一筷子金枪鱼,模仿周可成的样子用薄饼夹着塞入口中,他点了点头:“确实很美味,周先生,您知道我这次来堺的目的吗?”
        “不是太清楚!不过您也都看到了!”周可成指了指不远处泊位上停靠的一条条战舰:“船都在那儿,听凭今川殿下的吩咐!”
        太原雪斋略带惊讶的看了周可成一眼,看到一张开朗的笑脸,他下意识的再次低下头,看着碗里那个剥完壳的白煮蛋,口中喃喃自语:“殿下说的一点都没错,您真是一位慷慨的朋友!”
        “我这人总是不懂得拒绝别人,熟悉我的人都知道,这是改不了的毛病!”周可成给自己盛了一碗鱼粥:“说实话,当我得知今川殿下在本能寺遭遇变故的时候可是大吃了一惊,我不得不开始募集军队,这可花费了兰芳社整整一年的利润,天啦——”
        “等一下,募集军队?”太原雪斋惊讶的抬起头:“您募集了多少军队?准备用来干什么?”
        “没有多少,四千人吧?还有一些战象和骑兵!”周可成满不在乎的摇了摇头:“有什么办法呢?堺的商人们匍匐在门口哀求,恳求我帮助他们保护这座城市,我和他们已经是多年的朋友了,我没办法拒绝他们。还有您应该没有忘记吧?公方殿下与我也有很密切的关系,我的船又没法上岸!”
        “公方殿下有今川殿下保护!”太原雪斋敏感的反驳道。
        “是,是,我不会和今川殿下争夺这一点,只不过当时我也无法确定今川殿下的死活呀!”周可成狡黠的笑了笑:“说到底,死人是没法保护活人的,不是吗?”
        太原雪斋又一次低下头,开始观赏起那枚白煮蛋来,周可成方才的话打乱了他原先的谈判计划。太原雪斋很清楚决定谈判的结果的最大因素并非谈判者的口才,而是双方的实力对比,根据原先的情报,周可成虽然有一支很强大的舰队,但陆上的兵力却微不足道,现在一下子多出来四千募兵,实力对比就完全变了。
        “周先生!”当太原雪斋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但目光中的坚定却依旧:“老僧这一次来堺,是希望您的舰队可以站在今川家一边!”
        “没有问题,今川殿下还是幕府家的管领,我身为幕府的濑户内海总奉行,我的舰队当然会站在今川殿下一边!”
        “老僧的意思是希望您的舰队可以立刻从海上封锁石山!”
        “海上封锁石山?”周可成皱起了眉头:“您应该知道,本愿寺也是我兰芳社的贸易伙伴,我们在石山还有商站的!”
        “事情已经发生变化了!”太原雪斋的右手抓紧胡须,他手上的老人斑与雪白的胡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本愿寺现在已经与武田信玄结成了反今川家的同盟,显如已经发出来一向一揆令,下令近畿和东海道诸国的信徒发动一向一揆,天下已经大乱了!”
        “禅师!”周可成放下手中的筷子:“今川家与本愿寺都是我兰芳社的朋友,当两个朋友发生争斗的时候,难道我不应该置身事外,保持中立吗?”

第两百一十一章价码
        “这只狐狸!”周可成的回答倒是在太原雪斋的意料之中,他抬起头:“让您的人退下,我们好说话!”
        周可成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仆人们都离开了房间,唯有两名站在身后的土著武士:“请放心,他们听不懂我们的谈话!”
        “周先生,不要浪费时间了,你应该知道武田信玄是个什么样的人,假如他处于今川家的位置,您是绝对没有办法像现在这样惬意的,站在我们一边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的确有听说过一些关于那位武田信玄的不好传闻!”周可成慢条斯理的答道:“不过我不认为他有能力击败今川家,哪怕有本愿寺这个盟友。今川殿下的实力远远超过他,而且他这是撕毁过去的盟约,意味着腹背受敌!”
        “近畿并不稳定,而且武田信玄乃是天下知名的兵法大家——”
        “这些我都知道,但即便不算上近畿,今川家现在的石高也是武田信玄的两倍,而且还有北条家这样的强大盟友。武田信玄是兵法大家,但不是魔法师,士兵、金钱、武器和粮食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今川殿下总不会应付不了一个只有自己一半兵力的敌人吧?”
        太原雪斋看着周可成的眼睛,他能够感觉到对方眼神里的坚定,这是个难以对付的家伙,一头好猎狗,除非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否则绝不会松口。
        “好吧,周先生你要得到什么才愿意出动舰队封锁石山?”
        “第一,我想得到大和国!”
        “大和国?”太原雪斋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在他的印象里周可成对于领地的兴趣并不大,上一次帮助今川家夺取天下,真正也就要了淡路和和泉两国,淡路主要是为了军舰停泊,而和泉是为了安置为他效力的日本武士,为何突然索要一个处于内陆的大和国呢?
        “没错!”周可成笑道:“我的妻子由衣已经怀孕了,她很喜欢古都奈良的风光,所以我希望那儿能够成为她的领地!”
        “这个——”太原雪斋稍一犹豫,立刻就做出了决定:“这个问题应该不大!”
        “我的第二个要求是得到四国的伊予、关西、以及九州的征讨权!”
        “这不可能?”太原雪斋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今川殿下绝对不会同意的,而且你也没有足够的实力!”
        “请您听我说完!我要伊予是为了获得别子铜山。至于关西和九州,让我们实话实说吧,今川殿下他也需要一个人替他保护后背!”
        太原雪斋犹豫了一下:“西国大内、毛利和尼子三家正在混战之中,他们抽不出手来。”
        “禅师,您该不会愚蠢到看不出这场混战就要结束了吧?而且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只要今川家能够再次平定近畿,近畿加上东海道,列国所有的大名都只有屈膝投降的份。他们一定会派兵支援本愿寺的,那时候谁来阻止他们?还不是兰芳社的舰队?反正是要打,那为什么不给予我全权呢?”
        太原雪斋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明白周可成说的是实话,但是他的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呐喊着,让他拒绝周可成,因为这个男人就好像一条鳄鱼,谁也不知道浑浊的水面下还隐藏着什么。
        “禅师,我希望你告诉今川殿下,不管你们愿意还是不愿意,当他进入京都,成为幕府管领之后,他就已经成为了天下大名的敌人。数百年的乱世要么在他手中结束,要么就将他吞噬,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这场平定天下的大战之中,今川家已经做好准备了吗?如果今川殿下还没有取得天下的觉悟,那在下也只好说一声抱歉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太原雪斋缓慢的点了点头,对方的意思很明白,要么接受要么拉倒,但正如他所说的,假如石山遭遇围攻,西国大名一定会派出强大的水军从海上支援本愿寺一方,哪怕只是为了消耗今川家的实力,拖延天下一统的进程,只有周可成能够阻止这一切。
        “周先生,你的这个要求恐怕超出了贫僧的能力范围了,必须请示管领殿下才能给你答复!”
        “这个自然,我相信您能够说服管领殿下!”周可成笑了起来:“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乘长须鲸号回去吧,这条船比较大,遇上风浪也会好很多!”
        “那就叨扰了!”太原雪斋深深的看了周可成一眼,他很清楚周可成这么做兼有向今川义元示好和显示实力两重用意:“大和国和西国征讨之权是吗?”
        “我听说幕府过去设立有九州、西国、奥州、羽州四大探题,不如便将西国探题之官职授予在下,加上大和守护,这个应该没有问题吧?”
        “大和守护,西国探题?”太原雪斋深深的看了周可成一眼,点了点头:“老僧明白了!”
        奉贤。
        一抹明亮的曙色从天东头冒了出来,鸟雀也开始吱吱喳喳地啼鸣着,扑楞楞地上下飞窜。虽然天幕上还浮荡着薄翳,原野上也依旧水气迷蒙,但是曙色深处,一朵嫣红的朝霞蓦地绽开了。它犹如从天孙的织机上飞出的锦缎,不断地涌现着、堆积着,把璀璨的光华投向高天,投向大地,投向炊烟四起的城市。于是,返青的小树林啦、正在开耕的田野啦、城头上的雉堞啦、屋脊上的瓦顶啦,都一齐闪出五彩的光晕。微冷的空气中,有一股清爽的、令人心神愉快的意味。

第两百一十二章海瑞
        从大清早起,县城门外码头、接官亭、钓桥一带,就聚拢了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县里的缙绅、富商以及各色各样的“头面人物”都聚集在这一带,等待即将到任的新县令。河面上漂浮着,有双橹的快船,还有重檐走舻、富丽堂皇的沙飞船,一只一只都拾掇得雅致整洁,船身漆着彩纹图案,讲究的还在窗户上嵌上蠡壳,在舱里陈设着香鼎瓶花。甲板上不时出现一个两个俊俏的丫鬟们,她们的发髻梳得油光水滑,脸上薄薄地施着脂粉,鬓边插着珠翠,雪白的手腕上还戴着明晃晃的镯子,娉娉婷婷地站立在船头上,不时用苏白说着小话,清脆的笑语声飘荡在河面上,引来众人的瞩目。
        “七里虱”缓慢的沿着河面行来,七里虱是一种当地的小船,只有一根长篙和船橹,因其形状而得名。船篷里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青衣士子,他看着河面上的景致,点头笑道:“嗯,船老大,这奉节县倒是安定富庶的很,与来时路上大不一样呀!”
        “那是!”正在摇橹的船老大笑着应道:“我们奉节能有今日,这都要多亏了小徐相公呀!”
        “小徐相公?”那士子笑了起来:“有小徐相公,自然是有大徐相公、老徐相公了吧?”
        “大徐相公没有,老徐相公有!”
        “哦,那是何人?”
        “自然是徐子升徐相公了!”
        “莫非是松江华亭的徐探花?”
        “不是他还有何人!”那摇橹汉子笑了起来,显然颇以此为自豪。
        “原来是他!”青衣士人点了点头,原来那摇橹汉子口中的徐子升便是嘉庆后期到隆庆初期的名相徐阶,当时他虽然还没有出任首辅,但也已经名扬天下,其故乡松江华亭距离奉贤甚近,这船公以此为自豪也正常。
        “那这小徐相公又是何人呢?”
        “小徐相公便是徐渭徐文长呀!”
        “徐渭徐文长?”青衣士人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会儿,却全然没有一点印象,暗想莫不是位新近才得科名的士人,自己孤陋寡闻了?
        “敢问船公一句,这位小徐相公为何得以与徐子升并称?”
        “呵呵!”那船公笑了起来:“先生您是外乡人吧?来奉贤是做官还是做买卖?”
        “做一点小生意!”
        “那想必应该听说过兰芳社吧?”
        “兰芳社?”青衣士人皱了皱眉头,笑道:“在下倒是未曾听闻过!”
        “这倒是奇了,您来做生意却不知道兰芳社,也不知道小徐相公的名头!”船公笑了起来:“您莫不是诓小人的吧?”
        “大胆!”那青衣士人的仆人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说我家老爷诓你?皮痒了吗?”
        那船公吓了一跳,赶忙丢下船橹,伏地请罪道:“小人失言,还请老爷恕罪!”
        “罢了!”青衣士人脸色一沉:“海富你退下!”
        “是,老爷!”仆人赶忙躬身退下。那青衣士人脸色微和,对那船公道:“兀那汉子,你起来划船吧,我不会怪罪你!”
        “多谢老爷开恩!”那船公磕了两个头,方才起来继续摇橹,船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此时小船已经到了接官亭,只见河边停满了船,接官亭内更是人头攒动,那仆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那青衣士人却对船公道:“这里人多,你在前面一点靠岸!”
        “是,是!”船公不敢多话,用力摇橹,到了距离县城城门不远处方才靠岸。那士人给了船钱,便带了仆人上岸。那仆人挑着行李,低声抱怨道:“老爷,明明接官亭那些人是等您的,您又何必在这里上岸,让他们空等一场呢?”
        “我海刚峰来奉贤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的,可不是为了见这群厌物!”那青衣士人冷哼了一声,径直往城门走去。
        时间已经不早了,正午的日头照在众人的头上,可并不好受。有的人暗自踮起脚,伸长脖子,向河面上望去,可并没有看到官船的影子,他们艳羡的看了看在亭子里的那几个人,还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向周围的人打听起时局来。
        接官亭。
        “徐相公!”说话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缙绅,他身材矮小却生了一个硕大饱满的前额和一张狭长的脸,这张脸又被一部浓密的络腮胡子遮去了一半,剩下的地方就更小了。在这有限的地方,却安放着一个大得异常的圆鼻子,两道同样浓密的、向前耸出的眉毛,一双狭长的眼睛,永远躲藏在眉毛下,闪烁着明暗不定的光:“我听说这次来的新县令海刚峰是个清介刚直的人,并不是很好相处,奉贤能有今日的局面十分不易,若是被他搅和了,岂不是可惜了?”
        “周老爷!”接口的这位看上去要比前一位小十多岁,他的脸膛很宽,呈椭圆形,鼻子和眼睛却细长小巧,再配上疏朗的胡子,秀气的眉毛,看上去总是带着三分笑意:“我看你是多虑了,你我都是做过官的,名声是一回事,实际做事又是一回事。那海刚峰再不好说话,总要卖同科同年的面子吧?总要卖县里缙绅的面子吧?眼下东南都打成什么样子了,奉贤的情况可以说是独一份了,别人到任之后要防备倭寇,抚恤百姓,筹措粮草,忙的不可开交,一不小心还要丢了脑袋。他到了奉贤什么都不用做,一切都是好好的,这都是谁的功劳?别的不懂,清静无为的道理他总是会懂的吧?”
        “陈老爷,我听说这海刚峰在福建和海南的时候还真就不给缙绅和同年的面子,他连上司的面子都不给,你看看,这么晚都没到,指不定他就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第两百一十三章下马威
        “福建是福建,奉贤是奉贤。再说了,时间也不一样啊。晚点怎么了,船上那有个准的,指不定是路上遇到什么事情了!”
        两人的争得不可开交,最后那周老爷一顿足,喝道:“陈老爷我不和你争了,徐相公,您觉得这海刚峰是个好相与的吗?”
        “啊?”徐渭抬起头,露出疑惑的神情,他刚才坐在一旁,手中拿着茶杯,脑子里却在想着不久前接到周可成信里写的内容,根本没注意到旁人的争论。
        “徐相公!”那陈姓缙绅笑道:“我与周老爷为了新县令的事情争了起来,他说新县令是个不好相与的,我说就算是再怎么不好相与,来到奉贤看到这般境地,徐相公这等贤人,也会变得好相与起来。”
        “呵呵!”徐渭打了个哈哈,笑道:“新县令乃是朝廷命官,即便真的不好相与,我等作为县中百姓也是要相让一二的啦!至于在下,不过是恰逢其会,奉贤能有今日,也是多位老爷们鼎力相助的结果嘛!”
        亭中众人正说话间,一名衙役却狂奔而来,进了亭子道:“列位老爷相公,到了,到了!”
        “什么到了?有话停下来慢慢说!”陈姓缙绅认出这衙役乃是留守县衙的,问道:“衙门出什么事了!”
        “大老爷到了!”那衙役喘了几口粗气,答道:“大老爷到了,已经在县衙了!”
        “海县令到县衙了?我们这里怎么没看到?”
        “他乘小船着青衣在县城门口附近上了岸,然后就直接到了衙门!”
        “这倒是奇了!”陈姓缙绅一拍大腿:“他既然是坐船过来了的,肯定看到我们在这里了,为何避过我们直接进城?”
        “所以我说这海刚峰是个脾气怪异的,以后麻烦事还多着呢!”周姓缙绅大声喊道,也不知道是因为沮丧还是因为自己猜对了而得意。
        “既然是县令老爷到了,那我等就进城拜会就是了,千万莫要失了礼数!”徐渭笑道。
        “不必了!”衙役赶忙伸手拦住众人:“大老爷说了,他刚到奉贤,事务繁多,不见外人,只见徐相公一人!”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齐刷刷的聚集到了徐渭身上,徐渭摇了两下折扇,突然笑了起来:“想不到大老爷竟然这么看重徐某,也罢,那只好先向各位告辞了!”说罢他向众人行了个团揖,出了接官亭上了轿子,向县城而去。
        “周老爷,您觉得新来的大老爷这是要干嘛?”一个缙绅低声向那周姓缙绅问道。
        “不知道!”周姓缙绅摇了摇头:“不过应该不是啥好事,这海刚峰不是好相与的,徐相公这次有麻烦了!”
        亭中众人齐刷刷的点头。
        县衙。
        海瑞坐在花厅的靠椅上,阳光隔着帘子,射进屋内,留下一片光影。他双目微闭,呼吸均匀,脸上神色淡淡的,站在一旁的海富完全看不出主人的心思,他很清楚主人正在修习那养气的功夫。
        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海富意识到客人来了,还没等他低声提醒,便看到海瑞睁开了双眼,微微的点了点头,他赶忙走到门旁,轻巧的撩起门帘,恰好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士人来到门口,躬身行礼道:“山阴徐文长拜见老父母!”
        “罢了,徐先生免礼!”海瑞微微欠了欠身体,示意对方在右手边的座椅坐下,又上了茶,便开门见山的问道:“徐先生,你可知道今日为何海某要见你吗?”
        “学生不知!”
        “无他,我路上曾经从船老大口中听说奉贤能有今日,都要多亏了你这位小徐相公,我问他既然有小徐相公,那可有大徐相公,老徐相公?他说老徐相公便是徐阶徐大人。所以本官便有些好奇,为何那百姓将徐先生与徐大人相比呢?”
        “呵呵呵!”徐渭笑了起来:“想必是学生恰巧与徐大人都姓徐罢了,小民妄言,老父母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这句话本官却不敢苟同!”海瑞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天之心,民之口。百姓之言虽多粗陋,却有其诸地。若是徐先生你未曾做出一些事情来,奉贤姓徐之人多得是,百姓又怎么会将你而不是其他姓徐的与那徐大人比呢?”
        徐渭看了看海瑞,想起过去曾经听说的关于这位大人的轶事,微微一笑:“老父母,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在下说的再多又哪里及得上您亲眼目睹呢?”
        “百闻不如一见?好!”海瑞笑了起来:“来人,把我箱笼中那个木盒拿来!”
        “是,老爷!”海富双手捧着一个木盒上来,海瑞打开木盒,取出一叠书信来,往徐渭面前一推:“徐先生,你看看这些书信!”
        徐渭皱了皱眉头,拿起最上面一封书信,发现这是副封(明代文人之间写信,分为正封和副封,往往正封里面只有几句程序性的问好,重要内容都在副封里,副封通常没有落款),内容却是向海瑞告兰芳社的状,看信中口吻应该是江南的士绅;他又翻了几封信笺,内容大同小异,基本都是对兰芳社在江南所作所为的攻击,看到这里,徐渭心中已经明白了,将信放回原处,闭口不言。
        “徐先生,你对这些信如何看?”
        “县尊,其实在下过去也曾经听说过关于您的一些传言!”
        海瑞一愣,旋即笑了起来:“那传言说的如何?”
        “若是按照传言中所说,老父母是位不通人情,沽名钓誉的怪人!”
        “哦!”海瑞也不着恼:“那你今日见了我,觉得如何呢?”
        “时间太短,学生一时间也说不出个什么来,不过看县尊的样子,是想在奉贤做出一番事情来的!”

第两百一十四章桃李
        “不错!”海瑞笑了起来:“本官既然食了朝廷俸禄,就是要做事的。不通人情也好,沽名钓誉也罢,海瑞绝不做尸餐素位的庸夫。这些信我看了,我也知道上头调我来这里也是有些人想要借刀杀人。徐先生你若是为国为民,海某自然不会动你一根毫毛,若是你触犯朝廷法度,谁也保不了你!送客!”
        徐渭站起身来,躬身行礼,出得县衙,他摇了摇头叹道:“这个海刚峰,果然是个不好相与的!”
        徐渭出了县城,便上了船,俗话说北人骑马,南人乘船,江南湖沼遍布,江河纵横,舟船便如北人的车马一般,片刻也离开不得。兰芳社占据了金山卫之后,倭寇不敢来犯,贸易繁盛,河上的行船也就多了不少,只是看到了徐渭船上打着的南十字星旗,知道是兰芳社的船只,纷纷让开航道避让。徐渭坐在舟中暗自盘算,这位海大人的性格看来与传闻中颇有些不同,虽然刚直耿介,但并不是那种偏听偏信,不通情理之人,对他倒是不能向对陈在松那伙劣绅那般胡来。
        “来人!”
        “老爷,有何吩咐!”一名仆役进得舱来。
        “笔墨伺候!”
        “是,老爷!”
        徐渭在书案旁坐下,拿起笔来,稍微沉吟了一下便奋笔疾书,不一会儿便写下了一封书信,旋即他便将书信封号,盖上自己的印章,对那仆役道:“你待会下船,回一趟县城,把这个进呈给海县尊,明白了吗?”
        “将信送给新来的县令大人,小人知道了!”
        “嗯,速去速回!”
        海瑞见过了六七个缙绅,时间已经不早了,仆人送了晚饭上来,不过一个青菜、一个豆腐、几条小鱼,他刚吃了两口,便呈送来徐渭的书信。他放下筷子,拆开来一看,只见纸上只有寥寥数几行数字,分别是去年春天奉贤米价,今天春天奉贤的米价;以及去年秋天与现在的米价,不难看出去年春天奉贤的米价要比今天春天的要高出许多;而去年秋天的米价又要比现在的米价要低了不少,在信的末尾用遒劲的笔迹写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好一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这个小徐相公果然是个妙人!”海瑞看到这里,不由得拊掌大笑起来。原来徐渭所引用的这句话出自《史记李将军列传》,言汉将军李广虽然容貌普通,不善言谈,但是当其自杀之时,天下人无论是认识还是不认识的都为其感到哀伤,那是因为李广平日里待士大夫实心诚意,待士卒慷慨大度。就好像桃李树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其果实甘甜可口,所以采摘的人多了,树下自然被踩出路来。兰芳社在奉贤,春天卖米收丝平抑米价,防止春荒;秋天收购米谷抬高米价,以免谷贱伤农,便是对社稷对百姓有功,又何须辩解?
        海瑞好歹是举人出身,如何不知徐渭这封来信的用意,他本是王守仁“心学”的信徒,平生里最厌恶的便是那等冒似忠厚,但没有一点道德原则,只知道媚俗欺世的“乡愿”之人,信奉“知行合一”,认为知而不行是为不知,反对空谈不求实务。所以他在受到诸多缙绅对兰芳社的攻讦信笺之后并没有立刻处罚徐渭,而是用言辞敲打对方,而徐渭用兰芳社降低米价波动,减轻百姓负担的事实来为自己辩解时,海瑞不但不怒,反而极为高兴。
        “海富!”
        “老爷什么事?”
        “你明天去县城里的米铺,把现在的、今年春天、去年春天以及去年秋天的米价都打听清楚了,然后询问为何如此,记住,多问几家米铺,明白了吗?”
        “是,老爷!”
        第二天上午,海富便把县城周围的几家米铺都打听了一遍,回来禀告海瑞。果然如徐渭在信上说的那样,兰芳社来后奉贤的米价波动小了许多,米铺也承认这是因为兰芳社的功劳,海瑞得知后十分高兴。海富在一旁看了问道:“老爷,那徐相公在信里写了什么,让您这么高兴?”
        海瑞笑了笑,只是让海富收拾了一下,主仆二人便出城上了船,让船夫往金山卫去了,一路上只见的船舶越来越多,看船的吃水都颇深,上面都载满了各色各样的货物,有的则是载满了人。海富看的好奇,便向船公问道:“借问一句,这些船都是去哪里的?”
        “和你们一样,都是去金山卫的!”那船公笑道。
        “金山卫?听这名字应该是个卫所,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要去?”
        “若是五年前?不,三年前哪里不过是一个荒芜的海湾,但现在可不一样了!”那船公颇为健谈,一边摇橹一边笑道:“你们听说过兰芳社吧?”
        “嗯!刚刚听说过的,好像是个大商社!”
        “不错,你们看到这些船了吗?多半是冲着这个兰芳社去的!”
        “真的假的呀!”海富看了看左右,目光所及之处的大小船只就有二三十条,虽说内河里的河船无法和海船比大小,但一条船少说也能载运千余斤货物,海富和他的主人一样,都来自琼州,而海瑞过去为官要么在琼州,要么就是在福建闽北,哪里见过这等繁荣的景象,不由得咋舌道:“船上装的都是些什么?”
        “各种货物都有,不过最多的应该是棉花和粮食!尤其是棉花,兰芳社是有多少要多少,敞开收的!而且价格公道,给的也是好钱,压秤的事情少,所以不要说咱们县的,就是隔壁几个县的也愿意送来!”

第两百一十五章私访
        “棉花?”海瑞在舱内听得清楚,徐渭敞开收购粮食他倒是不奇怪,毕竟眼下正是秋粮上市的季节,当地根本不缺粮食,敞开收购粮食不但不会危及民生,反而对农民有利,而且他也知道兰芳社有船队工坊,这里多有青壮年男子,乘着秋天囤积一些口粮也是很正常的行为。但棉花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古时候棉花加工是需要大量时间和劳动力的,通常来说都是由农村家庭妇女的副业,所以有男耕女织的说法,他囤积那么多棉花又做什么呢?
        正思考间,海瑞突然闻到外间传来一阵恶臭,赶忙掩鼻,随即听到有个公鸭嗓子大声喊道:“劳驾,劳驾列位让个路,让个路!”随即便听到一阵阵骂声。海瑞探出头来,只见一条敞篷快船正飞快的从右边滑过,甲板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几十只陶罐和几个木桶,上面萦绕着一群苍蝇,想必那恶臭味便是从那船上传过来的。
        “那条船上装的什么?怎么这么臭?”海瑞问道。
        “回老爷的话,那是一条粪船,上面装的都是人粪尿。”船公答道。
        “粪船?莫不是装回去堆肥的?为何划得这么快?”海瑞问道。
        “还真不是!”那船公笑道:“这船应该是去金山卫的!”
        “金山卫?难道也是卖给兰芳社的?”
        “不错,正是兰芳社要的!前几天刚刚贴出来的告示,好像是一瓦罐尿、一桶粪几个铜板,而且只要新鲜的,隔了两三天的就不要了。我听说他们还在集镇上摆放了专门的尿罐和粪桶,不许随地大小便,若是给抓到了,便要吃打!”
        “他们要那么多粪尿作甚?难道是要种菜?”海富问道:“可也用不着那么多呀?”
        “这个就不知道了,反正他们肯用银子铜板买,又有什么不好的。”那船公笑道。
        “这倒也是!这么说来这兰芳社的当家的倒是奇怪得很!”
        听着仆人与船公说笑,海瑞却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虽然与徐渭只接触了很短的时间,但能够看出这是个很聪明的读书人,像这样的人是不会做出蠢事的,他收购粪尿肯定有背后的深意。想到这里,海瑞就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背后的隐情搞清楚。
        那船上只载了海瑞主仆二人,是以速度比那些满载着粮食棉花的船快的多,很快就到了目的地。远远地就看到河边有好几条木栈桥停靠着不少船只,两岸已经各自有了一排房屋,狭窄处还有一条正在修建的石拱桥,已经有了一处集镇的雏形。主仆两人上了岸,便看到集镇的入口站着一个书吏,身后还有两个矮壮敦实的士兵。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两个士兵留着倭人特有的月代头,海富吓了一跳:“老爷,有倭寇,我们快回船上!”
        海富的举动不但没有引起慌乱,反而引来的一片哄笑声,四周的人们纷纷向其指指点点,一个心好的老者笑道:“你们两位是第一次来这里吧?那几个并非倭寇,乃是兰芳社雇下的护卫,他们当中不少人都有斩杀倭寇,立下功劳!”
        “倭人也会杀倭寇?”海富惊讶的问道。
        “为何不会,他们食用兰芳社的粮饷,便听小徐相公的号令,我大明九边的边军也有不少蒙古鞑子,不是也照样为朝廷效力吗?”
        “这倒是!”海富看了看那倭兵,最后还是跟在海瑞身后。
        “五个铜板!”那书吏头也不抬,懒洋洋的伸出手。
        “五个铜板?”海瑞莫名其妙的问道。
        “后生,你是第一次来吧!”方才那好心的老人问道:“这是摊位钱,只要是来摆摊买卖的,都要交五个铜板!不过看你们两个都是空手的,就不必交了!”
        “不卖东西?进去吧!”书吏看到海瑞主仆两人空着手,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下一个!”
        海瑞主仆二人进了集市,发现脚下的道路明显是夯制碾压过得,两边都打起来一间间芦棚,供前来做小生意的摊贩使用,这么看来要钱倒也有他的理由。只见两边有卖瓜果的、卖蔬菜的、卖小吃的、卖卜打卦的、十分繁盛,看热闹买卖的农民也不少,足足有半里多,这繁盛的程度已经快不亚于县城里了。
        “老爷,您看!”海富指着市集尽头的几排泥砖房,只见许多挑着扁担的农夫正在门口排队,后面摆放着一台大秤,正在称量棉花,称量好棉花之后,便给了卖棉花的农民块签牌,让其去柜台领钱,秤好的棉花便被用手推车送到后面的库房,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
        海瑞看的清楚,向海富使了个眼色。海富会意的上前,左右看了看对一个农夫问道:“这位大哥,你们干嘛不自己纺纱织布,却把棉花卖到这里来?”
        “自己纺纱?”那农夫看了海富一眼,笑道:“我又不是傻子,自己纺纱岂不是把老本都折光了!”
        “自己的棉花自己纺纱怎么会折本?”
        “你去那边看看就知道了!”那农夫指了指后面的房屋。
        “后面看看?”海富还想再问,那农夫却不耐烦了,扭过头去。海富没奈何,只得回来对海瑞说:“那人说去后面那排屋子看看就知道了!”
        “那便去看看吧!”海瑞穿过人群,向后面那排房屋走去,原本院门有个岗哨,偏生这时正在往里面运棉花,他站在一边点数,却把海瑞主仆给漏过去了。海瑞进了院子,便听到密集的嗖嗖声,就好像有身处箭雨之中。他走到窗口,向里面望去,只见屋内摆放着十多台奇怪的器械,每台机械后面都有一个工匠在全神贯注的工作,机械上数十个梭子正高速的旋转,将一根根棉线绕在上面,形成一卷卷棉纱。

第两百一十六章不速之客
        “老爷,这纺纱的速度好快呀!”海富咋舌道:“竟然能一个人同时驱动数十个梭子,这岂不是一个人可以抵得上几十个人?”
        海瑞站在窗口看的清楚,也不由得暗自心惊,他虽然祖上也有人做过官,但父亲却只是个廪生,而且早在海瑞四岁时就已经过世了,出身贫寒的他对于纺纱织布是十分了解的。他立刻就明白了方才那个农夫的意思了,面对如此高速的纺纱机械,农户自己在家纺纱当然只会折本,那先前兰芳社收购那么多棉花的原因也就很清楚了。
        “我们去其他地方看看!”海瑞低声道,他穿过院落,只见这一排排房屋里都是忙碌的工人和奇怪的机械,有轧棉的,有梳花的、条卷的等等井然有序,显然,这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的纺纱工厂了。
        “你们两个站住了!”
        海瑞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只见一个手持短棍的粗鲁汉子正指着自己喊道:“就是你们俩,哪里来的?到处乱转什么?”
        还没等海瑞开口,海富便被惹恼了:“什么你们我们的,乱喊乱叫的,知道一点上下没有?”
        那汉子也不答话,拿起挂在胸前的哨子用力吹了一下,尖利的哨音立刻想起,随即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过来六七个人,那汉子指着海“”瑞主仆对为首的一个道士打扮的汉子喊道:“道长,这两个人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在厂区里面乱转!”
        那道士上下打量了一下海瑞,双手合十念了声无量寿佛:“二位是哪里来的,有什么事吗?”
        海富抢着答道:“我们也就四处转转,却不想这厮却乱喊乱叫,有没有王法了!”
        “胡说,这里是纺纱厂区,入口是有门卫的,你们能闲逛进来,定然是窃贼,道长快下令将其拿下,仔细拷打?”
        海瑞眼看必须说话了,他低咳了一声:“道长上下如何称呼?”
        “贫道全清!”全清看海瑞的举止谈吐,知道不是一般人笑道:“先生想必是走错了路吧,纺纱厂里堆放的都是易燃之物,所以不让外人随意进出,以免失火,先生莫怪!”
        “不敢!”海瑞赶忙笑道:“我方才走到那边看到一个入口,无人看守就走进来了,还请道长恕罪!”
        “哪里,想必是守门的疏忽了!”全清笑道:“这里邋遢的很,不如先生随我到前面去喝茶!”
        海瑞也有从这道人口中打听消息的心思,便笑道:“叨扰了!”
        全清带着道人穿过两重院落,到了一处僻静的木屋旁,进屋分宾主坐下,送上茶水。海瑞品了一口,发现只是碎茶梗,眉头微微一皱。一旁的全清看的清楚,笑道:“不好意思,贫道这里只有给工人们消暑喝的碎茶梗,还请先生包涵!”
        “无妨!”海瑞笑了笑:“道长,这纺纱厂的东家是何人?”
        “兰芳社!”
        “那道长是?”
        “贫道与其有些生意往来,今日来纺纱厂有些事情要谈!”
        “生意?”海瑞奇道:“道长还做生意?”
        “那是自然!”全清笑道:“三清师祖虽然已经是神仙道体,但贫道还是肉身凡胎,要吃要穿的,何况道观里还有数百人,若是不做些生意营生,如何得活!”
        “那可否知道做的事什么生意?”
        “那就多了,先生来时可否看到路旁有许多芦棚?”
        “不错!”
        “那些芦棚都是贫道的人搭建起来的,主要是编制芦席、蒲草席、草鞋、还有修路建房等等,基本都是给兰芳社做事!今日来纱厂,就是因为他们要订购一千条装棉纱的蒲草袋子,所以过来谈事!”
        “哦,那道长生意倒是兴隆!”海瑞点了点头:“这么说来兰芳社的首领倒是个善心人!”
        “善心人说不上,他这个也是为了赚钱的!”
        “赚钱?”
        “当然!”全清笑道:“倭人、南洋还有东番的人最喜欢我大明的蒲草席,芦席更是用途广泛,无论是搭棚子、修屋、铺地还是仓库都用得上,草鞋可以给工匠和士兵用。每年估计兰芳社可以从和我的买卖里赚不少钱呢!”
        “那春天放米,秋天收米,平抑物价呢?”
        “呵呵,春天放米是为了收茧,订购棉花,秋天若不收米,春天哪来的米出卖?”
        海瑞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低声道:“原来如此,果然也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先生应该是读书人吧?”全清笑了起来:“这么说吧,兰芳社唯利不假,但是图却不会,更不是小人。这里的靠兰芳社的商铺工坊有三五十家,工匠伙计有三四千人,其他倚靠他们过活的百姓少说有数万人,他们虽然赚了钱,可也与百姓有利,可以说是两全。若一定要说有问题,那就是违背了海禁,可若是他们不违背海禁,又哪来战船来保护乡梓,防备倭寇呢?”
        “这个倒是无妨!”对于海禁的事情,海瑞倒是不太在意,毕竟海外贸易给并不只是兰芳社一家得利,还给当地的百姓带来的明显的实惠。在历史上他虽然已刚直耿介著称,但并不是那种固执到了极点的道学先生,恰恰相反,海瑞有很强的行政能力。他在担任应天巡抚的其间,亲力亲为的筹集资金、查询历代的治水记录,亲自带领工匠于实地考察,采取了将太湖之水从吴淞江引至一条叫黄浦江的支流,顺黄浦江注入大海,解决了太湖的水患问题,由此孕育了长江出海口的具体位置,所以也有“没有海瑞就没有后世的大上海”的说法。像如此浩大的工程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其主持者没有灵活的手腕和实事求是的态度,是不可能完成的。

第两百一十七章包税与河道
        “道长,劳烦你一件事!”
        “先生请讲!”
        “你去通知小徐相公一声,就说我海瑞海刚峰来了,望乞一见!”
        “海瑞海刚峰?”全清闻言一愣,脸色微变,赶忙起身道:“大人请稍等,我去去就回!”
        全清出了门,不过片刻功夫,便听到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便看到徐渭进得门来,向海瑞躬身行礼道:“老父母前来为何不事先派人吩咐一声,学生这里也好准备一下!”
        “无妨,若是那样只恐扰民!免礼!”海瑞微微一笑:“徐先生,今日本官可谓是大开眼界了!”
        “这个从何说起了!”徐渭从全清口中知道海瑞是在纺纱厂里被发现的,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心里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贵社在这里做的不错,本官都看到了!”海瑞笑道:“要做事情就肯定会得罪人,这个本官也明白,你们无需担心,是非黑白本官还是清楚的!”
        “多谢老父母!”徐渭闻言大喜,赶忙起身行礼:“其实也都是朝廷的恩泽,学生不过是尽了一点本分而已。”
        “罢了,官面话就不必说了。”海瑞摆了摆手:“我看你这里颇为繁盛,却没有一个钞关,不太好吧?”
        徐渭一愣,海瑞说的钞关乃是征收内地流通税的关卡,他皱了皱眉头笑道:“大人说的是,设立钞关倒也是应该,不过学生也有一个请求!”
        “请讲!”
        “那这笔钱就由我们兰芳社出了,大人说个数便是!”
        “你们出了?”海瑞看了看徐渭:“可以问问其中的缘由吗?”
        “若是设立钞关,县里所得十两,只怕承办之人就要拿走三十两了。县里得利不多,反倒成了豪绅滑吏盘剥往来商旅百姓的工具,与其这样不如干脆这笔钱就让本社出了,反正这金山卫若是兴盛,本社获利也是最大!”
        “哦,你就不怕本官狮子大开口,向你索要个三五千两?”海瑞笑道。
        “若是旁人学生还真有些顾虑,可若是海大人——”徐渭打了个哈哈,不动声色的拍了下海瑞的马屁:“就算海大人真的要三五千两去,也是为了百姓,学生就算出了血,也是心甘!”
        “哈哈哈!”海瑞大笑了起来,平日里总是严峻清瘦的面容,此时却笑的喘不过气来:“好,既然有你这句话,那本官今日就狮子大开口一次,一千两,一年一千两,你看如何?”
        海瑞话一出口,屋内顿时静了下来,全清脸色微变。海瑞开的这个价码着实不低,须知当时天下第一的临清运河钞关一年下来也才二十三万两左右,而金山卫这里不过是刚刚开埠不过一年,若是让官吏来收,一年能交上去三五百两银子顶天了(实际收上来的钱肯定不止)。徐渭微微一笑:“海大人既然您开了口,那学生托个大,两千两一年如何?”
        “两千两?”
        “不错,不过学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治河!”
        “治河?”
        “不错,学生的条件就是要把这笔钱花在治河之上,奉贤这一带地势低洼,河流湖泊纵横,每当太湖上游涨水,这里便受害极重。若是能够清理河道,不但可以避免水害,学生的船只也可以直入太湖,生意也可以做的更大。大人若能在任期内清理奉贤县内的河道,敝社也能从中获利,出些钱也是心甘情愿!”
        海瑞站起身来,沉声道:“徐先生请放心,兴利去害本就是本官的分内之事,莫说得了贵社的钱,就算是没有,这水利之事也是要做的!”
        堺。
        呜呜呜呜!
        船舱外传来连绵不绝的号角声,刘沿水知道漫长的旅程终于到了尽头。
        他企图站起身来,腿脚却因为长期躺卧而麻木,他只得弯下腰去,用力揉搓筋骨,妈的,我下船的时候可不想从绳梯掉进海里。
        经过几年忠诚的服务,刘沿水已经成长为了一名兰芳社的步兵联队长,用米兰达的话说,就是一名“aestrodecao”(西班牙语方阵长)。他已经懂得根据号声和旗帜的变化了解上司的命令,根据战场上的形势让部下变换队形,让矛手队和铳手队相互掩护,占据高处发挥火力,挖掘胸墙等一系列的战术动作。按照兰芳社内部的等级,他的官阶和收入应该和一套双桅纵帆船的船长同等。因此在通常情况下,船长都会给他在艉楼给他安排一个舒适的单身房间,吃饭时也会一同在军官餐厅用餐。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了,船上的每一个缝隙都被塞的满满当当,甲板下面的底舱有战象、马匹、武器、火药桶、铅块,他不得不和几只装满了咸鲸鱼肉的木桶分享房间,屋子里满是腌制品特有的臭气。他抽了抽鼻子,站起身来。
        要打大仗了!有时候刘沿水也很惊讶自己此时的镇定,很难想象当初自己在家乡时看杀头都吓得手脚发凉,什么时候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了。不过刘沿水很清楚自己如此镇定的原因,他很清楚己方的士兵们在踏上战场前受过更好的训练,手持更精良的武器,这种优势很容易让人产生勇气。但是他更清楚己方最大的优势并非训练和武器——而是他们永远也不用担心被包围,永远也不用担心被切断补给,永远会攻击敌人的薄弱环节,舰队永远在他们的身后,如果说他们是拳头,那么舰队就是那支挥舞拳头的有力胳膊!

第两百一十八章粮食
        不过当刘沿水上船的时候还是非常惊讶——每一条船上都装满了各种物资,但人却少的可怜,尤其是士兵。刘沿水曾经暗自观察过,船上有不少军官,不过也只有军官,士兵却少的可怜——如果不是没有的话。他最后得出结论——一切上司自有安排,自己只需要服从命令即可。
        砰砰砰!
        敲门声将刘沿水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抬起头问道:“谁?”
        “大人,船长邀请您去他的房间共进早餐!”门外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刘沿水记得这是船长的侍从,他点了点头:“稍等,我马上出来!”
        像绝大部分老兵一样,刘沿水的动作很快,片刻之后他就把自己收拾好了,皮带、佩刀,还有紧身皮上衣和披风。他推开门,贪婪的吸了口充满了海盐味的新鲜空气,隔着略带薄雾的海面,他能够看到淡青色的陆地轮廓,那边应该就是陆地了吧?
        “请随我来!”船长的侍从欠了欠身体,向刘沿水做了个请的手势,刘沿水点了点头,跟着他向艉楼走去,甲板上到处都是正在交接勤务的水手们,现在正是这个时候。刘沿水穿过他们,来到艉楼,那是整条船最舒适的地方,也是船长的房间。
        “老刘,快坐,快坐!”船长笑嘻嘻的:“你今天运气不错,早上的船尾的值班水手抓到了一些飞鱼,这玩意煎着吃味道棒极了,还有新鲜的鸡蛋!”
        “太感谢了!”刘沿水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船长对面的位置,一边把盘子里的食物往嘴里塞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还是你们船上的日子好,不用自己走路,还能有鲜鱼吃,哎,要不是我实在是学不懂你们那些玩意,我早就改行了!”
        “老刘你就别胡说了,这次是从淡水到堺,跑的是短途,又是近海。要是跑的外洋,一天两口水,天天啃长满驱虫的干饼腌肉,那味道,啧啧!”船长摇了摇头:“你听说过了吗?这次大掌柜要拿下半个日本来,像你们这样的,都有封爵,少说也能封个几百户的。”
        “真的假的!”刘沿水吃了一惊:“你可别哄我!”
        “哄你咱就是属这个的!”船长伸出右手,比划了个爬行的手势:“你都没听说?大掌柜的刚刚和今川殿下签订了盟约,幕府已经封大掌柜的做了西国探题,半个日本都是大掌柜得了。”
        “西国探题?大掌柜的答应了?”
        “废话,要不然运你们去干嘛?舰队已经站在今川殿下一边,和本愿寺一边开战了,从海上封锁石山,片板不许进入,石山周围漂浮在海上的尸体和木片有十几里远。”
        “啊!可只凭舰队也没法拿下半个日本呀!”
        “这个你放心,大掌柜已经在堺与和泉大量招募倭人了,你们这些军官过去就是训练和指挥他们的,训练一个冬天,开春就要大举西进了!”船长笑嘻嘻的拍了拍刘沿水的肩膀:“兄弟,子孙后代吃干还是吃稀,就看这一招了!”
        石山,本愿寺。
        “法主殿下!”下间赖照站在一副地图前:“请看,今川义元采取的是兵粮战法!”
        “兵粮战法?”显如竭力让自己看上显得成熟一点,但年仅十一岁让他的努力显得有些徒劳。下间赖照看了看上司,低声解释道:“就是不在战场上决胜负,而是想办法包围对手,用饥饿来战胜敌人的兵法!”
        “哦哦哦!”显如皱了皱眉头:“可,可是我记得父亲曾经说过石山的粮仓里有足足够全部士兵和僧侣消耗一年的粮食,而且石山是无法围困的。”
        “殿下您的记性很好,但是情况已经变了!”下间赖照答道:“今川义元他下令放火烧掉所有信仰一向宗的村落,这样一来村民就会向石山逃窜,这些村民都是要吃饭的,原本足够消耗一年的粮食很快就会被吃光!”
        “那,那我们可以从海上运输粮食进来呀?武田信玄不是说了吗?西国、东国、四国的诸侯都会运粮食和士兵给我们,以免今川义元统一天下!难道武田信玄撒谎了?”
        “信玄公没有撒谎,的确四国、伊势、西国大名们都派出船只运输粮食给我们,但是周可成与今川义元结成了同盟,他的舰队从海上封锁了石山,粮食很难运进来!”
        “周可成?他不是我们的盟友吗?”显如惊讶的问道:“我记得他们有商站在石山的!”
        “殿下,情况已经发生变化了。今川义元任命周可成为大和守,西国探题,双方已经结为新的同盟,我们已经被放弃了!”
        “背信弃义的家伙!”显如咬牙切齿的骂道:“那可以让武田信玄南下吗?这样今川义元就不得不撤兵了!”
        下间赖照叹了口气:“很难,武田信玄是天下知名的兵法家,他绝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大举南下,今川义元虽然到了近畿,但是他的老师太原雪斋和母亲寿桂尼却在骏河镇守,除非武田家倾巢而出,否则今川义元无需离开这里的。”
        “那是否可以请朝廷调停呢?通过左大臣的路子?”
        “很难,而且即便今川义元同意停战,他也肯定会要求您交出石山来,您可以接受吗?”
        “绝对不行,这是凝结着父亲心血的不落之城!”显如急促的摇了摇头:“我绝不会交出去的!赖照,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那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拖延了!”下间赖照叹了口气:“今川义元统领的是三河、美浓、尾张以及近畿武家的精锐,如果平地野战,我们是绝对无法取胜的。但是今川义元的弱点是时间,他不可能一直呆在石山城下,而明年春天一过,武田信玄就一定会南下,西国和四国的大名也不会坐视不理,只要有外力,近畿的武家也会动摇起来。到了那个时候,即便今川义元再怎么厉害,他也必须解石山之围。”

第两百一十九章出路
        “对,说得对,那我们怎么样才能拖延下去呢?”显如激动的问道。
        “首先必须减少粮食的消耗,石山城内所有的非战斗人员一天都只能吃一顿饭;其次尽可能将非战斗人员用船运出去;第三:将所有的难民拒之门外!”
        “什么?”
        听到下间赖照提出的最后一条,显如长大了嘴巴:“可,可是那些都是本愿寺的信众,石山正是在他们的支持下才建立起来的,现在怎么可以又把他们拒之门外呢?”
        “殿下!”下间赖照痛苦的低下头:“我也知道,可是假如不这么做的话,用不着到明年的三月,粮食就会被吃光。士兵必须吃饱肚子才有力气战斗,到了那个时候,谁又来守卫石山呢?谁又来守卫佛法呢?”
        “难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比如击败周可成的舰队?或者想办法运进来粮食?”
        “殿下,您还没有见过兰芳社舰队的可怕之处!”下间赖照叹了口气:“在我国海上交战远则用火箭、投矛、炮烙、铁炮;近则刀矛竹排;而兰芳社的船队远则是重炮,只要被击中的,哪怕是砖石砌成的城墙也会粉碎,何况竹木建成的船只,他们的船只更是用数层硬木建成,铁炮弓矢皆伤害不得,航行起来又如飞鱼一般,如何能够与其抗衡?”
        “那,那按照你的说法,西国毛利、大友的舰队也无法与其抗衡了?”
        下间赖照点了点头:“虽然很让您难过,但我确实是这么觉得的!”
        显如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既然是这样,那为了石山,为了寺庙,为了佛法,那也只有这样了!”
        雨水从铁黑色的天空降落,仿佛万把利剑直刺入棕绿色的急流。隔着五十步外就完全看不清了,浩二心想,茂密的芦苇仿佛一片树林,将一切都遮掩住了,岸边累积着厚厚的一层树叶,仿佛潮湿的垫子,不远处的河中央有某些苍白肿胀的东西在顺流而下,应该都是尸体。在上游今川家与本愿寺的军队已经相互厮杀快一个月了,今川家的士兵们纵火焚烧信仰一向宗的村落,将村民向石山驱赶,任何拒绝离开村落的村民都会被杀掉,尸体抛入河中,浩二正是因为这样才带着家人逃走的,此时他的耳边传来低沉的轰鸣,好像无数恶犬的咆哮。
        芦苇丛中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浩二赶忙钻回芦苇丛,妻子绝望的看着他,将乳头塞进孩子的口:“当家的,阿丸发烧了,又没有奶给他吃,所以哭的厉害!”
        浩二咬了咬牙,人都吃的,何况孩子呢?他强装出笑脸:“没有什么,过了这条河就距离石山不远了,只要到了那里,师傅们就会给我们食物,给孩子看病,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妻子也跟着浩二重复了一遍佛号,苍白削瘦的脸仿佛也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光泽。
        可是怎么渡河呢?浩二绝望的观察着河面,可以涉水的浅滩肯定都没了,妻子和孩子也不可能游过去。他仔细辨认四周的地形:“豆萁村应该不远,那个村子临近河边,肯定有渡河的船!”
        浩二打定了主意,他回到芦苇丛中,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家人,然后他便带着家人们顺着河流而下,雨水落在他们的脸上,从脸颊流淌而下,仿佛雨水,就好像在哭泣。我早已经没有眼泪了,浩二告诉自己。
        在接近正午的时候,雨终于小了,但天空暗如黄昏,雨水浸透骨头,让浩二浑身酸疼,还有点发烧,留着鼻涕,身体禁不住发颤,他简直不敢想象背着儿子的妻子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但浩二只能大声催促家人们,必须乘着体力还没有消耗完之前赶到村子里!他大声叫喊。
        他们沿河走了两个多时辰,蹚过两条浑浊的支流,方才抵达浩二所说的豆萁村,不过当浩二第一眼看到村子的时候惊呆了,整个村子几乎被河水淹没,高涨的河水漫过了堤,超过一半的建筑已经被淹没,只剩下在高处的几间草屋还在水面之上。幸好浩二看到有一座房屋的烟囱中还有烟雾升起,房屋的院子里停着几条小船,那里应该还有人吧?他赶忙带着家人往屋子走去。
        “站住,别动!”一个人从门里走出来,第二个人出现在窗户里,手里是一张丸木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逃难的村民,想要过河?”浩二大声答道。
        “过河?那可是要付钱的!”
        “我们所有都给你!”
        那个人点了点头,浩二带着家人们走进屋子,房间里弥漫着霉烂和体臭味道,不过至少很暖和,火塘上还有一个瓦罐,传出鱼汤的香味。
        “我孩子已经生病了,可以给他一点喝的吗?”浩二的妻子低声问道。
        村民看了孩子一眼,点了点头,很快一只装满了鱼汤的陶碗被送到了浩二的妻子手中,她感激的双手合十:“南无阿弥陀佛,佛陀会保佑你们的!”
        村民笑了笑:“你们应该是一向宗的吧?过河是想去石山?”
        “不错,今川家的军队把我们的村子烧了,还威胁要杀掉所有留下来的人!”
        “那你们就往石山跑?”村民的嘴角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你们确定他们会接收你们?”
        浩二犹豫了一下,才弄明白村民口中的他们指的是石山本愿寺,他惊讶的答道:“当然,我们每年都有捐献粮食给石山,秋后还有去帮工,而且正是因为法座大人发出总一向一揆令,战争才会爆发,今川家的军队才会烧毁我们村子的,他们怎么会不接收我们?”

第两百二十章当兵
        村民笑了起来:“你还真是个单纯的人呀!你知道吗?石山已经下令,禁止任何逃难者进入了,所有企图逃入石山的人都会被驱赶出去,甚至杀掉!”
        “这,这是为什么?我去过石山的,里面有足够的地方容纳我们!”
        “但是没有足够的粮食喂饱你们!”村民尖刻的反驳道:“你还没搞清楚吗?这一切都是个圈套,今川家的军队放火烧掉村子,把你们驱赶到石山去,同时他们用船队封锁海上,不让别人把粮食运进去。这样石山里面的存粮很快就会被吃光,到了那个时候,今川义元就可以不战而下石山了!”
        “怎么会这样?”浩二呆滞的坐了下来:“明明,明明——”
        “明明什么?”村民用略带着同情的目光看着浩二:“这是打仗,明白吗?武士与和尚们自相残杀,争夺领地,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大和尚叫你们一向一揆,你就老老实实照着做,结果武士们打过来了,他们会管你们吗?你实在是太蠢了!”
        “不,我要过河,师傅们不会拒绝我们的!”浩二跳了起来:“快,快把船给我,我要渡河!”
        “住口,蠢货!”村民厉声喝道:“这样的天气,这么急的河水,你要去送死吗?你就算自己要去死,也要看看你的女人和孩子,你死了她们怎么办?”
        浩二闻言一怔,他看了看满脸泪光的老婆和喝了鱼汤之后睡过去的孩子,颓然坐了下来。
        “你要是没有办法,我倒是有一条出路!”那村民突然说道。
        “什么出路!”浩二抬起头来。
        “去当兵!”
        “当兵?我不去!”浩二摇了摇头:“不知道死在哪里,再说我去当兵,老婆孩子谁来管?”
        “你听我说完!”村民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我没让你去给武士老爷当兵!”
        “那给谁当兵?石山又不要我们了!”
        “去堺!那里正在募兵,只要身体强壮,年纪合适,他们都要。去了之后不但自己吃饱了,还发饷可以养家人。我看你老婆身体也还不错,在堺随便找个帮佣的工作也不难,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
        “堺,那不是兰芳社的地盘?不是他们在海上封锁石山的吗?”
        “没错,可那关你屁事?”村民冷笑道:“你现在这个样子,石山的和尚们管你了吗?你现在想要什么?一碗热汤、一顿饱饭、一个睡觉的地方、一件衣物,这些他们都能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浩二颓然的低下头,叹了口气:“那,那要怎么样才能当兵?”
        “等雨小点吧,你上我的船去海上,到处都有兰芳社的船队,挂着南十字星旗帜的就是,你只要说要去当兵的,他们就会把你送过去,船费从军饷里面扣就是了,方便得很!”
        海面上,螃蟹号带着四条桨帆船缓慢的游弋着,就好像一头带着四头小狼的母狼,雨点敲打着光滑的柚木甲板,溅在艉楼两侧的回旋炮上。除了必须呆在甲板上的人之外,所有的水手都躲在甲板下面,雨水落在那些可怜人的头上,但没有办法,依照命令,舰队必须封锁海面,防止粮食和武器运入石山。
        “大人,雨越来越大了!”大副冲进艉楼,他浑身已经湿透了:“风也在变大,我们还是返航吧!”
        “不行,依照命令,我们必须在海面上待到明天这个时候!”
        “那至少应该找个避风的海湾!”大副答道:“这个鬼天气,不会有船企图逃入石山了!”
        “不行!”船长站起身来:“我知道天气很糟糕,但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要小心,这是战争,明白吗?让厨房煮一锅姜汤,给甲板上每个人喝一碗!”
        “是的,大人!”大副无奈的点了点头:“姜汤,一人一碗!”
        大副正准备出门,响亮的钟声在主桅顶部响起,船长站起身来:“桅楼上的瞭望手发现什么了,所有人进入战斗岗位!”
        水手们飞快的跑到自己的岗位,他们拉动滑轮,升起船帆,将绳索系牢。螃蟹号就好像一条飞速游动的鲨鱼,向东南方向驶去,那四条帆桨船紧随其后。风席卷着令人盲目的雨水,从侧面打来,但这反而让螃蟹号跑的更快了,尖利的船首击碎了迎面而来的海浪,海水淹没甲板,上面汪洋一片,水手们只能抓住绳索才能移动。
        “敌人在船首左前方十五度,距离大概三里!”
        瞭望手的呐喊声从艉楼上传下来,此时艉楼上的船长也可以看到目标了,只见几个模糊的影子正沿着海岸线缓慢的向东移动。他高声喊道:“保持航向和航速,告诉枪炮长,底舱的火炮分发火药,做好射击准备!”
        “是,大人!”传令兵正准备离开,却被船长叫住了:“传达完命令后,给我倒一杯烧酒来!临战之前我总有点口渴!”
        十五分钟后,也就是船长喝完第二杯烧酒的时候,战斗打响了。那支由六条关船组成的运粮队发现了巡逻船队,他们立刻向岸边划去,企图逃脱。但为时已晚,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只剩下半里多。螃蟹号迅猛的冲进敌人的行列,用两侧的火炮发射霰弹扫射敌人的甲板,炙热的霰弹撕碎肉体,打断船索,失去动力的船只立刻横了过来,就好像泛白的死鱼。其余四条帆桨船紧随其后,他们靠拢敌船,先用鸟铳和回旋炮扫射清理甲板,然后登上敌船进行短促的白刃战,很快战斗就结束了。除了一条冲上岸搁浅之外,其余五条关船都成了俘虏,船上满载的米袋和盐都成了胜利者的战利品。

第两百二十一章使者
        “禀告大人!”大副有些紧张的对船长报告:“按照俘虏的供认,他们是伊予河野家的船!”
        “伊予河野家?”船长皱起了眉头:“把俘虏看管好,回去后立刻禀告大人!”
        堺。
        “伊予河野家?”周可成笑了起来:“还真是想睡觉就送上热枕头,我还正打算找理由去攻打那里呢,这就送上门来了!”
        “应该是毛利家的主意!”一旁的勘兵卫说道:“称霸濑户内海的村上水军便是河野家臣,他们与毛利家的关系十分密切。”
        “称霸濑户内海?”周可成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无所谓,反正早晚是要对他们动手的!下令加紧对石山的封锁,操练新军也要抓紧。”
        “是,大人!”
        “现在我们考虑一下大和国的事情吧!我曾经向由衣许诺过,要把那里作为礼物先给我们即将出生的孩子,我总不能做一个无信之人吧?”
        “周大人,这和我们原先的计划不一样吧!”张经惊讶的问道:“按照原先的计划,要等到明年春天才会开始陆地上的军事行动,那时候士兵才算是训练好的。”
        “用不着那些新兵!”羽茂高玄站起身来:“如果您可以借给我们四头战象,就让和泉国的士兵就够了!”
        “不,我有更简单的办法!”周可成笑道:“先把这个问题放一下吧,诸位,你们对西国的攻略有什么想法吗?”
        在座的将领们低声窃窃私语,毕竟他们在此之前都只是国人众、野武士一级的武士,上阵厮杀也还罢了,像运筹调度这样战略级别的规划他们就非常陌生了,半响之后,羽茂高玄方才有些犹豫的答道:“大人,山阴山阳地区地势复杂,国别众多,若想攻打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其实说实话,对于我来说这些领地并无什么价值,我想要的只有石见银山、生野银山、别子铜山三处,以及几个贸易港口罢了,其余的领地说到底还是要分给有功之臣的,诸位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在座的几个日本武士都眼前一亮,对于领地的贪婪立刻点燃了他们的斗志,要知道山阴山阳可是一共有十六国的广袤领地呀!
        “大人,在下还是以为应当等到来年开春之后再大举行动!”张经开口道:“我方的优势是舰队、火器、战象和骑兵,弱点是兵力寡少而且消耗巨大,所以应当尽可能在第一次决战中就摧毁敌军的主力,斩杀敌军的将帅,使得余下的敌人胆寒,然后再收拾余烬,这才是兵法的正道。眼下无论是时机,士卒都不合适,在下以为还是等到明年开春之后为上!”
        “明年,也就是嘉靖三十四年,天文二十四年。”周可成捋了捋颔下的短须:“也好,那就等到明年春天吧,不过要加强对西国情报的搜集,尤其是毛利家!”
        “毛利?”羽茂高玄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正是,就是毛利家!”
        “是,是!”在座的日本武士们纷纷称是,但心中都生出疑惑来,大人为何对西国区区一介土豪这么在意?
        1555年三月。
        从太平洋吹来的东南风逐渐占领了日本的上空,积雪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萌生的草木。农民们驱赶着耕牛,犁开土地,女人们跳着古老的舞蹈,插下嫩绿的秧苗,祈求着秋天的丰收,天地之间一片和平,就好像过去千百年一样,周而复始。
        但天文二十四年的这个春天却没有像过去那样和平,今川义元并没有像战国时候绝大部分大名那样在春天退兵,好让农民耕作,而只是让一部分士兵撤回,向近畿的诸多商镇征收栋别钱和向堺的豪商们借钱的办法筹集军饷,继续进行对石山的围攻。而北国的强豪武田信玄与越后上杉谦信签订了盟约,指责今川义元挟持将军,围攻山门,只要是稍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武田家与今川家的战事已经是指日可待了。
        相比起战云笼罩的东国,西国又是一番局面了,曾经的西国霸主大内家已经是昨日黄花了,四年前大内家的笔头家老陶晴贤下克上,迫使当时的大内家家主大内义隆自杀,随后几年里陶晴贤东征西讨,全力克服大内家中的异己势力,到了1554年初,只剩下石见国的吉见正赖还未曾降服,于是陶晴贤亲自率领大军出兵进攻,而于此同时,毛利元就也从背后出兵进攻,腹背受敌之下吉见正赖不得不交出儿子吉见广赖作为人质,向陶晴贤表示臣服。考虑到毛利家从背后的威胁,陶晴贤只得与吉见家达成了和议,积蓄兵力准备对付隐藏其后的真正敌人毛利元就。
        石见国,津和野城。
        春日的晨风带着一丝寒意,二十多名骑兵破晓时分启程,他们护送着两个客人,沿着通往山城的道路疾行,沿途随处可以看到战争的痕迹,道路两旁的田地里也少见青壮,多是老弱妇孺。当他们看到骑士们背后旗帜上“一文字”的家纹,赶忙跪伏在草丛中。
        “看来虽然吉见家打了败仗,但还是很得领民崇敬的呀!”源平太低声道。
        “是呀!”近卫晴嗣叹了口气:“和厮杀主君的奸贼拼死作战,哪怕是力所不及,被迫降服,百姓也会理解领主的难处的吧!”
        “这么看来,吉见正赖应该是会接受大人的建议的吧?”源平太笑道:“虽然领地受到了很大的破坏,但是可以向杀死主君的叛贼复仇,哪怕是付出一切也心甘情愿!”

第两百二十二章埋钉子
        “这个就很难说了!”近卫晴嗣微微一笑:“毕竟自己的继承人已经落在陶晴贤的手中,如果出尔反尔的话,恐怕儿子的性命就难保了!”
        “这倒也是!”源平太笑道:“不过有关白殿下出面的话——”
        “呵呵,您难道忘了吗?我已经不是什么关白殿下了!”近卫晴嗣笑了起来:“在接受探题殿下建议的同时,我也就辞去了关白的官职,连姓名都改成了武家的名字,现在你面前的不再是近卫晴嗣,而是近卫前久!”
        “是,是!”源平太赶忙应道。
        “二位小心一点,前面就是山路了!”领头的骑士回头道。
        “多谢了!”近卫前久点了点头,正如那位骑士所说的,前面的道路变得陡峭起来,津和野城出现在山影之间,与日本当时的绝大多数城郭一样,这是一座连郭式山城,一个个曲轮由城墙连接,随着山势起伏,显得分外壮阔。
        到了半山腰,众人就不得不下马,近卫前久拒绝了事先准备好的乘舆,徒步上山,脚下的石板在早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金色的光泽。出乎源平太和护卫骑士们意料的是,近卫前久的体力很好,当他们抵达三之丸城门口时,除了两腮略带红润,呼吸依旧平缓。
        “得见关白殿下尊颜,在下幸何如哉!”吉见正赖站在三之丸的城门口,恭敬的向近卫前久行礼,虽然朝廷已经窘迫到了连天皇继位的费用都拿不出来的地步,但依旧是天下的共主,面前这个男人则是代表天皇的大臣。
        “正赖殿下免礼!”近卫前久微微一笑:“我一路上长途跋涉有些疲乏,不知道有没有地方可以让我休息一会!”
        “是,是!”吉见正赖一愣,赶忙道:“请随在下来!”
        吉见正赖亲自引路,将近卫前久和源平太引领到了侧殿。安排停当之后,吉见正赖正准备退下,却看到近卫前久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会意的他吩咐旁人退下,问道:“关白殿下,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正赖殿下,请靠近些!”近卫前久笑道。
        吉见正赖一愣,旋即半蹲着向前挪动了几步,距离近卫前久只有三步之遥方才躬身拜了一拜:“失礼了!”
        “正赖殿下,晴嗣已经在离开京都之前辞去关白之位,并改名为前久,并出任武家传奏。这次来石见便是受新出任西国探题的周可成周大人的委托,这位乃是公方殿下的剑术师范,源带刀平太殿下!”
        “失礼了,带刀殿下!”吉见正赖赶忙向源平太躬身行礼:“前久殿下,请恕在下直言,这位新出任西国探题的周大人的名字在下以前从未听说过。”
        “您应该听说过兰芳社吧?这位周大人便是兰芳社的魁首!”
        “这个——”吉见正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那这位西国探题岂不是明国人?”
        “呵呵!”近卫前久笑了起来:“正赖殿下,你的旧主大内氏的先祖难道不是百济国的琳圣太子?只要忠于朝廷,又有何妨?”
        “这个也是!”吉见正赖也只得干笑了两声:“那探题殿下又有什么事情呢?”
        “公方殿下已经将山阴山阳以及九州的征发之权都授予了探题殿下,他请前久转告您,如果您还希望讨伐陶晴贤的话,他愿意助您一臂之力!”
        “这个——”吉见正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起来,几分钟后他苦笑了一声:“前久殿下,您一路上应该都看到了,去年与陶晴贤的战事,吉见一族已经精疲力竭了,如今好不容易达成了和议,也交出了人质,实在是不想再打了,而且石见正好位于毛利与陶晴贤的夹击之中,即便是想打也是力有未逮!”
        “正赖殿下!”源平太沉声道:“探题殿下的意思是如果您真的已经不想再参与战事,那就算了;如果只是力量不足或者人质的事情,这些殿下都有办法!”
        “这么说来探题殿下要用兵西国呢?”吉见正赖问道。
        “探题殿下掌握山阴山阳诸国的军政大权,用兵西国那是自然的!”源平太笑道:“正赖殿下只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如果您不想参与战事,那自然也没有必要知道太多了!”
        吉见正赖陷入了沉默之中,他自然知道为何周可成派源平太和近卫前久来自己这里,石见国拥有日本首屈一指的银山。周可成对石见用兵是一定的,如果自己接受他的建议,那么吉见正赖就是他的盟友;如果拒绝,那么很有可能成为进攻的目标,想要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
        “带刀殿下!吉见一族在去年的战斗中死伤惨重,已经没有多少力量了,而且我的嫡子也在陶晴贤的手中,我能做的恐怕不多!”
        “正赖殿下,吉见一族的损失探题殿下很清楚!”近卫前久笑道:“他已经准备了足够的兵力,吉见一族只需要出动一千人就够了。至于您的嫡子,探题殿下也会想办法,如果有万一的话,殿下也会予以补偿,比如周防一国如何?”
        吉见正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了,虽然都是一国,但周防远比石见富庶(银山通常是由更强大的霸主直辖的),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前久殿下,这件事情实在是干系太大,如果失败的话,吉见一族的家名恐怕就会断绝在我手中!”
        “正赖殿下!”近卫前久笑道:“其实您不用这么紧张,据我所知陶晴贤正在准备进攻毛利家,您完全可以什么都不做,只需要给我方提供一处泊船的港口即可!”
        “泊船的港口?”

第两百二十三章价值一国的赏赐1
        “没错!”近卫前久笑道:“您看,假如陶晴贤取胜,您完全可以乘机进攻毛利家,扩大自己的领地。如果陶晴贤失败,大内家必然四分五裂,那时为了拉拢您,陶晴贤很可能会把人质主动还给您。区区一个港口的事情,无论是都不会影响您的。”        “什么地方的港口都可以吗?”
        “只要可以供大船停泊就可以了,假如陶晴贤派人责问您,您可以直接回答那是兰芳社的商船,做些买卖!”
        吉见正赖思忖了一下,点了点头:“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很好!那港口详细的位置您可以与带刀殿下细谈!”近卫前久笑道。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会对这个吉见正赖这么看重!”当吉见正赖的背影刚刚消失,源平太就低声道:“只是为了银山吗?如果拿下西国,银山就是唾手可得,如果拿不下西国,即便攻下银山要无法长时间占有的。这么简单的道理大人难道不会明白?”
        “平太你应该听说过卞庄刺虎的故事吧?”
        “卞庄刺虎?”
        “不错,这是明国《史记》中的故事,有两头老虎正在争夺一头牛,卞庄子想要去刺虎,却被人阻止,那人说:‘两虎正在吃牛,牛快吃完就会争斗厮打,其结果必然大者伤,小者死,若这个时候发起进攻,就能一下子杀死两头老虎。既然陶晴贤即将进攻毛利家,大人最好的选择就是等待双方胜负已定,然后攻击那个已经被削弱的一方,自然就能一举两得。但是堺距离西国太远,假如陶晴贤与毛利家两败俱伤,所以事先先下一颗钉子,无论做什么都有一个凭借!”
        “原来如此,大人的韬略果然并非一介武夫的在下所能够明白呀!”
        堺,码头。
        鹤之丸号缓慢的靠近码头,船长指挥着水手绳索抛上岸,好拴紧岸上的石桩。正当此时,一个身材粗壮的汉子便擦着船长的身体跳上岸,险些将他撞入海中。气的船长破口大骂:“混蛋,为什么不等到船停稳才上岸,你赶着去比良坂(日本古代传说中阴间与阳间的交界)吗?”
        “一国之主的位置在等着我!”那汉子挥了挥手:“等我回来了,我会拿着五十贯的谢金向你道歉的!”
        “五十贯的谢金?”船长往海里吐了口唾沫:“乘坐着最便宜的底舱,连大米饭团都没钱吃,送到奴隶市场都卖不出五十贯,恐怕连五十文都拿不出来吧,只会说大话的男人!”
        那汉子自然是已经听不到船长的咒骂,他飞快的冲进人群,随手抓住一个小商贩问道:“您知道西国探题的府邸在哪里吗?”
        “西国探题?”那小商贩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道:“这个人是谁?”
        “就是兰芳社的大掌柜周可成周大人!”
        “哦哦,你看到那栋红颜色的房子吗?”小商贩指着远处一栋五层楼的房子:“那就是兰芳社商站,你去那里问吧!”
        “哈哈哈,太感谢了!”那汉子向小商贩深深的鞠了一躬:“你叫什么名字,等我成为一国之主,我平三郎会好好的报答你的!”
        那小商贩看了一眼那汉子蓬头垢面的样子,笑了起来:“你是疯了吗?你要是成为一国之主?那我就是公方殿下了!”
        那汉子也不着恼,推开那小商贩飞快的向目标飞奔而去。那小商贩摇了摇头,继续叫卖起来。
        平三郎来到那栋建筑物面前的时候,才发现这栋建筑物并非是用石块,而是用一种红颜色的砖块修成,每一块砖都是兰芳社的船从淡水运来,当时日本还没有掌握大量烧制硬砖的技术,因此这座不久前才完工的建筑物被堺的居民们取了一个绰号——红楼。
        不难想象平三郎在看到这栋建筑物时的惊奇,不过这并没有阻碍他的脚步。他径直走到门口,向两个守卫道:“请为我通传一下,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面见探题殿下!”
        “面见探题殿下?”守卫的脸上看了看平三郎,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你以为探题殿下是茶铺的老板娘吗?你想要见就能见的?快离开,不要碍事,不然就等着吃苦头吧!”
        “我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禀告探题殿下!”平三郎没有丝毫胆怯,昂着头答道。
        另外一名守卫看平三郎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问道:“你有什么事情先告诉我们,等我向上司禀告一声,由他来决定是否惊动探题殿下!”
        “不行!”平三郎摇了摇头:“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殿下知道后会给予我一国领地的封赏,如果告诉你们的上司,我的赏赐就会被他夺走了!”
        “一国领地!还夺走他的赏赐,哈哈哈哈!”先前的守卫大笑了起来:“这家伙果然很有趣,今天能遇上这样的家伙,下岗之后可以说给兄弟们听了!”
        “你是在耍弄我吗?”后来那名守卫以为自己被愚弄了,脸色一下黑了起来,他拿起长枪准备狠狠的让对方吃一顿枪杆。
        “我真的没有撒谎,如果你们不为我通传,那我只好自己进去了!”话音刚落,平三郎就敏捷的往旁边一扑,便从两个哨兵中间的缝隙钻了进去,那两个守卫措手不及,赶忙回头去追,又怕丢了自己的岗位,只得留下一人,另外一人举着长枪,一边大声叫骂,一边追赶上去。
        平三郎冲进楼中,一边大声叫喊“探题殿下!”,一边四处乱冲,那哨兵气急败坏的在背后追赶,各门中人探出头来,也就像是看西洋景一般,并不出来阻拦。原来这栋楼是一栋真正的“商务楼”,里面多是财务、档案、契约等,因此各间办公室里面也都是些文职人员,守卫也并不森严。若是兰芳社那栋老商馆,像平三郎这般硬闯,早就被人大卸八块了。

第两百二十四章价值一国的赏赐2
        平三郎不认识路径,跑了一会儿便被那哨兵堵到了角落,他眼见的无路可逃,听到右手边门内有人说话,便猛地推开房门,只见屋内有两个明人打扮的汉子正在说话。两人都转过头,错愕的看着平三郎。
        “你们那位是探题殿下,我有重要的事情要禀告!”平三郎高声喊道。
        那守卫也追了进来,他看到那两个明人,赶忙单膝下跪道:“张大人,这厮是个疯子冲进来乱喊乱叫的,在下马上就把他带出去,重重责罚!”
        平三郎大声喊道:“您是探题殿下吗?我有毛利家的重要情报要向您禀告。”
        “毛利家?”张经皱了皱眉头,他这些日子花了不少时间了解日本西国方面大名的资料,知道毛利乃是安艺国的土豪,虽然实力还不如尼子与大内这样的一方霸主,但这些年来实力扩张很快,家督毛利元就更是有名的智将,周可成对其十分重视。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那守卫退到一旁:“我不是探题殿下,是他身边的幕僚,你可以把事情告诉我,我会替你转告于他!”
        “这个——”平三郎犹豫了起来,张经看到他的样子:“怎么了,你有什么为难的吗?”
        “禀告张先生!”那守卫大声道:“这家伙是个疯子,说什么这情报值得一国之地的赏赐,我让他先告诉我,我好转告上司,他说怕被人夺去了功劳。张先生您莫要理他!”
        “原来如此!”张经笑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平三郎!”
        “好,平三郎,我可以当着这里所有人的面起誓,若是我张经夺他人之功以为己用,天地不容。你应该知道探题殿下忙的很,恐怕无暇亲自见你!你除了找人替你转告,否则别无他途!”
        平三郎犹豫了一下,他也知道张经所说的都是实话,又发下毒誓,便咬了咬牙道:“也可以,不过你得让这里的人都出去!”        “嗯,你们几个都先出去吧!”张经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都出了门。待到屋内只剩下两人,平三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三天前我经过严岛,发现毛利家正在岛上筑城!”
        “在严岛筑城?”张经皱起了眉头:“只有这件事情吗?”
        “毛利家在严岛筑城,这便是触动了大内家的逆鳞,陶晴贤一定会全力进攻的!毛利元就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引诱陶晴贤来攻,两家很快就要在严岛合战了!”平三郎看到张经不明白其中的究竟,赶忙解释起来。原来这严岛乃是位于日本安艺国西南部的一座小岛,这座岛屿扼守着从周防国(大内家掌握)通往安艺国(毛利家)控制的水路。而且严岛上有全日本闻名的严岛神社,这神社中供奉着日本古代传说中的三位海洋女神,还是桓武平氏的家庙,后来平氏灭亡,大内家兴盛,这座著名的神社也就渐渐成为了大内家的家庙。大内家每次向东用兵,舟师都会经过严岛。其总大将都会到岛上的神社祈祷胜利,这已经是大内家的传统了。毛利这么做,是陶晴贤绝对无法容忍的。
        张经问道:“那大友家的实力远胜毛利家,为何那毛利元就还要引陶晴贤来攻?这岂不是自寻死路?”
        “陶晴贤四年前逼杀主君,这些年来一直都在领兵攻打大友家内的异己,虽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士卒也十分疲惫,其他派别虽然被其压服,但并未心服。若是毛利元就能在严岛击败陶晴贤,大友家很可能就会分崩离析;如果让陶晴贤修养一两年,完全掌握大友家,毛利元就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玄机!”张经点了点头,他虽然博闻多识,但毕竟是异国之人,对诸国大名的许多细节,比如大友家与严岛神社的密切关系就并不明了。他向平三郎满意的点了点头:“你这情报十分重要,待我查证之后禀告探题殿下,一定会重重有赏,不过话说回来,仅凭这些恐怕你是拿不到一国之地恩赏的!”
        “仅凭这点自然是不够的!”平三郎大声道:“可是小人对于严岛当地的地形,海况、风向、水流都了如指掌。我听说探题殿下的舰队天下无双,若是能乘大友家与毛利家交战正酣时能够从海上一举杀入,岂不是就能将两家大名一网打尽?到了那时山阴、山阳十六国便都是探题殿下的囊中之物,以一国赏赐有功之臣应该也不过分吧?”
        “平三郎,这些你可曾与第三人说过?”
        “这是小人富贵的根本,又岂会与第三人说?”
        “好,我立刻带你去见探题殿下,你放心,只要真的能如你说的那样一举将大友与毛利两家一网打尽,这一国之赏便包在我的身上!”
        接下来的时间对于平三郎来说仿佛是在做梦,他被塞进一顶轿子中,这是他第一次坐上这种交通工具,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被塞进了一只上下摇晃的鸡笼里,肠胃都要翻转过来。他不得不竭尽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以免涌出的呕吐物弄脏了轿子里整洁华丽的摆设。
        “到了,下来吧!”
        听到外面的声音,平三郎几乎是爬出轿子的,他惊讶的看到自己出现在一座海堤旁的两层小楼旁,与那栋“红楼”一样,这栋两层小楼也是用同样颜色的红砖砌成,在小楼不远处,停靠着一条漂亮的单桅纵帆船,船首桅就好像剑鱼的刺吻斜指天空,流线型的船身两侧各有六个窗户,虽然距离船还有三十余步远,但依旧可以闻到浓重的桐油和石灰味道,显然这条船才刚刚下水不久。

第两百二十五章价值一国的赏赐3
        “大人就在船上!”张经向平三郎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便向船上走去。平三郎赶忙跟上,他注意到艉楼的楼梯口站着两个深色皮肤的男人,他们身材魁梧,各自拿着一柄出鞘的弯刀,刀背放在肩膀上,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平三郎顿时背上滑过一阵凉意。
        “他是大人要见的人!”张经向护卫点了点头:“让他上去!”
        护卫让开路,平三郎赶忙跟上张经,当他走进房间,发现屋内的陈设十分华丽,地板上铺着最好的海豹皮,房间的一角摆放着一副来自南蛮的木屏风,上面雕刻着上百种栩栩如生的佛陀、天女、阿罗汉,墙壁上则悬挂着几张阿刺伯挂毯。在门旁则是一个天女银像,红色的石榴石双眼分为有神,雕塑者以极为娴熟的技巧和丰富的想象力将正在作飞天舞的天女毫不掩饰的显出她最诱人的姿势。
        “张大人您看,这是升龙商站那边送给我的礼物,从安南南朝抢夺到的战利品。”周可成笑着从屋里走了出来:“这是真正的艺术品!我打算将来在淡水修建一座博物馆,这将是我捐献给博物馆的第一件藏品!”
        “您派去安南的四百长竿兵抢到的?”张经问道。
        “不错!”周可成笑道:“您知道吗,他们第一次行动就非常成功,南方的主要力量都在前线,几乎攻进了清化城(当时南朝的都城),这屏风、挂毯还有银像就是在城外的一座庄园里找到的。当时前线的形势原本对北方很不利,得知后方不稳后南军不得不放缓了攻势,为此莫敬典送给了我四头战象作为谢礼!”
        “夺人钱财,这样不太好吧!”张经低声道。
        “张大人,这银像的风格应该是占城王国的宫廷器物,后来被安南人抢来的,在被我从他们手中抢走,也算是报应不爽了!”周可成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膀:“有什么事情吗?”
        张经将平三郎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周可成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平三郎的身上:“那么说你就是那个平三郎了?”
        “正是小人!”平三郎下意识的跪了下去:“拜见探题殿下尊颜!”
        “起来说话!”周可成将跪在地上的男人拉了起来:“把你知道的再仔细说一遍,光磕头的话一个铜板的赏赐我也不会给你!”
        “是的,殿下!”平三郎小心的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然后他又在纸上仔细的描绘了严岛周围的地形、水流、潮汐。周可成仔细斟酌了一会儿,最后低声道:“你说毛利家筑城的位置在这座岛屿的西北一个三面沿海,一面靠山的要害之地。”
        “正是,那个地方可以很容易的卡住从西国通往东国的航道,对面就是毛利家的草津城!”
        “严岛距离大陆的距离只有不到四里?”
        “不错!”
        “看来毛利元就是想要和对手打一场囚笼格斗呀!”周可成笑了起来:“平三郎,你是说想要得到一国的赏赐是吗?”
        “正是!”平三郎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嗓子眼了。
        “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我给你一千石的知行,五百银币的赏赐,你现在就可以退下去享受这些了!”
        “那另外一个呢?”平三郎问道。
        “这条船叫响尾蛇号,是淡水造船厂所建造的单桅纵帆船中最新的一条,也是最快的一条,她从淡水到堺一共才花了四天半天时间,造船厂将这条船作为祝贺我接受幕府西国探题官职的礼物。”周可成走出门外,抚摸着走廊上的柚木栏杆,一脸爱惜的样子:“如果你愿意作为向导,乘坐这条船前往严岛,带领我的军官和勘探员们对当地的情况进行实地调查,那么在我征服了西国之后,你就可以得到一国的赏赐!”
        “小人愿意!”平三郎几乎是从椅子上滚到地上的:“只要您一声令下,小人愿意去天涯海角!”
        “很好!”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船只的改造需要两天时间,毕竟这次他是去侦查不是去打仗,像这个样子也未免太过显眼了!平三郎,你这两天就在我这栋两层小楼里面好好休息,然后随船出发!”
        远处,微弱的光线穿透海上的雾气,在地平线附近闪耀。
        “是神社的灯光,是严岛,向右转,那边就是航道!”平三郎大声道。
        “但愿你没有搞错!”瞭望手低下头,对准通向艉楼的话筒大声叫喊。
        甲板上,大副正大声发号施令,水手们熟练的操作着索具,放下大部分船帆,降低船速,舵手用力转动舵轮,甲板咯吱咯吱的倾向右侧,响尾蛇号的向严岛与大陆之间的航道驶去。
        平三郎站在桅棚,一手搭在栏杆上,响尾蛇号的表面已经涂上了一层斑驳的涂料,看上去陈旧了许多,两舷的炮窗也用许多破烂的渔网遮挡住,如果不注意其船首伸出的船首桅和狭长锋利的船首,这和附近海域出没的渔船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平三郎很清楚响尾蛇号真正倚仗的是她惊人的航速,在拆除掉四门长炮以减轻负重之后,这条船的速度又得到了一定的提高——从堺到严岛一共只花了不到一天时间,如果不是周围熟悉的地标,一定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天快亮了,你要不要先向神佛许个愿?”瞭望手笑道:“海上的事情什么都说不准的!”

第两百二十六章许愿
        平三郎犹豫了一下,跪了下来,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此次航行一切顺利?大获全胜?获得一国之地的赏赐?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边就好像海边的漂浮的白沫一样消失了。突然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闪过:自己出生于一个贫穷的农户,又是第三个儿子,摆在自己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留在家中一辈子当兄长的奴仆,要么去作坊当学徒,母亲每次前往寺院都向神佛祈祷最小的这个儿子能够遇上一个心善的师傅,少挨点打,能够早一日学会手艺,离开师傅的作坊开设自己的店铺。但母亲的祈祷没有应验,平三郎很快就忍受不住师傅的棍棒和虐待,逃了出来成为一个无依无靠,也无拘无束的游民,在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向神佛祈祷过。既然当初神佛没有实现虔诚无比的母亲的祈祷,那此时又怎么会实现像自己这样的人的祈祷呢?想到这里,平三郎顿时觉得豁然开朗,他站起身来,拔出腰间的短刀,在左手手臂上划了一刀,鲜血立刻涌出,落入海中。
        “你这是干什么?”瞭望手惊讶的问道。
        “向昨日之我告别!”平三郎笑道:“神佛也好,别的也罢,都让他见鬼去吧,要么胜利成为一国之主,要么就落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一阵风吹过,带起平三郎的头发,他看到晨雾在他面前退散,响尾蛇号的船首剖开海上,风帆宛若翻腾的翅膀。晨曦从远处的地平线升起,平三郎听到海鸥在头顶的拍打翅膀的声音,他能够看到在自己的左手方向一排岩石的山脊正从海平面缓慢升起,正是记忆中熟悉的样子。他伸出右手指去:“没错,您看,这就是严岛!”
        “很好,你快下去吧,船长叫你呢!”瞭望手笑道。
        阿劳丁站在艉楼上,看着水手和绘图员们正匆忙的测量水深还有流速,并绘制岛上的详细地形图。以他的眼光来看,如果陶晴贤从海路进攻毛利的话,严岛的确是一个无法绕过的障碍——这个狭长的海岛就好像天然的屏障,保护住了毛利家在安艺国的领地。如果陶晴贤要登岸,就必须控制住海峡的出口和入口,确保己方船队在登陆时的安全,否则将其庞大的船队贸然进入狭窄的海峡将是极为危险的。因此毛利一方在严岛筑城加强防御从军事的角度上讲是非常合理的,但从平三郎提供的情报却是毛利一方在严岛筑城的真正原因并非加强己方的防御,而是故意暴露己方的弱点,引诱对方大军来袭,并加以打击。
        “很冒险的选择,但认真思考却是合理的!”阿劳丁锐利的眼睛扫过海岸边,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他可以清晰的看到距离海边不远已经修建了一半的城,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一个土寨的半成品,如果考虑到平三郎上一次见到这座城已经是近十二天前的事情了,毛利一方修建的速度可以说很慢了。
        “是引诱敌人来袭的陷阱?还是一开始就准备不足?”阿劳丁皱起了眉头,确认的唯一办法就是发动一次试探性的进攻,但作为正在暗中观察螳螂与蝉的黄雀,任何贸然的行动都是不理智的。他叹了口气,失望的摇了摇头。
        “船长大人,您叫我来!”平三郎跪伏在地,小心的看了看阿劳丁黝黑的脸。
        “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阿劳丁操着有着浓重口音的日语问道:“你还记得上一次看到那座城的样子吗?”
        “记得!”
        “非常好!”阿劳丁问道:“你看到那座城了吗?比起上次你看到他的时候,变化大吗?”
        平三郎仔细的看了看那座修建到一半的城,脸色有点不好看:“基本没有什么变化!”
        “也就是说停工了!”阿劳丁皱起了眉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
        “小人愿意上岸,把其中的内情都探查清楚!”平三郎大声道。
        “不用!”阿劳丁摇了摇头:“如果你被抓住,就会暴露出我们的意图产生各种变数。我们此行的任务只是搞清楚这里的海况和地形就好了,这些人的小伎俩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无关紧要!”
        “大人,有船正靠过来,应该是毛利家的水军!”一个水手高声喊道。阿劳丁看了过去,只见一条划桨战舰离开岸边的码头,正朝响尾蛇号的位置划了过来,他的船桨上下翻飞,溅起的水花仿佛两只蜻蜓的翅膀,将船托出水面。
        “升全帆,摆脱这些家伙!”阿劳丁下令道。
        水手们熟练的拉动缆绳,响尾蛇号就好像一只张开羽翼的水鸟,濑户内海强劲的海风从船尾方向吹来,首先是主桅上的帆,然后是船首三角帆和斜衍帆,然后是船首桅两侧的补助翼帆,最后是两侧的主翼帆,这些用最好的亚麻和棉纱混纺成的船帆一块块膨胀起来,绷紧的缆绳和桅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平三郎能够感觉到响尾蛇号起伏的频率更快了,锋利的船首切开涌来的海浪,一次次快活的升起而又降落,它顺风轻快的航行着,除了侧舷下海水的歌声、桅杆、舵杆、以及无数滑轮随着颠簸发出有节奏的吱呀声之外,响尾蛇号几乎处于完全的安静之中。平三郎很快就惊讶的发现那条划桨船与自己的距离在不断扩大。
        “我们比他快!”
        “我们当然比他快,即使他是一条划桨船,还在狭窄的海域!”阿劳丁有点不耐烦的答道:“我们脚下的这玩意可是船厂数千人心血的结晶,最好的材料,最好的工匠,无数次失败的教训的结晶。只要是在水面上,我们就没有什么好怕的,现在你应该知道我说那些小伎俩无关紧要了吧?”

第两百二十七章信息
        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响尾蛇号绕着严岛航行了四五圈,他们仔细的勘察了每天不同时间里潮水的起伏、洋流的变化、礁石的位置、以及从海上仔细的观察了岛屿的地形。当他们离开的时候,艉楼船长室的档案盒里已经装满了图纸和记录薄。
        “辛苦了,王子殿下!”周可成站在栈桥,微笑着向阿劳丁伸出右手:“都顺利吗?”
        “非常顺利!”阿劳丁跳下船,握了一下周可成的右手:“我想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能征服这个国家,可以告诉我你下一个目标是哪里?大明、安南、朝鲜还是亚丁?”
        “我可从没有想过征服哪里,毕竟我只是商人,我的一切行动都不过是为了经营那点可怜的小生意!”周可成笑了起来:“当然,如果王子殿下想要夺回自己应有的权力,作为您的朋友,我也愿意出一臂之力!舰队、金钱、军队还有武器,只要是力所能及!”
        阿劳丁停住脚步,深深的看了一眼周可成:“然后我必须卖掉整个国家来还欠你的账,可能还不够?”
        “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周可成笑道:“你也是兰芳社的一份子,也可以分享这笔利润。而且如果你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就会发现你的王位更加稳固了,哪怕是为了确保还债,兰芳社也会坚决支持您的统治的。账单虽然看起来没有王冠那么璀璨,但却比王冠更加稳固,你见过哪个债主会坐视债务人破产的?”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毕竟我现在只是个脚下没有寸土的流亡王子,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不,你还是兰芳社的高级军官!有一年四千金杜卡特的年俸,职务、卫兵,在即将召开的军事委员会里还有珍贵的一票!如果你愿意的话,在我搞定了半个日本之后,你还可以弄个总督当当!”
        “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阿劳丁眼前一亮:“不过得先打赢了才可以,我已经勘察过那个岛屿了,那个叫做毛利元就的大名选择了一个好战场!”
        “对谁来说?”
        “对他,也对于我们!狭窄的海峡,只有两个出口,输家没有逃生之路,赢家通吃。”
        “那岛上呢?”
        “岛上的战斗无关紧要,长不过二十里,宽不过七八里,有两座山,长满了树林。无论是毛利还是大友家的军队,他们的火器的射程都很短,谁控制了海面,谁就能赢得最后的胜利,岛上的军队只能坐看海战的胜负,然后向胜者投降。”
        “那胜负的关键是?”
        “情报!”阿劳丁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情报才是关键,从战场的地形上看,后进入战场的将会占据更大的优势,因为他可以选择前进还是后退,而先入者很难选择撤离战场,因为海域太狭窄了。可如果来的太晚,那就可能胜负已决。”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首先,舰队不能停止对对石山的封锁,并加强对堺军港的保密。响尾蛇号对严岛的侦查曾经遇到过毛利家水军的阻截,虽然当时我下令加速甩开对方,并没有与其交锋。但毛利家不难辨认出这船是属于兰芳社的!”
        “嗯,这种斯鲁普型的单桅纵帆船在濑户内海还只有我们兰芳社才有,你的意思是毛利元就会提防我们?”
        “毫无疑问,我们不能把胜利建立在敌人是傻子的基础上!”阿劳丁答道:“但侦查并不意味着会发起进攻,也可以解释为防卫性的侦查,毕竟我们正在配合今川义元围攻石山,如果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先攻下石山,完成对近畿的掌握才是今川义元和我们最紧急的目的!”
        “不错,如果我们是今川义元的下属,的确拿下石山才是眼下最重要的目标,毕竟随着春耕季节的结束,武田家对骏河和远江的威胁也越来越大了,今川义元不可能一直在近畿待下去!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在毛利家眼里,我们兰芳社是今川义元的家臣还是只是联盟者,你的意思是用实际的行动来加深对方错误的印象?”
        “不错,我们对石山的封锁越是紧密,执行今川家的命令越是坚决。毛利家对我们插手西国的担心就越低,毕竟对于今川义元来说,近畿和东国的威胁远比西国要高得多,在没有平定近畿和东国之前,插手他和大友家的交战是很不明智的。”
        “很好的想法,还有呢?”
        “我们作战计划的前提是大友家与毛利家将在严岛附近海域发生决战,显然,当大友家的舰队抵达严岛我们再开始行动肯定是来不及的,毕竟巡逻船只的修补、水手士兵的轮换,还有舰队的编组都需要时间。我的建议是当大友家开始动员舰队时,我们就也开始编组舰队。而且将舰队分成两队:快速纵帆船组成的快速舰队和多层甲板炮舰和运兵船组成的主力舰队,前者的目标是双方的海军,后者承担后续作战的任务。这样即可以减少途中和整备的时间,也可以避免主力舰队进入狭窄海域遭遇不测的风险!”
        “嗯!那现在就有一个问题了,我们怎样才能获得大友家即将出兵的准确时间呢?毕竟大友家在出兵前肯定会封锁港口,以避免消息外泄!”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请说!”
        “据我所知,大友家与日本的许多大名一样,他们的战船平时也作为商船使用,只是临战时候才会征集动员起来。那么假如陶晴贤真的要出动大军从海路进攻毛利家的话,从周防国这个前哨阵地出航的商船数量一定会急剧减少,商人是天底下消息最灵通,也是最敏感的人群。”

第两百二十八章征服大和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周可成笑了起来:“如果有某种周防国或者临近区域的特产,在堺的价格一定会突然增长,这就是陶晴贤即将出兵的前兆!很好,我会派人打听一下有哪些商品是主要从周防国那边运来的!”
        大和国。
        “全体立正——!坐下,休息——!”
        听到有些怪腔怪调的命令声,浩二疲惫的一屁股坐了下来,敲打着肌肉酸痛的大腿。
        从他在征兵薄按上手印的那一天算起,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七个月了,浩二却觉得这七个月有半辈子那么长,他从没有想过当一名士兵需要学会这么多东西。村头的弥次郎老爹也曾经给武士老爷当过兵,按照他的说法当兵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握紧枪杆就好了,形势有利的时候往前冲,形势不利的时候转身逃走或者装死就好了,最重要的就是保住自己的性命,当然如果能从尸体或者敌人的村落找到值钱的东西就更好了,不过一般来说普通足轻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但在这次当兵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头一个月就是队列训练,光是不同的旗帜和号角代表的命令就让浩二犯了糊涂,第二个月才开始教授如何使用武器,最简单的长枪就花费了七天时间,弓箭和铁炮的时间更长,接下来就是行军、如何修筑工事,如何在不同的地形下展开队形,如何进攻有工事保护的敌人,如何和队友相互掩护着前进、后退、迂回、突击。反正没有一天浩二不是精疲力竭的倒在床上的。
        当然最让浩二头疼的还不是这些训练,而是学会听懂指挥官的语言,他参加军队之后才惊讶的发现,中级以上的指挥官都是明国人,当他犹豫着是否要离开时,一个同伴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你不会拒绝明国的陶瓷、明国的生丝,更不会拒绝使用明国的铜钱?那为什么要拒绝服从明国武士老爷的命令?至少他们给你饷钱!如果你不当兵?你的孩子和老婆怎么办?”
        至少我的孩子和老婆吃得饱穿得暖!这是浩二唯一的安慰,不过在繁重的训练间隙浩二的心中也会逐渐萌生出一种疑惑——兰芳社的明国老爷们这样严格的训练自己,他们要和什么人打仗呢?
        这个疑惑终于在五月的第七天被解开了,浩二所在的联队离开堺,开始向东南方方向行军,与其同行的还有六头战象和四百名骑兵。现在浩二已经开始逐渐熟悉这种巨大的野兽了,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恐惧。这支军队穿越了整个和泉国,穿过与大和国交界的隘口,进入了大和国的地区。
        肥沃的奈良盆地正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田地里满是碧绿色的稻苗、小麦和其他蔬菜,鸟儿在空中飞过,发出清脆的鸣叫,空气中弥漫着花朵和谷物的清香。分别位于队伍前端和末尾的战马和大象正在咀嚼着饲料,不时发出嘶鸣,浩二几乎要沉醉在其中,以为这不是一次出征,而是回到了故乡,正在自己的稻田旁休憩。
        砰,砰!
        几声清脆的铁炮声将浩二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他下意识的抓紧了枪杆,从地上跳了起来。
        “肃静,保持秩序!”刘沿水厉声喝道,经验丰富的他立刻就从铁炮声判断出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应该是前锋的探骑遇上了敌人开火示警!他叫来传令兵:“你去告诉乌骨达,让他多派几个骑兵去接应,把敌人的情况搞清楚!”
        “是,督军大人!”传令兵飞快的向前队跑去。
        尽管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刘沿水还是感觉到心里一阵美滋滋的。作为一个商业组织,兰芳社的陆上军队的组织其实是非常简单的,步兵联队就是最高一级的常备单位了,再往上就是临时任命的指挥官,通常来说如果只是单一兵种,那就叫将军;如果是战象、骑兵甚至炮兵的混合部队,那就是督军,即督领各军的意思。刘沿水这一次前往大和国,麾下的军队包括五个步兵联队、四百骑兵和六头战象,以及两门十八磅的长炮和两门大口径臼炮,其任务就是摧毁大和国内所有敢于反抗兰芳社的地方势力,以兰芳社过往历史的标准看,这已经是一支空前规模的“大军”了!
        刘沿水当然知道这次任命意味的是什么,由于资历和身份的缘故,他知道自己恐怕永远也不可能超过像陈四五叔侄、吴可、杨彻、米兰达这一批“元从”,但他却是同僚中第一个督领一军的,如果他这次取得胜利,那就意味着他替自己挣得了进入兰芳社高层的门票,如果兰芳社能够照着这个势头发展下去,等到他五十岁的时候,弄个小国国王当当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下令,四个步队占据高地列阵,一字排开,以小河为屏障!剩下那个作为预备队”刘沿水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小丘:“战象和辎重在小丘后面,骑兵在小丘两侧!炮兵布置在丘顶!”
        “是,督军大人!”
        “大人命令,沿高地列阵!”
        骑着马的传令兵飞快的沿着道路跑过,站在道路右侧的浩二赶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口鼻,以免被飞溅的尘土呛到!
        “真是神气呀!”一个同伴艳羡的说:“骑着马上,飞驰而过,我们却只能站在地上吃土!”
        “如果你不怕摔破脑袋的话,也可以试试!”另外一名士兵嘲讽道:“人家可是武士家的次子!你不过是个农民!”
        “那又如何?”那人气急败坏的反驳道:“总有一天我也能学得会的!”

第两百二十九章征服大和2
        “别做梦了,你能比那些蛮子的马术还要好吗?”有人笑道:“我曾经见过一个蛮子站在飞驰的马背上翻筋斗,那些蛮子还能骑在马上射中四十步外你的眼睛,他们还没学会走路就在马背上生活,你绝对不可能比他们还强的!”
        “那赶上这些武士家的次子应该没问题吧?”那人不服气的反驳道:“大人可没有用蛮子当传令兵。”
        “我倒是觉得我们和他们最大的差距不是马术!”浩二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慢腾腾的答道。
        “那是什么?”
        “识字!还有会说明国人的话!”浩二答道:“传令兵除了骑马,有时候还要记住大人们的口信,记住大人们的信笺,描绘地形,这些才是最要紧的。我记得有几个町人家的儿子也被选去当了传令兵,他们一开始也不会骑马,可是大人们还是给了他们机会,因为这几个町人家的儿子会读会写,人也聪明伶俐,反倒是有不少武士家的庶子被刷下来了!”
        “浩二说的不错,确实是这样的!”那人兴奋了起来:“这么说我也有机会了,没有马就没有办法学习骑术,但是识字和明国人的话却是可以自己学的!如果我学会了,也有机会去大人当传令兵了?”
        “即便不能当传令兵,也会比现在有前途,你们都看到了,大部分军官都是明国人,如果会说他们的语言,至少——”
        “小军,队长老爷过来了!”浩二压低声音,同时挺直了身体。
        一名身着铁甲的队长走了过来,看到士兵们整齐的行列,他满意的点了点头,高声喊道:“竖旗,第二联队丙分队列队完毕!”
        高地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喊声,随着呼喊声,一面面绣着不同图案和文字的旗帜被竖起来,每一面旗帜都代表着一个单位的士兵列队完毕,当最后一面旗帜也竖起,刘沿水看了看沙漏,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比我预料的还要快一点,看来这些日子的训练没有白费。”
        这时他看到十几个骑兵沿着远处的道路疾驰而来,看服色应该是派去接应前哨的骑兵,百步外有数十名倭人骑兵带着步兵紧追不舍,那些倭人骑兵看到高地上列阵的刘沿水部,便勒住战马,迅速调头撤退,很快就从刘沿水的视线中消失了。
        “督军大人!”一名体格魁梧的日本武士单膝下跪,沉声道:“我们在前面大约五里远的地方遇到了敌人,大概有七千名步兵,骑兵七百到八百人,从旗帜看有兴福寺的大旗和筒井家、木泽家、田山家、越智家等十余家的,从旗帜和兵力上看,大和国的有力国人应该都来了!”
        “还真是团结呀!”刘沿水笑道:“我记得他们平时总是相互攻打的吗?”
        “自从平安时期开始,大和国一直都是兴福寺的领地,兴福寺衰弱之后虽然无力统辖这些国人众,但国人众都承认兴福寺守护权。因此虽然平时经常互相攻打,但只要有外敌入侵,国人众就会立刻在兴福寺的旗号下一起出兵。”
        “嗯,怪不得能有这么多人,三倍以上的优势呀!你觉得他们会主动进攻过来吗?”
        “一定会的,这么多人每天消耗的粮食太多,而且军队的成分太复杂,也不可能长时间相持下去!”
        “嗯,那就一战决定胜负吧!”刘沿水笑了起来:“我记得你的名字叫权六吧?做的不错,退下吧!”
        “是,大人!”柴田胜家磕了个头,后退了两步方才退到一旁。
        “传令下去,所有的人坐下进食,饮水,给马匹和大象喂料。”刘沿水束紧了一下腰带,低声自语道:“决定命运的时候就要到了!”
        大和国人众联军的主力在战场出现已经是一个时辰左右之后了,战场位于一个大约有十余里见方的小盆地中,一条小河贯穿整个盆地,刘沿水将阵地布置在盆地西边入口附近的一处临河的高地上。小河的对面是大片平坦的荒地,靠近盆地的中央是一个小村落,村落的四周是大片开垦好的水稻田和一些零散的旱地,在村落的另外一侧逐渐变成了丘陵,通过一条曲折的道路与外界连同。站在高岗上,刘沿水可以清晰的看到敌军从盆地的另外一个入口涌入,按照隶属的不同家族打着不同颜色和不同图案的旗帜。那些红的、黑的、白的、黄色的大小旗帜,在起伏而曲折的丘陵间随风招展,时隐时现,看起来十分壮观。
        对于刘沿水来说,他更希望敌人主动进攻。因为敌军虽然无论在步兵和骑兵的数量上都占据绝对优势,但在马匹的质量却相差极大,由于马种的缘故,当时的日本骑兵的战斗力是无法和骑乘着马瓦里马的女真骑兵相比的,再加上战象和火器上的绝对优势,刘沿水很有信心将敌人的骑兵粉碎在河对岸那片荒地上。只要摧毁了敌人的骑兵武士,剩下的足轻部队也就是风卷残云了,所以他将战象和大部分骑兵都隐藏在高地背后,以避免暴露在敌人的视线范围之内。现在的问题就是敌人是否会像他想的那样,主动发起进攻。
        但是情况并没有像刘沿水希望的那样发展,当国人众联军进入盆地后,便展开队形,占据高处建立营寨,一副准备长时间对峙的样子。这样刘沿水渐渐焦虑起来,己方战马和战象的优势不可能长时间隐瞒下去,相持的时间越长,对于兵力居于劣势的己方就越不利,有没有什么办法改变这一局面呢?刘沿水的目光下意识的四处乱扫,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刚刚向自己禀告的柴田胜家。

第两百三十章征服大和3
        “你是叫权六吧?过来!”
        “是,大人!”柴田胜家赶忙上前单膝下跪。
        “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敌人主动攻过来?”
        “让敌人主动攻过来?”柴田胜家惊讶的抬起头:“可,可是敌人的军势比我们多很多,至少是我方的两倍!”
        “这个你无需担心,我方占据了地利,而且有战象和骑兵,只要在河对岸的平地交战,胜利就一定属于我方!你有什么办法吗?”刘沿水满怀希望的问道。
        “这个倒是不难!”柴田胜家答道:“您看到那个村子了吗?只要派几十个足轻放火烧掉那个村子,敌人就一定会主动进攻的!”
        “放火烧掉那个村子,敌人就一定会主动进攻?”刘沿水疑惑的瞪大了眼睛:“这门简单的伎俩也能奏效?筒井家的将领不会这么傻吧?”
        “督军大人,这不是筒井家的军队,而是国人众的联军!”柴田胜家耐心的解释道:“筒井家的当主还年幼,所以敌方的将领应该只是筒井家的某个家老,从旗帜看对面应该有十几家国人众的军队,肯定包括这个村落的领主,如果我们放火焚烧,那么这个领主肯定会极力提出要求出兵救援。”
        “为什么?那只是一个村子罢了!”
        “督军大人,这是个很富庶的村子,周围的水田至少有两三千石;像这些国人众势力小的只有七八个这样的村子,势力大的可能会多一点,也就三四十个。他们平时也是相互攻打并吞的,只不过现在有外敌大军压境,才暂时联合起来。如果那个领主坐视不理的话,就等于坐看自己的实力被削弱,即便这次可以击退外敌的入侵,接下来也会被其他国人众所并吞。”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明白了?”刘沿水笑道:“不过其他国人众肯定会拒绝呀,毕竟被烧的村子又不是他们的,为什么他们要为不是自己的村子出力呢?”
        “不!”柴田胜家摇了摇头:“数百年来大和国为什么能始终保持相对独立的地位,就是因为在面临外敌的时候,他们能够同心协力。假如其他的国人众拒绝的话,那这个村子的领主就会干脆投靠入侵者了,其他国人众也会不再相信这个约定,说到底这些领主出兵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领地,而不是效忠于某一家!”
        “真是奇妙的想法呀!”刘沿水听到这里,才算是完全明白了过来。正如柴田胜家所说的,当时日本还有一些地区并没有产生强大的战国大名,领地掌握在若干个大大小小的土豪——也就说国人众的手中,这些国人众往往平时相互攻打,但遇到外敌就联合一致对外,大和、伊势、越后等国都是如此。对于这种奇妙的政治生态,常年生活在在大明这样大一统帝国的刘沿水是很难理解的。他摇了摇头,笑道:“我给你五十名步兵,另外还有二十个骑兵掩护你,就按照你说的去做吧!”
        “是!”
        此时太阳已经接近天顶,将要正午时分了。浩二站在行列中,只觉得口中干渴,但是他却不敢乱动,那只会引来军官的呵斥甚至刀鞘。河流就在不远的地方,清澈的河水流淌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他闭上眼睛,好抗拒这一诱惑。
        “丙分队的,都有!”队长拖长音调的命令声让浩二重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在队长的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士,随即听到队长喝道:“整理武器,两列纵队,前进!”
        浩二赶忙重新检查了一遍身上的皮甲和武器,这个可千万不能马虎了。随即他跟着旗头向小丘下走去。难道这是取水?他的脑海中生出这样一个念头,随即这个念头就消失了,没有木桶,难道用手捧水上来不成?
        很快浩二就走到河边,他看到队长卷起裤子直到大腿根部,他赶忙也效仿。接着便开始涉水渡河,清凉的河水最深处也才刚刚淹没膝盖,浩二小心的偷喝了几口,那种畅快的感觉让他感觉到仿佛上了天堂。
        “骑兵,看,蛮子骑兵!”同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浩二抬起头,眼角的余光看到大约三十步外,一小队女真骑兵已经渡过了河,战马正在对岸甩着身上的水滴。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同伴疑惑的问道。
        “应该是掩护我们!”浩二想了想答道。
        “掩护我们?”
        “没错,你忘了我们在训练的时候队长说过的吗?拿着长枪的步兵只要肩并肩站成一排咬紧牙关,从正面冲过来的骑兵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如果骑兵从背后或者两侧冲过来,那就糟糕了。所以步兵在平坦的地方行动的时候,骑兵应该在步兵的两侧,以保护步兵。”
        “保护步兵?你不会听错了吧?”同伴的声音带着一点怀疑:“骑马的武士什么时候要保护徒步的农民了?应该是反过来吧?”
        “住口,不许出声!”队长粗暴的呵斥声从前面传来:“变成两列横队,向村子前进!”
        浩二下意识的闭住了嘴,依照命令行事,五十名士兵排成两列横队,少数弓手夹杂在第二行,前排的士兵用长枪指向前方,缓慢前进,他们的侧后方大约四五十步远的地方,各有十名骑兵正在缓步跟随。
        “这就是明国的军略了吧?果然不愧是大陆上的中央之国呀!”柴田胜家不由得暗自赞叹,作为一个武家子弟,他从小就从父辈口中得到教诲,行军中最危险的时候莫过于渡河,方才这支小部队渡河时骑兵先过河掩护、搜寻,步兵的展开,骑兵在侧后方的保护,一切都做的迅速而又准确。显然这些在武家中口口相传的兵家精要在这些来自异国的军官看来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如果这就是明国武家的水平,那未免也太可怕了。

第两百三十一章征服大和4
        步兵们走的并不快,枪杆拍打着茅草,到达村子外大约四十步远的时候,队长用手中的藤杖在地上划了一条浅沟,然后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将里面液体倒入沟中。浩二的鼻子里顿时问道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油!这是要放火烧村”他的脑子里一乱。
        队长打了两下火石,把油点着了,士兵们面前顿时升起了一道矮矮的火墙。他向士兵们喊了两声,弓手们上前,将绑着浸透了鱼油的布条的火箭点着了,然后搭上弓弦,引满弓,斜指向天空。
        “放!”队长手臂猛地向下一劈。
        带着橘黄色火焰的箭矢飞向天空,划过一条完美的抛物线,落在村子的房顶、草堆以及其他地方。
        “放!”
        “再放!”
        随着队长挥舞的手臂,浩二可以清晰的看到不远处的村子里的茅草屋顶上升起了一条条烟柱,很快烟柱就被明亮的火焰所代替。队长满意的砸了咂嘴,向柴田胜家说了句笑话,就示意士兵们准备撤退了。
        浩二像一个木桩一样转过身,向来时的路上走去。身后传来凄惨的叫喊和求救声,他能够感觉到背上有仿佛被针刺一样的烧灼感和刺痛,就好像刚刚被烧的是自己的家,自己的村子。
        “混账!”木泽良彦愤怒的骂道:“快,快牵马来,我要给这些家伙一点厉害看看!”
        “木泽殿下!”筒井顺平拦住木泽良彦:“请冷静一点,不要中了敌人的圈套!”
        “筒井殿下,如果被烧的是您的村落,你也能这么冷静吗?”木泽良彦冷笑道,他跳上郎党牵来的战马,对周围的国人众们大声喊道:“诸位,如果你们不愿意出兵的话,就请在这里观看木泽一族最后奋战的勇姿,并将其转告给世人吧!”说罢他拔出刀来,举过头顶向已经集结好的一族郎党高声喝道:“哎,哎,喔!”“哎,哎,喔!”木泽一族的郎党们齐声应和,随即便跟随着木泽良彦一同向正在后退的纵火者追去。
        “混账!”筒井顺平顿时感觉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在自己的身上,他握紧拳头,但却无可选择。
        “请叫住木泽殿下!”筒井顺平的声音仿佛不是从自己的口中发出的,干涩而又沙哑:“请他稍候,给我一点时间调配人马!”
        队长看到不远处马蹄溅起的烟尘升起,赶忙丢下手中的藤杖,拔出腰刀,笼罩着天空。厉声喝道:“敌军的骑队过来了!收拢队形,空心方阵!”
        浩二下意识的依照训练时候所教授的那样做,向同伴靠拢,将枪尾插入土中
        ,下蹲用脚踩牢,长达近五米的长枪指向斜上方,又有一排长枪从自己的头顶上伸出,形成两排枪林。
        “稳住了!”队长拖长了音调喊道。
        “稳住了!”浩二扯起嗓门应道,他能够感觉到额头上冷汗直流,双手抽搐,五脏六腑一阵翻滚,喉咙里一阵阵恶心。他暗自希望自己可别当场吐出来。
        敌人的骑兵越来越近,浩二甚至能看清他们脸上狰狞的表情。这并不奇怪!他告诉自己,我刚刚放火烧了他们的村子,换了是我,也会想要杀人。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箭矢和弓弦划破空气的声响,那是站在长枪手身后的弓手们在射箭。一个冲在最前面的骑马武士被射穿了咽喉,他脸上狰狞的表情顿时变成愕然,仿佛不相信自己会被射中一样,随即他从马背上栽了下来,就好像一个被损坏的玩具,落在地上,被后面的战马践踏。
        相比起日本传统的藤弓,兰芳社手下弓社出产的是用鲸骨片、牛角片、竹木片以及鲸须制成的层压弓,在射程和威力上都要出色的多。因此当浩二身后的弓手们射完了三轮箭之后,木泽良彦的郎党们才开始张弓还击。不过作为跟随家督的郎党,他们当中大部分人的骑射技术都很不错,随着他们的还击,空心方阵中也开始有人中箭倒下。
        “不要乱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队长高声喊道:“他们冲不进来的!”
        浩二咬紧牙关,蜷缩着脖子,他发现队长说的是实话,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骑马武士拿这个空心方阵并没有什么办法,不管他们怎么用力踢打坐骑,但战马们一看到锋利的枪尖就绕了过去,全然不顾武士脆弱的侧面暴露在枪尖之下,已经有好几个木泽家的郎党被长枪刺穿大腿或者肋部,坠落马下。有些性急的干脆跳下马来,挥舞着短枪太刀企图冲上来近身厮杀。但面对两排五米长枪,什么样的高超剑术和枪术都没有用武之地,往往只有含恨倒下。
        “足轻呢?足轻快跟上来!”木泽良彦挥舞着太刀,高声喊道:“骑马的后退,让足轻上来!”郎党们听到了他的喊声,纷纷调转马头,准备退后,等待后面的足轻上来解决这只多刺的刺猬。
        砰,砰,砰!
        一阵铁炮声响起!木泽家的郎党们如秋日的树叶坠落地面,随即他们惊讶的发现两排彪悍的骑兵从两边席卷过来,他们慌忙间想要策马迎击,步兵的队长也抓住了准瞬即逝的战机,他在头顶上挥舞着佩刀,高声喊道:“所有人,四列横队,快步向前!”
        浩二慌忙从土中拔出枪尾,挺起枪尖向前冲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呐喊,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已经被融入某个集体之中,忘记了几分钟前的恐惧和紧张,向不久之前还视若天人的武士们发起冲击。

第两百三十二章征服大和5
        “快,快!大家快让开,不要和这些足轻纠缠!”木泽良彦感觉到一阵焦虑,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麻烦之中。他学习马术的第一天就从父亲口中得到教诲——骑兵的威力在于速度,静止不动马上还不如双足脚踏实地,至少要更加灵活。而现在他的人失去了速度,如果被这些该死的足轻粘上了,被那伙骑兵围上来,那就糟糕了。可是他忙于指挥手下,却没有发现自己的侧面已经无人保护了。
        “去死吧!”浩二像老兵教授的那样,将枪尖对准面前那个武士的肋部捅过去,那儿的甲比较薄弱,也没有骨头,不用担心刺入的太深,枪尖被卡住。但没想到敌人的坐骑突然一跳,这一枪就扎在了大腿上。
        “混蛋!”木泽良彦咆哮着挥刀下劈,将刺入大腿的枪杆砍断,鲜血从伤口涌出,他知道伤口只怕已经见骨,疼痛让他头昏眼花,不过他还是用力踢了一下马肚子,驱使坐骑向前冲去。
        浩二飞快的丢下没有枪尖的长枪,下意识的拔出腰刀,用力一刀砍在受伤武士坐骑的后腿上,被砍伤的战马发出痛苦的嘶鸣,侧翻倒下,将马背上的武士压在马下。
        木泽良彦只觉得天旋地转,剧烈的疼痛从他的右臂传来,应该是骨折了。他看到那个刺伤自己的足轻向自己冲过来,面部肌肉扭曲,高举着的刀尖闪着寒光。我投降,木泽良彦心想,但声音却卡在喉咙里,他发出嘶哑的声音,挣扎着想要把右手从马背下抽出来,好跪起来,胡乱的摸索着武器:太刀、肋差、木棍、哪怕是捧砂土也好。
        浩二赶忙冲了上去,只见那武士痛苦的想要将已经扭曲变形的右臂从马背下扯出来,左手在地上摸索着什么。浩二赶忙举起腰刀,用刀尖对准那武士的脖子,用力刺了下去。温热的鲜血喷射出来,溅在他的双手上,让浩二觉得双手粘粘的,有些难受。
        “什么?木泽殿下被讨取了?”筒井顺平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传令兵方才并没有叫住木泽良彦,他倒不是太在意,毕竟调配十几家国人众的人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指责他。但木泽良彦的死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木泽家虽然是个只有一万两千石的小大名,但作为一门家督,木泽良彦身边的数十名郎党的战斗力还是相当可观的,至少对付方才放火的那几十个足轻还是没有问题。怎么会把一门家督的性命都弄丢了呢?
        “是被弓箭还是铁炮射中了吗?”筒井顺平问道。
        “不是!”哨探答道:“根据逃回来的人所说的,木泽殿下是被长枪刺伤了大腿,坠马后被马压住动弹不得,被敌方的足轻讨取的。随行的郎党也几乎全部战死,所以连尸体都没有被抢回来!”
        “看来木泽殿下的武运是到头了,阿弥陀佛!”筒井顺平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为其祈求冥福。他的心里却和口中说的恰恰相反。被铁炮和弓箭射中还可以说只是运气不好,但是被足轻的长枪刺伤大腿后落马被杀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而且随行的郎党几乎全部战死,看来对于敌人的战斗力必须重新作出评价了。
        “诸位!”筒井顺平睁开双眼:“木泽殿下战死,看来对面的敌人不是等闲之辈。以在下所见,今日之战还是以慎重为上!”
        在场的十几个国人众交换了一下眼色,筒井顺平满怀希望的接着说道:“毕竟木泽殿下已经升天了,而——”
        “筒井殿下!”一个沉重的声音问道:“因为木泽良彦已经战死,所以你也就不用守约了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筒井顺平赶忙反驳道,这可是在场所有人的底线,他可万万不敢触犯。
        “那又能是什么意思?”一个僧人打扮的武士走了出来。“大和国的有力武家现在都已经在这里了,我方的军势三倍于敌方,现在不打你打算什么时候呢?”
        “方才你也都看到了,敌人的力量不可小视!”
        “我已经看到了,木泽殿下因为急于求胜而被杀,这又有什么奇怪的?身为武士,上战场本来就应该抱着必死的觉悟。如果因为敌人强大就不敢战斗,那我们干脆向那位刚刚从幕府得到大和守的周殿下表示臣服好了,想必也不难安堵本家的领地,何必又要打仗?”
        “这个——”筒井顺平顿时哑然,正如那个国人众所说的,大和国的国人众之所以数百年来能够保持自家的半独立地位,就是因为他们无论力量对比悬殊,都抱有大和国守护权是属于兴福寺的(即他们的),否则以大和国四分五裂的现状,早就被某个强大的战国大名给并吞了。说到底大和国国人众能够保持自己的独立地位,凭借的就是这种近乎愚钝的固执,而不是什么谋略。
        “如果是三好长庆那样的霸者前来,避免进行实力悬殊的对决也有几分道理,但如果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就不打,那什么时候打呢?难道我们回到自家领地后,告诉自己的领民,我们眼睁睁的看着木泽殿下率领一族战死,然后什么都没有做就灰溜溜的回来了?那领民们会怎么看我们?我们身为武家的颜面何存?”
        “不错!”
        “正是!”
        “唯有一战!”
        “哪怕时运不济,战死于此地,也不能就这么回去了!”
        筒井顺平沮丧的低下头,他知道局面已经在自己的控制之外了。
        “既然是这样,那我筒井家也与诸位同进退了!”筒井顺平抬起头,方才的沮丧已经荡然无存:“今日的头番队就由我筒井家来担当吧,以后的事情就请诸位多多关照了!”说到这里,他向众人深深的鞠了一躬。

第两百三十三章征服大和6
        “敌军动了!”高岗上,刘沿水兴奋的握紧了拳头。只见敌军的如同流水一般,从丘陵那边压过来,目光所及之处,到处是各色各样的旗帜和人马。一旁的柴田胜家按照旗帜上的家徽,一一介绍对应的家族。
        “第一阵应该是筒井家,第二阵是田山家、第三阵是越智家,侧面的骑兵是赤木家的,应该是打算想要绕到侧面进攻的……”
        随着柴田胜家的介绍和出现在眼前的敌人数量越来越多,刘沿水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举起右手,招来传令兵:“传令给炮队,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炮!”
        “矛手后退到盾牌后,铳手点着火绳,弓手预备!”随着拖长音调的命令声,浩二赶忙退后两步,将身体隐藏在藤牌后面,他看到铁炮手们小心的将点着的火绳用夹子夹好,然后将支架插入土中,然后将火绳枪的枪管放在支架上,开始小心的瞄准,等待射击的命令。相比起近畿日本大名当时常用的铁炮,兰芳社军队常用的这种火绳枪的枪管几乎要长出几乎三分之一,重量也更重,射击时装填的火药也更多。因此在瞄准和射击时不得不将枪管的前端放在一个叉形的支架上,因此这种火绳枪也被明国人称为斑鸠腿铳。浩二暗想这些明国人真奇怪,为什么要把好好的火绳枪做成这么奇怪的样子,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样看上去很可笑吗?难道明国人就用这么奇怪的武器打仗?
        他没有时间仔细思考,鼓声越来越近,咚咚咚咚,直接渗入他的皮肉之下,透入骨髓之中,让他双手抽搐。一旁的军官拔出佩刀,弓手们上前两步,透过前排的缝隙,浩二能够看到敌人已经出现在前方的视野,从丘陵顶端漫山遍野的冒了出来,他们躲在长矛和盾牌构成的壁垒之后,整齐划一的迈步前进。
        该死,他们怎么有那么多人!浩二瞪大了眼睛,他第一次意识到好像敌方占据了人数上的优势。敌人的武士们身着华丽的大铠,骑在马背上,率领武士和足轻们前进。在他们的背后,一面面代表着家族的旗帜迎风飘扬。浩二无法辨认出旗帜上华丽的图案代表的是什么家族,但他依旧觉得肚子里的肠子已经打了结,一阵阵的抽搐。
        号角声响起,呜呜呜呜呜呜,低沉而又悠长,犹如冬日里吉野山中的寒风,直透人心肺,让人不寒而栗。浩二咬紧牙关,竭力控制住逃跑的冲动,他知道如果自己转身逃走,下一秒就会被军官砍掉脑袋,也许等到战斗开始之后再逃走比较明智。
        轰!轰!
        几声巨响撕裂了号角声,浩二还没明白过来是什么回事,就看到敌人的行列前溅起几个泥柱,随即队形一阵散乱。这是怎么回事?他惊讶的左顾右盼,想要寻找答案。
        “不许乱动,不要慌乱,这是我军的大炮!”军官大声喊道:“你们都看清楚了,在这大家伙面前这些蛮夷都不过是一堆草人罢了”
        浩二有些怀疑的顺着军官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距离自己大约两百步左右的斜上方有一个大临时搭起来的茅棚,依稀可以看到茅棚中伸出两个黑色的长筒。片刻之后,浩二突然看到一团火光从茅棚喷射出来,他飞快的扭过头,看到的一幕让他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只见敌军前方最高的那面旗帜正在缓慢的倒下,周围笼罩在一片烟尘之中。
        “殿下,顺平殿下,快,快拿布带来,包扎伤口来!”郎党一边大声叫喊着,一边把筒井顺平从马匹的尸体下扯了出来,经过一番检查,才发现筒井顺平浑身上下除了一点擦伤之外和扭伤了右脚,并无什么大碍,原来方才那法十八磅炮弹在落地后弹起,击碎了筒井顺平的坐骑马首,筒井顺平被倒下的战马压在地上,本人却是安然无恙,只是被突然的变故给吓呆了
        “呃——!”筒井顺平痛苦的呻吟,他在郎党的帮助下站起身来,才发现代表着筒井家的大旗已经倒下。如果是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掉头逃走,即使即使不回马而逃,只要他惊慌失措,也会影响筒井家的军队,立刻瓦解。但是筒井顺平尽管扭伤了右脚,还是在郎党的帮助下重新骑上新的战马,大声呼喊着激励着己方士兵。他手下的武士和足轻们看见大将如此,也都有了胆量,很快就恢复了队形,继续向前,就好像冲过礁石的洪水。
        “很顽强嘛!”高岗上刘沿水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他原本以为方才的炮击会让敌人暂时停止前进或者队形混乱,这样他就可以主动出击,将敌人当面击溃,然后用骑兵和战象席卷敌军的侧翼,一举赢得全胜,现在看来自己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传令下去,弓手和铳手上前!”刘沿水挥了一下右手。
        为了避免忍受更长时间的炮击,筒井队的前进速度比平时要快了几乎一倍,足轻们几乎是奔跑着冲到河岸边,如果是平时,押队的武士早就用皮鞭和钢刀来教训这些农民了,但这一次他们也顾不得这么多了。面对高速飞来的十八磅实心铁球,武艺、盔甲、勇气都毫无意义,唯一能够起作用的只有运气。
        “过河,冲过河去!”一名骑马武士单手挥舞着长枪,高声喊道:“杀呀!”然后第一个冲进河中。在他的身后,成群结队挺着长枪的足轻涌进河中,向对岸冲去。
        几乎是同时,河对岸的铳手们扣动了扳机,白色的浓烟瞬间笼罩了火光,瞬时间,成排的筒井家的武士和足轻倒了下去,鲜血使得河水变成了红色。
        “弓手上前,放箭!”

第两百三十四章征服大和7
        浩二蹲在藤牌后面,双手握紧长枪,耳边传来军官的叫喊声、铳炮声还有箭矢划破空气的声响,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不过通过隐约听到的哀嚎声,但他能够想象得到小河中正在发生的一切。对面敌军的鼓声越来越密,显然战况正在向白热化发展。
        号角声在背后响起,队长一边用脚踢着士兵们的屁股,一边大声喊道:“所有枪手起立,前进,守住河岸。记住当初我是怎么教你们的,用枪尖往没有盔甲保护的地方扎,脖子、胸口、肚皮、哪里都行,记住!狠狠的扎!”
        枪手们大声吼叫回应军官们的激励,浩二也跟着大声叫喊,他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但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仿佛有火在燃烧,他咬紧牙关,踏着鼓点冲到河边,照着过去训练时做的那样,双手举过头顶,照着对面那个足轻裸露的脖子刺去,对方挡了一下,但是锋利的枪尖还是划破了他的颈动脉,鲜血喷涌而出。那人的眼睛浮现出恐惧的神色,丢下武器捂住伤口,立即被侧面刺过来的另一只长枪刺穿胸膛,绵软无力的尸体倒入河中,溅起满天的水花。
        “坚守自己的岗位,保护同伴的侧翼,把敌人往河里赶,我们的位置比他们高,他们坚持不了多久的!”军官的吼叫声从脑后传来,浩二咬紧牙关,用力格开下一个敌人的刺杀,后腿用力,用力朝敌人的小腹刺去,敌人向后退了一步,企图避开却踩了个空跌入河中,浩二乘机上前一步刺穿了对手的小腹,对方痛苦的抓住枪刃,浩二赶忙转动枪柄,将对方的手指割断。
        筒井队数次企图冲上河岸,都被击退,而占据着高处的敌军铳手和弓手却不断将箭矢和铅弹倾斜在处于毫无遮拦的河床中的筒井家士兵头上。随着死伤的增加,筒井队的冲击的势头渐渐软弱了下来。筒井顺平正犹豫着是否应该暂时后退,让身后的第二阵来接替自己。却听到己方左翼传来一阵宏亮的鸣叫声,他下意识的扭过头去,看到左边隔着一座升满小松树的矮丘后突然腾起一阵淡黄色尘土,同时听到那边的部下大声惊叫:“怪物,怪物!”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就看到从那矮丘的侧后方冲出一头巨大的怪兽,足有两匹马那么高,长着长长的鼻子和尖利的牙齿,身上的盔甲闪闪发光,在它的背上有一个木制的座椅,两个人正在上面向周围正在溃逃的筒井家士兵投掷标枪。
        “这是什么怪物?”筒井顺平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即使在噩梦里他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怪物,他看到一个骑着马的武士挥舞着野太刀冲了上去,但那头怪兽的长鼻子以惊人的敏捷一甩,便将那武士从马上抽了下来,还没等那武士从地上站了起来,怪兽就用它的巨足将其践踏成一滩肉泥。
        “正清!”筒井顺平痛苦的喊道,他已经认出了那个冲上去的武士正是他的长子,筒井正清。这时第二头,第三头怪物冲入了筒井队的左翼的行列中,紧随在它们身后的是百余名女真骑兵。筒井队在冲击下迅速溃散,有如被铁锤敲打的玻璃。
        浩二的手臂又酸又麻,使用超过五米长的长枪可是一个非常消耗体力的活计。不过胜利是最好的兴奋剂,他挺着长枪冲入河中,从背后将一个又一个敌人刺倒在地,而筒井家的士兵们却没有一个人敢于回头,每个人都清楚,活下来的唯一希望是跑的比自己的同伴更快,回头抵抗和跑得慢都只有死路一条。
        “停下来,停下来,回头抵抗!”筒井顺平挥舞着军配,大声叫喊,此时的他只希望可以尽可能少的减少损失,因为他很清楚如果能够且战且退,保持有组织的撤退,还能够保存大部分实力;否则的话他这次带来的近两千军队恐怕连一半活着回去的都很难,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没有实力的家族只有死路一条。
        轰!
        随着一声尖利的声响,一发高速掠过的炮弹越过筒井顺平的头顶,在他身后大约二十步左右的地方落地,然后高高弹起,将一棵松树打断。松树倒地的巨大声响彻底扯断了筒井家士兵们的最后一根神经,他们再也顾不得领主的咒骂和威胁,丢下武器向后逃去,能够将巨大实心铁球发射到数百步外的可怕火器、像移动小山一般的长鼻子怪兽、这已经不是人力可以对抗的敌人了。
        “非常好,命令大炮射击敌人的第二队,同时骑兵和象队前压,把敌军溃败往敌方第二阵赶,冲乱敌人的阵型!”刘沿水高声下令道。在出兵之前周可成曾经叮嘱过他,战象在战场上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武器,无论是对于敌人还是对于自己,一旦受惊,陷入疯狂的战象很可能掉头冲入己方的阵型大肆践踏,所以应该在敌人还没有发现其弱点前结束战斗。这也是他想方设法引诱大和国的国人众先发起进攻,其目的就是将战场设置在这片小河边的平地上,在这样的地形上,可以最大化的发挥战象和骑兵的威力,一举荡平敌军。但如果让剩余的敌人重新退回丘陵地带,先前的心血就白费了。
        随着身后传来的急促的鼓号声,浩二停下了脚步,开始重新整理队形,缓步向前。他看到更多的骑兵和战象展开队形,越过自己向敌人的溃兵冲去,喊杀连天。大小旗帜满山遍野,在下午的阳光下随风招展。转眼之间,他们就越过了筒井家的溃兵,向敌军的第二阵冲去。他们以不可抗拒的势头冲破了守军的阵线,转眼之间把敌人的步兵冲得七零八落,跟着把后面的骑兵也冲得立脚不住,纷纷后退。受到骑兵和战象勇猛行动的激励,浩二也觉得自己的疲惫和饥渴也不是那么难受了,加快脚步跟随着骑队冲了过去。

第两百三十五章征服大和完
        山风带来的的灰色烟流混合着马蹄践起的黄色尘埃笼罩着战场的上空。有一段时间,战斗得那么紧张,竟然听不见有谁呐喊,只听见武器碰武器的铿锵声,受伤者的低而短促的呼叫声,杂乱奔跑的马蹄声和脚步声,还有不时响起的火器射击声。在兰芳社骑队和战象的猛攻下,联军一方的阵型已经完全崩溃,左翼和右翼的绝大部分敌人都丢下武器,四散逃走,只有位于中央阵线的几家因为逃跑不及,被包围在一个土丘上。
        “大获全胜了!快,向他们喊话,让其放下武器!”刘沿水笑的合不拢嘴,他经历过佐渡岛和上一次近畿的战斗,很清楚这些倭国的武士们在形势不利的时候,并不会死战到底——说到底他们作战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领地和家名的传续。只要应允他们一部分条件,并不难让他们放下武器,甚至将其编入自家的军队中。兰芳社的第一批倭兵中就有不少是从佐渡的国人众中招募过来的。
        “督军大人,他们要求家名存续,领地安堵,才肯放下武器!”前去喊话的传令兵回答道。
        “家名存续没什么,谁管他叫啥名字!”刘沿水冷笑道:“领地安堵不行,都领地安堵了,大掌柜这个大和国守护还有什么意思?告诉他们,天黑之前必须下山放下武器,否则就用大炮轰了!”
        土丘上有大约四百多人,都是当地国人众的一族、郎党,足轻早已跑的一干二净,经过长时间的激战,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身上都有带伤,即便没有受伤的,也十分干渴,但绝大多数人身上的水囊早已在激战中遗失或者破损了,缺水给所有人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尤其是受伤的人由于失血更是如此,喉咙里像冒火一样难受。
        “把那几匹马都杀了!”筒井顺平低声道。
        “杀马?”郎党惊讶的问道:“为什么?”
        “喝马血可以解渴!”
        “可,可是没有马怎么可能冲出去呢?”
        “你以为有马就能冲出去吗?”筒井顺平苦笑着指了指小丘下如林一般的长矛和旗帜:“如果没有东西解渴,不用到天黑,我们就全完了!”
        这时小丘下传来响亮的喊话声,众人赶忙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回答让筒井顺平痛苦的闭上眼睛。
        “领地不能安堵,那就决一死战吧!”
        “是,如果能够冲出去,就回到城中,死战到底吧!”
        “对,没有了领地,一族之人就都没有了活路,不如在这里战死吧!”
        “殿下!”
        四周传来的激愤话语声传入耳中,筒井顺平突然睁开双眼,厉声喝道:“住口!你们都想着去死,那家中的老弱妇孺都指望谁?嗯?没有领地,只要还有人,还有双手,就还能存续家名,如果我们都在这里战死了,那筒井一族的家名恐怕就要断了。”
        “可以冲出去,依靠山城坚守!”一个声音不服气的反驳道。
        “冲不出去的!就算能冲出去,山城也守不住了!”筒井顺平叹了口气:“你们刚才都看到敌人的大筒了,隔着那么远都能打到,你说还能守得住吗?”
        “那,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活下去,哪怕是再怎么屈辱也要活下去!”筒井顺平答道:“拼死一战是勇气,忍辱负重也是勇气,现在形势需要我们咬紧牙关,屈膝降服,这才是筒井一族的男儿应该做的!”
        “那其他家呢?他们会怎么样?”
        “他们也会屈膝下跪!”筒井顺平的脸色变得阴沉:“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堺。
        周可成坐在海堤旁,鱼竿垂入海中,旁边的鱼篓里空空如也,旁边站着两个护卫,一个替他打着遮阳的伞盖,另一个替他拿着佩刀。而周可成本人则斜倚着锦榻,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盹,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周先生在这边吗!”一个人影沿着海堤快步走了过来,离得远远的便问道。那替周可成拿刀侍卫认得是纳屋的今井宗久,赶忙迎了上去,低声道:“大掌柜已经睡着了,您有什么事情吗?”
        “睡着了?”今井宗久看了一眼,顿了顿足:“是关于公债的事情,要紧的很!”
        那侍卫稍一犹豫,点了点头,他快步回到周可成身旁,轻轻的拍了拍肩膀:“大掌柜,今井先生来了!”
        “今井?哪个今井?”周可成睡眼迷惺,接过湿毛巾擦了擦脸才清醒过来:“哦哦,是今井先生呀,有什么事情吗?快过来坐下说话!”
        今井宗久也不客气,径直在周可成身旁坐下:“周先生,是关于公债的事情。”
        “公债?”
        “没错,第二期公债出售的很不理想,市面上有人说这是骗钱的把戏,销售的非常不理想!”
        “有查清谣言的来源吗?”周可成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还没有确定的消息!”今井宗久犹豫了一下:“不过按照现有的情报,可能和天王寺屋那边有关!”
        “天王寺屋?”周可成皱起了眉头:“这不太可能吧?津田宗达也是和议众的一员,第一期公债他也是有认购的,他应给是非常清楚我们发行的公债是用来干什么的,他这么做不是给自己拆台吗?”
        “周先生!这只是在下的一点猜测。不过散布谣言的几个闲汉已经供认了,发钱给他们让其散布谣言的的确是一家与天王寺屋有关的商社,而且津田宗达这段时间行踪也十分诡秘。”

第两百三十六章公债与信用1
        “仅凭这些恐怕不能说明什么吧?”周可成笑道:“我与津田宗达先生的交情虽然不如与今井先生,但也算是老相识了。在公债这件事情上,他也是得利的。”
        “这个——”今井宗久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津田宗达他可能与今川家关系很深,而且他私下里有说过您毕竟是一个明国人,却插手日本的事情,这样下去恐怕——。”
        “原来如此呀!”周可成笑了起来:“那现在市面上的情况不太好吗?”
        “嗯!”今井宗久叹了口气:“市面上交易的第一期公债的价格已经跌破了票面价格的九成,现在还在不断下跌,有人传言您就是个骗子,到时候这些债券都会变成一文不值的废纸!”
        “呵呵,这位津田宗达还真是个聪明人,抓住了我们的要害呀!”周可成笑道:“他也知道我现在正是花钱如流水的时候!”
        “周先生,您快拿出一个办法来呀,要不然这样下去,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抛售债券的!到了那个时候,就再也没有办法了!”今井宗久顿足道。
        “呵呵,今井先生,你现在还有多少头寸?”
        “多少头寸?你这是什么意思?”今井宗久怀疑的问道。
        “没什么,和议众里的其他人都不是聋子瞎子,既然事情都闹成这样子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可是现在却只有你来找我,说明他们都各怀私念呀!像今井先生这样的好朋友,我周可成怎么能忘记了呢?”周可成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既然有人要把钱硬往我们口袋里面塞,那我也只好却之不恭了!”
        “您的意思是?”
        “今井先生,公债的事情你不用管,让他跌,跌倒七成五的时候有多少你吃多少,我也会去吃,不过要小心点,小笔小笔的买入,不要把动静弄大了!”说到这里,周可成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递给今井宗久:“你看!”
        今井宗久有些莫名其妙的接过信一看,惊讶的抬起头:“大获全胜?兴福寺开门迎接,筒井、木泽、田山家等七家国人众已经交出人质,表示降服,并且出兵攻打剩下的几家国人众。这,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送到的紧急军情!”周可成沉声道:“今天早上勘兵卫领兵护送张大人前往大和国,将由他代表我对就对大和国进行裁定!就按照我们原先的计划,当地的国人众将被全部改易,然后迁徙到东番去,除了给兴福寺留下一万石,其余的领地将逐步出售,用于偿还公债的本金和利息!”
        “这是真的?”今井宗久的双手剧烈的颤抖起来,不过这不是因为惊惶,而是狂喜。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周可成方才那番话的用意了,大和国乃是近畿土地最为肥沃、农业最为发达的令制国,石高高达40万石,如果将这块丰厚的资产加以出售,获得的款项足以偿还所有公债本息有余。而自己乘着公债暴跌的时候买入,等到消息公布之后再卖出,公债立刻就会恢复原先的价格,自己就可以狠狠的赚上一笔了。
        “当然是真的,这种事情我会开玩笑吗?”周可成笑了起来:“莫不是今井先生对我兰芳社的军队没有信心?”
        “不,不,当然不会!”今井宗久的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般:“我只是想可否把公布这个消息的时间再延后一两天,这样的话岂不是更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周可成笑了起来:“我当然希望可以多赚一点,但你别忘了大和国距离这里并不远,即便我这里可以延后消息,也拖延不了太久,毕竟堺是一个消息非常灵通的地方。其次我也不希望那些卖出公债的人蒙受了太多的损失,说到底他们也都是我兰芳社的支持者,我只是希望借着这次的机会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教训,你明白了吗?再说短短几天时间,就可以赚到两成五的利润,也不少了吧?”
        “是,是!”一想到即将到手的丰厚利润,今井宗久禁不住咧开了嘴:他向周可成躬身行礼,站起身来:“我回去后立刻调集头寸!”
        “嗯,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动静不要搞得太大了!不然让人猜到是谁在收购公债就不好了!”
        “是,是!我明白的!”
        看着今井宗久连走带跑的背影,周可成微微一笑,他方才说的可以说只有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的确刘沿水刚刚大获全胜,大和的国人众也有不少归降,但距离全部改易和拍卖各种资产还早得很,不过作为见识过现代资本市场里的现代人,庄家利用发布消息操纵市场的各种手法见识多了,要不是周可成怕弄得没人再进来玩了,非把他们的皮都扒掉一层不可。
        天王寺屋。
        “怎么样?”津田宗达小心的问道:“公债市场那边现在情况如何?”
        “已经起效果了,很多人都在抛售手里的公债,眼下已经有人愿意以八折甚至更低的价格出售了!”一名奉行低声答道。
        “嗯,很好!”津田宗达满意的点了点头:“正像我预料的那样,那周可成的要害就在这公债之上,只要这样下去,他第二期公债肯定是卖不出的,这样一来没有了钱,这仗就打不下去了!”
        “您说的是,那本家也有不少公债,要不要做些什么呢?”那奉行问道。
        “什么都不要做,免得引起周可成的怀疑!”津田宗达坚决的摇了摇头:“不,你去市场里买一点公债,这样一来出了事他也怀疑不到天王寺屋头上!”
        “那本家岂不是要蒙受很大的损失?”那奉行吃了一惊:“如果像您预料的那样,这些公债都会变成一堆废纸的!”

第两百三十七章公债与信用2
        “无妨,只要能挫败那周可成的阴谋,这点损失都是值得的!”津田宗达叹了一口气:“不过一定要保密,切不可露出一点风声来!”
        “这个请您放心,我是透过了几层关系的!”那奉行笑道:“兰芳社毕竟是外来的,对于堺内部的事情还是不如我们的!”
        “嗯,你退下吧!”
        “是,主家!”
        待到那奉行拉上纸门,津田宗达方才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要瘫软下来。相比起这个奉行,他自然更能对兰芳社眼下的实力做出正确的评估。如果说在发行公债之前,兰芳社还只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海商,但开始在堺发行了公债之后,其实力就发生了质的变化。按照日本当时通常的衡量标准,一万石领地通常可以动员两百兵力,像大和国这样的大国的兵力大概在八千左右,但是其中的大多数都是临时征发的农兵,在农忙的季节是无法出战的。像兰芳社所组建的完全依靠薪饷生活,受过长时间训练的职业兵,大和国的总数不会超过两千人,其他的大名的情况也差不多,究其原因其实只有三个字——没有钱。
        那么兰芳社为何能拥有如此雄厚的财力呢?尽管津田宗达是出色的商人,但十六世纪中古社会的局限性还是让他无法找出背后真正的答案。任何一个生活在“战国”时代的古代统治者面前都有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要如何才能从人民身上榨取到尽可能多的资源,从而在这场残酷的生存竞争中赢得胜利。在古代中国发展出了法家社会和古典军国主义——即由代表国家的王权从贵族手中夺取资源,然后将其集中到战争与农业之上,通过建立一个扁平化的社会,用残酷而又严格的法令激励和管理人民,使其成为一个巨大战争机器上的零件。凭借这些,秦国经过六代国王,一百多年的努力,征服了整个华夏世界,实现了“六国毕,四海一”的伟大目标。继承和改良了这一极其的汉帝国更是将疆域扩大到了当时技术所能管理的极限,实现了辉煌的华夏第一帝国(秦汉帝国)。
        但是随着社会生产的发展,尤其是疆域的扩大,帝国各部分之间的经济差异和文化差异变得越来越大,复杂度也越来越高。原本严密的法律和军公爵制度变得越来越僵硬和不合时宜,加之大一统帝国的出现使得残酷的“战国时代”得以终结。华夏世界不得不采用更加松散、冗余度更高,动员效率也更低的管理方式。而周边的文明也不约而同的踏上了华夏帝国的足迹,在文明的初期,他们都或多或少的采取了类似的方式,即用残酷的军法来管理整个社会,将所有的资源都投入到军事组织中去,以求在残酷的生存竞争脱颖而出,比如完颜阿骨打所创立的孟安谋克,成吉思汗所创立的札撒等等。日本也不例外,战国大名无不通过建立严格的法令,以求控制领国的各种资源,并将其集中在军事斗争之中。其表现就是对农民的高额年贡,北条的四公六民就传为美谈;五公五民就是常态,六公四民,七公三民也不是没有。但不管这些统治者穷尽一切手段,但始终无法解决一个矛盾——残酷的压榨必然会破坏生产者的积极性,从而降低获得资源数量的上限。
        众所周知,如果一个人只能获得自己劳动成果中很少的一部分,仅仅够维持自己的生存,那么他是不会有太大兴趣来想办法改进技术,提高产量的。而且他还会想方设法的隐藏自己的收获,消极怠工,以反抗上位者的掠夺。因此从长远来看,过高的税率反而是对上位者的损害。因此这些战国时代的统治者们不得不在“现在死”和“将来死”之间做出艰难的抉择,通常来说,他们都会选择“将来死”。
        而在地球的对面,同样处于战国时代的欧洲人却发现了一种两全其美的办法——借债打仗。既然高税率会有如上的损害,那借贷就好了,既可以获得大笔资金击败对手,又可以避免因为高税率引起对生产的破坏。而且能收多少税是有上限的,但借债却是没有上限的——税收是对现有的财富,借债却是对未来现金流的折现,相比起正在发生的现在,根本没有发生的未来当然的上限自然更高了。通过这种奇妙的炼金术,最早一批资本家伴随着一声声炮响茁壮成长起来,巴尔迪、佩鲁济、美第奇、富格尔、斯皮诺拉、多利亚这些金融史上显赫的名字与国王相伴,他们拿出巨额资金借给国王、公爵、皇帝乃至教皇这些大人物,以换取关税、矿山、贸易特许权以及丰厚的利息回报,欧洲近代的军事复兴与资本市场的兴盛可谓是一块硬币的两面。
        限于时代的限制,津田宗达虽然无法看出公债市场的本质是对未来现金流的折现,但凭借出色商人的本能,他还是能看出这与兰芳社强大的军事实力的密切关系。正是通过公债市场,周可成才能够迅速的筹集到巨额的资金来支持其军事行动,要阻止周可成的最好战场不在大和,而是在距离码头不远处的那栋四层楼的红色砖楼。
        “主家,主家!”
        “你怎么回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正当津田宗达在整理自己的思绪,方才那奉行又神色匆匆的回来了,只见其小心的带上房门,低声道:“纳屋正在到处筹集头寸!”
        “筹集头寸?今井宗久要做什么大生意吗?”
        “具体不清楚!纳屋的人嘴巴都很严!他们说只借十天,愿意给百分之二的利息!”

第两百三十八章公债与信用3
        “十天百分之二?”津田宗达皱起了眉头,即便在利息高昂的中古社会,这也是很吓人的高利了,只有在赌场里的高利贷者才有这么高的利率。今井宗久是要做什么,愿意付这么高的利率呢?”
        “他要借多少?”津田宗达问道。
        “两万银币!”
        “两万银币?”津田宗达吓了一跳,这基本要把纳屋现有的流动资金都拿光了。
        “纳屋的信使说,他们愿意用明年的生丝销售权作为抵押!如果不够的话,还有码头和仓库。”
        “那就这样吧!你把契约拟好,拿来给我过过目!”津田宗达稍一思忖点了点头,这几样都是堺各家豪商垂涎已久的资产,即便今井宗久没钱还债,能把这些掌握在手,至少也不亏了。
        凭借纳屋雄厚的资产和今井宗久良好的信誉,在短短的一天半时间里,他筹集了近三十万银币的雄厚资本,于此同时,他也通过十多个代理人默默的收购正在被抛售的公债。与此同时,兰芳社也一边公开收购公债,一边公开表示公债的信用绝对没有问题,到了第二天夜幕降临的时候,公债的价格已经跌倒了市面价的大约六成七,兰芳社与纳屋的手中一共买入了大约价值五十五万银币的公债。
        兰芳社商馆。
        “干杯!”周可成笑吟吟的与今井宗久碰了一下酒杯:“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
        “共同的事业!”今井宗久有些不习惯的与周可成碰了一下酒杯,酒杯里是红葡萄酒,在烛光下仿佛血水。他犹豫了一下,才将杯中的液体倒入口中。
        “味道如何?”周可成笑了笑。
        “有点涩,和过去喝过的酒味道有些不一样!”
        “嗯,这是红葡萄酒!在淡水高山区开辟的葡萄园去年秋后出的第一批新酒,刚刚送到堺的!”周可成笑道:“如果喜欢的话,就先拿一桶回去尝尝,权当是给我的新酒做广告!”
        “是,是,太感谢了!”今井宗久赶忙点了点头:“有一件事情我想确定一下!”
        “一件事情?让我猜一下,是什么时候功夫大和的消息吗?”
        “不错!”今井宗久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您知道,我借款的利息可是不低呀!”
        “哈哈哈!”周可成笑了起来:“也难怪,您投入了这么多钱,请不用担心。大和国距离堺并不远,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情与其让兰芳社公布,不如让其他人说更有公信力一点,您觉得呢?最晚明天早上就会真相大白了!”
        “是,是!”今井宗久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庄重一点,但一想到即将到手的丰厚利润,他的嘴还是下意识咧开了,笑容爬上了他的脸颊。他搓了一下脸颊,道:“周先生,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请求?什么请求?”
        “就是关于大和国的产业拍卖的事情!”今井宗久笑道。
        “这个呀,你看上什么产业呢?”
        “主要是寺庙的产业!”
        “呵呵呵!”周可成看了今井宗久一眼,笑道:“今井先生,您的胃口可是不小呀,连寺社的主意都敢打!”
        今井宗久干笑了两声:“周先生,谁叫大和国的精华都在寺庙里呢?”
        “这个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希望今井先生也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其实应该说是一个生意!”周可成笑了起来。
        “什么生意?”
        “别子铜山,伊予国的别子铜山!”
        “别子铜山?您打算进攻四国?”今井宗久吃了一惊。
        “暂时还没有考虑,我这次获得幕府西国探题的官职,其实目的只有两个,一个是石见银山,另外一个就是别子铜山。拥有了这两个地方,就能拥有足够的银和铜,为下一步的铸币做好准备!石见银山是在西国,我打算亲自控制,伊予铜山我打算换一种办法。”
        “什么办法?”
        “借贷!”周可成沉声道:“经过这次的事情,堺的和议众的信用会得到很大的提高,相信下面两期公债的发行会更加顺利。所以我打算在这个基础上发行一个长期养老公债。”
        “长期养老公债?这是什么?”
        “人年轻的时候身强力壮,年老的时候就体力衰弱,无力工作养活自己。农民还可以依靠儿女奉养,但在堺有许多人年轻的时候孤身一人,或者子女早夭,或者远在他乡,年老了就无人可以依靠,若是再没有钱财在身,就十分可怜了!”
        “不错!”今井宗久叹了口气:“的确有不少这样的人,不过据我所知有些人年轻的时候将一部分钱财捐献给寺庙,这样年老了就能到寺庙中修养,情况就好多了!”
        “这的确是一种办法!”周可成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有一种更好的办法!”
        “更好的办法?就是你方才说的养老公债?”
        “不错!”周可成笑道:“打个比方,假如你店里有一位奉行,今年三十岁,每年有二十枚银币的薪俸,可以结余下来一半。假如我发行一种无限期的公债,年利率为百分之十,如果他购买每年购买这笔公债,十年后他会有多少呢?”
        “这个——”今井宗久犹豫了一下,答道:“大概一百二十两左右吧?”
        “不,是一百五十九两!”周可成斩钉截铁的答道。
        “这,这怎么可能?”今井宗久长大了嘴巴:“不是每年只有十两吗?就算有利息,也不至于多出来这么多吧,毕竟一年也只有一成的利率吧?”

第两百三十九章裁断会1
        “你若是不信,我可以算给你看!”周可成从一旁去过纸笔,开始一年年的在今井宗久面前演示了一遍,到了最后面对纸上一百五十九两的数字今井宗久不禁目瞪口呆。
        “居然真的有这么多?”
        “嗯,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复利的力量。只要勤劳节约,每个人都可以都可以拥有一个安稳富裕的晚年!”周可成笑了笑:“你都看到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收入也会增长,他年老体衰的时候也不止四十岁,等到他年老的时候,一定会有很丰厚的一笔钱让他安度晚年!”
        “可,可是这和别子铜山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周可成笑道:“我打算用这个计划筹集来的资金来开发别子铜山,获得的收益一部分用来支付利息,剩下的便是这个计划的收益,当然,这个公债的风险会更低,所以利息也不会有那么高,大概一年百分之八,到百分之九就差不多了。”
        “可,可是别子铜山现在根本不在我们手中呀?”今井宗久苦笑道:“据我所知伊予国的守护河野通宣根本无法控制本国,国内的豪族和邻国的入侵交错,当地根本就是一团糟呀!”
        “这才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周可成笑道:“河野通宣想不想平定本国,成为名副其实的一国守护?”
        “那肯定呀!”
        “很好,现在如果有人告诉他,愿意提供给他一笔贷款,用于购买火器、火药以及其他军用物资,甚至雇佣军,条件就是别子铜山的开发权,他会不会接受呢?”
        “这个——”今井宗久犹豫了一下:“如果我是河野通宣的话,会仔细的考虑一下再答复!”
        “那如果这个人告诉他,假如他拒绝贷款的话。那就会向一条家、西园寺家、乃至邻国的长宗我家提出同样的提议,他会不会接受呢?”
        “这个——”今井宗久说不出话来,周可成的意思很明白,如果河野通宣拒绝的话,就会向他的敌人提供贷款和武器,这无异于自取灭亡。到了那个时候,周可成照样可以从另外一个胜利者手中得到别子铜山。
        “所以河野通宣只要不是傻子,就只有接受,因为他别无选择!”周可成冷声道:“我和你说过的,金子有时候比刀剑更加致命,现在你看到了!”
        “那,那为什么您不自己去做呢?”今井宗久问道:“兰芳社有足够的实力执行这个计划的!”
        “因为生意是做不完的,我手下缺乏足够优秀的人才,无论是经营铜山还是发行公债,我都需要第一流的合伙人。今井先生,分享利益是最好建立同盟的手段,我周可成从来没有想过一家吃光!”周可成叹了口气:“这个生意兰芳社一方会出一半的钱,并有权派出一个代官。还有,开采出来的铜矿和精铜,兰芳社在同等价格下,也有优先的收购权。如何?”说到这里,周可成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今井宗久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笑道:“成交了!”
        “很好,这个养老公债就由兰芳社与纳屋联合做吧!就等到第二期战争公债还本付息之后再发!”周可成用力握了一下对方的右手:“至于大和国寺社财产的事情,请今井先生放心,毕竟我们是最好的合作伙伴嘛!”
        大和国,兴福寺。
        “守护代大人到!”
        听到拖长的通传声,筒井顺平赶忙下跪,将面孔贴紧地面,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张经身着镀金的南蛮铁甲,外罩海豹皮袍,看上去威风凛凛。当他踏入议事厅的时候,每一个人都跪伏在地,面孔紧贴地面。他却视若无物,径直在当中的首座坐下,将头盔和腰间的佩刀交给侍立在一旁的藤吉郎,而勘兵卫、刘沿水等将领则分别站在他的两侧。就想绝大多数胜利者一样,他们用鄙夷和得意的目光看着跪伏在下首的失败者。
        张经向藤吉郎点了点头,这个小矮子上前一步,用出人意料之外的宏亮嗓门喊道:“张经张大人将作为大和国守护周可成殿下之代官,处置尔等逆贼……”
        筒井顺平小心的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偷看正在大声说话的那个男人,那位张大人为什么要用这只山猴子呢?难道是想要故意羞辱我们?筒井顺平暗自思忖,突然他感觉到张经的目光扫到自己这边来了,他赶忙低下头,装出一副服服帖帖的样子。
        张经的背脊紧靠着椅背,下巴微微翘起,看上去庄严而又傲慢。对于周可成交给他的任务,他并不陌生——他在大明干的也是这些差使,唯一不同的是面前跪伏的是倭人,而不是瑶蛮、苗蛮和安南的贵酋们。选择藤吉郎来宣读裁定也是自己的主意,张经认为这样可以更好的显示胜利者的威严——哪怕是一个容貌丑陋的矮子也可以高踞在失败者之上。
        “若是能在江南也能这样,那该多好呀!”张经暗自遗憾的叹了口气,这时藤吉郎已经念完了,退到张经身旁。张经低声咳嗽了一下,站起身来:“本官受守护殿下之托付,裁断大和国之诸事务,现在,本官宣布守护殿下的第一条法令:一国一城令,大和国之内只允许保留一座城池,即守护殿下的居城,其余城都必须全部拆毁废除!”
        “什么?居城全部废除?”
        “这怎么可能?”
        “这是发疯了吗?”
        议事厅立刻被喧闹声占领了,一张张愤怒的脸抬了起来,咒骂与吼叫从口中喷射而出,有的人甚至站起身来,企图冲向张经,但立刻被护卫打倒在地,但他倒在地上大声喊叫:“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我们越智一族绝对不会交出自己的居城的!”

第两百四十章裁断会2
        “很好!”张经举起右手:“权六!”
        “在!”柴田胜家上前一步。
        “砍掉他的头,交给与他同来的人,让他带话回去。请他们加固城墙,数日之后,大军一到,鸡犬不留!”
        “是!”柴田胜家应了一声,上前便要将那人按倒在地,拔刀要将其砍下头来。
        “大人,刀下留人!”筒井顺平斜刺里冲了上去,将越智家那人抱在怀中。柴田胜家一愣,这一刀便砍不下去,向张经投以咨询的目光。
        “笑话!”张经笑道:“筒井殿下,我听说贵国之武士又名’侍’本为以勇力侍奉主上之人,不知是真是假?”
        “大人说的不错,但武士也需要生活,若是没有领地,自存都难又如何侍奉主上呢?”
        “谁说没有领地就不能自存的?”张经笑道:“尔等居于城下,自然有俸禄发下,足够奉养父母妻儿,尔等只需一心修习武事,听候调遣便是,岂不是更好?”
        “那,我等的领地?”
        “自然就归守护殿下的代官,也就是本官安排了!”张经冷笑道:“怎么了,尔等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吗?”
        “不,不,不!”筒井顺平赶忙连连摇头,额头上的汗珠如瀑布一般流下来。张经这一招可谓是绝户计,这些国人众数百年来之所以能够保持自身的半独立地位,说到底就是因为他们能够更直接地控制所拥有的领地和人口,因此无论是高高在上的朝廷和幕府将军,还是大和国内守护(兴福寺),都不得不对这些武士团礼让三分,承认他们的各种政治经济特权,以换取他们的效忠。不管上头的守护将军变来变去,但实际控制大和国的始终是他们这些国人众。但如果这《一国一城令》成功实施了,他们就不再是深深植根于领地的大树,沦为被周可成随意挪动处置的盆栽。
        “既然筒井殿下觉得很好,想必其他人也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啦?”张经的目光转向其他跪伏在地上的国人众,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纷纷低头,无人敢于与其对视。
        “既然是这样,那就请诸位在这封誓书上签押吧!”张经挥了挥手,藤吉郎便将事先写好的誓书一一分发到众人的面前,筒井顺平粗粗一看,只见上面除了效忠书通常有的几条之外,还有拆毁居城,举族迁徙到城下。他心中暗想眼下形势比人强,也只有暂且忍让,等到回到自家居城,再和其他国人众一同起兵反抗不迟。
        其他国人众的想法也与筒井顺平差相仿佛,因此在誓书上画押进行的极为顺利。张经收回画押好的誓书后笑道:“今天是五月二十日,七天后,也就是这个月的二十七日之前所有居城必须拆毁,否则就会被视为叛逆!”
        “时间这么紧?”筒井顺平一愣,旋即又放下心来,不管别人如何,反正自己一回去后就会举起叛旗的,时间长短又有什么要紧?
        筒井顺平下了决一死战的心思,反倒是平静了下来,心里想着回去后如何联络其他国人众,修缮城池,准备迎击敌军的进攻。日本近畿地区自从应仁之乱以来百余年战乱始终未曾平息,像筒井顺平这样的国人众对于攻战之事早已习以为常,事到临头倒也并不害怕。
        “尔等先退下吧!”张经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退下。筒井顺平一愣,旋即释然,也许对方是想拿自己作为人质要挟本家,但臣服是一回事,拆毁居城又是一回事,即便是家督本人落入敌人之手,家中也会另立家督死战的。
        看着这些国人众驯服的退下,军官们靠拢过来,他们个个脸色阴沉,紧握刀柄。第一个开口的是勘兵卫:“大人,这些家伙没有一个值得信赖,那些誓书也都是一堆废纸,应该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也不留!”
        柴田胜家点了点头:“大人,如果只是要他们臣服,应该问题不大。依附强者本来就是武家的宿命,但是拆毁居城,迁徙到城下,这恐怕做不到!”
        “对于他们来说,城就是乌龟的壳,他们绝不会主动去掉自己的壳的!”
        “我们应该立刻进攻,至少可以先消灭一两家!”
        “这些我都知道!”张经举起了右手:“在我看来,问题的关键就是城,如果没有城,他们就只有俯首听命,我说的对吗?”
        “没错,那些城都在险要之处,里面存储有足够的粮食,通常都有水源。如果我们围攻其中一家,其他家就会从背后突袭我们。在这种情况下,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妥协!”勘兵卫答道。
        “嗯,如果按照你的说法,如果没有其他家的援助,这些国人众是守不住这些城的?”张经笑道。
        “话是这么说,但是这些国人众也不是傻子,唇亡齿寒的道理总是明白的。如果不去救援被攻打的一家,那轮到自己的时候就没人会来救自己了!所以他们一定会出兵的。”
        “那可未必!”张经笑道:“藤吉郎,大和国的国人众一共有多少家?”
        “回禀大人,一共十九家!”
        “想必这十九家距离兴福寺的路程各不一样吧?”
        “是,有长有短,长的要七日,短的一日便到了!”
        “好,藤吉郎,假若你是某一家国人众,得到要求拆毁居城的命令,第一个反应是什么?”
        “若是小人得到命令,肯定会先派出信使与其他国人众联络,签订盟约同进退!”
        “那若是你接到命令时正好是期限的最后一天,你会怎么办呢?”
        “恐怕就只有自行毁城了,毕竟若是派人与他家商议,若是他家已经毁城,我就只有独力抗敌了。”

第两百四十一章裁断会3
        “不错!”张经笑道:“群贼若是同心一意,的确难以处置。但度量各家之路程,分别先后派出信使,使其同时接到敕令,无有相商盟誓之余暇。彼若不从命毁城,而他人毁城,则有灭门之祸;自相猜忌之下,又有几人敢于以满门之性命相博?”
        听到这里,众将才到明白了过来。张经打算按照各家距离兴福寺路程的长短,先后派出使者,路程远的就先出发,路程近的就后出发,确保抵达各家的时间相同,恰好是拆毁居城期限的最后一天。这样一来各家国人众都没有时间相互联络商议。这样一来,这些国人众就陷入了“囚徒困境”,虽然所有人都不拆的后果最好,但在对方的表现不明的情况下,因为拆毁城墙可为自己带来利益一门安泰,也因为其他国人众拆毁城墙也可确保一门安泰,因此拆毁城墙虽违反最佳共同利益,但对每一家国人众来说反而是最大利益的选择。
        “即便有一两家坚持不拆,只要其他家拆毁了居城,也只有束手归降的份。那一两家坚持不拆的反而可以成为我们以儆效尤的工具!”
        “大人谋略深远,果然非我等能及!”刘沿水叹道。
        “是呀,不费一弹一矢就能让这些难缠的家伙自己拆毁居城,果然不愧是大明的智谋之士呀!”
        听了众人的恭维阿谀,张经微微一笑:“你们知道这方法是谁想出来的吗?”
        “难道不是大人您?”
        “当然不是!”张经笑道:“藤吉郎!”
        “小人在!”藤吉郎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赶忙跪在张经面前:“大人有何吩咐!”
        “你此番献策,着实有功!本官素来有功必赏,说吧,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众人听张经的话,竟然方才的妙策竟然是这长得如猴子一般的小厮想出来的,纷纷大吃了一惊。藤吉郎感觉到聚焦在自己身上的一道道目光,又是狂喜又是惶恐,赶忙低下头去:“小人无他所求,只请大人赐姓!”
        “赐姓?”张经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日本当时只有公卿和武士有姓,普通百姓并无姓氏,藤吉郎请求张经赐姓,显然是想要摆脱百姓的身份,成为一名武士。他稍一沉吟,笑道:“也罢,这大和国乃是贵国的古都,又名奈良,这兴福寺又是贵国藤原氏的家庙,长佑藤原氏福泽绵长。你就名为长佑奈良吧!”
        “多谢大人,今后小人便叫长佑奈良了!”藤吉郎闻言大喜,赶忙磕了两个头,站起身来。随后张经便依照先前计划的那样,按照各家国人众居城的远近派出信使,令其在限定期限内自行拆毁居城,否则就派兵攻打。果然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各家国人众惶急之下,无暇与其他家商议,唯恐单独面对大军的攻打,又觉得既然要拆,不如表现的更加恭顺一些。因此十九家国人众中除去三家之外,其余都在期限之内自行拆毁了居城。
        堺。
        天王寺屋。
        “主家,您看!”老奉行小心翼翼的将一张纸条递给正在吃饭的津田宗达。
        “大和一国已经降服?国人众拆毁了居城,迁徙到了城下?”津田宗达几乎将一旁的汤碗碰倒:“这怎么可能,一共才一个月时间呀?大和国的国人众不是最难缠的吗?当初三代将军都没法让他们拆毁自己的居城的!”
        “千真万确!”老奉行压低声音道:“这是从大和国收购渍菜和芋头的行商亲眼看到的,筒井、越智等十六家国人众都已经主动拆毁了自己的居城,开始迁徙到城下了,其余三家拒绝的,都已经被兰芳社的大军攻破了,满门屠灭!”
        津田宗达倒吸了一口凉气,相比起兰芳社的残酷手段,他更不敢置信的是十六家国人众老老实实的主动拆毁数百年来修建起来的居城。难道周可成拥有什么迷惑人心智的妖术?否则怎么能解释已经发生的一切呢?
        “其实这也未必是什么坏事?”老奉行见津田宗达这样子,低声安慰道:“至少在公债方面,主家获益不少呀!”
        “这倒是!”津田宗达叹了口气:“说实话,我的心情非常矛盾,即为赚了钱高兴,又为周可成的成功而感到害怕!”
        “主家,其实您也不必这么在意那个周可成的。”老奉行笑了起来:“至少到现在为止,和他合作的商人都发了财。再说公方殿下、前关白、幕府管领都和他关系匪浅,您不过是一介商人,又那么在意那些东西干嘛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津田宗达笑道:“也许是我想的太多了吧!算了,至少这一次发了一笔财,不过先前的事情绝对不能泄露出去,你把所有痕迹都弄干净,明白吗?”
        “请您放心!”老奉行俯身下拜。
        正如硬币一样,堺虽然是当时日本最富庶、最有活力的城市,但也有黑暗破落的一面。凄凉破败的房屋、污浊坑洼不平的街道、冷漠阴沉的居民,这些让人不快的元素混合在一起,就成了旧衣街。这个名字来源于拐角处的一家旧衣铺子,而实际上,这里也是堺地下世界的一个重要据点,在这里你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贼赃,从妓女头上的金钗到穷人的破衣服,应有尽有。
        小巷。
        “这是最后一笔钱!”老奉行掏出一只口袋摇了摇,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共八十枚银币,你点一下!”他将钱袋丢了过去。
        “多谢了!”阿猿接过钱袋,将钱币倒在了手掌上,掂量了一下,作为堺有名的惯偷,他立刻做出了肯定的判断:“不错,都是真货!”他将银币重新倒入口袋中,在腰间扎好。

第两百四十二章灭口
        “你应该记得规矩,我不希望再听到半点关于这件事情的风声,否则的话,”老奉行的声音阴冷,就好像吐出蛇信的响尾蛇:“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这件事情就从来没有发生过!”阿猿笑了起来,他拍了拍腰间的钱口袋:“旧衣街的阿猿可不是一个大嘴巴的人,如果您下次还有类似的生意,可以再来找我!”
        老奉行冷哼了一声,径直向外走去。阿猿让开路,看着对方的背影在街口消失,晃了晃脑袋,便哼着小曲向巷子的另外一头走去。刚走了两步,对面的巷口闪现出两个身着黑衣的汉子,迎面走了过来。阿猿脸色微变,掉过头来,发现老奉行刚刚消失的巷口也多了两个黑衣人,手握刀柄,满脸杀气。
        “该死!”阿猿额头上顿时冒出冷汗来,他身上有带一把小刀,但要抵抗四个手持利刃的杀手那是白日做梦。他想了想,从解下腰间的钱口袋,扯开口袋,向最近那两个杀手地上一丢,银币顿时洒了一地。
        两个杀手一愣,目光本能的被地上滚动的银币吸引过去了,有一个还蹲下来捡,阿猿乘机猛地一冲,从下蹲那人背上跳过,向巷口狂奔而去。
        “快追上去,别让他跑了!”没有下蹲那人砍了一刀,在阿猿肩膀上划了一下,赶忙追了上去,其他三人紧随其后。只见阿猿全然不顾,闷着头过两条街巷,冲到码头旁跃入海中,便消失不见了。
        “该死!”为首的杀手看着海面,骂道:“蠢货,这点小把戏就把你弄倒了,怎么向上头交代?”
        “这个——”方才下蹲捡钱那人脸色微红:“要不我们发悬赏找,就说是偷了宝物的小偷,反正这家伙本来就是小偷?”
        “蠢货?”为首那人骂道:“你难道还想弄得全码头的人都知道?”看到手下一个个噤若寒蝉的样子,他摇了摇头,道:“算了,你去弄条小船来,我们慢慢的找!如果找不到,就告诉上头这家伙身负重伤,跳入海中,应该是死了!”
        “好疼呀!”阿猿伸手摸了一下肩膀上的伤口,伤口的很深,可能伤到了筋骨,连左臂的摆动都很困难了,虽然自己的水性非常好,但失去了一只胳膊,他也只能勉强在水面上飘着,偶尔用右臂划动一下。随着失血越来越多,他也渐渐感觉到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冷,难道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阿猿缓缓的闭上眼睛,可能是幻觉,他看到一条狭长的快船正缓慢的朝自己这边行驶过来。
        堺的下午十分闷热,一丝风都没有。因此周可成并没有在自己的住处招待这个神秘的不速之客,而是下令在响尾蛇号艉楼二楼支起了一个凉棚,至少海面上总会有一点风。
        “来一杯吧,刚刚从井水里面取出来的!”周可成殷勤着亲自对方倒了一杯,殷红色的酒液映着波光,金杯的表面沾满凝结的露水,看上去就让人感觉到一股凉意。
        “多谢探题殿下!”下间赖照吞了一下口水,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略带着苦涩的甘美液体流入口中,给他带来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
        “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周可成笑道。
        “很好,非常好!”下间赖照放下酒杯,他定了一下神:“其实我这次前来是有要事在身的!”
        “很好,我洗耳恭听!”周可成摊开双手,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我希望您可以停止对石山的封锁!”下间赖照压低嗓门。
        “哦!”周可成笑了笑,只是意味深长的看着对方。甲板上空气潮湿温暖,出奇的平静,响尾蛇号漂浮在远离陆地的海中,除去那个站在周可成身后的蛮子护卫,距离两人最近的水手也在二十步以外。下间赖照鼓足勇气:“哪怕表面上不解除封锁,只需要放开一点,允许粮食和火药输入就好了!”
        “下间殿下!”周可成喝了一口:“有时候找到正确的问题比找到正确的答案更加重要,您这一次前来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吗?”
        “正确的问题?正确的答案?”下间赖照咬了咬下嘴唇,周可成的态度颇为暧昧,不过显然不愿意立刻回答自己的问题,无论是应允还是拒绝。他这样是为了什么呢?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我听说今川殿下已经将家督之位传给嫡子了?自己出家入道了。”
        “不错!”周可成的眼睛闪过一道赞许的光:“武田家终于动手了,而管领殿下一时间在近畿脱不开身,所以他将家督之位传给氏真殿下,自己出家入道,这也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还听说您的代官刚刚裁定大和国,因为当地寺社的庄园的事情,与朝廷有点不愉快!”
        “不错,原先这些公卿的庄园被当地的国人众侵占了!他们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大和国被我拿下来了,他们却拿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旧账薄,要我将其归还旧主!”周可成笑道:“您觉得这不是很好笑吗?”
        “的确是很好笑,不过既然您身为西国探题,有许多事情恐怕也是要仰仗朝廷的,恐怕也不能全然置之不理吧?”下间赖照笑道。
        “嗯,所以我打算出点钱打发了!说到底他们应该也就是要钱,有些东西已经回不去了,这个他们应该也知道!”
        “探题殿下说的是!”下间赖照笑道:“您有没有想过,假若石山向今川殿下降服,会有什么后果?”
        “降服?”周可成笑道:“难道石山已经到了这么艰难的地步了?据我所知,石山库存的粮食和火药至少可以坚持到明年这个时候吧?”

第两百四十三章摇摆
        “既然胜利已经没有希望,那就没有必要打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个道理您也应该清楚吧?”下间赖照笑道:“在管领殿下的威严下,近畿诸国无人敢于起兵反抗,而您又控制着海面,粮食和火药无法输入。这样下去,我方是没有胜算的,法座殿下也只有屈膝了!”
        “贵方不是与武田信玄有盟约吗?”
        “盟约只有在对双方都有利益的情况下才可能维持下去,而现在我方已经成为了武田家扩张领地的工具,自然也就无法维持下去了!”
        “如果贵方降服的话,恐怕必须交出石山吧?”
        “虽然很遗憾,不过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敝寺在各地还有很多领地,最多换一个地方就是了!”
        周可成没有说话,轻轻的用手指弹着酒杯,如果像下间赖照所说的本愿寺向今川义元屈膝投降,那就意味着今川义元再也对周可成无所求,而且作为一个贸易港口,石山的条件实际上是要比堺更为出色的。正如他说的那样,盟约只有在对双方都有利益的情况下才可能维持下去,那么一旦本愿寺投降,那自己与今川家的蜜月还能维持下去吗?
        “大人!”大副登上艉楼:“水手从海面上捞上来一个人!”
        “一个人?”周可成皱起了眉头,因为这么点事就打扰自己的密探,这个大副不会这么蠢吧?
        大副看出了周可成的疑惑,他走到周可成身旁,附耳低语了片刻,周可成的眉头舒展开来,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您的问题非常有趣,我明天会抽出时间与您详谈,不过我现在有点事情要处理,请您见谅!”
        “好说!”下间赖照笑道。
        “啊!”感觉到肩膀上剧烈的疼痛,阿猿惨叫了起来。
        “不要乱动,蠢货!”背后传来了严厉的斥责声:“正在给你缝合伤口,不然缝合的不好最后吃苦的还是你自己!”
        “是!”阿猿能够感觉到背上传来一阵阵剧痛,就好像有一根燃烧的拔火棍在自己的肉体里戳刺拧转,他抓紧床单,咬紧牙关,好容易才没有尖叫。当这一切完结之后,阿猿感觉到自己的头发都已经被冷汗浸透,就好像刚刚洗了个头。
        “不错,是条汉子!从头到尾你居然能忍下来没叫唤!”背后传来了赞许声:“桌子上的杯子里是掺了糖的淡烧酒,喝下去会舒服点!”
        随即阿猿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和关门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力气爬起来喝水,正如那个人说的一样,一杯酒下肚,他的感觉好多了。
        随着吱呀一声,房门又被打开了,一个身材十分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用威严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阿猿,低声问道:“就是这个人?”
        “不错,就是他!他自称是天王寺屋的奉行付给他钱,让他散布谣言,让公债波动的!”
        “很好!”周可成坐了下来:“现在你可以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向我说一遍了!”
        阿猿怀疑的看了周可成一眼:“你是谁?”
        “这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有能力让天王寺屋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就好了!”
        “好!”复仇的欲望就好像火一下在胸中燃烧,阿猿咬了咬牙,将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现在你都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处理我!”
        周可成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人,还不满二十,精瘦结实,整个人就好像用骨骼、肌腱和皮肤包裹而成,眼睛里闪烁着桀骜不驯的光。
        “按照规矩,你应该被砍掉脑袋,或者双脚绑上石头,丢进海里!”周可成慢条斯理的答道,他满意的发现对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不过既然我把你从海里救上来,还让医生为你缝合、包扎了伤口,你欠我的,所以在惩治你的罪行之前,你必须做点什么偿还我。你觉得这公道吗?”
        “很公道?你要我做什么?”
        “你会做什么?”
        “掏包,翻墙、跳跃、多高的围墙也挡不住阿猿,如果你需要什么的话,阿猿都能为你弄到手!”年轻的窃贼傲慢的抬起头:“还有,我的匕首和吹管也玩的不错,如果价格合适的话,我也能杀人。”
        “很好,看来我还真没救错人!”周可成站起身来:“来人,好好的照顾这位好汉,不要慢待了他!”
        嘉善。
        “阿育!”朱文和的目光从清单上挪开:“这单子上的数字没有搞错吧?”
        “绝对错不了!”朱正育小心的应道:“小侄已经核对过三遍了!”
        朱文和深深的叹了口气,指了指面前的矮凳:“阿育,坐下说话!”
        “多谢阿叔,小侄站着说话便是!”
        “让你坐下你就坐下!”朱文和的嗓门一下子变得高亢起来。
        “是!”朱正育这才小心的坐下了半边屁股,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哎!”朱文和叹了口气:“我原先让你去文相公那边,倒不是想挣什么钱,只是想找一座靠山,替我们朱家遮风挡雨。却没想到这靠山没有找到,却挣了这么多银子回来,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呀!”
        “小侄也是前天清点了账目之后,吓了一跳,才来见阿叔的!原先小侄也知道这门生意赚了不少,却没想到赚了这么多!”说到这里,朱正育的脸颊微红,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
        “是呀,三万两银子,三万两银子!”朱文和叹了口气:“我们嘉兴朱家从德文公落户嘉兴来算起,已经是七代人,快两百年,积累的家产全加起来也就二三十万两,而你这一家铺子不到一年时间分红下来就有三万两,说实话,这银子我还真有点看的心慌!”

第两百四十四章生意
        “阿叔,这药材生意本最是吃本的,讲的就是本大利大,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只是周转的慢,毕竟一个地方生病的人,吃药的人总不会太多,除非是京师、苏杭广州成都、那样的大码头、大商埠,才能周转得快。但这出洋买卖就不一样了,虽说做成成药后便宜了些,但架不住量大,一次就要七八百,上千分,这个赚头可就大了依照小侄的意思,我们应该在金创药、瘴气药上下功夫!”
        “哦,怎么说?”朱文和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了。
        “阿叔,兰芳社周老爷用的最多的药无非是两种,一种是瘴气、一种是金创药。他手下人多势众,出入的地方又多是蛮荒之地,倭国又在打仗。这两样都不愁卖,可以说有多少要多少。这两样的方子本号也是有的,但说实话效果也只能说不错,眼下不过是搭上了周老爷这条线,未必做的长久!”
        “你的意思我们要在方子上下功夫?”
        “不错,要么出钱买,要么咱们请懂得药理的名师自己一点点试,反正要把这两样搞出来。最好是一刀下去,撒上药立刻止血结疤;人得了瘴气昏过去,往鼻孔里面一喷,往口里灌下去,立刻醒过来。”
        “呵呵呵!”朱文和笑了起来:“阿育你说的不是仙药吗?”
        “仙药又如何?就算是神仙也爱银子呀,银子不是问题,咱们现在缺银子吗?”朱正育笑道:“一年三万两银子呀!就是那些京师、苏杭的大药号又有几家能挣到这么多的?人家可是多少代累积下来的金字招牌?就算钱到手了,一年到头还要从上到下打点了,一处没有打点到,就是麻烦。要是他们知道有这条路,还不和乌眼鸡一样?咱们若不乘着这个关节把篱笆扎结实了,早晚这条财路会给他们抢了去!”
        “嗯!”朱文和捋了捋颔下胡须,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方面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会留意的!”
        朱正育知道自己这个叔父平日里做事情稳重的很,既然开口允诺,就一定会把事情办的妥妥帖帖的,自己也无需再提。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阿叔,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与您商量一下!”
        “什么事呀!”朱文和的心情不错,破天荒的调笑道:“莫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让我去替你求亲?”
        “阿叔说笑了!”朱正育窘迫的低下头去:“是生意上的事情!”
        “生意上的事情?”
        “不错,小侄想在海外开几家分号!”
        “分号海外?”朱文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阿育,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朱正育抬起头来:“小侄已经问过小徐相公了,兰芳社在海外有许多商站,比如淡水,那里有七八万人口,十分繁盛,却没有一家像样的药号;还有日本的堺,虽然也有大夫药铺,但医术却远远不及我大明,至于佐渡等其他地方,更是不堪。小侄就想在这些地方开设分号,一来救世济民,二来也可以把我们朱家庆余堂的牌子打出去,为将来埋下伏笔!”
        “嗯!”朱文和点了点头,朱正育这句话倒是正好说中了他的心事,为了避免惹来麻烦,他先前已经把朱正育从宗族分房出去了,虽然给了他一笔钱,但那成药厂实际上已经与朱家没有直接的关系了,赚的钱再多也是朱正育和文俊成两人的的。而庆余堂乃是朱家自己开设的药铺,若是能够在海外开设分号,那这生意可是朱家自己的了,意义大为不同。
        “只是在人家地头上开设药铺,兰芳社那边会不会有顾忌?”
        “小侄已经问过小徐相公了,他说若是能去便是求之不得,兰芳社一定会照顾的,像淡水土地都是白送的,咱们出钱请人起屋就是了,头三年的税钱都可以免了!”
        “若是如此,那的确可以试一试”朱文和点了点头:“这几年族中人丁繁衍,虽说也是好事,但生计也就成了一个问题。就让那些读书不成的都去药堂里,先背背汤药歌,辨识药性,两年下来就是了不错的伙计了,只要请些掌柜、大夫便可以撑起一个堂子了。”
        “只是都是些烟瘴之地,又在海外,只恐没什么人愿意去!”朱正育叹了口气。
        “笑话!”朱文和冷笑了一声:“当初祖宗们南下的时候,难道这江南就不是遍地沼泽的烟瘴之地?若是不是祖宗们呕心沥血,并手抵足几百年下来,哪有今日的局面?咱们做子孙后代的总不能就躺在祖宗留下的基业上坐享其成,也得替后代子孙们考虑下吧?这就是替百年之后的子孙后代建立基业!阿育你放心,这个恶人由我来做,点到谁的名敢不去的,自有祖宗家法伺候。不去可以,从家谱上去了名字,不再是我嘉善朱氏子孙便是!”
        朱文和这番火发下来,朱正育低下头去,暗自心喜。原来当时族权极盛,尤其是江南地区。像朱文和这种族长对于本族中人不啻于是土皇帝,触犯了家法的开了宗祠,在祖宗族人面前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县里面也不会过问。更不要说在家谱上除了名字,更是他一句话的事情。而对于当时人来说被从家谱除名不但是奇耻大辱,更失去了宗族的庇护,除了背井离乡去他地谋生别无他途,比打死也强不到哪里去。
        朱正育说完了事情,又闲扯了几句便拜别出了门,上了自家的船。他这趟来原以为这两件事情要费好大一番功夫,却没想到如此的顺利,心情越发畅快。便吩咐家仆将酒菜摆在后甲板上,自己一边饮酒一边观赏两岸的风光。

第两百四十五章争讼
        朱正育两杯酒入了肚,不禁有些熏熏然,摇头晃脑的吟起诗来。他做生意是把好手,读书做诗就不咋地了,加上这一年多来心思都花在算盘药秤上,经卷诗集一指头都没碰。念了上句就忘了下句,兴致顿时索然。他正准备吩咐家仆把酒肴收拾一下,回舱打个盹儿,却听到有人喊道:“这边可是朱兄吗?”他扭过头去,只见十几步外有一条并行的扁舟,船尾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衣士子,看面貌有些熟悉,具体是谁却又想不起来。
        “正是在下,您是——?”
        “在下何文斌,与朱兄曾同在县学,也算得上是同窗了!”那青衣士子笑道:“今日恰巧在河上相遇,也是有缘,可否同舟坐叙一番?”
        “原来是何兄,快把船靠过去,把酒菜重整一下!”朱正育听到这个名字才反应过来,这何文斌的确也是嘉善人,但二十出头就中了秀才,而朱正育虽然早些年也花了不少时间在科举上,也在县学里厮混了几天,但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两人昔日在县学里不啻是云泥之别,这个同窗着实说的有些勉强。
        那舟子应了一声,长篙连点,船便靠了过去,待到两船相距只有四五尺远时,那何文斌将长衫的前襟撩起,轻轻一跃便跳到了朱正育的船上,船身一阵晃动,朱正育赶忙伸手将其扶住:“小心了!”
        “多谢朱兄!”何文斌称了谢,两人在舱中分宾主坐下,何文斌露出神秘的笑容:“朱兄,小弟听说你与金山那边的海商很是熟稔,生意做得不小,不知是真是假?”
        朱正育脸色微变,笑道:“何兄哪里听来的胡话,小弟虽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但也是正经人家,哪里有和海商有什么关系?”
        “朱兄莫要瞒我!”何文斌压低声音道:“小弟也想认识那金山的海商,只是需要一个从中牵线的人!”
        朱正育看了看那何文斌,觉得对方不像是作伪,便笑道:“何兄你二十出头便中了秀才,正是前途无量,若是考中了进士,便是一身金紫,又何须去结识海商呢?”
        “朱兄有所不知呀!”何文斌叹了口气,脸色也露出几分愧色:“小弟前几年家门不幸,父母先后过世,须得在家守孝,又遭遇倭乱,乡下的田庄生出变故,家计都颇为艰难,哪里还有心思关心科途呀!”
        “还有这等事?”朱正育吃了一惊,他想了想好像还真有点印象,按照明代当时的规矩,父母过世,儿子必须守孝三年,就算是已经做官的也要回乡,更不要说还在科途中的士子了。像何文斌这样父母突然过世,田庄又被烧的,又几年不能参加科考的,即便有个秀才的功名,日子也的确很不好过。
        “千真万确!”何文斌叹了口气:“不瞒兄台,小弟在乡下的田产被临近一个恶霸乘机强占了,硬说我家父欠他五百两银子,要还了钱才肯还我的田产,哎小弟实在是没有一点办法!”
        “原来如此!”朱正育点了点头:“那你这次前往金山意欲何为呢?”
        “不瞒朱兄,我这次前往金山只有一件事情,恳请海商老爷,不,小徐相公替我主持公道,收回田产!”
        “主持公道?”朱正育一愣,他原本还以为对方是和绝大部分前去金山卫的人一样是为了赚钱,却没想到是为了这个。
        “这个应该是去找衙门吧?”朱正育问道:“何兄你可是秀才,难道官府不管?”
        “秀才又如何,人家也是有功名的,背后也有人,手下还有百十条闲汉,加上这次倭乱的原因,很多田界房屋都被毁坏了,若是打起官司,根本就说不清楚。”说到这里,何文斌叹了口气:“我虽然中了秀才,家中人口却不多,又没有有势力的亲戚相助,父母双亡之后孤身一人哪里斗得过他?”
        “那你为何来找小徐相公?”
        何文斌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朱兄你和海商老爷们做了那么长时间的生意,难道不知道他们当初是怎么打开生丝的渠道的?”
        朱正育错愕的看着何文斌,他当然知道当初徐渭的生丝买卖是怎么打开渠道的,只是这种方法恐怕不太适合何文斌的秀才身份吧?他犹豫了一下说:“何贤弟,你若是找了小徐相公,只怕这科途就不太方便走下去了!”
        “朱兄!”何文斌抖了抖身上的青衫:“你看看我身上这件青衫,难道你以为我不走这条路科途就能继续走下去吗?”
        朱正育这才发现何文斌身上这件青衫的衣袖和腰身有修改过的痕迹,只是缝补人的手巧,针脚细密,旁人若是不细看便看不出来,显然何文斌的日子过得颇为窘迫,连身上这件青衫是别人的旧衣,修改后才穿在自己身上。
        “这是家父留下来的旧衣,你现在明白小弟的处境了吧?”
        “也罢!”朱正育叹了口气:“既然是这样,那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了。你就随我一同去金山卫,我会把你引荐给小徐相公,但剩下的事情我就不管了!”        “多谢朱兄!”何文斌赶忙敛衽下拜:“何某若有出头之日,绝不会忘记朱兄今日之恩。”
        金山卫。
        午后的阳光有些过于强烈,徐渭下意识的侧过身,用身体遮挡住一部分阳光,好看清楚信笺上的熟悉的字迹。

第两百四十六章社会关系
        “第一期战争公债的发行十分成功,已经筹集了一百二十万枚银币的款项,而征服大和国的军费只用了大约三分之一强,所以我觉得也许应该降低第二期公债的利息了。有时候我在想,在堺这样一个长不过三十里,宽不过四十里的狭小空间里竟然隐藏着如此惊人的财富,那么在比起更加广阔,也更加富裕的苏州、杭州、广州、南北两京又隐藏着多少财富呢?一千万两?两千万两?一万万两?还是更多?可惜的是如此巨额的财富几乎都被埋藏在一个个地窖、假山、花园底下,生锈、发黑。仿佛人们花了那么多心血将其从深山中采掘、冶炼出来,就是为了又被重新埋入地下一般。
        每次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无比的心痛。我仅仅用了这么一点银子,就已经做了这么多事情,但千百倍的财富却被这些庸人毫无价值的埋藏在地下。如果这些财富由那些有真正勇气和才能的人所掌握,那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将会建立何等宏伟的事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千万人终日劳苦却所得无几,连养活自己都十分困难;而一小撮人集聚了巨额的财富却将其毫无价值的浪费了,直到有一天绝望的大多数人用烈火和武器将所有的一切毁灭,然后从头开始。这样的周而复始的社会是没有希望的,这一切应该改变,也必须改变!”
        “对,应该改变也必须改变!”徐渭的身体微微颤抖,他被信笺中文字里那种陌生的力量触动了。他握紧拳头,好一会儿之后方才松开手掌,将信笺翻开到下一页:
        “因此我们的工作不只是赚钱。我可以毫不夸耀的说,迄今为止我们所累积的财富早已足够我们十辈子的尽情挥霍。财富不过是我们即将进行的伟大事业的工具罢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希望你将尽可能多的人拉入与兰芳社的联系之中,财富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只有在流动的时候才能发挥其真正的力量。时间对于我们来说很有限,请相信我,朝廷并不喜欢我们,对于一切在他们控制之外的东西他们都不喜欢。之所以现在他们还没有对你下手,唯一的原因是因为倭寇还没有被消灭,但这段时间不会太长。等到我征服了日本的西国,荡平了平户,失去了根源的倭寇们就必须在投降我们和投降朝廷之间做出选择了。到了那个时候,一切就都将分明。我希望那个时候你会做好充分的准备——”
        砰砰砰!
        敲门声让徐渭吓了一跳,他本能的将信笺塞入袖子里,随即才反应过来屋子里没有第三者。他长长的吐了口气,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什么人?”
        “是药厂的朱少掌柜,他说有事求见!”
        “哦,我知道了,让他进来吧!”徐渭将信笺藏好,用手搓了两下脸,当他放下双手的时候,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徐相公!”朱正育恭谨的向徐渭长揖为礼,他指了指一旁的何文斌:“这位便是我的同学何文斌何秀才!”
        “在下何文斌,拜见徐相公!”何文斌赶忙敛衽下拜,却被徐渭扶住了:“秀才公如此大礼,在下如何当得起!来人,快上茶,我们坐下说话!”
        三人分宾主坐下,朱正育笑道:“徐相公,小弟这位朋友最近遇到一件麻烦事,想要请您施以援手。”
        “秀才公都办不到的事情,徐某一介商贾又如何办得到?”徐渭笑道:“朱兄又替我惹麻烦来了!”
        “不,您办得到!”何文斌见状,还以为徐渭要虚言推脱,赶忙站起身来:“只需您一句话,便能解在下于水火之中!”
        “哦?想不到我还有这等本事?”徐渭笑道:“不知是什么事情让秀才公如此为难?”
        朱正育将何文斌的所求之事简略的描述了一遍,笑道:“我这位同学虽然学问不错,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对边也是有功名的,所以才求到您这里来了!”
        “原来是争讼田产之事!”徐渭皱了皱眉头:“这应该是贵县老父母的事情吧,为何来找在下?”
        “若是县尊能够主持公道,在下又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何文斌叹了口气:“徐相公若是能出手相助,在下愿意将家中三百余亩田地尽数投庇于您的名下!”说到这里,何文斌向徐渭长揖为礼。
        徐渭赶忙侧过身体避开对方的礼:“秀才公说笑了,在下一不是达官缙绅,二不是勋贵宗亲,哪里有本事荫蔽他人?这投庇之事莫要再提。”
        一旁的朱正育见徐渭态度十分坚决,心中突然一动,向徐渭使了个眼色,笑道:“何兄,既然如此,那你就不再勉强徐相公了!徐相公,我等就先告辞了!”说罢,他便拉着何文斌起身告辞。徐渭赶忙起身降阶相送,果然只过了半盏茶功夫,朱正育便转回头来重新求见。徐渭见了他笑道:“朱兄,你方才有什么话不好当着你那个朋友当面说吗?”
        “不错!徐相公,我觉得你这次应该出手的!”
        “朱兄!”徐渭摇了摇头:“不是我徐渭不肯帮忙,你也应该知道我家当初也和何兄一般,家道中落田产被人霸占,我看到他那副样子,亦有兔死狐悲之感。我这是爱莫能助呀!”
        “徐相公,那不过一伙乡里无赖罢了,哪里是您手下那些倭兵的对手?随便派十几个过去,都不用动手那边就软了,怎么会爱莫能助?”

第两百四十七章低息贷款上
        “上次我们动手是因为生丝的买卖,大人又先在春荒时候低价用来粮食预付了生丝价款,抢先占了道理。后来陈在松再和我们争,他们是缙绅却来抢商贾之事,原本就理亏了三分,只要我们做的不是太过分,在倭乱的时候也不会引起士林的群起围攻。但这一次却是争夺田产,这可是缙绅的禁脔,我兰芳社若是插手其间,肯定会引起众怒。就算眼下因为倭乱官府替我们压下来了,等到倭乱一平肯定会旧事重提。兰芳社是无所谓,最多上船跑路,你那个朋友怎么办?”
        “徐相公考虑的果然周到!”朱正育笑道:“但您又不需要大张旗鼓的,随便挑十几个军士乔装成当地的青皮无赖就是了。再说了,我这个朋友虽然在经济事务上一般,学问上却是相当的精深,在敝县都是出了名的,他守孝马上就要完了,不要说考中进士,哪怕是个举人,对贵社难道不是大有好处?”
        听朱正育说到这里,徐渭突然想起了刚刚收到的周可成的来信中提到的“我希望你将尽可能多的人拉入与兰芳社的联系之中”,心中不由得一动。
        “朱兄,贵县像何秀才这样的情况多吗?”
        “多,相当多!”朱正育叹了口气:“就连何秀才这样有功名的殷实人家都这样,何况普通百姓,虽然贵社打败了倭寇,但毕竟附近州县刚刚经历倭乱,虽然大户人家也遭了灾,总比寻常百姓要强,便乘着这个机会兼并人口土地。!”
        “好,这件事情我管了!”徐渭一拍桌子:“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你告诉何秀才,既然他来找我了,那就要一切听我吩咐,不得半途打退堂鼓!”
        朱正育见徐渭点了头,大喜道:“这个您放心,我会转告给他,他只要有半点犹豫,我也不管这件事情了。”
        孝贤县衙。
        “徐相公,请随小人来”海富殷勤的伸出右手,撩起月门下垂落的爬山虎:“老爷正在书房里等候!”
        “多谢了!”徐渭微微一笑:“海兄哪天无事,便去我兰芳社在县城的铺子坐坐,省的生分了!”
        “多谢徐相公!”海富陪笑道:“只是我家老爷持身甚严,除了俸禄之外,概不取一文,若是让其知道了,只怕小人又要吃苦头!”
        “老父母果然是清如水、廉如镜!学生佩服的很!”徐渭翘起大拇指:“不过海大人应该没有禁止你去县里的商铺买东西吧?”
        “那是自然?”海富笑道:“若是不去外边买,小人只有一个人,总不能自己种菜养鸡、纺纱织布吧?”
        “那就是了!”徐渭笑道:“我兰芳社那个商铺每天早上开店,便有几样货物是打折出售的,海兄若是早点来,自然就能买到这打折的。这是全县百姓都知道的,老父母就算知道了,也怪不得你!”
        “那就多谢徐相公了!”海富赶忙躬身谢道,原来兰芳社在县城里也开了一家店铺,主要是销售各色杂货,为了吸引客源,每天早上都会有一两样货物是打折的,只是数量有限,卖完便做罢。因此门庭若市,全县上下都知道。海富当然知道他若是去买,那店铺的伙计自然会样样都打折,当时明代官员的俸禄微薄,像海瑞那样清廉的生活十分清苦,连带着他这个家仆也跟着受苦,偏生海瑞又持身极严,若能通过这种办法改善一下生活,那也是大好事。
        “些许小事,何须道谢?”徐渭笑道,这时两人走过穿堂,到了第二进天井,看到海瑞站在台阶下,笑脸相迎。徐渭赶忙抢上前几步,躬身作揖道:“老父母降阶相迎,学生愧不敢当!”
        “哪里!”海瑞微笑着举起右手:“若非徐相公带头出钱出力,治河之事哪有如此顺遂?来,进来坐,海富,快上茶!”
        “哪里,孝贤虽非学生的乡梓之地,但这几年来一点事业都是在这里,钱财自这里来,回到这里,也是情理之中嘛!”
        “嗯,你有这番见地,便胜过世间千万人了!”海瑞点了点头:“若是大明的缙绅勋贵都有徐相公你这般见识,这世上就太平了!”
        徐渭看出海瑞眉间带有忧色,心中一动,他低头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笑道:“今日学生来见老父母,却是为了一件私事来的!”
        “私事?”海瑞一愣,旋即笑道:“自从海某来到孝贤,因为私事来找本官的你还是第一个,徐相公你为了什么私事?”
        “实际上是为了一个朋友的事情!”徐渭将何文斌田产纠葛的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最后苦笑道:“我与这何文斌原本素不相识,但他那好友朱正育却与我关系匪浅,我自然推拖不得,所以才来老父母这里了!”
        “原来是这等事!”海瑞脸色阴沉了起来:“武断乡里!欺压小民!实乃本朝缙绅一大恶弊,若是真的如那何文斌所说的,本官倒是真想帮他一帮,不过他又不在本县,只怕就有些爱莫能助了?”
        “老父母果然是嫉恶如仇,刚直不阿!”徐渭不动声色的拍了海瑞一记马屁:“不瞒老父母,在下得知此事的时候也是惊讶的很,这位何文斌好歹是个秀才都被逼成这样,那若是寻常百姓岂不会更加不堪?所以在下就派人四处探查了一下,相邻几个县类似这样的事情十分普遍,粗略的统计了一下,便有六七百件!”
        “六七百件?”海瑞大吃了一惊:“此事当真?”
        “若无真凭实据,学生岂敢胡言乱语?”徐渭从怀中取出一份小册子来,双手呈上:“老父母请看,虽然不敢说件件属实,但十之八九都是查有实据的!”

第两百四十八章低息贷款下
        海瑞双手微微颤抖的接过书册,随便翻看了几页,只见上面都详细的记录了当事人的姓名、住址、争讼田产的位置、大小、肥瘦,案件的简单情况以及背后的主使人,十分详尽,虽然姓名不知道真假,但是派人一查便清楚了,而且背后主使人的名字都眼熟的很,多半是本地或者周围几个县的大户缙绅。
        “混账!”海瑞猛拍了一下书案:“倭寇作乱,生灵涂炭,东南板荡,圣天子宵衣旰食,有东顾之忧,尔等世受国恩,本应为国分忧,想不到却,却——”说到这里,他已经气的骂不出来了。
        海瑞也不是傻子,看徐渭这般做派,自然知道对方花了这么大心力弄了这本书册,肯定是有所企图的,他站起身来,深深的向徐渭躬身作揖:“徐相公的意思我明白了,本官哪怕拼的这顶乌纱不要,也要上书朝廷,把些发国难财的蠹虫给揪出来。”
        “海大人!学生并不希望大人上书朝廷!”。
        “不希望上书朝廷?”海瑞皱起了眉头,好奇的看着对方,他自从为官以来见过的都是恳求他为民做主的百姓,自己也素来以此为自豪。眼下自己都表态愿意豁出不当官也要管这件事情,徐渭却又打退堂鼓了,这就奇怪了。
        “不错,至少不是直接出面!”徐渭笑道:“老父母也都看到了,这册子上的牵涉到的缙绅少说也有三五十人,若是细究起来,只怕周围几个州县的缙绅或多或少都会牵连进去。大人虽然有必死之心,只怕也未必能把这么多案子都办成了!”
        “本官也知道这书册后面的势力颇大,只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海某一人生死事小,大明东南的安康事大!”
        听了海瑞这番话,徐渭也有些感动,他低咳了一声:“老父母所言甚是,不过学生倒是有个两全的法子!”
        “两全的法子?你说来听听?”海瑞好奇的问道。
        “大人,这六百多件案子里倒是没有几桩是完全硬抢的,多半是这些小户因为这两年的倭乱,或者房屋田舍被毁,或者误了农时,无力偿还大户的债务,不得不变卖田产还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像这种事情,官府一般很难直接插手,毕竟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从古至今的通里。”
        “那你的意思是——?”海瑞不解的问道。
        “学生的意思是兰芳社愿意替他们暂时垫支这笔钱!”
        “你们愿意垫支这笔钱?”海瑞就好像录音机一样重复了徐渭的话,他已经完全跟不上对方的思路了。
        “不错!”徐渭笑道:“当然,这笔钱他们还是要还的,也要支付利息,不过肯定要比他们借大户的利息要低,他们可以在未来五年到十年内分期还债!”
        “这可是很大一笔钱呀?”海瑞问道。
        “也还好!”徐渭笑道:“在下曾经算过了,这六七百人里面欠的最多的也不过不到两百两银子,少的只有十几、二十两银子,平均不过六七十两,全加起来也不过四万两不到就够了。再说我们也不是白做善事,按照一年一成半的利算,收益也算过得去了!”
        “这个利息的确是不高,不过贵社能够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子来,财力着实雄厚!”海瑞点了点头,他也知道当时乡里大户放债,半年三成利、四成利都是有的,一年一成半绝对是低息了。不过徐渭一下子能拿出三四万两银子来,让他对兰芳社的财力大为惊叹。
        “工商之利的确比种田要来的丰厚些!”徐渭笑道:“不过学生这么做,主要还是想积些阴德,希冀风平浪静,一路平安!”
        “嗯!”海瑞点了点头:“这件事情若是做成了,的确是积德行善的事情!那你今日来找我又是为了何事?”
        “借大人的官声一用,这件事情固然是积阴德,可也是得罪人的事情。俗话说千夫所指,无疾而死。学生做这件事情,那些躲在后面的人肯定鼓唇弄舌。我兰芳社不怕刀枪,不怕银钱,只怕士大夫手中那支笔!而老父母行事光明磊落,若是您出面借钱给百姓,小人亦无可置舌!”
        “原来是这样?”海瑞笑了起来:“你就不怕我白拿了你的银子,却塞入自家口袋?这可是三四万两银子呀!”
        徐渭答道:“世上岂有白拿人银子的海刚峰?”两人目光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混账东西!”
        陈在松的右掌猛击扶几,带起的长袖将茶杯扫落在地,顿时晒得粉碎。四溅的茶水瓷片打在跪在地上的家奴脸上,家奴却跪在地上丝毫不敢动弹。
        “我让你去把那葛家的五亩桑园取来,你却收了银子回来!又有何用?你不是说那葛二决计拿不出三十两银子吗?”
        “回禀老爷,那三十两银子并非葛二拿出来的,乃是有人借给他的!”家奴抬头道。
        “借他的?”陈在松大怒:“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借银子给那葛二,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桑园是老爷我要的?”
        “回老爷的话,是信用社!”
        “信用社?”陈在松问道:“这是什么玩意?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信用社是前些天刚刚出来的!”一旁的管家低声道:“只要有田产可以作抵押的,都可以向他那里借银子,一年只有一分四五的利息,周围许多欠债的小户都向其借了银子,不光是咱们这里!”
        “一分四五的利息?”陈在松的怒极反笑,两腮露出两条暴露的青筋,一直延伸到后颈:“这不是公然和老爷们作对吗?你去查查,背后是哪个狗东西这么大的胆子,若是不让他家破人亡,便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第两百四十九章圆桌会议
        “老爷,千万使不得呀!”管家赶忙道:“这信用社乃是孝贤县那海刚峰牵的头,背后出钱出人的便是金山卫的小徐相公,好几个耍蛮的都被打的断手折脚的,就丢在路中间。”
        “什么?”陈在松身体一抖,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如果说海刚峰只是隔壁县的县令他还可以不在乎,但小徐相公的厉害他可是亲身体验过得。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一点,低声问道:“你确定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管家道:“小人已经派人打探过来,这信用社开业的时候,那海刚峰海大人亲自前往。老爷您想,这海刚峰是多么清介到了极点的人,若不是与他关系非常,又怎么会亲自前往?而且这么多银子,同去的那些凶神恶煞,除了小徐相公又有哪个?”
        陈在松坐在椅子上,脸色由黄变白,由白变绿、由绿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变黑,突然他猛的一拍凭几,骂道:“海刚峰,徐渭,你们欺人太甚!”说罢一转身便进内堂去了,将椅子带倒在地。
        那家奴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过了好一会儿功夫,却没有听到里面有半点动静,他抬起头小心的问道:“管家,这是——”
        “你起来退下吧!”管家摆了摆手。
        “老爷待会要是出来,看到我擅自起来了,会不会责罚我?”家奴惊魂未定的问道。
        “你不用担心!”管家笑道:“老爷晚饭前是不会出来的!”
        “为什么?”
        “老爷这个时候肯定在书房里砸东西呢!”管家笑道:“别看他家里威风,但哪里是小徐相公的对手?当初那么大的事情都忍下来了,这次算个屁呀。你快下去吧!”
        “多谢管家!”那家奴闻言大喜,赶忙退了下去。堂上只剩下管家一人,他摇了摇头:“当年你欺人,如今人欺你,恶人自有恶人磨,莫道苍天无眼,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未到呀——!”
        金山卫。
        由于从昨天夜里起,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月的雨天结束了。陰云满布的天空,仿佛来了一把无形的扫帚,转眼之间就给打扫得干干净净。隐没了多日的太陽,重新露出脸来。如今迎着人们的眼睛,那积水未干的街道,那高墙后面的各种树木,以及房屋顶上的鸱吻和瓦顶,正在六月的晴空下一齐愉快地闪着光,树丛深处听得见有鹧鸪在叫。
        “这是这个月的账薄,大家都看一看!”徐渭将账薄轻轻向右手边一推,圆桌旁坐着全清、文俊成、朱正育、森可成、龚宇等人,按照周可成的吩咐,金山卫的事情虽然是由徐渭做主,但大笔的支出收入、大的事情都要让这圆桌旁人知晓,讨论。
        “徐相公自己做决定就是了,小人又不认识字,如何看的懂!”龚宇接过账薄,苦笑道。
        “无妨,上面都是苏州码子写的,和纺纱厂的账薄一样的!这是大掌柜离开时立下的规矩,轻易坏不得!”
        “既然是大掌柜的规矩,那就得罪了!”龚宇翻开账薄,他虽然这段时间花了不少时间学习,但毕竟底子太薄,翻看了两页便觉得头昏脑胀,赶忙将账薄退给旁边的朱正育,苦笑道:“当真是天生的穷贱命,一看这纸笔就头疼!”
        朱正育粗粗翻看了一遍,便点了点头推给了身旁的森可成,森可成向徐渭欠了欠身体,便翻看起来,比起前面两人来他看的就认真多了,不但每一页都细细翻看,有时还用手点了茶水在桌面上写写画画,显然是在验算。看到他这幅样子,龚宇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徐渭的涵养倒是好得很,面带微笑,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待到森可成翻看完毕,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他将账薄合上,却没有依照次序给下一个人查看,而是问道:“徐相公!在下在账薄上发现一处让人疑惑之处,还请解答!”
        “森殿下请直言无妨!”
        “在第四页第七行,也就是这里!”森可成翻开账薄,用手指着一处问道:“上面说了在上个月的十五号提取了一共四万两银子,去处却是说了出借,却没有写明出借方具体是何人,还请为在下解惑!”
        森可成虽然态度颇为恭敬,但口气却生硬的很,与当面质问无异,龚宇正要呵斥,却听到徐渭笑道:“森殿看的果然仔细,不错上个月十五号我的确出借了四万两银子,出借人海刚峰海大人!”
        “海大人?”
        “这怎么可能?海大人他过年才吃一次猪肉的会收四万两银子?”
        “就是,徐相公你不是开玩笑吧?”
        圆桌上众人除了朱正育一个,其他人个个脸上都露出疑惑的神色。自从海瑞上任以来,其清正果介之处早已闻名全县,甚至有人看到他的贴身仆人在县衙后面的菜园子里挖萝卜以为佐餐之用。县里不少百姓都知道海大人一天只有两顿饭,每顿一荤一素,有点小鱼小虾便是荤腥,加道豆腐便是逢年过节加餐,若是上了猪、鸡,那肯定是来了难得的贵客,值得全县人民热烈讨论十天半个月了。像这样的人莫说借四万两银子,借四十个铜板都是稀奇事了!
        “千真万确!”徐渭从袖子取出一张纸来,在众人面前晃了一下:“你们看,不过准确的说这笔钱不是借给海大人的,而是海大人替借这笔钱的人做了担保!”
        圆桌旁众人虽然没有看清那张纸上写的什么,但大红的官印是不会错的。
        “这样吧,朱公子,你给大家解释一下!”徐渭向朱正育笑道。

第两百五十章对策
        “是!”朱正育点了点头,他将那天徐渭与海瑞商量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笑道:“海大人对于这件事情十分赞同,便由衙门出了告示凭信,设立了这信用社,一共四万两银子,主要是借给还不起潜在的小民低息贷款暂时周转之用,用徐相公的话说,就是‘借长换短’。海大人说我们兰芳社这件事情乃是利国利民的善举,决不能让我们吃亏,所以还硬是开了这张担保函,若是有人敢欠了这信用社的钱不还,就让官府来向他讨!”
        “原来是这等事!”龚宇听了笑了起来:“这海大人做的也是空头人情,在这江南地界上,有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赖了我们兰芳社的银子不还的!”
        “是呀!”
        “不过这也是大人的一番好心嘛!”
        圆桌旁众人交口结舌,气氛也变得活络起来。森可成向徐渭躬身行礼,为方才的怀疑道歉,正准备将账薄交给下一个人。却听到一个沉稳的声音。
        “徐相公,你这么做有向大掌柜请示过吗?”
        屋内顿时静了下来,众人向声音来处看去,说话的却是全清,只见其脸色凝重。一旁的龚宇笑道:“道长又说笑了,大掌柜眼下应该是在日本,海路往返少说也要好几个月,岂不是把事情耽搁了?再说大掌柜临别前也说过了,徐相公有专断之权嘛!”
        “那中左所和淡水呢?”全清问道:“至少应该请示一下陈二掌柜或者陈七老爷吧!”
        “道长,你有什么顾虑的尽可直言!”徐渭笑道:“无需绕弯子!”
        “好!”全清深吸了一口气:“以贫道所见,信用社这件事情牵涉甚多,一不小心会把金山卫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毁于一旦。徐相公若是未经大掌柜或者陈二掌柜他们应允就这么做,那的确是有些孟浪了!”
        听了全清这番话,圆桌旁众人脸色微变。这几人心里都清楚周可成对徐渭十分信任,离开后他又将这里搞得好不兴旺,众人对他的才具都十分钦佩。全清原来不过是个游方道士,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指责他行事孟浪,确实是胆大之极。
        徐渭却不着恼,笑道:“我如何行事孟浪,还请道长直言!”
        “这些债后面是州县乡里的缙绅,他们平时放贷出去,为的就是在荒年时候兼并还不起债小民的田宅妻女。那些还不起债人的田宅妻女就是就是这些猛虎口中的饵食,您这么做便是虎口夺食,如何不是行事孟浪?”
        “呵呵!”徐渭笑了起来:“当初收购生丝的时候何尝不也是从那些缙绅口中夺食,为何道长当初不出来反对,反而出手相助呢?”
        “那如何一样?商贾之事原本就低贱,非士大夫当为,虽然江南缙绅多有参与从中牟利,但还是要隔了一层。若是闹大了撕破脸大家都不好看,但购置田宅,耕读传家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也怪不到他们头上。反倒是大人您这么做,一个放贷取利,压榨小民的罪名肯定是跑不脱了!”
        “道长果然是明见万里!”徐渭听到这里,却不着恼,反倒大笑起来,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全清:“这是大掌柜前些日子给我的一封信,你先仔细看看就明白了!”
        全清刚看了几行字,便抬起头错愕的看了徐渭一眼,又低头看了下去,半响之后他放下书信叹道:“原来大掌柜早有吩咐,却是贫道多事了,还请徐相公恕罪!”
        “道长也是为了大局考虑,何罪之有!”徐渭笑道:“只是徐某的确没有向大掌柜请示,却是没有欺瞒你!”说到这里,他看到桌边众人都是一脸的疑惑,便将周可成写给他的信笺交给其他人一一看过,待其都看完了。徐渭方才肃容道:“大掌柜在信中说了,他已经为倭国幕府西国之探题,又攻略大和一国。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一两年时间内倭国之九州、西国、四国等地便会屈膝投降。到了那个时候,大明东南之倭乱便是无根之草、无本之木,覆灭便是指日间的事情。但这样一来,在朝廷眼里我等就是眼中刺,肉中钉了,你们都明白了吧?”
        圆桌旁众人纷纷点头,作为兰芳社在金山港的高层,他们当然知道眼前流淌的不啻是一条金河,之所以上至胡宗宪、下至地方缙绅坐视他们将其揽入怀中,只不过是因为眼前有更加难以对付的对手——以汪直为首的各路海寇。而这些海寇的贸易口岸、修船、雇佣兵、补给的地方便是在日本列岛西南角的的平户、周防、列马等地区。假如周可成真的能够如信中说的那样将“西国探题”这个空头衔变为现实,就无异于切断了这些海寇的血管。他们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投降大明,要么投降周可成。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意味着兰芳社与大明这个庞然大物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缓冲物。
        “您的意思是社团要和大明开战?”文俊成脸色惨白的问道。
        “未必,但是江南的缙绅肯定会在朝廷中兴风作浪,要朝廷讨伐社团,以迫使我们让出利益来!这个是毫无疑问的!”
        “您的意思是社团要和大明开战?”文俊成脸色惨白的问道。
        “未必,但是江南的缙绅肯定会在朝廷中兴风作浪,要朝廷讨伐社团,以迫使我们把倒嘴的利益吐出来,这个是毫无疑问的!”

第两百五十一章弊病
        圆桌旁的众人神色各异,全清、森可成神色淡然;龚宇一脸的激愤;而文俊成、朱正育则惶惶不安。徐渭看在眼里,暗想全清与森可成一个是游方道士,一个是倭人武士,要么与朝廷动手早有心理准备,要么是不在乎;而龚宇从失业机户好不容易成为了纺纱厂的管事,却又要被打回原形,自然是激愤不已;而文俊成与朱正育都是有家有业,虽然从兰芳社得了许多好处,但患得患失的心思还是多了些。
        “徐相公,那你有没有什么对策呢?”文俊成问道。
        “对策自然是有的!”徐渭笑道:“其实大掌柜已经在信笺里提到了!”
        “啊,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呵呵!”徐渭笑了起来:“对策无非有二,其一便是乘着还没有撕破脸的功夫,尽可能多迁徙一些人去东番,那边气候温暖,土地肥沃,又正处海上通衢之地,只要有上百万人,东至扶桑、朝鲜、北岛、琉球;南至安南、马刺甲、爪哇、印度、阿刺伯皆可,即便与朝廷闹翻了,子孙富贵还是没有问题的!”
        “那第二条对策呢?”文俊成问道,显然扬帆出海当富家翁对他的吸引力不是太大,毕竟对于那时候的大明人来说,云南贵州都是烟瘴之地,更不要说徐渭口中的东番、扶桑、爪哇、安南了。没有寸土的穷汉也还罢了,像他这样已经饶有资财的丢掉祖宗陵墓去那些蛮荒之地未免太难了,说到底都是变卖田产换个地方当富家翁,那为啥不去四川、陕西或者湖南这些偏远身份?偏要去那些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呢?
        “第二条就要麻烦多了!”徐渭问道:“文先生,你说为啥我们所做的事情明明帮了那么多人,却只得罪几个缙绅,到头来却会被逼得要上船跑路?”
        文俊成苦笑道:“这还不简单,缙绅人数虽少,但却有功名在身,我们虽然帮了许多小民,但又有什么用?他们一做不得官,二在士林里又没有名声,不得上达天听呀!”
        “不错,一没有功名,二不达天听!”徐渭笑道:“那第二条路就是让我们的人也有功名,让我们的声音也上抵天听来!”
        “这,这个如何做到?”文俊成一愣,旁边的朱正育却一拍大腿:“徐相公莫非要来个榜下捉婿?”
        “果然是妙策!”
        文俊成与龚宇击掌叫绝,而森可成却是一脸的茫然,不知朱正育说的什么。原来这榜下捉婿说的乃是宋代的一种风俗,即每当东华门外发榜之时,东京汴梁有待嫁女子的富家便在榜下等待,待到中榜之士子便拖回家中为婿,借此成为官眷。森可成是异国之人,自然不知道这背后的典故,
        “徐相公这计策虽妙但却有个麻烦!”全清捻须道:“我等哪来未曾婚配的女儿出嫁?”
        “这有什么难的?”朱正育笑道:“朱某族中未曾婚配之妙龄女子便有十余人,那进士公若是觉得颜色不足,至多去那行院中选一二未曾梳笼之清倌人,替其赎身之后收养为义女,然后作为侍妾一同嫁过去便是了!”
        “朱兄此法虽妙,徐某却以为不足取!”徐渭笑道:“世人皆知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本朝最重读书人,只要是中了进士的,他日必然金紫加身,富贵满门,你现在送银子送女人过去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到了关键时候还是不会替你说话的!”
        “那徐相公的意思是?”
        “很简单!选择贫穷之士子加以资助,待其考上之后,再借其力上达天听!”
        朱正育问道:“那若是其考上之后便翻脸不认人呢?”
        徐渭笑道:“朱兄应该听说过同年吧?你见过有士子不认同年之情的吗?”
        “这倒是未曾听说的!”
        “这又是为何呢?”
        “若是不认便在同年里名声恶了,将来在官场上少了一大臂助,孤立无援,是以少有士人不认同年之谊的!”
        “不错,那同得我兰芳社之助获得功名的何尝又不是一党?若是他不认这个,何尝不是不认当初同党之人?再说他为官之后,哪里不需用银子?只要他肯替我兰芳社说话,银子的事情又何须他操心?自然有人替他办的妥妥的,反正本朝的那些官儿若是想成事不易,想要坏事却是不难。我兰芳社又不需要他们成事,只要他们不让那些想要对付我们的人成事就好了!要求不高,好处却不少,他们为何不愿意做?”
        徐渭这番话对明朝政治制度的批判可谓是入木三分,圆桌旁这几位还听不出其中妙处来,如果周可成此时也在旁边,恐怕立刻就要击掌叫好了。众所周知,明王朝自从太祖朱元璋在查办胡惟庸案之后,废除了丞相,革除了中书省,并严格规定嗣君不得再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说立者,处以重刑。自此以后两百余年明朝便成了一个没有丞相的王朝。换句话说,按照明王朝的政体,政府首脑这个位置是由身为国家元首的皇帝本人兼任的,无论是被称为“内相”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还是首辅,他们一没有人事任免权;二没有权力开府招募属官;三没有决策权,实际上都不过是皇帝的秘书。
        应该来说,朱元璋的这一行为是符合皇权制度发展的方向的。(附带说一句:一个事物只有在将其所有的合理性消耗殆尽之后,才会走下历史的舞台。皇权制度也是一样,当遇到问题的时候,皇权制度不会分散权力,而是采用集中权力的办法来解决问题。他会把权力越来越集中到皇帝一个人身上,把皇帝变成这个权力机器中最关键的那个零件,对皇帝提出越来越高的要求,使其能够承担这一责任,最后当帝国完蛋的时候,那皇帝制度也就跟着完蛋了。满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满清的绝大部分皇帝几乎都是劳模,按照封建专制皇权的角度看,他们基本都是好皇帝。所以满清完蛋后就再也没有皇帝了,因为再也没法通过集中皇权的方式解决问题了,皇权制度的合理性已经被彻底耗尽了。)但他的后代里没有几个人有这个能力身兼两职的,甚至有这个意愿的都不多,其结果就是政府首脑缺位,只能由首辅司礼监六部尚书凑合起来维持。

第两百五十二章结党
        这对于皇权来说也许未必是坏事(不会有人谋朝篡位),但对于国家来说就是灾难了。因为这种多头执政的结果必然是推卸责任、相互攻击、行政效率底下。就拿本书中的大明天子嘉靖皇帝为例,很多明史爱好者认为他英明神武,隐身于幕后却将诸多大臣玩弄于股掌之间,从皇权的角度上讲也许有几分道理,但从国家统治者的角度看就是荒谬了。
        在嘉靖的统治前期,他坐视俺答汗驱逐了察哈尔汗于辽东,征服了东起宣化、西至青海、北抵戈壁、南至长城的广袤土地,控制了对于北方实力消涨有决定性意义的河套地区,大批汉族农民出塞投奔蒙古政权,极大地增强了俺答汗的经济和军事实力,以至于其有能力在土默特川筑城而居。其结果就是从嘉靖中叶开始,北方的边防压力陡然加大,在1550年甚至出现了蒙古大军兵临北京城下,朝廷大军困守城中不敢出,坐视蒙古人在城外劫掠八日,满足其通商的要求后方才离去的奇怪现象。显然,这一切与嘉靖皇帝的“隐摄”的执政方式是分不开的。
        因此在这种政治制度下,只要皇帝不是一个拥有出色行政能力的工作狂(现实中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明王朝就是一个发动机不定期熄火的汽车,想要他做什么很难,但不让他做什么却很容易。即便是权倾天下,执掌首辅之位二十年的严嵩父子,心里也很清楚自己的权力基础只是维系于天子一人的好恶,但问题是身居道宫之中的嘉靖又是出了名的心思深沉、喜怒无常。其上申韩者,其下必佛老,一个没有稳固权力基础的辅臣,又怎么会有坚定的意志来执行一个很可能会遭遇挫折的政策呢?无论是用金钱收买、士林的舆论、同僚的攻击、内廷的风声都可以影响辅臣的意愿,而这一切都可以用金钱买到,偏偏兰芳社就是不缺钱。如果花几十万、百把万两银子就可以把水搅浑,避免与帝国开战,继续在长三角、珠三角进行贸易,周可成是很愿意掏腰包的。
        深刻领会了周可成意图的徐渭想的还要更多一些,除去通过开设学社,资助贫穷士子来获得士林中的名声之外,徐渭还看中了海瑞这颗政坛上的新星。通过这段时间的交往,他渐渐确认海瑞不仅仅像传说中那样清廉刚直,而且还有着“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的雄心壮志、在长期的基层工作中拥有丰富的行政经验。虽然海瑞与兰芳社在根本路线上有着巨大的分歧,但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在对付江南缙绅这个问题上双方是有共同语言的。因此徐渭就打算利用阻止大户兼并这个契机,将海瑞拉到自己这边来。他很清楚像海瑞这种士人是从来不缺乏“敢为天下先”的气概的,只要是他认准了的事情,哪怕是杀头他都敢做下去。而举办信用社,给因为倭乱而破产的小民发放低息贷款,阻止缙绅豪强兼并这种于国于民都有裨益的事情,海瑞是绝对不会拒绝的。如果缙绅想要在这件事情上发难,哪怕是天王老子,海瑞都要和他斗到底。花几万两银子,一可以收拢江南的民望,二可以把海瑞拉上船,三可以打击江南缙绅豪强,这样一举三得的事情又何乐而不为呢?
        当徐渭将这一切解释完毕之后,圆桌旁的众人陷入了沉默之中,龚宇和森可成一脸的茫然;文俊成与朱正育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害怕;全清的目光闪动,兴奋异常。徐渭看在眼里,对众人的心态已经明了了七八分,他微微一笑:“诸位其实也不用太担心,说到底这倭乱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结的,就算大掌柜的大发神威,两三年时间就把日本西国之地都平定了,那些倭寇也不是立刻就平了,毕竟不能走东洋,还有南洋可以跑嘛,那边的买卖油水也厚的很,当初许家兄弟不就是靠这个起家的?只要兜里有了银子,哪里都可以做上等人的!”
        “不错!”
        “说得对!”
        朱正育与文俊成眼前一亮,赶忙连连称是,朱正育笑道:“这文社的事情就交给小弟和俊成兄好了,虽然我家阿叔只是个秀才,可在当地也算个熟脸。我们药铺就出一万两银子来,下个月不是七夕吗?就让我阿叔和那个何文斌出面,多邀请一些秀才公来搞个文会,每人发几两银子的路费吃好喝好。从中间选三五十个年纪轻、文章做得好、家贫的,每人每个月送一石米,一两银子过去,再定期请几个时文做得好的大佬过来,讲评分析一下,相互切磋,三五年下来,定然有人能考上举人。”
        “对,对,我也出三千两,不,五千两!”龚宇也接口道,他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开文社事情后来的好处极多,自然不肯落于人后。
        “照我看立文社这件事情还是请海大人出面比较好!”全清接口道:“还有,不要把邀请的人限定在要有功名。说到底要是个年轻的、文章做得好的秀才家里也穷不到哪里去,就算是穷的,自然也有族人接济,也不会看得上你们给的每月一石米,几两银子。倒不如索性把圈子放的大点,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嘛!”
        “若是不做限制那只怕来的人太多了?”朱正育有些为难的说。
        “可以搞一个考试嘛!出几道最简单的论语里面的题目,通过至少要会读会写,读过两天圣贤书的!”全清笑道:“三个月后你再考一次,这次的难度提高到一些,把那些不堪造就的刷掉就是了,三个月时间能花掉多少钱粮?再说了,能来的人至少也是会读会写的,咱们这里不是正缺这方面的人吗?刷下来的再给份差使,与他与你们都有利,何乐而不为呢?”

第两百五十三章考试
        “嗯,道长所言甚是!”徐渭点了点头:“搞文社这方面还是官府出面的好,我们身份尴尬,若是出面那些读书人未必卖你面子;而且圈子划得大,才能广招人才嘛!”
        “那三个月时间是不是短了点?”文俊成有些担心的问道。
        “够了!”徐渭笑道:“会读书不会读书,个把月就能看出来了,三个月还多了。刚来的时候看看他考的成绩如何,三个月后再看看,就知道他是不是快读书的料子了。考不考得上功名那得看运气,但读不读的出来,看看他们写的文章就知道了!”
        众人商议停当,便各自散去。徐渭坐在圆桌旁,目光幽幽。相比起圆桌旁这几位,他的思虑要深远的多。不过二十便考中秀才,文名满山阴的他却在接下来的十余年来科场蹉跎,一事无成,不得不跑到福建给人当师爷养家糊口,反而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契机。对于科举制度有着切身体会的他当然清楚这种新玩法在科举制度下的巨大威力。明清两代之所以江南地区文名如此昌盛,能够有那么多人通过科途入朝为官,逼得朝廷搞出南北榜来,其原因就是南方,尤其是江南地区的经济发达程度冠绝全国,说到底古代读书在考上秀才前是只有支出没有任何经济回报的,笔、墨、纸、书本都是开销非常巨大的,更不要说聘请名师,出外游学,打响名声了。以古代落后的生产力水平,即便是小地主如果只依靠农业收入,都很难供养一个脱产的青壮年男子常年投身科考事业。而江南发达的经济水平有可能让更多的人脱离繁重的农业劳动,即便是小市民也有可能通过工商业活动获得足够的收入供养天资聪颖的子弟参与科举考试,博取进入统治阶级的机会。显然,在智力分布相同的情况下,经济发达区域参加科考的基数要远远大于经济不发达区域,因此得到功名的人数更多也就是理所当然了。
        按照相同的道理,凭借兰芳社强大的经济实力,徐渭可以轻易的从原本无力支付科考成本的贫穷人口中选拔大量天资聪颖的人才,通过经济补贴的形式支持他们,即使不考虑集中学习、聘请名师讲授时文科考注意事项、并进行大量针对性的重复练习,仅仅凭借数量优势,兰芳社就能轻易的碾压以个体家族为单位进入科考竞争的普通士子,也许在进士这个阶段还需要十年以后才能看出成果,但在秀才和举人这两个阶段应该三到五年后就可以看到很明显的成果了。最重要的是那些竞争者还只能吃哑巴亏,毕竟兴办文教当时可是政治正确的大好事,谁也不能说自己的不是。到了那个时候,就让你们这些伪君子好看!徐渭的脸上现出了莫名的冷笑。
        “徐相公,全清道长求见!”
        “全清?他不是走了吗?”徐渭站起身来。
        “刚刚又回来了,说是有要紧事情,想要立刻见您!”
        “请他进来!”徐渭整理了一下衣衫,回到椅子上。他当然不会以为对方是临时有什么事情,显然是有什么话不好当者众人面前说,所以才出了门又掉头回来。老实说,他对于这位前游方道士的真实身份始终保持着一种怀疑的态度,在他看来,仅仅是一个游方道士的话,全清的城府也未免太深,才能也太出色了。
        当全清重新回到房间时,徐渭已经像往常一样坐在桌旁,埋首于文件与信笺堆中。他识趣的退到一旁,保持静默,等待着徐渭重新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
        “道长您什么时候来了?”徐渭抬起头来满脸的惊讶,仿佛刚刚才看到全清出现,他站起身相迎:“那些该死的家伙竟然也不通报一声,当真是一天体统都没有了!”
        “徐相公无需在意!”全清微微一笑,还是平日里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贫道方才出了门方才想起来一件事情未曾说,才调头回来,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道长坐下说话!”徐渭拉着对方的右臂一同坐下:“莫不是道长觉得方才在下的安排有什么欠妥的地方,还请不吝赐教!”
        “哪里,哪里!”全清笑道:“徐相公今天说的那些事情可谓是开天下之先河,贫道过去连做梦都没有想过科途下还有这样一条路子可以走的,哪里还敢有什么指教的。”
        “这都是平日里大掌柜的提点,徐某哪里有这等妙想!”徐渭打了个哈哈,笑道:“那道长回来是有什么事情呢?”
        “银子!”
        “银子?”
        “不错,正是银子!”全清脸上的笑容褪去:“徐相公,江湖上有句老话财不露白,您这些策略虽妙,但却露了白,有没有想过让有心人看了,会生出杀人夺财的念头来!”
        “呵呵!”徐渭笑了起来:“道长说笑了,其他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兰芳社不强要别人的银子就好了,还有哪个敢来要我们兰芳社的银子?若是有不开眼的,便让船上的大炮和倭兵和他们讲理去!”
        “徐相公,倭兵和大炮不能随身带的,若是有人将你掳了去,要用银子赎怎么办?或者官府乘着守备不严,突然发兵攻打怎么办?”
        “这个——”徐渭顿时哑然,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说到底金山卫现在是一个集镇、一个贸易港口、一个工厂区,但不是一座以防御为目的的碉堡,就连城墙都没有一道,若是官府真的要下手,就凭那几百倭兵肯定是守不住的。
        “那道长的意思是?”

第两百五十四章故人
        这里的银子太多了!”全清答道:“您看,金山港出去的船里装的有铁器、生丝、棉布、药材、蒲草席等等各色货物,但是进来的船里却多半装的是白银,便是大掌柜那里是金山银山也给搬空了,不是长久之计呀!”
        “大掌柜那里还真的有金山银山!”徐渭心中暗想,这句话没说出来,他倒是知道全清这话说的不错,与中左所不同的是,金山港面对的是江南地区,其手工业水平远远超过日本、朝鲜、台湾以及东南亚这些兰芳社贸易触角所及的地方,更要紧的是,江南地区通过便利的太湖水系、运河和长江,可以轻而易举的获取广大内地提供的廉价原材料和劳动力,而不像中左所面对的闽南地区的经济腹地十分狭小,许多货物还要通过海路输入。换句话说,兰芳社所能提供的货物,除了南洋香料、樟脑、硫磺、日本纸扇、朝鲜人参、鲸脂少数几种货物外,其他商品在江南地区都是没有任何竞争力的。用现代国际贸易的术语来说,兰芳社的海外领地是巨大的入超的,中间的差额必须用大量的贵金属——也就是白银来补足。
        当然,这对于周可成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毕竟在击败大友、毛利、尼子三家之后,他就将控制产量高达当时世界总产量三分之一的石见银山,加上佐渡金山、台湾金瓜石金矿和与葡萄牙人海上贸易的贵金属收入,足以支付这笔流出的白银。但这样一来就会有大量的白银囤积在金山港,很容易成为官府攻击的目标。说到底对于官府来说,一堆生丝和布匹回去远不如几十万两白银有吸引力。
        “那你的意思是?”
        “须得想办法把这生意给做平了,你要我的,我也要你的,才是长久之计,像现在这个样子,早晚要出问题!”
        “道长说的不错,可问题是始终找不到呀!”徐渭苦笑道:“我大明物产丰饶,无所不有,要想做出一两件没有的东西来还真不容易。”
        “不,是有的,比如米!”
        “米?”徐渭一愣:“道长你莫不是说笑吧?我江南乃是鱼米之乡,如何会没有米?”
        “贫道已经算过了,一亩桑田所获可抵稻田五亩,若是种棉花可抵稻田三亩。之所以先前无人毁稻种桑、种棉,无非是纺出来的棉布、丝帛不一定卖得出好价钱,反倒没有了自家的食米。但金山港开埠之后,棉布、丝帛有多少都卖的出去,依我看,用不了几年,江南肯定会有许多农户会将稻田改为桑田、棉花田。这样一来,米价肯定会涨!若是兰芳社有大量稻米输入,便可抵消不少了,而且官府也会多一层顾忌!”
        “嗯,道长你所言甚是!”徐渭点了点头:“不过这件事情干系太大,非我一人可以决定,待我写信禀告大掌柜,再做决定!”
        “那是自然!”全清站起身来:“这不过是贫道的一得之愚,献芹于徐相公。只要不嫌贫道粗陋便是,告辞了!”说罢,他向徐渭躬身一拜,便转身离去。徐渭赶忙将其送出门外,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目光中越发充满了疑惑,口中自言自语道:“此人难道真的是一个游方道士?”
        离开会议室,全清穿过一条狭长的街道,他的身后是四个倭人护卫,与当时的绝大多数人口密集的集镇一样,这里的治安也只能说一般。倭人腰间的佩刀和脸上的伤疤足以吓退绝大多数小偷和强盗。
        全清穿过码头旁的市场,每天早上这里总是挤满叫卖蔬菜与鱼虾的农民,而现在绝大部分人都已经卖光了他们的货物上船离开,只有零星几个还在兜售自己那点剩货的。经过这个市场再向左转,就是全清的那座小庙了,他下意识的加快脚步。突然,从街角冲出一个人来,拦住全清的去路。全清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四名倭人护卫配合娴熟的两人拔刀向前,两人将全清护在中间。
        来人见面目狰狞的倭人持刀逼了上来,吓得魂不附体,赶忙喊道:“全清师弟,全清师弟,是我呀!”
        “全泽师弟,你怎么来这里了?”全清这才看清了来人,是个脸色黝黑的干瘦汉子,只有从那身已经脏的无法辨认出本来颜色的道袍和头上的发髻还能勉强辨认出是个道士。
        “是师傅让我来的!”那脏道士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师兄,离得远远地就觉得很像,但就是不敢认,您,您这是——”
        全清看到四周已经有好奇的目光聚集过来,便一把扯住师弟的衣袖:“你还没有吃饭吧,先去洗个澡,吃点东西再说!”
        餐桌上烛光摇动,洗了个澡之后,全泽总算是摆脱了游民阶层,他的脑袋几乎埋进了海碗之中,再消灭了半簸箕馒头和两大海碗粥之后,他的进食速度总算是慢了下来。他放下筷子,小心翼翼的问道:“师兄,刚刚那几个倭人是什么人?好凶呀!”
        “哦,那些都是我的护卫!你就这样冲上来人家还以为是拦路的小贼,没一刀砍了你就算是不错了!”
        “啧啧,师兄你现在出门就有倭人当护卫,想必在这边混的很不赖吧!”全清艳羡的看了看四周的摆设:“师傅门下那么多弟子,照我看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师兄你的,这次回去能够传承师傅衣钵的非师兄你莫属,以后还要多多关照小弟呀!”
        “传承师傅衣钵?”全清敏感的皱起了眉头:“师傅出什么事情了吗?”
        “师傅已经传出法帖,让教中长老和诸弟子重阳节回到门下,共商传承衣钵的事情,这就是法帖!”全泽在袖子上擦了两下手,小心翼翼的从怀中取出一个杏黄纸包裹的信封,双手交给全清:“师兄,这是法帖!”

第两百五十五章罗教
        全清赶忙站起身来,接过法帖,恭谨的向西北方向磕了三个头,方才拆开信封,细看了起来,果然那法帖中如全泽说的一样。原来这全清平日里在外面只说了一半真话,他是镇江句容人,自小便在道观出家,后来流落江湖不假,但却没有说出他后来拜入了罗教之中,这罗教乃是明代中叶时形成的宗教,由其创始人罗梦鸿于成化18年(1482)创教,其后由于其教义简单易懂,又能给教徒一定的社会保障,发展极快,尤其是在在运河两岸的水手、船夫、纤夫这些古代无产阶级和小生产者中极为兴盛。到罗梦鸿去世时(1527,嘉靖六年),罗教的教众已经不下百万,遍及大明两京、山东、浙江、福建等省。
        全清的师傅便是松江潘胜,据称此人的祖父乃是罗梦鸿的关门弟子,在两浙罗教徒中名望极高,原本按照罗教中的规矩,像这等教主的衣钵都如同私产一般代代相传,只是那潘胜大小老婆的肚皮都不争气,始终生不出一个儿子来,于是江湖中便有招婿接位的说法。两年前潘胜将几个得力的弟子分派出去,让他们不带钱财,仅凭手足之力建一座庙宇,谁做的好了,谁就继承师傅的衣钵。全清也是这几位得力弟子之一,他一开始来金山的时候还存着胜过其他人回去继承师傅衣钵的意思,但随着眼界渐宽,回去的心思也越来越淡了。
        “我这里还有些事情,就不回去了!”全清将法帖放入怀中。
        “不回去了?”全泽一愣:“师兄,你糊涂了吧?这不是把师傅的衣钵白白让给别人?”
        “让给别人就让给别人吧!”全清微微一笑:“你好生休息两天,回去的时候带三百两银子回去,就当是我孝敬师傅的!”
        “三百两银子?师兄,你这是怎么了?师傅的衣钵你不要,又让我送银子回去,你不说清楚,回去师傅问起来,我怎么回答?”
        “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我不想坐那个位置了,就这么简单!”全清笑了笑:“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我也觉得比讨好师傅师娘,和师兄弟们勾心斗角要强。师弟,你应该也看到了,这个集镇是我亲眼看着他从无到有起来的,就短短不到两年时间,我希望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全泽张大了嘴巴,露出吃惊的表情,半响之后突然道:“师兄,你这是要破教出门,是要三刀六洞的云中飞(黑话乱刀砍死)的呀!”
        全清一愣,旋即笑道:“我只不过是放弃师傅的衣钵,怎么变成破教出门了?”
        “全清师兄,你糊涂呀!”全泽顿足道:“你说你放弃了师傅的衣钵,人家就信了?这等门户之争,最是不讲道理的,除非当初你没站出来,只要你站出来了,只要你活着一日,坐到那个位置的就放不下心来的!更不要说你在金山这里这么有起色,他怎么知道你哪天不会打回去呢?”
        听了全泽这番话,全清微微点头,叹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这般看来倒是轻易抽身不得了!”
        全泽见全清心思动摇,赶忙劝说道:“师兄,这杭州庵堂(罗教分支的称呼)虽然及不上祖堂那般,但两浙教众十余万,每年光是收上来的香火钱就有两三万两,便是大富人家也及不上呀!”
        全清听到全泽说的香火钱,露出鄙夷不屑的笑容,他已经在兰芳社这里开了眼界,自然不会在乎那点小钱,但当他听到两浙教众十余万,心中不由得一动。他为兰芳社做事日久,知道那东番土地肥沃,气候温暖,却无人耕种,只能眼看着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芜,却花费重金从安南进口稻米,所以人口问题始终是兰芳社发展的一个大瓶颈。而罗教的基本盘就是士兵、水手、船夫、纤夫等无产者。对于这些人来说,失业和贫穷是永恒的话题,更重要的是,他们并不像农民那样安土重迁,官府对于他们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控制力,如果将其作为移民的来源并不会造成太大的社会影响。
        “这么说来也有几分道理,看来我是非要回去一趟了!”全清语锋一转:“不过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需得好好准备一番再说,反正重阳节还有一两个月,不如师弟你就在我这里住上些时日,等我准备好了再一同回杭州去,如何?”
        “对,对,是要好生准备准备!”全泽见全清改变了态度不由得大喜:“像方才那样的倭人护卫带他二三十个回去,保管把他们都吓的尿了裤子!”
        “又不是争皇位,你说的也太夸张了!”全清笑了起来:“对了,你来时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狼狈?”
        “别提了!”全泽叹了口气:“遇到官军拉夫子,被一索子捆了去,半道上跳河里才逃出来,盘缠什么的都没了,一路讨饭过来的,险些连命都丢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全清安慰道:“你这些日子便在我这里好好休养,等我准备好了一同回去!”
        常州,唐宅。
        “唐老先生!”戚继光将手中的长枪摆了两个架势:“您看看,这杨家枪中的‘枪根打’是不是这样的!”
        “嗯!”唐顺之满意的点了点头:“后腿还要拉开一点,这样进退才方便,也更好发力,就像这样!”说到这里,他将长衫的下摆撩起扎在腰间,走到戚继光的身旁摆了个架势。
        “原来是这样!”戚继光模仿了一下对方的架势,果然方便了许多,笑道:“果然方便了许多,唐老先生,在下年少时也从家父一个同僚那儿学过杨家枪,步法就有些不同,不过还是你这样的更好些,想必你这才是正宗!”

第两百五十六章窗外
        “不,应该他才是正宗!”
        “啊,为何这么说?”
        “过去我老师也是那样教的!”唐顺之笑道:“这种步法是我从倭人那里学来的!”
        “倭人那里学来的?”戚继光一愣:“唐先生您不是开玩笑吧?”
        “这有什么好开玩笑的!”唐顺之笑道:“你应该听说过吴伯仁吴公子吧?”
        “便是胡大人的那个学生吗?最近听说去京师准备考进士了,怎么了?”
        “他身边就有几个倭人护卫,其中就有一人剑术颇为了得,我就曾经与其切磋武艺。倭人剑术中颇多扑跃之技,其步法确有精妙之处,我这步法便是从他那儿学来的!”说到这里,唐顺之笑道:“老夫在古籍中曾经看到我国秦汉魏晋时有双手剑术,一夫持剑,当者披靡,如今却已经失传;而倭人这双手剑术却颇为精妙,若将其学来,穿诸后世,岂不是一桩美谈?元敬(戚继光的字),倭人蛮横凶残,自然是我大明之死敌,但其长处亦有,事上者忠,对敌则勇,其双手剑术更是快捷无论,挡者披靡,乃是短兵中难得之妙技。我辈习武之人若是因为敌我之分,便斥之一旁,那就落入下乘了。”
        “先生教训的是!”戚继光点了点头:“下官也觉得倭人的双手剑术颇为了得,欲将其编入军中为我所用,只是才疏学浅,一时间还没有头绪。今日听先生这番教训,才豁然开朗。”
        “无妨,这种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有什么难处,你说出来我们一同参详便是!”
        “多谢先生!”戚继光闻言大喜,他将平日里几处难题一一说出,与唐顺之一同参详,两人正谈的入巷,突然唐家的管家进来,在唐顺之耳边低语了几句。唐顺之脸色微变,强笑道:“戚将军,老夫有点琐事须得先去处置一下,您在这里,稍候片刻!”
        “不敢!”
        唐顺之向戚继光拱了拱手,便急匆匆的出去了,戚继光看到对方脸上带有忧色,心中暗自奇怪。唐顺之离开后,戚继光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儿枪术,唐顺之却还没有回来,心中不由得好奇道:“忙什么去了呢?”
        戚继光又等了一会儿,始终没有人来,他便推了门,向外间寻去。唐家并不大,不过三重院落,不一会儿便找到了书房外,远远的便听到说话声。戚继光放轻脚步,走到窗旁,听到里面传出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具体情况都在信中,唐兄你看看就都知道了!”
        随后窗内便传出纸张的摩擦声,显然是唐顺之正在看信,片刻之后便听到唐顺之剧烈颤抖的声音:“这,这信中写的都是真的?”
        “张大人的笔迹你也是认得的,难道他还会写信来骗人不成?再说了,他如今身在万里之外,写信骗你我又有何用?难道朝廷还会给他加官进爵不成?”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不过这信中写的也未免太过骇人听闻了些吧?周可成遣兵攻陷倭人旧都,平定一国之地,斩首千余,大小贼首二十余皆毁堡寨,献甲仗,俯首听命。舟楫横行海上,如入无人之境。倭人之酋首与其联盟,割国家以半,为西国之探题。这,这若是真的,那朝廷靡饷百万,打了这么多年还解决不了倭乱,他一介商贾竟然就把倭国给平了,这也未免太过不可思议了吧?”
        “唐兄,你若是还将周可成只当成一介商贾,就只能说你眼瞎了!”屋内那人冷笑道:“此人的才具你没有看到吗?就拿那个吴伯仁来说吧,你觉得如何?”
        “文武兼备,胸怀宽广,乃是当今少见的人才!”
        “那吴伯仁对其可是钦佩不已的,唐兄,周可成在我大明是收敛了的,他在海外可不是这幅做派。倭人之酋首今川义元求其以舟师相助,他便索倭人之旧都为其妻子之汤沐邑(是指诸侯朝见天子,天子赐以王畿以内的、供住宿和斋戒沐浴的封邑。后指国君、皇后、公主等受封者收取赋税的私邑。),若是我料的不错,一两年内,这东南之倭乱当不战自平!”
        “什么?”
        墙外的戚继光几乎叫出声来,如果说前面说的那些他还听得似懂非懂,但最后一句话他可是听得清楚明白。这一年多来,他在胡宗宪手下与倭寇大战小战十余次,倭人之凶悍狡诈他可是深有体会,好几次就连他自己都差点死在倭人刀下,所以他才这么热衷改革明军战术体制,以他个人的体会,光是整训新军,扭转局面就至少要一两年时间,至于剿灭倭寇,平定东南倭乱那更是遥遥无期。而听墙内的对话,竟然一两年内倭乱就可以不战自平。听到这里,戚继光对这个神秘的说话人的身份越发好奇,便小心的贴着墙靠到窗户边,透过窗缝向里看去。只见一个青衣小帽的人背对着自己,正与唐顺之说话,看背后露出的花白头发应该年纪与唐顺之相仿,看其身形举止颇为熟悉,自己应该见过。
        “倭寇的来源无非九州之平户对马;西国之周防、长门等地,若是周可成成为西国之探题,这些地方自然是一鼓荡平。其源头被禁,倭寇自然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又有什么好担心的!”项高说到这里,已经是志满意得:“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张大人才忍辱负重,出逃海外为周可成效力。非其畏死,只是畏不得其死而已!”
        “张大人这番苦心,着实难得!”唐顺之点了点头:“若是倭乱因此而平,我等哪怕一死,也要上奏朝廷,为张大人申明冤情,使其大白于天下。不然无以激励志士之心,忠臣之意呀!”

第两百五十七章去信
        “多谢唐兄!”项高闻言身体一颤,起身跪了下去:“我这里替张大人多谢唐兄了!”
        “项兄请起”唐顺之赶忙将项高扶起:“你这是何苦,我又不是为了你我的私谊,张大人可以为了大明忍辱偷生,远去他国;我唐顺之身为东南百姓,又怎么不能为了他上书朝廷呢?你这样未免把我看得小了!”
        两人在书房内跪拜搀扶,戚继光在窗外听到唐顺之说“项兄”,便已经猜出了项高的身份,那位“张大人”自然也就明白了,他按奈下胸中的激动,蹑手蹑脚的离开院子,回到习武场。他想了想,唤来仆役道:“你替我转告你家老爷,就说我有点事情要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求教!”
        戚继光出了唐府,上马离去,一路上他脑中思绪万分。出身将门的他很清楚在大明武将若想混的好,除了自己知兵善战,最要紧的是上头要有人。而他跟随胡宗宪这一年多来,越发觉得胡就是他命中注定的恩主,自家的前程就把握在胡宗宪手中。方才在窗外听到的那些事情如果告诉胡宗宪,无疑将是一件非常有用的信息。
        行辕
        “戚将军,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胡宗宪的脸上依旧平静,只有闪动的目光证明他的内心绝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下官确实在唐家书房窗外听到这些,说话人乃是项高与唐顺之,但真假还不敢确定!”
        “嗯!”胡宗宪点了点头,沉吟了半响之后:“这件事情干系重大,你不得与第三人说!”
        “是,下官明白!”
        “你先退下吧!”
        “是!”
        看到戚继光的背影从门口消失,胡宗宪冷哼了一声。戚继光方才带来的消息可谓是喜忧参半,喜就是如果真的如项高说的那样倭寇在一两年来不战自平,身为实际上东南御倭统帅的他无疑将获得最大的功劳,凭借这一大功,多年来渴望的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而忧的是如果将来张经异域扬威的真相被捅出去,恐怕政敌就会把“因人成事”、“所赏非人”这些帽子扣到自己头上,对自己未来在朝堂上不能不说是一个隐忧。
        胡宗宪沉吟了片刻,突然喝道:“来人,你去一趟金山卫把小徐相公请来。”
        “是,老爷!”管家应了一声,正准备躬身离开,却被胡宗宪叫住了。
        胡宗宪走到书案旁,取了笔墨草草写了几行封好后,对管家道:“你亲自去一趟金山卫,把这封信交给小徐相公本人就是了!”
        “是,老爷,把这封信交给小徐相公本人!”
        堺。
        相比起几月前,周可成的脸庞削瘦了不少,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桌子对面的下间赖照,墨黑色的短须覆盖着他的下巴,看上去坚硬如铁,但比从他口中吐出的言语就温柔多了:“四十万银币,三天之内交付!然后接下来的四天时间里太阳下山后我的巡逻船将停止攻击贵方的运粮船!”
        “四十万银币,只换来四天晚上时间?”下间赖照愤怒的盯着眼前这个男人:“周先生,我差点忘记了您那么会做生意!”
        “嫌短?好吧,看在多年老朋友的份上,我可以再让一步!五天如何?”
        “不是长短的问题,你知道石山附近的水道有多少浅滩和暗礁!夜里船很容易搁浅,如果只允许晚上的话,我们根本没法运多少粮食进去!”
        “你们可以用小船,这样就不容易搁浅了!”
        “小船能够运多少粮食?”下间赖照问道:“石山里面有五万军民,五万人你知道吗?为什么不能允许白天呢?”
        “因为我与今川家的盟约还有效,他们也不是瞎子!”周可成笑道:“如果是允许你们白天运粮的话,那未免也太过明目张胆了!下间殿下,我应允你的条件只是为了金钱,而不是想要破坏与今川家的盟约,如果你想要借助这个机会破坏我和今川家的盟约,那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下间赖照看着周可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周可成方才那番话戳破了他心底的秘密,他此番秘密前来堺不光是希望周可成高抬贵手,从海路输入粮食,持久抗击今川家的围攻;更重要的是希望利用这个机会破坏今川家与兰芳社的盟约,从根本上扭转对石山本愿寺不利的战局。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只不过能拖延一两个月时间罢了,四十万银币可是一笔大钱呀!”下间赖照坚持道。
        “战争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时间了,谁也没办法挽回时间,而粮食就是时间!”周可成笑道:“如果这一两个月武田与上杉的联军能够击败今川家,那贵方不是就有翻身的机会了?四十万银币,买一个可能翻身的机会,这个价钱不贵吧?”
        下间赖照又坚持了很长时间,但最终还是低头认输。双方约定三天后付钱,然后接下来五天时间里夜间的巡逻船队将停止攻击本愿寺一方的运粮船。
        “真是个难缠的家伙!”周可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我都有点同情今川义元了,居然围攻由这家伙守卫的城!”
        “是的,就好像一只乌龟,咬住了就死也不松口!”阿劳丁笑道:“不过还是熬不过你!”
        “你是说我也是乌龟吗?”周可成笑了起来。
        “不,你是鳄鱼!”阿劳丁答道,两人相视良久,突然笑了起来。
        “你觉得东边哪一方会赢?”阿劳丁问道。
        “今川家!”周可成笑道:“今川家只要不输就是赢,太原雪斋是个老狐狸,他肯定不会给武田家决胜负的机会的。”
        “嗯,拖延战术?”

第两百五十八章围城1
        “不错!”周可成笑了笑:“何况今川义元已经打通了东海道,即便三河那边不利,他从近畿驰援也就是十几天的事情,武田和上杉是不可能打出一举席卷数国的胜利的,时间一长打的就是粮食和钱,比这个今川义元是不会输给任何人的!”
        阿劳丁点了点头,这时外间传来敲门声。周可成笑道:“进来!”
        “师傅!”小七从外间进来,神色激动:“周防的信使来了!”
        “什么!”周可成霍的一下跳了起来:“大内家出兵了?”
        “嗯,六天前陶晴贤在周防国的今津、室木等地誓师,出动两万五千大军,战船五百余艘,出师攻打严岛。”
        “六天前!”周可成走到地图旁,开始一边查看一边盘算起来“从今津、室木到严岛只有大概四十里,风向好的话一天就能到,第二天登陆,两万五千人登陆整队至少要一天时间,也就说现在为止,大内军最多也就围攻宫尾城四天时间。”
        “应该没有那么长时间!”阿劳丁笑道:“我见过那座城,虽然防备还比较简陋,但是地势却十分险要,而且外围有数层城橹,如果是我的话,肯定要首先填平壕沟,拆毁围墙,这都需要时间!”
        “希望如此,希望如此!”周可成笑道:“王子殿下,先遣舰队就交给你了,记住我们要做黄雀!”
        “明白,最后出手,一举两得!”
        严岛。
        “请转告元就殿下,大内军已经切断了城中的水源,情况万分紧迫!”中村二郎左卫门(毛利家部将,守卫宫尾城的主将)低声道,这个身材矮小敦实的武士右脸颊有一道伤疤,嘴唇干裂,脸色焦虑,看上去有些吓人。
        “是,孩儿一定会转告元就殿下的!”信使的身形容貌与中村二郎左卫门十分相似,正是他的长子中村元秀:“父亲大人,只是您——”
        “不要废话了,立刻出发,乘着陶家的水军还没有完全封锁!”中村二郎左卫门挥了挥手,将儿子推上小船。
        天色已经破晓,海面上淡淡的亮光随着波浪闪耀,在船桨下破碎,待到小船驶过后又重新聚拢。两天前大内家的舰队抵达严岛,无数的船帆遮天蔽日,身披盔甲的武士站满了沙滩,从长滨有之浦到州屋之浦一线的海岸完全被敌军的船舶占据,山坡和山谷都成了大内家的兵营。为了腾出给陶晴贤布置本阵的空间,大内军甚至拆毁了塔之冈周围的民房,与宫尾城只隔着一道沙滨。虽然中村二郎左卫门早已知道这一切都是在元就殿下的计划之中,但他还是本能的被大内家强大的军势震慑住了,自己能够拖延到殿下伏袭发动的时候吗?
        城内有五百名守兵,而城外有至少两万敌军,四十比一的巨大优势能够化解一切计策。更糟糕的是,在大内军登陆后的第一天,大内军的前锋三浦房清就切断了宫尾城的水源,这不啻于是判处了城内守兵缓期死刑,显然,大内军事先派出了间谍,对宫尾城的防御体系非常清楚。
        “起雾了!”身后传来郎党的声音。中村二郎左卫门向海面上望去,果然一片薄薄的雾气渐渐升起,漂浮在海面上,这个季节在严岛周围的海域很常见。看着装载着信使的船渐渐消失在晨雾中,他突然觉得安心了不少。
        “至少殿下会知道岛上发生了什么!”中村二郎左卫门长出了一口气:“我能做的只有与宫尾城共存亡,再多的事情就超出我的能力之外了!”
        塔之冈,大内军本阵。
        “通往城内的水源已经被金山众切断了!”不难从三浦房清的声音听到喜悦,这位在大内家以勇猛而闻名的武士向坐在马扎上陶晴贤禀告道:“宫尾城内已经断水了,现在正在加紧拆毁外围的墙橹!”
        “很好!”陶晴贤向自己的爱将投以嘉许的笑容,曾被大内家上任家主大内义隆称为“西国无双的侍大将”的他不过三十五岁,正值一个武士的黄金年龄,英俊威武的面容,高大匀称的身材,明亮果断的眼神,望之让人心折。难怪他弑杀上任家主大内义隆之后,大内家的绝大部分家臣很快都承认了他拥立的新家督大内义长。
        “殿下,末将有一事相求!”三浦房清大声道。
        “说吧!”
        “在与毛利家决战的时候也请允许让在下担当前锋,房清一定会将毛利元就的首级献给殿下!”
        “好!”与毛利元就等以智谋闻名的大名所不同的是,陶晴贤是一个恪守旧武士道德,也以此为豪的人,相比起多谋的智慧,他更喜欢像三浦房清这样的勇猛武士:“若是你取下毛利元就的首级,那我就以你为安艺一国的守护。”
        正在两人交谈的同时,就隔着一片沙滨,战斗正在紧张的进行:太鼓声声、号角的低吟、铁炮的射击、水花溅起、木头破碎、燃烧的木塔在噼啪作响,大筒喷射出铁砂和碎石,而在这一切之下,则是活人临死的哀嚎。
        凭借巨大的人数优势和主将在目光所及之处的督战,大内军的攻势十分凶猛。在武士们的指挥下,足轻们冒着城橹上射下的箭矢和铅弹,举着竹把盾用的城脚下支起来,铁炮手们则隐藏在竹把盾后向城头上的守兵开火,最后则是金山众涌到墙角下,开始用鹤嘴锄和撬棍挖掘城橹的基石。尽管不断有人倒下,但空缺很快就被后面的生力军所填补。随着挖开的缺口越来越大,最外面的一个城橹就开始缓慢的向外倾斜,城橹上的弓手发出绝望的惨叫声,城橹倾斜的角度越大,倒下的速度就越快。很快,就在大内军的“万岁”声中,最外面的那个城橹轰然倒下,溅起满天的烟尘。

第两百五十九章围城2
        “殿下!三之丸的樯橹倒下了!”小船上,一个水手指着宫尾城方向喊道。
        “闭嘴,用力划船!”中村元秀厉声喊道,他强迫自己扭过头,擦去眼角的泪水,夺过桨手的木桨,带头用力划桨:“不许回头看,用力划桨,快到草津城,把岛上的情况禀告大殿,城里的人才有希望!”
        分隔开严岛与大陆的海峡只有不到两公里宽,待到太阳爬上天空,将晨雾驱散,中村元秀已经在草津城附近上了岸。不过当他抵达城中,才惊讶的发现城中十分空虚,守兵不会超过八百人,根本无力救援宫尾城。
        “什么?大殿现在不在草津城?”
        “不错!”守将同情的看着中村元秀:“大内军抵达严岛后,我已经派人前往银山城禀告大殿,现在大殿应该已经得到了消息,正在召集部众,快的话两天之内就会抵达这里的!”
        “快的话两天之后?”中村元秀绝望的瞪大了眼睛:“熊谷殿下,在严岛的大内军势至少在两万以上,停泊的船只占据了从长滨有之浦到州屋之浦一线的海岸,宫尾城中的守兵只有五百人。而且一开战他们就切断了城中的水源,在我离开后三之丸的城橹也倒塌了,这样下去,家父是不可能坚持到大殿的援兵赶到的。”
        “这个也没有办法!”守将清了清喉咙:“按照大殿原先的布置,宫尾城的守军就会引诱陶晴贤上岸的饵食。因为只有在狭窄的海峡和海岛之上,毛利家才有击败大内军的希望。如果殿下一开始就率领大军在草津城的话,那陶晴贤肯定会留下一小队士兵监视宫尾城,而率领大军围攻草津的。在这里,无论如何毛利军也是无法取得胜利的!”
        “那,那有什么办法呢?”中村元秀绝望的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如果说没有粮食还可以杀马或者用野草度日,但没有水的话,人连一天都坚持不了。如果没有援兵的希望的话,恐怕宫尾城连明天晚上都撑不过去!”
        “是呀,你有什么办法吗?”熊谷信直点了点头,正如中村元秀所说的,在守城战中最重要的就是希望,如果士兵发现自己身临绝境,没有活下来的希望,往往就会屈膝求生,这是人的本性。尤其是宫尾城中绝大部分都是寻常的足轻,并非武士。
        “有!”中村元秀赶忙答道:“请您派出船队穿过宫尾城附近的海域,扬起毛利家的旗帜,这样城内的守兵看到了,就会认为援兵很快就会来到,不会认为自己已经被抛弃了!”
        “我明白了,那就这么办吧!”
        海风吹拂着中村二郎左卫门的乱发,他咳嗽了两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刚刚的激战打掉了他的头盔、发髻还有所有的体力,他的双腿酸痛,仿佛注满了铅。他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想要找点喝的,但随即想起只剩下最后半缸水。他闭上眼睛,靠在半堵墙上,开始盘算着自己还要坚持几天。
        鼓声沙滩上传来,中村二郎左卫门知道这是敌军正在调配兵马,将疲惫不堪的残军用精力旺盛的生力军更替。他很清楚这是一个好机会,宫尾城周围的地形十分狭窄,调配兵力十分麻烦,如果这个时候从城中发动逆袭,很可能会把城下的敌军打垮,但他实在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殿下,殿下!”一个激动的声音传来,中村二郎左卫门根本懒得睁开眼睛,他只是微微的动了两下眼皮,表示自己听到了。
        “海面上有船,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援兵到了?”中村二郎左卫门惊讶的睁开眼睛,他看到海面上的一片片帆影,上面是熟悉的“一文字三星”(毛利家家徽),他突然感觉到胸中一阵莫名的激动——援兵到了,大殿果然没有放弃自己!
        援兵的出现就好像一针兴奋剂,让守兵们的士气一下子高涨了起来。身经百战的中村二郎左卫门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他立刻将水缸中的水分给一百个出城突袭的勇士,大声道:“大殿的援兵已经到了,明天,后天,最晚大后天就会夹击大内军,将其消灭在严岛之上。现在,所有人都束紧皮带,跟着我冲出去,让他们看看毛利家男儿的厉害!”
        “哦,哦,哦!”
        随着城门被打开,守兵一涌而出,中村二郎左卫门冲在最前面,头盔限制了他的视线,他只能看到正前方,敌人的脸上满是惊惶失措,显然没有人能够想到已经众寡悬殊的守军会主动出击。
        “冲呀!”中村二郎左卫门冲在最前面,紧随其后的郎党高举着中村家的旗帜,随风飘荡,地上潮湿滑溜,半是泥土,半是鲜血。中村二郎左卫门险些滑了一跤,幸好被身旁的郎党扶住了。正在准备更换的大内军匆忙转过身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中村二郎左卫门挺起长枪,高喊道:“万胜!”身后众人齐声应和。
        中村二郎左卫门的枪尖刺穿了一个身着皮甲的敌人胸膛,由于用力过猛,枪杆折断。他丢下手中的半截枪杆,拔出太刀来。面前是一个惊惶失措的敌方武士,骑在马上,头盔早已不知去向。中村二郎左卫门用尽全力,狠狠的用刀尖刺入敌方的大腿根部,那武士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捂住伤口,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中村二郎左卫门砍下那武士的头,跳上战马,将首级挑在刀尖上,高声嘶吼。

第两百六十章合战1
        草津城。
        就在中村二郎左卫门于大内军苦战的当天深夜,毛利元就带领着大约四千人马抵达了草津城,这位西国著名的谋略家此时已经年过五旬,按照当时人的年龄看,他早已进入了暮年,也早已将毛利家的家督之外传给了长男毛利隆元,但实际上毛利家的大权依旧掌握在这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手中。
        “哎呀!”毛利元就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这把年纪还要穿着盔甲,真是难为我这把老骨头了,陶晴贤还真是为难人呀!”
        毛利家的家臣们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吉川元春笑道:“既然父亲觉得盔甲太过沉重,那就让孩儿我来吧!”
        “元春你?”毛利元就笑道:“两把钢刀对斫只会一起折断,还是算了吧!熊谷,现在岛上的情况怎么样了!”
        “中村殿下刚刚击退了大内军的进攻!”熊谷信直沉声道:“不过形势对我方很不利,大内军上岸不久就切断了守城一方的水源,而且金山众在掘城方面很厉害,这样下去中村殿下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切断水源?金山众?”毛利元就毫不在意的点了点头:“如果陶晴贤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恐怕就轮不到他执掌大内一族了!这一战胜负的关键不在岛上,把地图拿来!”
        “是!”熊谷信直取来早已准备好的地图,道:“您看,大内军的本阵在塔之岗,他们的船队布置在须屋浦到杉ノ浦,其船队有差不多500艘船,显然是在防备我军从岸上驰援。岸上的总兵力超过两万人,根本没有一点缝隙。”
        “嗯,很好!”毛利元就笑道:“兵力多少要看地方的大小,陶晴贤将两万大军放在一个小岛上,就好比把狮子放入笼中!”
        “笼子?”吉川元春问道。
        “没错,胜负的关键不在岛上,而是在于笼子的钥匙在谁手中!”
        “钥匙,父亲您的意思是水军?”
        “不错!”毛利元就露出了嘉许的笑容:“决定胜负的关键就在于水军,在我的计划里,不光宫尾城是诱饵,中村是诱饵,就连我元就本人都将是诱饵!”
        “您本人?”吉川元春大吃一惊:“您打算亲自上岛?”
        “不错,这一战必须取下陶晴贤的首级,否则毛利家就输了!”毛利元就沉声道:“而要确保取下陶晴贤的首级,唯一的办法就是赢得海战的胜利!而关键之处就是得到村上水军的扶持!”
        “那,那如果村上水军拒绝前来呢?”吉川元春低声问道。
        “那就只有拼死一战了!”毛利元就道:“元春,众人都以为我元就是一个喜欢使用计策之人,但我要告诉你,谋略固然重要,但我辈持弓矢之人,永远都不能失去必死一战的气魄,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吉川元春俯身答道。
        濑户内海上波涛汹涌,海浪滔天。
        马鲛号随着潮水前进,海风将船帆吹得哗啦哗啦作响,紧随其后的是螃蟹号和逆戟鲸号,锋利的船首击碎迎面而来的海浪,留下大片白色的浪花。
        “希望不会迟到!”阿劳丁站在船首桅旁,目光炯炯的看着远处的海面,自从舰队通过明石海峡之后,天气就变得恶劣起来,瓢泼的大雨和海风交杂在一起,他不得不下令所有的船只降为半帆,以减少倾覆的危险。而船速也下降到只有四节,只有不到最高速度的一半。不过在经过明石海峡之后,虽然海风还是那么大,但至少雨渐渐停了。
        “升帆,先升起前支索帆!”阿劳丁大声吼道:“用灯光信号通知全体舰队,以最快速度前进!”
        随着命令声,水手们拉起系帆索。马鲛号上的水手和船长都是老手了,他们无需更多的命令,把握住了海浪的每一次涌动,把握住了海风的每一次转向,船上的三角帆和支索帆都在不断的变动,转帆索也都在水手长的手中。即使用肉眼也能轻易的看出马鲛号的速度至少已经超过了七节。阿劳丁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回头看看了身后的舰队,笑道:“看来这一次运气又站在我们这边了!”
        正当兰芳社的先遣舰队在风浪中艰难前行的时候,几乎是同时,另外一支舰队也正在从西南方向严岛靠拢,这就是历史上被称为濑户内海海贼之首的村上水军。传说三上村上氏的祖先乃是南北朝时南朝名将北畠显家之子,此人进入村上氏之后改名为村上师清。村上师清诸子占据了能岛、来岛和因岛,由于这几个海岛土壤贫瘠,务农无以为生;于是岛上居民便利用自己对于周围海况的了解,向来往的船只征收赋税,同时进行贸易和海盗。凭借其水军,这一代村上家督村上武吉是一个极为狡黠的家伙,他周旋于大内、伊予河野氏、安艺小早川氏、儿玉氏等势力之间,时而倒向这家,时而倒向那家。这一次他虽然已经应允了毛利家求援的要求,但没有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他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
        “这样的天气,元就殿下还会进攻吗?”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村上武吉问道。
        “正是这样的天气,才对我方有利!”乃美宗胜(小早川家臣,毛利一方请求村上出兵的使者):“敌众我寡,天气越差,陶军才越不会防备,正是我毛利军大举进攻的最好时机!”
        村上武吉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声音却宛若寒冰:“既然贵方兵寡,而大内一方兵众,为何我不站在陶殿下一方,一举将毛利一方消灭,这样岂不是胜算更大?”

第两百六十一章合战2
        乃美宗胜强自让自己保持镇定,他很清楚只要稍微露出一丝慌乱就是死路一条:“的确这样做胜算更大,但您觉得假如您站在大内一方,即便获得全胜?在陶殿下看来以己方两万大军击败四千毛利势,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有无村上殿下的加势,在他看来也是无关紧要的吧?”
        村上武吉陷入了沉默之中,对方的反驳很巧妙,他承认村上武吉加入陶晴贤一方胜算更大,但是以大内与毛利悬殊的兵力对比,陶晴贤很可能认为无需村上水军的加入也能获得全胜,因此村上武吉恐怕是得不到什么恩赏。
        “一鸟在手,胜过十鸟在林!”村上武吉的声音低沉:“如果打输了,不但得不到任何恩赏,而且还要损失很多船只和人手!”
        “村上殿下,我们事先约定好了,无论如何也只出兵一日!”乃美宗胜笑道:“您指挥的是水军,如果形势不利的话,完全可以掉头撤走,也损失不了多少的!”
        “呵呵呵!”村上武吉突然笑了起来:“既然是一日,那就这样吧!宗胜殿下,你可真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呀!”
        “哪里,我只是指出实情罢了,在下虽然是小早川的家臣,但血管里也留着村上一族的血,是绝不会将村上家往陷阱里面推的!”
        “又一天终于过去了!”
        毛利元就站在城墙后面,不安的摇晃,注意着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海平面后面。海对面的宫尾城上依旧悬挂着毛利家的旗帜。这已经是断水之后的第四天了,他简直无法想象中村二郎左卫门是怎样坚持道现在的。这个倔强的安艺男儿果然没有违背当初的誓言——“我一定会拖出陶殿下至少五天”,从陶晴贤登陆那天算起,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
        但是村上水军还没有出现,毛利元就早就派出使臣乃美宗胜前往劝说,但是那些狡猾的家伙给的答复一直含糊,向背不明。这倒是在毛利元就的意料之中,换了自己也会如此,在这个残酷的时代,弱者必须小心的选择下筹码的对象——如果下错就会家名断绝。但已经不能继续拖延下去了,就在小半个时辰前,宫尾城的二之丸上的旗帜刚刚倒下,显然中村二郎左卫门是不可能坚持到明天黄昏的。
        “必须决断了!”毛利元就握紧了拳头,他所预料的最坏的情况出现了,村上水军拒绝了己方的求援。那就只能凭借己方仅有的水军独力出击了,毛利元就咬紧了牙关,不过这样胜算就低多了,毛利一族的兴衰就在眼前了。
        身后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打断了毛利元就的思绪,他回过头来,来人是他的三子,已经过继给小早川家的小早川隆景,正是他统领着毛利家的水军。
        “到了,村上势到了!”
        “什么!”毛利元就感觉到一阵眩晕,仿佛儿子在很远的地方对自己说话一样
        “父亲!”小早川隆景看到毛利元就身体摇晃,赶忙上前将其扶住:“您怎么了?”
        “没有什么!”毛利元就按住自己的额头,闭上眼睛,片刻之后睁开双眼:“你刚才说什么?”
        “村上水军赶到了!眼下就在严岛西面的海域,有三百条船!”小早川隆景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不过——!”
        “不过什么?”
        “村上殿下说只参战一日,一日之后无论胜负村上势都将撤兵!”
        “一日,足够了!”毛利元就精神大振:“如果能胜利,那一日就够了,如果一日赢不了,那一百日也赢不了!你马上派人回报村上殿下,请他明天早上日出时分从海上进攻大内家的水军,万事拜托了!”
        “是,父亲!”小早川隆景赶忙吩咐侍从,完毕之后他向毛利元就问道:“那我方怎么调度?”
        “今夜全军上岛,拂晓突袭陶晴贤!”毛利元就看着远处暮色衬托下的严岛,一字一句的说道。
        闪电撕裂了濑户内海的天空,镂刻出海滩上一排排漆黑色的桅杆。六次心跳之后传来雷鸣,宛若遥远的鼓点。
        “这天气简直是糟糕透了!”小早川看着正下着瓢泼大雨的天空,不远处的海中汹涌澎湃,溅起朵朵浪花拍打着木栈桥,摇摇晃晃。冷雨流进眼睛里,感觉到一阵刺痛。一瞬间,他有些犹豫,难道真的要在这种天气渡海去严岛?
        “神佛在保佑我们呀!”毛利元就登上木栈桥,他虔诚的双手合十,向严岛神社的方向跪拜行礼。然后他站起身来,用和他矮小的身体不相称的宏亮嗓门向正在登船的武士们大声喊道:“这是神佛在保佑我们,在这样的天气,陶晴贤绝对预料不到我们会渡海突袭他的。明天拂晓时发起猛攻,不要让一人逃走!”
        毛利家的武士们发出一片哄笑声,他们纷纷虔诚的向严岛神社方向跪拜。毛利元就登上将船,大声道:“仅我本船点火为记,各船跟进,喊声和橹拍子等一概禁止!”
        大雨如注,洋面一片漆黑,水手们用力划着桨。希望桨声被大雨所遮盖,毛利元就向严岛方向望去,可以看到在严岛的西北角星星点点都是火光,那是大内军的营地。而毛利方的水军在离开火立岩之后,开始向东北方向航行,绕过严岛东北角,迂回到位于严岛东北侧的包之浦登陆。这条海路毛利元就至少已经走过上百次了,但这一次却与过去不同,一块礁石、一阵大风、一条大内家的巡船,都有可能改变一切。毛利元就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这一仗打完后也许真的应该把权力交给下一代了吧?他问自己。

第两百六十二章合战3
        也许是因为胜利就在眼前,也许是因为风雨交加的坏天气,毛利的船队成功的摸过了海峡入口的警戒线,随着船绕过海角,大内军营地的篝火渐渐消失,毛利元就这才松了口气。
        毛利元就座船的舵手是本地人,他娴熟的让船先向北航行了一段,避开岸边的礁石,然后他等待着潮汛变更,方才调转船头,顺着潮汐向目的地包之浦驶去,这样不但可以节约体力,而且无需划桨,不用担心惊醒可能出现的大内家哨兵。仿佛神灵听到了毛利元就先前的祈祷,雨渐渐的小了,乌云散去,天空出现了月光,照在海滩上。
        “神佛护佑!”毛利元就第一个跳下沙滩,沉重的盔甲让他立刻跪在地上,他推开儿子搀扶的手,抓起一把泥沙:“陶晴贤这一次绝对逃不出我的手心!”
        “父亲!”吉川元春将毛利元就扶起身来:“请您乘船回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您只需要在草津城督战即可!”
        “胡说!”毛利元就推开次子:“如果失去了儿子,做父亲的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明日一战将决定毛利一族的兴衰,要么成为西国之霸主,要么就是生死族灭,来人,把我的太鼓取来,明早我要亲自为前锋击鼓,一定要将陶晴贤的首级取下!”
        天空乌云密布,树林里死寂阴沉,陶晴贤亡命逃窜,但双足被树根缠绕,锋利的树枝拍打着他的脸,留下一道道血痕。但他浑然不觉,跌跌撞撞的向前逃去,不时摔倒,然后又爬起,但身后的窸窣声却越来越近,神佛保佑,陶晴贤低声啜泣,身后传来的凄厉嚎叫让他的血液凝固。老天,它们越来越近了,他惶恐的回头看去,巨大的蜘蛛冲出树丛,六足犹如锋利的钢刀,原本是蜘蛛头的地方却是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熟悉的面容让他的骨髓都凝固了。
        “隆房,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怪物的口中发出熟悉的声音,殷红的血从嘴角溢出,流淌的满身都是。
        “呜呜!义隆殿下!”陶晴贤口中发出的声音不似人声,仅有的一点勇气和力量从身上溜走了,他想要起身逃走,双腿却不听使唤,只能在地上爬行。周围的树上现出一张张人脸,都是在大宁寺中与主公大内义隆一同徇死的一族,每张脸上都露出嘲笑的神情。怪物已经到了身后,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那炽热的呼吸,带着硫磺和腐败的恶臭。他们都已经死了,几年前就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们死的,亲眼看到他们的首级被用石灰炮制之后放入木盒之中!陶晴贤想要高声呼喊,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接着什么东西撞上来,他竭力避开,呼喊,紧接着摔倒在地。右手抓住了什么,对,那是肋差,太好了,是肋差!
        “殿下!”
        陶晴贤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右手紧握着肋差,自己的小姓正在站在一旁,神色惊惶。
        “干嘛,你干嘛进来?你想干什么?”
        “殿下!就要天明了!”小姓紧张的答道:“天一亮就要对宫尾城发起最后一次进攻了,您昨晚吩咐在下早点叫醒你的!”
        陶晴贤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半响之后方才完全平静下来,没有长着主公脸的蜘蛛怪物,没有长在树上的脸,那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错,自己的确杀死了对自己恩重如山的主上,但这并不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而是身为分家(陶晴贤的陶家也是大内家的分支)对主家的责任。既然身为主家家督的大内义隆沉浸在享乐之中,却忘记了内忧外患的局势,身为分家的自己难道就眼看着主家这样衰微下去吗?不,拿起刀剑挽救主家才是正确的做法。是的,有很多人认为我是背叛主人之人,但如果我击败毛利、尼子,做到历代大内家家督都无法建立的功业,并扶助先君的外甥继位,又有谁还能继续指责我呢?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是在噩梦之中,我也可以坦然的面对那个怪物了!没有人能够指责我,没有人!
        “打热水来!”陶晴贤站起身来,不能让部下们看到自己这幅满头乱发,浑身是汗的样子。他看了看窗外,黎明的第一缕曙光正扫过宫尾城本丸剩下唯一的那座城橹,今天正午前就能将其攻下!
        小姓送了热水进来,陶晴贤洗去冷汗和睡意,他换上最好的狩衣,然后披上大铠,外面再罩上阵羽织。此时他就像平时那样威武镇定,丝毫也看不出十几分钟前的惶恐。陶晴贤从小姓手中接过佩刀,系在腰带上,喝道:“击鼓,攻城!”
        鼓声响起,一声声仿佛敲打在心上,陶晴贤的脸上露出笑容,旋即笑容又消失了,久经战阵的他很快就听出鼓声不是来自由爱将三浦房清的前阵,而是来自自己的侧后方——但那个方向不是博弈尾峰吗?那边应该没有军队的呀?
        博弈尾峰,毛利元就用力敲打着太鼓,吉川元春率领着头阵的士兵杀了下去,兵锋直指塔之冈——那是陶晴贤的本阵。显然,陶晴贤认为毛利方会从海上救援,所以将对海面戒备森严,而将自己的本阵布置在塔之冈——背倚博弈尾峰。其结果就是吉川元春率领的头阵轻而易举的就突破了简陋的栅栏和屏障,直接冲进陶晴贤的本阵。
        身为前锋大将的吉川元春身着华丽的唐风大铠,策马冲进本阵,大内家的士兵在他的面前后退,溃散,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才刚刚醒来,许多人甚至赤手空拳,毫无作战的准备,却要面对一群抱着必死的决心冲杀过来的猛士,胜负已经不言而喻了。

第两百六十三章合战4
        “大殿!请您暂时后退!”陶家的重臣弘中隆包的右臂已经受伤,外衣浸透了渗出的鲜血:“敌军的前锋是吉川元春,已经冲破了本阵,朝这边冲过来了,成千上百的士兵丢下武器逃走——”
        “那就派出增援!”此时的陶晴贤异常冷静:“我方兵力有两万五千,而毛利方不会超过三千人,只要镇定,胜利必定属于我方!再说,岛上如此狭窄,根本没有地方撤退,如果撤退只会全军总崩溃!”
        “是,大殿!”弘中隆包咬紧牙关,向陶晴贤磕了个头,就掉头领兵向回杀去。此时宫尾城方向也响起了号角声,显然城内守军看到毛利的突然袭击,也开城逆袭。
        “不要慌张,城内最多只有两三百残兵了!三浦殿下可以轻易将其击败!”陶晴贤的声音非常宏亮:“敌军只不过是孤注一掷,只要我们守住自己的位置,到了中午胜利就属于我们了!”
        海面上,村上武吉小心的观察着岸上的情况,由于阳光迎面射来(严岛位于大陆的西面)的缘故,他很难看清岛上的战况,只能听到响亮传来的喊杀声。他不断握紧拳头而又松开,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村上殿下!”乃美宗胜低声道:“是进攻的时候了!”
        “嗯!”村上武吉鼻子哼了一声,却没有下令,仍旧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的严岛。
        “村上殿下,时机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来了!”乃美宗胜催促道:“您已经来严岛了,这瞒不过陶殿下。如果他能够活下来,难道他会认为村上水军的三百条船是来观赏风景的吗?”
        村上武吉恶狠狠的盯了乃美宗胜一眼,乃美宗胜却一瞬不让的与其对视,几分钟后,村上武吉扭过头去,正想发出进攻的命令。突然听到一个惊惶的声音:“不好了,我们的背后出现了陌生的船队!”
        海流涌入大野海峡(严岛与大陆之间的海峡),海水的速度陡然加快。马鲛号随着海流前进,由于靠近陆地的缘故,海风的方向变得多变起来,将帆吹得哗啦哗啦作响,紧随其后的是逆戟鲸号,再后面的是螃蟹号,一共十七条纵帆船排成两行平行的纵队,进入海峡。看着整齐的行列,阿劳丁感觉到一阵深深的自豪。
        号角声穿过海面,嘶哑而又深沉,仿佛魔鬼的呼唤,船船相传,这是战斗即将打响的信号。
        “除去主帆之外其他帆全部降落!”船长大声喊道:“甲板撒上沙子,铳队上甲板,下层甲板打开炮门,侧舷竖起挡牌,各队各就各位!”
        随着命令声,甲板上一片忙碌,阿劳丁满意的看到一切都井然有序,他将注意力向东南面望去。看样子自己来的好像还早了点,如果再晚半个时辰就更好了——这样毛利家与大内家的水军将自相残杀。不过也无所谓了,岸上已经打响了,海上也不可能停下来。
        “传令下去,将一切漂浮在海上的东西都打沉!”阿劳丁下令道:“靠近到一百五十米,瞄准吃水线开火!”
        此时的村上武吉陷入了左右为难的窘境,虽然他还没有确定出突然出现的这支陌生船队的身份,但从对方充满敌意的行动来看很有可能是大内家的友军。如果不是身处狭窄的海峡之内,他肯定会下令扬帆远遁,说到底无论大内还是毛利的死活都与村上家没有什么关系。但在狭窄的大野海峡之内,扬帆逃走只会成为敌人最好的火攻靶子,唯一的选择就是分出一部分舰队牵制这支陌生小舰队,而用主力进攻猝不及防的大内家舰队。(兰芳社的船更大,但是数量远远少于大内家水军。在村上武吉看来,大内家才是更大的威胁。)
        “分兵迎击?不知死活的东西!”阿劳丁的嘴唇上露出了残酷的笑容:“好吧,给这些家伙好好的上一课吧!”
        依照兰芳社海军的条例,在数量远远低于敌方时(绝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的),舰队的指挥官应该将自己的船队排成两列棋盘形的纵队,以避免被敌人突破行列。然后与敌船平行航行,然后抢占“t”字头,以最大限度的发挥己方的侧舷炮火威力。阿劳丁这一次并没有遵守这一条例,在他看来这些敌人的火器十分原始,根本不足以对己方造成威胁,主要交战的方式是投掷燃烧物、发射火箭和接舷战,这对己方根本不足以造成威胁,干脆直接冲破敌人的行列更为直接,也更为简单。
        借助海流的推动,兰芳社的船队以飞快的速度与敌船接近,村上水军的水手们十分老练,他们并没有在很远的距离就发射火箭,而是蓄势以待,他们的前甲板上站满了拿着搭钩和竹矛的士兵,准备勾住敌船之后就冲上去夺船。
        终于,马鲛号与最近一条敌船的距离缩短到了一百四十米,长长的、野蛮的火焰和烟雾,从马鲛号侧舷的炮窗喷射出来,从船首直到船尾,一门门接替发射,随后是甲板上的回旋炮,在这个距离凭借肉眼就能清晰的看到被击中的敌船的尾部被打的粉碎,前甲板上的等待接舷战的士兵被回旋炮发射的霰弹打的血肉横飞,宛若地狱。
        “清洗炮膛——装药——”
        即使站在艉楼上,阿劳丁依旧能够听到船首桅旁的枪炮长的大嗓门。第一轮炮击并没能击溃敌人的士气,更多的敌船靠拢过来。紧随马鲛号之后的逆戟鲸号也开始射击了,站在艉楼上,阿劳丁可以清晰的看到一条敌人的划桨船上突然升起一团火焰——那应该是船上的纵火物被点燃了,那些倒霉蛋们跳入海中,但海面上也有火焰——那是油脂在燃烧。

第两百六十四章合战5
        村上水军开始发射火箭了,虽然这个距离相对于弓弩的射程还有点远,但谁也无法忍受干挨打不还手,绝大部分火箭都落入海中,只有偶尔几支落在甲板上,但旋即被水手用沙子扑灭。炮手们则用霰弹还以颜色,铳手们也开始射击。火药燃烧的辛辣浓烟弥漫在甲板上,阿劳丁捂住自己的口鼻,等待海风将其吹散。
        此时最近的敌船距离马鲛号已经只有不到七十步了,在这个距离火箭和装有纵火物的陶罐已经足以造成威胁,雨点般落下,负责救火的水手们提着装满沙子的木桶,忙的不可开交,用不着阿劳丁下令,无论是上层甲板的回旋炮还是下层甲板的长炮都开始用霰弹扫射最靠近的敌船,敌军也全力还击,侧舷竖起的挡牌就好像被大雨拍打,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不时有人中箭倒下,旋即被拖到底舱,留下一滩滩血迹。
        “大人,快戴头盔!”船长将一顶铁盔递给阿劳丁,他低声诅咒,然后将头盔套在头上,头盔让自己视线狭窄,而且落入海中时会成为沉重的负担,但他可不希望被一支流矢干掉,虽然概率微乎其微,但战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
        脚下的甲板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这是下层甲板左侧的六门十八磅长炮正在齐射,阿劳丁可以清晰的看到最前面的那条敌船在大约四十步外支离破碎,成群的人落入海中,活人挣扎求生,死人寂默浮沉,而身着盔甲之人无论死活立刻没顶,即将淹死之人的哀嚎,萦绕在海面上,久久不曾散去。
        海风将浓烟吹散,阿劳丁惊讶的发现眼前已经是一片空荡,马鲛号已经冲破了村上海贼的阻截,他立刻下令侧转船头,确保发挥己方侧舷的最大火力,随着一条条船只在铅弹下支离破碎,阻截的村上海贼也意识到双方实力的悬殊差距绝非可以用数量来弥补,纷纷调转船头向海峡的另外一个出头逃去。
        “发出信号,不许追击,检查武器,给士兵们发放掺水的酒和肉干,让他们尽快进食休息!”阿劳丁厉声下令道,他可以看到就在不远处的海岸边,村上与毛利家水军正在猛攻岸边的大内水军,战事已经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候。
        “陶晴贤犯了一个错误!”博弈尾峰上,毛利元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的兵力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居然还派出新的增援部队,结果只会自相拥挤。没有挥舞长枪的空间,武士与足轻又有什么区别?”
        “那如果是您会怎么做呢?”身为毛利元就的长子,毛利隆元身处本阵之中,他还在向老父学习如何指挥大军。
        “派出督战队,斩杀后退动摇的人,迫使前阵的人回身死战!”毛利元就沉声道:“眼下我们与陶晴贤身处一个狭窄的岛上,就好像两只在洞穴中的老鼠,只有一心向前,才有可能赢得胜利,稍有退让,就会一败涂地。陶晴贤以为自己兵力众多,却没有必死一战的觉悟,肯定会输给我们!”
        正如毛利元就预料的那样,陶晴贤派出的援兵不但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反而被己方的溃卒冲散,而溃散的援兵又冲散了更多的军队;从宫尾城杀出的中村二郎左卫门部虽然只有两百余人,但怀着必死的决心,很快就冲破了三浦房清的阵型,迫使其步步后退。而上村水军与小早川隆景统领的毛利水军也冲破了岸边停靠的大内水军的防御,将大约千余名小早川势送上来岸,陷入三面夹击之下的大内军顿时陷入了总崩溃的边缘。
        “殿下,殿下!”弘中隆包气喘吁吁的冲到陶晴贤的面前,他单膝跪地:“快,您立刻上船,离开这里!”
        “胡说!”陶晴贤愤怒的骂道:“即便时运不济,武士也应该当场战死,岂有苟且逃生的道理?”
        “殿下!”弘中隆包抬起头,他的右眼上方正在淌血,流过他的鼻子和下巴,遮住了半边脸,呼吸粗浊:“如果您战死在这里,那大内家就再也没有人能够主持大局了。诸家的武门为何要在这里苦战,他们的武勋又有谁来给予恩赏?他们的家人又有谁来照顾呢?大殿,战死固然是勇者,但有些时候活下来却更需要勇气!”
        陶晴贤犹豫了一下,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了,海上出来一声巨大的爆炸,他回过头,自己的座船正在火光中缓慢下沉,村上与毛利水军的帆影越来越明显,从海上就能逃走吗?
        “殿下!”弘中隆包看出了陶晴贤的犹豫:“请将您的盔甲脱下换我船上,我和您的体型差不多,由我代替您在这里指挥,对战局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好吧!”陶晴贤终于下定决心:“隆包,请一定要活下来!”
        “殿下请放心,我一定会尽力活下来的!”
        陶晴贤解下华丽的铠甲,便在一小队护卫的簇拥下向海边逃去,一路上到处可以看到溃散逃走的己方士兵,他的心中满怀着苦涩,难道昨夜的噩梦已经奏效?难道自己真的只是一个弑杀主上的叛贼?他扪心自问,却没有答案。
        “殿下,快上船,晚了就来不及了!”护卫连推带搡的把陶晴贤弄上一条关船,但却找不到通行的航路,数十条船堵在一起,他们的船桨相互交错,船身被缆绳缠绕,坠落的索具形成罗网,根本无法划动。
        “混蛋,快让开!”护卫首领愤怒的骂道:“这些混蛋,难道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一把火过来就全完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护卫首领的远见,一条打着村上水军的旗号的快船抛射了两只装满火药和鱼油的陶罐过来,橘黄色的火焰顿时升腾、翻腾、燃烧,恐怖的哭喊从前方传来。

第两百六十五章合战6
        “不——!”护卫首领脸色大变,他赶忙下令砍断所有与其他船只缠绕的绳索,收起船桨,尽可能与其他船只脱开关系,向外划去。但火焰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蔓延开来,火焰缠身的人跃入水中,发出非人的惨嚎。火箭与装满火药的陶罐不断落下,在漫天的黑烟与火光中,陶晴贤看到一条破烂的小船正缓慢的划了过来,船首的甲板上堆满了木桶。
        “殿下,快跳船,是火攻船!”护卫首领顾不得多话,拉扯着陶晴贤跳入海中,几个呼吸之后,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火光冲天,陶晴贤的眼角看到一条船就像从高处丢下的儿童玩具那样爆炸分裂,溅起的碎片有大腿那么长。
        当陶晴贤重新爬上岸,岸边已经是一片火海,胜负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为了确保赢得胜利,小早川隆景首先利用突袭将大内家的水军挤压在靠近岸边的狭窄水域,然后将数十条装满硫磺、鱼油等易燃物的旧船冲入敌阵,发动火攻。曾经称霸濑户内海的大内水军在一个早上的时间里就付之一炬。看着眼前的一切,陶晴贤脸色惨白,他扯开袍服的前襟,拔出腰间的肋差,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猛地向地上扑去。
        “这般水贼还真狠呀,幸好缓了一缓,不然恐怕这些火攻船就用来对付我们了!”目睹了这一切的阿劳丁咋舌道,对于在航速、可操纵性、火力都占据绝对优势的兰芳社舰队来说,唯一可怕的敌人就是火攻船,确切的说是在临海狭窄海域内的火攻船。而一般来说,一支舰队是不会准备两队火攻船的。
        “传令下去,全体舰队,发起进攻!”阿劳丁下令道:“目标,所有还能漂浮在海面上的东西!”
        “殿下,殿下!”护卫首领拼死扯住了陶晴贤,阻止住他的自刃,但是刀尖还是划破了他的右肋,鲜血流了出来,很快就将其月白色的内衣浸透了。
        “既然武运已经到了尽头,那又何必苟活?难道你希望我的首级成为毛利家胜利的炫耀?”陶晴贤溅起肋差,正准备再次自尽。那护卫首领急中生智:“殿下,多多良浦那边说不定还有船只,请您随我同去,如果在那里还是找不到船的话,再自尽不迟!”
        “好吧!”陶晴贤稍一犹豫,点了点头:“那就去多多良浦看看!”
        陶晴贤一行人刚刚走了一段,海面上战局陡变,一支陌生的船队突然冲入战区,无论是村上水军、毛利水军还是残余的大内水军,都一视同仁铳炮齐发。船队的数量虽然不多,但火力凶猛,船大速快,不一会儿便打得三家水军落花流水,最先吃不住劲的就是村上水军,毕竟他们原本只是打算来助拳一日的,不像毛利与大内家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决战,不一会儿便升起满帆,掉头逃走。那陌生船队也不追赶,只是继续对剩余的毛利家与大内家水军猛攻,眼看着形势急转直下,刚刚赢得全胜的毛利家水军转眼之间就步大内家之后尘,走向覆灭之路。
        “这,这是哪来的水军?”护卫首领看的目瞪口呆:“这,这也太厉害了,以一挑三,竟然获得全胜!”
        “快,快把那条小船拖过来!”陶晴贤突然指着海面上漂浮过来的一条空无一人的小船喊道。
        “殿下,就凭这条小船我们是无法逃脱的,您刚刚也看到了那些怪船的速度,快的吓人!”护卫首领劝说道。
        “谁说我要乘船逃走?”陶晴贤问道:“他们至少是毛利家的敌人,落到他们手里总比落到毛利家手里好!”
        那护卫首领也不是傻子,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他赶忙跳入海中,三下两下游到那小船旁。上船将其划到岸边,让陶晴贤和其余几个护卫上了船。便向外海划去,果然刚划了没多远,就看到一条那尖头怪船追了上来,陶晴贤示意手下都停止划船,放下武器站在船头。几分钟后那快船已经将其截住。陶晴贤举起双手,高声道:“在下便是大内笔头家老,陶五郎晴贤!汝等是何人?”
        “什么?陶晴贤自投罗网?”马鲛号上,阿劳丁大吃了一惊:“你能够确定是他本人吗?”
        “还不能确定!”禀告的螃蟹号大副摇了摇头:“您看,这是他本人随身携带的佩刀!”
        阿劳丁接过佩刀,只见刀鞘与刀柄上都有十分华丽的金银宝石装饰,拔出刀刃一看寒光刺骨,乃是少见的名刀,暗想纵然此人不是陶晴贤本人,也应该是一位地位很高的武士。
        “把他带到我的船上来,我要亲自问他的话!”
        “是,大人!”
        当陶晴贤登上甲板,阿劳丁凝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三十四五的年纪,淡褐色的皮肤,英俊的容貌,平静的表情,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充满了对死亡的蔑视。在一瞬间阿劳丁就明白眼前这个男人是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考验的。
        “你就是陶晴贤?”
        “不错,正是在下!”陶晴贤向阿劳丁深深鞠了一躬:“多谢了!”
        “多谢?”阿劳丁笑了起来:“我做什么什么让你值得感谢的吗?”
        “至少我不用担心首级落在毛利家手中,这就是极大的恩情了!”
        “呵呵!”阿劳丁笑了起来:“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倒是大大的有恩于你了!因为最多一个月之内,毛利家就会不复存在!”
        陶晴贤眼前一亮:“你们是什么人?要消灭毛利家?”
        “我们是什么人?”阿劳丁傲然一笑:“你应该听说过西国探题吧?”
        “西国探题?”陶晴贤脸上闪过一丝迷惑,这个古老的名词早已被他遗忘了,半响之后他才回过神来:“你是说幕府刚刚任命的那个西国探题?周可成?”

第两百六十六章崩溃
        “不错!这正是周大人麾下的舰队!”阿劳丁笑道:“毛利家、大内家、尼子家,西国所有敢于不服从大人命令的,等待着他们的都只有毁灭,没有第二条路!”
        陶晴贤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如果几个小时前有人对他说出这番话,他一定会笑的喘不过气来——西国探题已经近百年前的官职了,再说即便是室町幕府的全盛时期,身为幕府派出大将的西国探题掉当地的强豪也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实际上还是要依仗各国守护的支持。但偏偏眼下人家还真不是开玩笑,毛利、大内两家的水军已经损失惨重,而毛利家的家主、继承人和几乎全部战力,大内家的实际掌权者和主力部队都在一个长不过十公里、宽不过35公里的小岛上。哪怕是他们什么都不干,只要卡住海路十来天,岛上的大部分军队就会饥渴而死。失去了岛上的军队,大内家可能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日,毛利家肯定是要亡族灭种了。
        脚下的甲板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马鲛号整条船仿佛被人用力向右侧推了一把。陶晴贤险些摔倒在地,当他重新抬起头来,随即便看百米外一条装饰华丽的安宅船的侧舷被劈面击碎,侧板后的桨手们被活生生打碎,变成肉泥和血浆,海水涌入缺口,船顿时向一侧倾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甲板上的水手和士兵们跃入海中,海面上满是求救者的手臂和脑袋。
        “这是——”陶晴贤的声音剧烈的颤抖,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这就是小早川隆景的座船,很可能这个老对头就在不远处的海水中挣扎求生,按说看到这一切他应该欢欣鼓舞,但此时他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好了,把陶殿下带到底舱去,给他应该有的待遇!”阿劳丁有点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对于这个送上门的俘虏,他已经有些厌倦了,说到底他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我想问一个问题!”陶晴贤举起双手。
        “问吧!”
        “如果我拒绝投降的话,你们会怎么处置我?”
        “相信我!”阿劳丁裂开嘴笑了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他的白牙闪闪发光:“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把他带下去”
        两个粗壮的士兵抓住陶晴贤的胳膊,将其向舱口推去。他用尽力气挣扎,扭过头向严岛方向望去,眼角的余光瞥见岸边已经是一片火海,船上的人们争先恐后的跳入海中。有的身上是唐菱的家徽(大友家),有的是一文字三星(毛利家)家徽,还有的是其他家族的人,而今这已经不重要了。放眼望去,岛上则是混战杀场,挣扎奋斗的人海上摇摆着一大簇难以分辨的明亮旗帜,盾墙刚一组建,即告崩溃,溃逃的士兵们绝望的投入海中。陶晴贤突然感觉到眼角一阵湿润,泪水从脸颊流淌下来。
        “父亲,我们赢了!”看着眼前的一切,毛利隆元狂喜的喊道。
        “不,我们输了!”毛利元就一脸的绝望:“陶晴贤输了,村上家也输了,我们所有人都输了!没有船,这个岛就是一个牢房!”
        “那,那要停止进攻吗?”毛利辉元有些糊涂的问道。
        “不,陶军有两万人,我们只有四千人,如果不抓住机会将其打垮,他们稍微缓过气来肯定不会放过我们!”毛利元就痛苦的摇了摇头:“哪怕明明知道是毫无意义的战斗,我们也必须打到底!我本打算给陶晴贤在严岛设下了一个圈套,却没有想到还有第三者给我们设下了一个圈套,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呀!”
        “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有,那就是打垮了陶军之后,向他们降伏!”毛利元就指了指在正在海面上纵横驰骋的兰芳社船队:“既然不能成为最强者,那么就第一个向最强者降伏!”
        堺。
        筒井顺平站在帐篷门外,其他几个大和国人众则盘膝坐在蒲草席上,中间放着一盘柿饼。他们一边吃着柿饼,一边说着闲话,脸色阴沉。
        “说实话,我不想打仗!”一个身体干瘦的汉子摆了摆手:“刚刚没收了领地,拆毁了世代相传的城,丢给我们几块银饼子,就要我们来卖命?我越智宗三是堂堂的武士,可不是出卖自己性命的浪人!”
        “莫非你还有别的选择不成?”另外一个光头汉子冷笑道:“别忘了周殿下可是堂堂的大和国守护,如果你敢于违抗,那就是抗命!依照法度可是要除以极刑的!”
        “什么大和国守护,历代大和国的守护都是由兴福寺执掌,周可成可是个明国人,他凭什么当大和国守护?”
        “明国人又如何?如今可是战国时候,低贱的卖油商人都可以成为一国之守护!再说我们的城都被拆毁了,家小都在城下居住,如果你敢说半个不字,全家都要被砍头的!”
        越智宗三冷哼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对方的反驳戳中了他的要害,正如对方所说的,所有国人众的居城都已经在几个月之前拆毁了,随后就被严令迁徙到了新城之下居住,离开了自己的乡土,又没有了居城,他们的生死祸福完全取决于守护代张经的喜怒,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筒井殿下,你也说两句吧?”越智宗三看到筒井顺平一直站在那儿不吭声,便向其问道。
        “你们看那边!”筒井顺平突然喝道:“你们看——”
        众人走出帐篷,向筒井顺平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几条海船正缓慢的向码头靠了过来,船只的吃水很深,依稀可以看到甲板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

第两百六十七章向心
        “咦,这船上怎么这么多人?难道是海盗?”有人问道。
        “胡说,我可不记得堺有人做这个买卖的!”
        “这些商人有不做的生意嘛?”
        “别争了!”筒井顺平摆了摆手:“叫两个机灵点的过去打听下,我估计这和我们的事情有关系!”
        片刻之后,郎党就带着答案回来了。帐篷里顿时爆炸了——六天前兰芳社的舰队在严岛一举消灭了毛利家、大内家以及村上三家的水军,并迫使陶晴贤、毛利元就等数十名闻名西国的武士向其投降,光是俘虏就有两万余人。
        “这,这不会是真的吧?”
        “应该不会是假的,这种事情如果撒谎的话,也隐瞒不了多久,毕竟陶晴贤和毛利元就可是西国鼎鼎大名的武士!”
        “如果这是真的,那西国的局势可以说这一战就定下来了!周可成,不,探题殿下就是名副其实的西国霸主了!”
        “是呀,那我们若是能立下战功的话,岂不是有可能获得领地?”
        “那是自然的啦,探题殿下再此之前也没有多少家臣的,西国光是山阳山阴就有十六国,正是用人之际呀,如果我们能够表现出忠勇勤勉,说不定也能成为一国之主呀!”
        几分钟前还在发泄着怨气和不满的大和国国人众们转眼之间就在热烈的讨论着要如何为探题殿下尽忠竭智,以博取更多的领地。对于他们来说,与其纠结于已经失去的领地和居城,还不如为一个更加宏伟的事业而奋斗,这样要更加有利的多。
        红楼顶楼。
        大厅内热气蒸腾,四溢着各色美酒与洒满香料鱼肉的气味,墙壁上悬挂着严岛一战中缴获的西国各家大名的旗帜,有毛利家的一文字三星、也有大内及其分家的唐菱。在大厅的末端,一名琵琶法师正在拨弄三弦,吟唱《平家物语》,然后在碗碟碰撞与酩酊交谈的喧嚣之下,根本听不清那那琵琶法师唱的什么。
        为庆祝严岛大胜而举办的宴会已经进行了两个时辰,最尊贵的几位客人坐在上首的圆桌旁,与周可成与由衣同座:热田神宫千秋四郎、前关白近卫前久、今川家的代表朝比奈泰能、许梓、今井宗久等人。堺和议众的其余代表和兰芳社的军官们则分享了较远的三张圆桌,他们一边艳羡的看着高位的人,一边享受着桌上难得的美酒和佳肴。
        “大家都是和议众的成员,凭什么今井宗久就能与探题殿下和近代殿下同桌?”中岛明延喝了一口酒,看着正在满脸谀笑着向近卫前久敬酒的今井宗久,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
        “因为他是最先支持探题殿下的,而且在战争债券出事那几天,纳屋也是出钱最多的一个!”另外一个豪商道:“在探题殿下眼里,恐怕他已经是我们当中的首领了!”
        “是呀!”另外一名豪商低声道:“你们知道吗?前两天探题殿下已经赐予今川宗久大和国一千石的知行,并且给予了他侧近的身份,以后我们见了他,恐怕是要称他一声殿下了!”
        “什么,一千石的领地?”
        “探题殿下的侧近?这是真的?”
        圆桌旁的豪商们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羡慕与嫉妒几乎都要化为实体了。其实对于他们来说,区区一千石的收入根本算不了什么,但重要的是领地,在当时的日本只有皇室、寺庙、武士、公卿才能拥有土地,商人即便拥有再多的财富,也是“无地之人”。如果说之前周可成这个西国探题的官职还不过是个空头衔,那在严岛之战后,这个西国探题大有由虚变实的趋向。今井宗久能够从周可成那里得到一千石的领地,又得以成为侧近,就意味着他已经跨越了商人这个阶层,成为了周可成的家臣,迈入了统治阶级的行列,这些仅仅有钱的豪商们自然是羡慕的眼睛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要是早知道这样,不要说支持战争公债,就算是把茶屋献给探题殿下我也是心甘情愿呀!”中岛明延感叹道。
        “这还用你说!现在全日本的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这天下就是探题与今川二位殿下的。只怕现在探题殿下眼里,区区一个茶屋是算不了什么了!”
        “其实我倒是觉得现在也还不晚!”一个豪商笑道:“明国有句名言‘亡羊补牢未为晚矣!’,我们虽然已经赶不上今井殿下了,但至少比其他人距离探题殿下还是近得多了,探题殿下虽然打赢了严岛之战,但距离平定西国还远着呢,应该还是有不少为探题殿下效力的机会!”
        听了豪商这番话,圆桌上众人的精神头一下子就又提起来了,最肥的一块肉固然已经被人抢走了,能抢到一块排骨也不错,相互之间的眼神立刻就不同了,多了几分对竞争者的戒备。
        首席圆桌之上,周可成面带微笑,他吃的很少,喝的更少,除了和近卫前久与朝比奈泰能闲扯几句,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与身旁的由衣说话,就在一个月前,他的第一个儿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他也依照自己当初许诺的那样,将大和国作为献给妻子和孩子的礼物。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由衣低声问道:“我是说征服西国之后?”
        “恐怕我没有这个能力!”周可成低声笑道:“我最多也就能平定西国,我的人就像鱼,距离大海越远,力量就越弱。我现在就像鱼贩子,要乘着鱼还新鲜,尽可能快的将其卖出去!”
        “鱼?”
        “没错,一个比方。胜利的影响总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减弱的,我刚刚在严岛打赢,所以我要乘着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利用这场胜利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第两百六十八章税之轻重1
        “听起来像是一个乘火打劫的盗贼!”由衣笑了起来:“你想要什么?”
        “周防、长门、博多、平户、对马这几个港口,石见银山、别子铜山!”
        “就这些?”由衣吃了一惊。
        “就这些,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周可成笑道:“占领土地需要士兵,而士兵就需要军饷,我在士兵身上花的钱已经够多了!”
        “你可以把土地分封给麾下的武士,然后让他们效忠于你不就行了?”由衣好奇的问道:“或者你在直属的领地收取年贡,那肯定比发给士兵的军饷要多得多。”
        “如果我只想当一个西国探题,那这么做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花费五年到十年的时间,战争、联姻、阴谋,最后赢得胜利,当个幕府管领或者新将军。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就意味着我必须舍弃更多,更重要的目标!”
        “更重要的目标?”由衣闻言一愣,旋即问道:“你想当大明皇帝?”
        噗!
        周可成险些将口中的酒水喷出来,气急败坏的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当大明皇帝了?”
        “你说比公方殿下还要高,那除了大明皇帝还有什么?”
        看着由衣一脸茫然,周可成也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对于一个生活在十七世纪中叶的日本女人来说,比公方殿下还要高的目标恐怕还真只有大明皇帝了,毕竟就凭当时天皇连丧葬费都没法自理的惨样,说周可成打算篡天皇的位谁也不会信呀。
        “我没打算当幕府将军,更没打算当大明的皇帝!”周可成压低声音道:“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更加高远的目标!”
        “那更为高远的目标是什么呢?”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周可成惊讶的扭过头去,看到近卫前久用折扇挡住侧脸,对自己微笑道。
        “不好意思,虽然有些失礼,但在下还是不小心听到了探题殿下与御台所(当时对大名正室的尊称)!没有办法,宫里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久而久之便耳力也就特别好了,还请殿下见谅!”
        周可成张了张嘴,强笑道:“在下与拙荆的几句玩笑话,想不到让您听到了,见笑了!”
        “探题殿下,听说您的茶艺别具一格,可否在宴会之后让前久品尝一番呢?”
        周可成低下头去,他知道已经无法推诿,便抬头笑道:“既然近卫殿下都开了口,那在下也就只好从命了!”
        “请坐!”时间已近凌晨,周可成神情疲惫:“近卫殿下倒是好精神!”
        “在下不像探题殿下这样身兼重任,自然精神会好些!”近卫前久微微一笑:“再说您现在一言一行都关乎到朝廷的存亡,前久又岂敢无视?”
        周可成低咳了一声:“近卫殿下请放心,在下并无对朝廷动手的打算!”
        “呵呵!”近卫前久笑了起来:“探题殿下是明国人,想必看到我国这样的朝廷会觉得很可笑吧?”
        “那倒不会!我国亦有周天子之暗弱,唐末藩镇之跋扈。太阿倒持,人臣篡主哪朝哪代都是有的。”
        “这样就好!”近卫前久笑了笑:“不瞒探题殿下,前久倒也没有‘王政复古’的妄想,只是不希望朝廷断绝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上罢了!”
        “这个倒是无需担心!”周可成笑了起来:“天下武家虽乱,但争的只是将军之位,对朝廷还是尊崇的!”
        “是吗?连天子的丧葬钱都要向四方诸侯乞讨的尊崇吗?”近卫前久的脸上头一次露出激愤之情来,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探题殿下,我今日厚颜求见,就是想知道您的未来目标之中可有朝廷的位置?”
        “这个——”周可成张了张嘴,他原本可以随便用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搪塞过去,但近卫前久的眼睛里某种莫名的东西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敏感神经。他点了点头:“是的!”
        “那可否问一问您未来的计划呢?”
        “其实再过一段时间所有人都会知道!”周可成笑道:“简单的来说,我打算做两件事情:第一、检地;第二、减免年贡。”
        “检地?减免年贡?”近卫前久瞪大了眼睛,如果说绝大部分战国大名都会想方设法对统治下的土地进行勘察作为征收年贡的凭据,那么减免年贡就是闻所未闻了。数百年来,武士们都在想方设法的从农民身上榨取更多的财富,以豢养更多的军队来保卫自己或者扩张领地。周可成这么做可谓是反其道而行之了。
        “可以问问为什么要减免年贡吗?”
        “近卫殿下您知道大明的税赋是多少吗?”
        “不知道!”近卫前久摇了摇头:“不过《汉书》中提到贵国乃是什一而税,文景时天下大治,三十而税一,实乃少有的盛世!”
        “殿下果然博闻强识!”周可成笑道:“不过汉代什一而税只是田租,除此之外还有口赋,劳役,兵役,加起来就远不止十分之一了。我大明与其相仿,大概也就百分之十五左右。”
        “贵国天子如此仁爱,倒是远胜我国了!”近卫前久叹道。
        “仁爱倒也说不上,其实这对朝廷更有利!”
        “为何这么说?”
        “据我所知,大唐时贵国也曾经派人远渡重洋来我国学习律法,回国之后仿效我大唐施行律令,制定户籍,记账,授予百姓班田,征收田租之法。不知是真是假?”
        近卫前久叹道:“确有此事,可惜这班田之法施行不久便名存实亡,百姓逃入山中为贼,而贵戚却占田以为庄园,豢养武士,朝廷是以衰弱!”
        “那您有没有想过为何会如此呢?”
        近卫前久想了想答道:“想必是人心败坏,神佛也不再护佑朝廷吧?”

第两百六十九章税之轻重2
        “呵呵呵!”周可成笑了起来:“近卫殿下,是人心不假,但却不是人心败坏。当时大唐有百姓数千万,四百州;而贵国户口不过数十万,地不过一大州,却硬生生把大唐的律令一股脑儿照着搬过来,却不想想百姓吃得消吃不消,却怪人心败坏,岂不是荒谬可笑的很?”
        周可成见近卫前久还是不太明白,便细细解释起来。原来公元七世纪中叶,新兴的唐王朝白村江一战击败了当时日本大和王朝的军队,日本也因此失去了在朝鲜半岛南端经营多年的殖民地。经此一战,日本大和王朝感觉到唐王朝与新罗的威胁,对内进行了政治制度改革,将权力集中到了天皇手中,并模仿大唐用律令进行统治。但是当时的日本大和王朝实际的控制区只有今天的近畿地区、北九州、关西以及四国,无论是人口、生产力水平都远远低于当时的大唐。偏偏当时日本大和王朝几乎是把当时唐王朝的上层建筑照抄过来了,比如奈良时代的平城京就是隋唐的长安城的缩小版,虽然面积只有唐代长安城的四分之一,但是要知道唐长安城是我国古代都城中最宏伟的一个,其面积是汉代长安城的24倍,明清北京城的14倍,同时期君士坦丁堡的八倍,同时期巴格达城的七倍。换句话说,奈良时代的平城京要差不多有同时代的君士坦丁堡和巴格达城的两倍大,与同时期的东罗马帝国与阿拉伯帝国比起来,奈良王朝时期的日本就是一个头大身子小的侏儒。
        这种极大地反差很快就体现在了律令制度的实施上了,相比起同时代大唐、阿拉伯和东罗马帝国的农民,日本农民肩膀上的担子要重得多。他们要以羸弱的身体维持一个从东边巨人邻居那边照搬过来的大脑袋。很快,班田制度就维持不下去了,农民抛弃国家授予的田地逃入当时还地广人稀的关东地区以逃避沉重的租庸赋税,他们宁可成为依附于土豪之下去开垦私田,也不肯继续当国家的公民。而这些土豪也豢养娴于骑射的健儿来保护自己的庄园,这些健儿就是后世武士的鼻祖,关东地区也就成了武士的发源地。
        “想不到探题殿下对我国之历史这般熟悉!”近卫前久叹了口气:“这么说来,当初先辈的确考虑甚为不周,不过这与您想要减免年贡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只有减免年贡,我才能压制西国之武士!”
        近卫前久闻言心中一动,笑道:“愿闻其详!”
        “我方才已经说过了,贵国之班田法之所以无法维持就是以为对待小民太苛,所以小民逃离班田,依附于豪民。而豪民则一面利用依附的小民开垦新田,豢养武士,一面拒绝向朝廷缴纳捐税。朝廷因为小民逃离,正税稀少,经制之师疲软,无力征讨盗贼蛮夷,只好承认豪民之庄园,换取其武士为朝廷效力。久而久之豪民愈强,朝廷愈弱,是以太阿倒持,主从颠倒。究其根本,就是因为贵国对待百姓太苛,若是轻徭薄赋,小民可力耕得食,自然无需托庇于豪民,朝廷亦可得正税,豪民无小民可驱使,自然无法开垦新田,亦无力豢养武士,以之与朝廷抗衡。所以要想治理西国,首先就必须减免年贡,施惠于小民,使其知晓朝廷的恩德!”
        近卫前久突然问道:“不知探题殿下口中的朝廷,指的是否是京都之朝廷?”
        周可成闻言一愣,他方才口中说的日本,心里想的却是大明的兼并之事,口中说着朝廷,却忘记了在日本朝廷早已是个摆设,自己这个西国探题却是幕府的官职。不过听近卫前久的口气,倒像是想要插一手的意思,倒是不妨一试
        “在下的确有这方面的意思,只是这件事情牵涉甚多,在下与御里又不是太熟悉,所以——”
        “五百银币!”近卫前久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剩下的事情便包在前久身上!”
        “五百银币?”周可成顿时愣住了。
        近卫前久看到周可成这样子,也有几分惭愧,苦笑道:“探题殿下,我也知道这件事情乃是与朝廷大大有益的,本不该要你的钱,只是宫中这段时间十分拮据,就连天皇寝宫的房顶破损都无钱修补,一到大雨天便——”
        “前久殿下不必多说了!”周可成听到这里,赶忙打断了对方的解释,他知道日本天皇战国时候混得惨,但没想到居然混得这么惨,敢情今川义元当上了幕府管领给足利义辉大兴土木修二条御所,也没顺便帮着天皇修修屋子呀?既然近卫前久这么识趣,那区区五百银币倒是无所谓,反正自己要做的事情多一面大旗总是好的。
        “明天我便让人送一千银币过去,五百是献给天皇的,五百便是与殿下您的!这件事情就拜托了!”
        “多谢探题殿下!”近卫前久赶忙躬身拜谢,这五百银币虽然不多,但对于天皇来说可谓是解了燃眉之急了。
        “那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明日我就先筹集第三期公债,在堺扩大编练新军。同时舰队先荡平西国海上之余党,然后我打算召集西国一万石以上之大名前往严岛会商,这件事情恐怕要劳烦前久殿下了!”
        “无妨,这本是应有之义!”近卫前久笑道,他此时已经大概了解了周可成的打算。以他的政治眼光当然知道如果周可成的计划成功,朝廷虽然无法恢复旧日的光荣,但日子肯定要比现在好上百倍,自然态度就不一样呀!
        “那就劳烦近卫兄了!”周可成微微一笑,换了一个非常“明国化”的称谓,向近卫前久长揖为礼。

第两百七十章地牢
        “不敢,助人助己,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近卫前久躬身还礼。
        能岛,地牢。
        地板上的稻草堆充满尿骚味,这里没有窗户,没有床,连一个粪桶都没有。乃美宗胜依稀记得自己被押进来的路是往下的,墙壁上有一层白白的芒硝,还有一扇厚实的木门。不过这都是他刚刚进来时借助狱卒的火把看到的,等门被猛地关上,就什么都看不清了,这里没有一丝光线,自己与瞎子无无异。
        乃美宗胜曾经听说过一些关于能岛黑牢的传说,村上三家中村上武吉占据的能岛是最小的一个,全长不过一里,岛屿的周围礁石密布,海流湍急。岛上居民一个很重要的营收来源就是当海盗,传说被绑来的重要人物就被关押在黑牢之中,等待家族送来赎金。乃美宗胜没少听说过那些残酷的传说,那些可怜的人们被关在黑牢中,因为饥饿啃着自己的手指,喝自己的尿,最后痛苦的死去。也许自己最后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村上武吉一定非常痛恨自己,在严岛之战中,他损失了至少三分之一的船只和人员却一无所获。船一靠岸,他立刻下令把自己五花大绑,然后丢进了这个黑牢之中。
        随着时间的流逝,乃美宗胜开始感觉到饥饿,他大声叫喊,但却毫无反应,就好像自己躺在棺材之中。于是他尽可能的躺着不动,以免浪费体力,究竟躺了多久,他说不准,这里没有日升日落,什么也看不见,就连在墙上做记号都不行,睁眼还是闭眼,一切都无分别。他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到了后来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睡梦,什么是现实。
        当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乃美宗胜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起初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除去自己的呼吸声,他已经太久没有听过其他声音,他嘴唇干裂,饥饿让他头晕目眩,当木门打开,火光让他睁不开眼睛,他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喝吧!”
        狱卒将一只陶罐放在他的面前,乃美宗胜双手抱住陶罐,大口吞咽,水从嘴角流出,滴进他蓬乱的胡子里,他一直喝到再也喝不下去方才停止。“过去几天了?”他虚弱的问道。
        狱卒没有说话,将其从地上拖了起来,乃美宗胜虚弱的就好像影子,无力反抗。两个狱卒将抓住他的胳膊,双足拖曳地面,就好像一条垂死的鱼。几分钟后他重新看到了阳光,虽然双目刺痛,泪水流出,但乃美宗胜还是感觉到万分高兴,至少自己不会死在黑牢里了。
        “村上殿下!”过了好一会儿,乃美宗胜终于可以辨认出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谁了:“想不到还能再见到您!”
        村上武吉一言不发,一对眸子死死的盯着乃美宗胜的脸,半响之后方才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从黑牢里面拖出来吗?”
        “想必是有什么差遣!”乃美宗胜笑道。
        “对,对!”村上武吉啐了一口:“差遣,不,你这个废物、混蛋,邋遢货,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听信了你的话,去为毛利家助势一天。结果遇上了探题殿下的水军,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和船。如果按照我的意思,我要把你关在黑牢里,彻彻底底的烂掉!”
        “探题殿下?”乃美宗胜疑惑的问道。
        “没错,西国探题殿下,濑户内海总奉行,兰芳社的首领,最强大的明国海商。”村上武吉恶狠狠的骂道:“毛利元就给陶晴贤设下了一个圈套,而探题殿下则为他们两个设下了一个大圈套。如果我知道这些,从一开始我就不会插手!”
        “那,那现在严岛那边结果如何?”乃美宗胜赶忙问道。
        “结果如何?”村上武吉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不过更多的是恶意的嘲讽:“还能怎么样?毛利家在岛上打赢了,而兰芳社的舰队在海上大获全胜,大内家与毛利家的船队全军覆没,从有之浦到屋之浦的海滩上到处都是船只的残骸碎片。毛利元就在岛上又坚持了四天,因为粮尽而屈膝投降。毛利元就,毛利隆元、小早川隆景、吉川元春等数十名家臣都成了俘虏,毛利家的一门众几乎被一网打尽了。”
        “那陶晴贤呢?”
        “陶晴贤?不知道!也许乱军之中切腹了,或者乘船逃走了,也有可能被兰芳社在海上俘虏了。不过即使他逃回去了,大内家也要大乱了,两万五千大军出征,几乎全灭,啧啧!”村上武吉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
        “这么说大内家与毛利家都完了?”
        “就算不完也差不多了!”村上武吉冷笑道:“眼下可是战国的乱世呀,即便是天下知名的武者,只要露出一点虚弱,就会被邻居攻打,吞食掉,何况遭到这样的惨败!不过这样一来,探题殿下的武名肯定会响彻西国,没有哪家大名还敢违背他的意愿!”
        “不,还有尼子家!”
        “嗯,宗胜你还是很机灵嘛!”村上武吉笑了起来:“没错,大内家与毛利家完了,尼子家就神气起来了,不过即使是尼子家,恐怕也不会抗拒探题殿下的锋芒,毕竟说到底,老虎是老虎,豺狼是豺狼,各有各的道路!”
        乃美宗胜点了点头,在这个问题上他倒是赞同村上武吉的看法,说到底西国探题只是幕府的派出机构首领,需要的只是西国大名俯首听命,而尼子家眼下也没有一统西国的野望,双方并无不可调和的矛盾。如果尼子晴久硬着脖子不肯屈服的话,只要周可成振臂一呼,那些与尼子家有新仇旧恨的各国大名很有可能会纷纷起兵,这对于尼子家无异于是噩梦。

第两百七十一章焚岛
        呜呜呜呜!
        “这是什么声音?”乃美宗胜疑惑的问道,难道是我在黑牢里关的太久了,耳朵出问题了?
        “该死,是报警的号角,敌人来了!”村上武吉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出屋外。乃美宗胜赶忙跟了上去。
        “兰芳社的船队!”村上武吉的呻吟声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怎么会,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海面上点点白帆,正朝能岛方向疾驶而来,依稀可以辨认这些船体型狭长,船首锋利宛若钢刀,正是不久前在严岛痛击村上水军的兰芳社舰队。
        “村上殿下无需担心,能岛周围布满暗礁,海流湍急,兰芳社的船队无法靠近的!”乃美宗胜劝解道。
        村上武吉扭过头,恶狠狠的看着乃美宗胜,目光中满是怒火。乃美宗胜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村上殿下——”
        “你,就是因为你,我才会被牵扯进这场祸事!”村上武吉骂道:“你这个灾星,这个混蛋!”话音未落,他拔出腰间太刀当头斩去,乃美宗胜躲闪不及,正中肩膀,顿时扑倒在地鲜血四溅。
        村上武吉又补了两刀,方才意犹未尽的喝道:“把这个混蛋丢进海里喂鲨鱼,准备迎敌!”
        鲲鹏号的艉楼上,阿劳丁凝视着视野中越来越大的能岛,海风带来一阵阵报警的号角声,脑中却在回忆几天前接到的周可成的信笺。在得知严岛胜利的消息后,周可成派出了以四条三层甲板盖伦船为骨干的增援舰队,依旧由阿劳丁统一指挥。与增援舰队一同到来的还有周可成对于下一步行动计划的指示——摧毁村上水军的残余力量,确保兰芳社对濑户内海西部海域的制海权,为下一步对西国大名的调略做好铺垫。
        “还真是个苛刻的上司呀,打完大胜仗连一点休息的时间都不给!”阿劳丁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不过村上家的末日就在今天了!传令下去,下帆抛锚!”
        按照阿劳丁的命令,鲲鹏号在距离能岛还有大约2公里的距离下帆抛锚,这个距离已经超出了当时所有舰炮的有效射程。平缓的海风吹拂下,鲲鹏号轻微的晃动。水手们忙碌的将一捆捆火箭搬上甲板,竹管外面包裹着铁皮,里面装填了黑火药,与其他火箭不同的是,在弹体的尾部有一根长达五米的平衡杆。水手们将弹体放入发射导轨之中,拿起火把,等待着发射命令。
        “点火!”
        水手将火把凑近火箭的引信,然后飞快的退到一旁,随着引信被燃尽,猛烈地气流夹带浓烟和尖锐的声响从火箭的尾部喷射而出,划破天空,向能岛方向飞去,几分钟后坠落在岛上,溅起一团火光。
        “清理,装填,准备发射!”随着枪炮长拖长声调的命令声,水手们的动作有条不紊。相比起火炮,火箭的发射频率要快多了,短短几分钟的时间,甲板上的火箭便发射的差不多了,水手们不得不从底舱搬出更多来。站在艉楼上的阿劳丁可以清晰的看到能岛上已经是火光四起,变成一片火海已经是时间的问题。
        “不,不,这不可能!”村上武吉站在本丸,看着火光不断从天而落,曾经是渔市和码头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火海,码头旁停靠的舰队也已经半数起火,剩下的船只也距离被焚毁不远。在火雨的淋浴下,曾经称霸濑户内海的村上水军已经化为葬礼的柴堆,把人变成活火炬,空气中满是烟尘、火雨和尖叫。
        即使在噩梦中,村上武吉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惨景:敌船稳稳的停靠在数里之外,你的头上便落下一片片致命的火雨,人们奋力扑打着火焰,企图将自己的船只和房屋挽救出来,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岛上也已经是一片大火,经过几代人的经营,村上家在岛上修建了城墙、仓库、造船厂、城橹等大量的建筑物,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土木建筑,在火箭的攻击下,这些都成为了绝好的燃料,那橙色与鲜红的光辉,映照在天空的云层上,有一种诡异而又可怕的美。看着眼前的一切,村上武吉觉得心都要颤栗起来。突然一团火光从不远处升起,那是装火药和硫磺的仓库,热风掀起旗帜,拍打在他的脸上,一阵阵绝望的哀嚎从脚下传来。他想要惨叫,张开嘴却发现发不出声音,恐怖之神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海面上又一条船被点着了,船上的人们绝望的跳入海中,火焰在海面飞舞,即使在水中也无法逃避,要么被烧,要么被淹,要么两者皆有。
        “这都是因为你的愚蠢!你的贪婪!”一个声音在村上武吉的脑海中大声吼叫,他的心里流淌着悔恨的毒液,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被乃美宗胜的谗言所引诱,插手毛利家与陶家的战事,引来这样的大祸?此时村上武吉竟有几分后悔刚才那么简单就把乃美宗胜给杀了,太便宜对方了,应该让他看看眼前的一切,然后再一刀刀碎剐了他!
        “大人,您怎么还在这里!”一名侍卫冲上本丸,大声对村上武吉喊道:“快,快上船,离开这里!”
        “没有用了!”村上武吉推开侍卫的手:“上船又如何?敌人的船队就在外海等着我们,村上家已经完了!”
        “不,我们可以穿过礁石密布的浅海,敌人的船大,吃水深,他们是不敢追上来的”
        “不,身为村上家的家督,因为我的愚蠢,引来了这样的大祸!我就应该承担应有的责任!”村上武吉沉声道:“你们快上船逃走吧,不要管我!”
        “那您打算怎么办?”
        “留在这里,村上家的家督应该留在村上家的城中!”村上武吉的嘴唇上露出一丝凄惨的笑容。

第两百七十二章召集
        “喔,多么盛大的一场演出呀!”鲲鹏号上,阿劳丁满意的砸了咂嘴,火箭的攻击效果比他想象的还要好得多,这玩意唯一的缺陷是打不准,但如果用于攻击城市或者港口停泊的舰队就很好了。反正目标的面积足够大,完全可以躲在敌军火炮的射程之外,用大量的火箭将其焚毁。
        “停止射击,起锚升帆!换下一个目标,我们还赶时间呢!”他大声笑道。
        胜利就好像风,飞快的传遍在濑户内海的上空。几天之后,周防、长门、博多、堺等地都得知西国探题的舰队在短短一天之内就将能岛、来岛、因岛尽数摧毁,近两百年来濑户内海设置关卡,征收赋税的村上三家海贼众就这样一举覆灭。加上不久前的严岛之战,西国上下,从大名到浪人武士都知道了西国探题周可成的赫赫威名。
        伊集院城。
        “原来周先生已经出任探题殿下,当真是可喜可贺呀!”岛津贵久放下书信,目光闪动,他口中虽然说可喜可贺,但脸上却看不出喜怒来。
        “大殿出任探题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只是事务繁忙,忘了通知贵久殿下一声,还请见谅!”信使沉声答道。
        “哦,这本是在下的差错!”岛津贵久笑了起来:“信上说探题殿下想要在严岛召集西国诸侯前来,商议要事,只是我岛津氏在九州,好像并不属于西国探题下辖吧?”
        “贵久殿下所言甚是,不过我家大殿在临别时说了:贵久殿下与我兰芳社乃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了,西国与北九州山水相连,西国事务繁多,诸侯桀骜不驯,只有借助殿下的威名,方能压制住他们!”
        岛津贵久闻言一愣,岛津当时是南九州的强豪,北九州属于大友家,而大友家在西国亦有领地,周可成这句话分明是暗示将会帮助岛津家向北九州扩张,他旋即大笑起来:“探题殿下还是这么会说话呀!不错,我岛津家乃是探题殿下的老朋友,既然殿下这样说了,那贵久自然会鼎力相助。你回去禀告探题殿下,岛津家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
        这样的事情在西国的诸侯城中不断发生,对于较为弱小的大名,周可成派出寻常使者,而对于像尼子家、大内家、大友家这样的强豪,则请近卫前久前往。经过一番努力,严岛之会终于在1555年的年底顺利召开,西国大名无论强弱,都派出了使者参加,唯一没有派人前来的便是曾经号称“阴阳一太守”的尼子家家主尼子晴久。
        严岛神社。
        鲸脂蜡烛为严岛神社的大厅注满银色的光辉,同时散发的还有迷人的香气——制作这些蜡烛时里面还掺有名贵的香料。乐师们在演奏,杂耍艺人在变戏法,除去日本本国的之外,还有来自朝鲜、大明、南洋的艺人,节目非常精彩。宾客们大声欢笑,却显得言不由衷,他们的人在这里,心却在其他地方。
        第一道菜是洒满蒜蓉和胡椒粉蒸熟的龙虾,底部垫满了洁白的粉丝,在任何时候这都是一道难得的美味,许多宾客还是平生第一次吃到,他们惊讶的夹起粉丝,猜测这是用什么做成的。他们吃的很快,旋即是第二道菜、第三道菜,每一道菜都让他们发出惊奇的赞叹,渐渐地,气氛就变得活络起来了。
        “我敢打赌!”一个小大名的使者低声道:“如果探题殿下的武士有他厨子一半的本事,我们还是屈膝投降的好,这些菜肴味道太棒了,在此之前,我还以为天底下最好是的东西是寺庙里的豆腐大酱汤!”
        “那你最好还是忘掉这些菜肴的味道好了!不然你回去之后恐怕什么都吃不下了!”旁边一人嗤笑道。
        “恐怕是真的!”那使者苦笑道:“比起这些来,我老婆给我做的饭简直就是猪食!”
        “因为你和猪之间的差距可能比你和探题殿下的差距还要小呀!”第三者插话道:“你知道你刚刚吃掉的那一盘菜值多少吗?”
        “多少?”
        “我也不知道要花多少,但我知道那些蜡烛值多少!”第三者指着身后的那根蜡烛:“你们看到了吗?随便一根蜡烛在堺都值得十石米!”
        “什么?十石米?你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没有,你们可以去堺看看,在其他地方可能还会更贵一点。这些蜡烛都是用上好的鲸脂制成的,还掺有上等香料,不但明亮,而且烧起来还有迷人的香气,你们没有闻到吗?”
        “难怪这么好闻呀!”
        “不过这也未免太奢侈了吧?”
        “对于你们当然是奢侈,但这对于探题殿下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现在你们应该知道了吧?”
        最后一道菜上来了,打断了他们的低声议论,是用涂满了蜂蜜和酱汁的烤鸡,鸡的肚子里塞满了蘑菇和坚果,迷人的香气让每个人都停止交谈,大口吞咽着美味的鸡肉和蘑菇,侍者给他们的酒杯斟满甘蔗烧酒,让他们吃的更快。
        食物被清理之后,送上清茶,宾客们开始享用茶水。一名乐师被带进厅来,开始弹奏琵琶,异国的乐声填满大厅,咏唱着凄美的爱情。宾客们虽然听不太懂,但也纷纷被乐曲所吸引,厅内的气氛渐渐变得平缓下来。
        待到乐曲演奏完毕,乐师退下,仆役们进来清理取下摆放菜肴茶水矮几。众宾客看到一名身着直衣,头戴立乌帽子的公卿进来,正是近卫前久,赶忙坐直了身体,以表示尊重。那公卿在周可成身旁站定了,用公卿特有的怪异语调道:“朝廷以探题殿下有功,封为西国、九州镇守府将军,海上之事,亦一并交付之。若有口吐恶言,行恶事之人,究尽理之正邪,辨别罪之轻重,尽可刑戮!”

第两百七十三章朝敌1
        “阿哈!”厅中众人齐声俯首,原来镇守府乃是奈良与平安时期所设立的一个官职,是应对北方虾夷人的入侵,而在陆奥之地设立的官衔,通常是由陆奥、出羽国的按察使或者陆奥守兼任,后来逐渐演变成了武家的荣衔,并无实际的权力。清和源氏的源满仲、源赖信、源赖义、源义家都曾经担任过。朝廷现在搞出一个九州镇守府将军来,想必是为了讨好这位正方兴未艾的探题殿下,再说这里的除了岛津一家外都是西国大名,何必为了九州的事情开口?至于后面说的将海上之事一并交付,他本来就有幕府濑户内海总奉行的官职,在严岛之战与接下来消灭村上水军的海战中更显示了碾压般的实力,有没有这个官职他都已经在海上称王称霸了,说到底也就是个空头官职罢了。
        “石见之银山,别子之铜山,皆为官属,亦交由探题殿下掌管!”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了前首右侧的一个中年武士的身上,此人便是尼子家的使者宇山久兼。能够坐在厅内的都是人精,位于伊予国的别子铜山也还罢了,闻名天下的石见银山可是西国强豪尼子家的囊中之物,探题殿下就想凭一纸朝廷的旨意把石见银山吃到嘴,这简直是痴心妄想!
        “石见银山素来是我尼子家掌管的,为何朝廷要将其转给探题殿下?”宇山久兼果然不愧是素来以性格强硬著称,径直抬起头来:“莫非是探题殿下贿赂了朝中某些人,蒙蔽了天子,才下了这样的旨意?”
        厅内顿时哗然,虽说朝廷早已没有什么实力,但这严岛可是在周可成的控制之下,宇山久兼公然抗声直辩解,显然是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于度外了,各家大名的使者虽然与尼子家的关系有敌有友,但也暗自钦佩此人的勇气。
        近卫前久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宇山久兼的抗辩一般,按照礼仪收好诏书,将其转给一旁的周可成。站在一旁的勘兵卫厉声喝道:“行礼如仪!”众人赶忙如礼仪要求的那样跪拜行礼,唯有宇山久兼一人拒不行礼,在厅内显得格外显眼。
        “宇山殿下!”周可成沉声道:“尼子家是武家名门,我虽然是商人出身,但既然拜领幕府西国探题、大和守之官职之后,也算得上是贵国的武家了。既然你不愿意接受朝廷的旨意,那就按照武家的规矩,请离开这里回到领地,准备应战吧!来人,准备船只,送宇山殿下返回出云!”
        宇山久兼没有想到周可成这么容易便放过自己,倒是有几分意外,他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好,在下回去后一定会把探题殿下的话转告给大殿!”
        周可成摆了摆手,不再多言,待到宇山久兼离开大厅之后。周可成沉声道:“诸位,在下出任西国探题以来,用兵之事有三:其一征讨大和、其二、严岛之战、其三、征讨村上海贼。征讨大和乃是因为其国乃朝廷旧都所在,而其国内内斗不休,生灵涂炭,我出师去其强者,扶其弱者,与民休息;严岛之战乃是因为此岛本为供奉神佛之地,而毛利与大内两家却在此地大战,惊扰神灵,我出兵惩戒之;征讨村上海贼乃是因为他们依仗舟楫,多行不法之事,我灭其党羽,焚其巢穴,使得海不生波,便于商旅。周某用兵,并非贪图领地,只是求得一个太平,天人可鉴!”
        众人听了周可成这番话,面面相觑,他们又不是三岁孩子,自然不会相信周可成说的这些话。后面两个也还罢了,第一个的确周可成是吞并了大和一国之地。只是眼下在他人屋檐之下,生死掌于人手,没必要逞一时口舌之快拿自家的性命去赌!
        周可成看众人表情,也不多话,轻击了两下手掌,从侧门走出数人来,靠墙坐下。众人中眼尖的看的清楚,已经认出了其中有毛利元就父子、陶晴贤等人,毛利元就父子也还罢了,众人皆知道是落入周可成手中当了俘虏,而陶晴贤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已经命丧黄泉,有人说已经乘小船逃回了周防,想不到也落入了周可成手中,与老对头毛利元就一起当了俘虏,一同排坐坐吃果果,当真让人感叹不已。
        “诸位都看到了,毛利家父子,陶晴贤都已经落入周某之手!我若想取安芸、周防诸国之地,乘其新败群龙无首之际,兴师攻取,岂不是易如反掌?然而我却未出兵攻打,又是为何?无非是周某出兵乃是为了公义而非利其土地罢了!”
        “那敢问一句,探题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两家之人呢?”岛津义久问道。
        “囚禁三年以偿其罪,若有悔过之心,三年之后自当放还!”
        “那这三年时间内领地当如何处置?”
        “自由其家另择人代之便是,我决不干涉!”
        “探题殿下,陶晴贤乃是大内家的笔头家老,毛利家的一门众更是悉数在您手中,如果您将其扣留三年,两家的家政必然混乱,新败之余,四邻必然前来围攻,恐怕三年之后这两家即便不覆灭也要元气大伤了,这恐怕与您的初衷有些不相符吧?”
        听了岛津义久这番话,堂下众人顿时神色各异,毛利、大内两家相邻的大名更是暗自大骂这厮多管闲事。正如岛津义久所说的:那毛利家与大内家虽然表面上保住了领地,但实际上两家都是损失了大量的兵力,又失去了正当盛年的领袖(毛利家更惨,等于领导层被一扫而空),可谓是元气大伤。即便周可成表示两家可以自行选择人替代家督,但短时间内也很难挑选出合适的人选,面临如狼似虎的四邻,恐怕还是凶多吉少。等到三年后被释放,恐怕早已是物是人非。

第两百七十四章朝敌2
        “义久殿下所言甚是!”周可成点了点头:“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那你可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探题殿下,在下斗胆问一句,方才尼子家使臣抗拒朝廷诏令,您打算如何处置?”
        周可成答得斩钉截铁:“抗拒朝廷诏令,即为朝敌,在下身为朝臣,自然是要出兵讨伐!”
        “可是据在下所知,尼子当代家督尼子晴久乃是西国名将,麾下山阴山阳之地几有十一国之多,探题殿下虽然拥有无双之武略,然岸上恐怕未必能胜过尼子晴久吧?”
        “确实对尼子家我并无必胜的把握,不过讨伐朝敌乃是武臣的本分,哪怕并无胜算亦要全力出兵!”
        “探题殿下对朝廷的忠心在下十分钦佩,不过在下的意思是为何不让大友与毛利两家戴罪立功,出兵讨伐尼子家,若是取胜,便可提前释放两家的人质,这样岂不是更好?”
        “这个——!”周可成露出一丝犹豫之色:“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只是若是如此一来倒是把战事弄得越来越大了,若是生灵涂炭,倒是有失我的初衷了!”
        “探题殿下多虑了!”岛津义久笑道:“方才宇山久兼公然抗拒朝旨,这是诸位都亲眼所见。探题殿下以正讨逆,纵然有所死伤,也是尼子家的过错。再说纵然殿下不出兵,如今毛利与大内家都家中无主,对于尼子晴久来说乃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若是不出兵向外攻伐他就不是尼子晴久了!”
        岛津义久与周可成一唱一和,厅内人又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来?不过岛津义久最后这句话倒是说中了众人的心思。这十余年来西国的主旋律就是大内、尼子两家巨擘渐渐衰弱,而夹在当中的毛利家却从安艺国一介土豪渐渐壮大,隐然间已经成为了三强中最为弱小的一家。在原本的历史线上毛利元就在严岛一战大破陶晴贤率领的大内军之后,乘着大内家失去了笔头家老,群龙无首的机会软硬兼施,在两年的时间内逼杀大内家家主大内义长,并吞了周防、长门、石见的领地;数年后年仅47岁的尼子晴久病死,毛利元就全力向东进攻,在数年内消灭了尼子家,成为西国的第一大名。但周可成的出现让历史在这里发生了变化,严岛之战中毛利家与大内家两败俱伤,反倒是尼子家在西国一家独大,这样一来性格强硬,野心勃勃的尼子晴久要是不抓住这个机会大肆扩张一统西国才见鬼了,而这样一来,厅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尼子家侵攻的牺牲品。
        这些人当然不会相信周可成方才说的一番鬼话,但是周可成对石见银山的野心是不会假的,这样一来,周可成与尼子家必有一战。那么对于他们来说就有一个选边战队的问题——站周可成一边,还是站在尼子家一边呢?
        原本对于这些大名们来说,这个问题有一个标准答案——站在胜利者一边,但问题是周可成与尼子家的战斗却于其他的争霸战不同,周可成虽然号称西国探题,但实际在西国却没有寸土(如果把严岛刨除掉),他的主要力量在海上,陆地上的力量很小,也没有一个庞大的家臣团来占领领地。因此这场战争假如尼子家胜利,那很可能意味着尼子家一统西国;而周可成胜利,也不过是控制沿海几个港口和石见银山,控制不了多少领地;而尼子家要么覆灭,要么失去绝大部分领地,沦为一个普通大名。所以对于西国的这些大名来说,周可成胜利的话他们利益极大,危害极小;而尼子家胜利的话,他们的危害极大,利益极小。因此大多数人此时脑子里都闪现出一个念头——为啥不借着这个机会,借着探题殿下的名义,一股脑儿把尼子家给灭了?
        “若是探题殿下要征讨尼子家,老朽愿意领兵出战!”第一个开口的却是毛利元就,只见他向周可成拜了一拜:“殿下可以将我的三个儿子扣下作为人质,让老朽回去调兵遣将!”
        看到毛利元就第一个开口,陶晴贤也反应过来了,自己这也就是表个态,如果周可成打赢了自己至少得到了自由,攻打尼子家这种宿敌对于自己来说也是应有之义,反正不能落在毛利元就这个老狐狸的后面。
        “探题殿下,若是要讨伐尼子家,在下也愿为先锋!”
        “想不到两位这么深明大义呀!”周可成笑了起来,目光转向其他人:“那么诸位呢?”
        “这个,在下只是一介使者,恐怕无权承诺这么大的事情!”
        “是呀,在下虽然也觉得应该追谁探题殿下,不过这件事情须得先禀告家督!”
        厅内众人纷纷发言,周可成看出大多数人对于联盟讨伐尼子家的事情颇为意动,只是前来的多半只是家老一流,并无权力表态。周可成微微一笑,向一旁的岛津义久问道:“义久殿下您怎么看?”
        “在下以为诸位说的不错,像这么大的事情的确并非能够这么快决定,而且今天在这里拒绝的只是宇山久兼一人,就这样把尼子一族定为朝敌未免也有几分莽撞了,不如先派人前往月山富田城,将朝廷的旨意告知尼子胜久殿下,若是其愿意交出石见银山自然最好,若是不愿意,再讨伐不迟!”
        “如此甚好!”周可成满意的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我会立刻派人前往月山富田城,告知尼子胜久殿下,诸位也请写信告知各位家督。若是尼子胜久执迷不悟,那本探题也只好出兵讨伐了,到了那个时候,还请诸位出兵相助!”
        “哈依!”

第两百七十五章朝敌3
        众人散去,厅内只剩下周可成、近卫前久两人,周可成向近卫前久道:“前久殿下,你真的要亲自前往月山富田城宣旨?”
        “那是自然,这本是我的分内之事!”近卫前久微微一笑:“探题殿下请放心,尼子晴久虽然性情刚强果断,但他知道这件事情背后的人是你,是不会对我这个朝廷来的人动手的!”
        “这样就好!”周可成点了点头:“其实这件事情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尼子晴久口头答应,然后采用拖延战术,那我反倒拿他没有什么办法了!”
        “这个探题殿下倒是无需担心!”近卫前久笑了起来:“尼子晴久素来以刚强勇猛著称,又刚刚铲除了家中位高权重的叔父尼子国久,一门之中再无异声,威望达到顶峰,他决计不会采用拖延战术的!”
        “那就不怕了!”周可成笑了起来:“只要他坐实了朝敌这一罪名,那就万无一失了,眼下毛利、大内两家皆弱,只剩下尼子一家独秀,其他西国大名皆对其戒惧万分,只要有一杆针对尼子家的大旗举起来,这些大名就肯定会靠过来!”
        “探题殿下,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近卫前久道:“这些西国大名只是想借您之手削弱尼子家,却未必想要将其消灭了,更不要说还有垂涎石见银山的。如此人心不齐,恐怕未必能击败尼子晴久!”
        “无需担心,我也只想削弱尼子家而已!前久殿下请放心,我已经有了成算,只要这仗一打起来,就由不得他们了!”周可成微微一笑:“不过近卫殿下您为我来回奔走,又冒险前往尼子家传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周某是个商人,铜臭味重了些,不能让您白辛苦了,在大和国准备了一万石领地,以供殿下养老之用,还请笑纳!”
        近卫前久一愣,旋即笑道:“探题殿下请放心,前久一定会把大和国兴福寺的事情处置干净!”
        当时给列国大名给献给皇室朝廷的领地都很小,即便是天皇一般也就一千石到两千石,周可成一口气拿出一万石领地除去感谢近卫前久替自己在西国奔走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则是请其帮助自己安抚兴福寺的僧众,说到底近卫家乃是藤原北家五摄家之首,而兴福寺几乎可以说是藤原家的家庙,若是由近卫前久出面就可以可以免去许多不必要的冲突和麻烦。
        两人相视一笑,皆明白了对方的心思,两人又商量了许久,待到暮色降临近卫前久方才起身告退。
        “夫君,堺的信笺!”由衣从里间进来,身后的侍女捧着火盆,十月底的严岛海风已经带有几分寒意,周可成满意的火盆旁烘烤着自己的手,小心的拆开信笺,看了几行便笑道:“冬天就要到了,对于武田信玄来说这个冬天肯定会更加寒冷,打了四个月的仗,却寸土未得。太原雪斋与今川殿下真是把拖延战术发挥到极致了!”
        “武田家要退兵了吗?”由衣问道:“可我听说武田军秋天打了几次胜仗!”
        “无关紧要的胜仗罢了!”周可成笑了起来:“夺取了几座山城,却损失了近两千人,如果再赢几次,武田信玄就回不了甲斐了!别忘了,今川义元的领地要比武田家富庶的多。冬天打仗可是要花很多钱的,这种消耗战今川家肯定是最后的胜利者!”
        “那西国这边呢?”由衣问道:“殿下您有把握吗?”
        “把握?”周可成笑了起来:“明年这个时候,最晚后年的夏天,尼子晴久就会向我屈服!”
        “啊!”由衣惊讶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可是我听说尼子晴久是西国著名的大将——”
        “这都无关紧要!”周可成笑道:“再厉害的狮子也长不出翅膀来,明天你和我回堺就明白了!”
        就这样,严岛会议在召开的第二天就结束了,各国大名的使者都返回了自己的领地,周可成也在第二天乘船返回了堺,而毛利元就本人也被悄悄释放,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最大的影响就是严岛对岸的草津等几座毛利家的城池都被拆毁。随着北方吹来的股股寒风夹带的飞雪,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堺。
        帘幔挡住了街道的灰尘和寒风,津田宗达疲倦的闭上眼睛,庆幸终于可以摆脱诸多恳求者的眼睛。“让路!”护卫的吼声从外传进来:“让开,给天王寺屋的当主让路!”
        如果在五年,不哪怕是三年前让津田宗达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的威风,他一定会不敢相信。但此时的他却实在是高兴不起来。的确作为天王寺屋的当主、堺和议众之一,津田宗达所拥有的财富至少比五年前翻了十倍,拥有的实际权力更是不可以道理计。眼下不要说普通的国人众武士,就算是三五万石领地的城主级大名,在津田宗达的面前也是恭敬万分。原因很简单,堺已经彻底的掌控了濑户内海、伊势湾以及更东北方向的海运和贸易,财富就好像流水流向大海一样汇集在这座城市里。这些武士与大名无论是多么不情愿,也不得不低下头去,向这些旧日里鄙视的商人露出笑容,来乞求其答应各种各样的要求,此时的他终于明白了当初周可成所说的“没有人能对抗金钱的力量”是什么意思了。
        津田宗达并不是厌恶这种将别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恰恰相反,他很喜欢这种感觉。但问题是他很清楚自己的命运也掌握在另一个人——周可成的手里。如果说天王寺屋的财富相较于五年前翻了十倍,那么兰芳社所拥有的财富恐怕是五年前的百倍,更重要的是,这个商社越来越成为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越来越多的人,甚至是和议众里的同事也忘记了周可成是一个明国人,兰芳社是一个外来者,他们欢欣鼓舞的从腰包里掏出金钱来支持周可成的一个个计划,以获取丰厚的利润,甚至津田宗达自己也不能免俗。

第两百七十六章联合银行1
        在这个过程中,周可成没有使用暴力强迫任何人,但金钱的巨大诱惑让每一个人都主动的向其靠拢。昔日幕府管领、将军、朝廷用暴力都无法得到的巨额金钱却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主动的向自己汇集了过来。面对这一洪流,津田宗达的内心深处感觉到真正的颤栗。
        “殿下!”轿子外传来护卫的声音,几天前周可成给所有的和议众成员都赐予了三百石的领地,以奖励多年以来合作的愉快,并且赐予了每个人探题府相伴众的身份,因此津田宗达也获得了被称为殿下的资格。津田宗达虽然接受了领地和相伴众的身份,但并没有像其他同伴那样欣喜若狂,而是显得有些忧郁,这让他的家人和属下都觉得有些纳闷。
        “什么事?”
        “按照安排,您下午要去探题殿下那里,只是前面的路太拥挤了,轿子恐怕很难过去,可否请您下轿步行一段?”
        津田宗达探出头,果然前面的街道如护卫所说的那样,行人摩肩擦踵,留下的缝隙绝对无法让轿子通过。
        “前面是怎么回事?”
        “新店铺开张!”护卫答道:“出售的是从明国运来的货物,正在做开业促销,头三天所有商品都是半价!”
        “所有商品都是半价?”津田宗达冷笑了一声:“愚蠢,明国运来的商品多少价钱还不是店家说了算?先把价格翻一番再半价不就行了!”
        “当主,确实是真正的半价!”那护卫答道:“有人已经和其他售卖明国商品的店铺比较过了,都是半价,甚至更便宜!”
        “店铺的主人是谁?”
        “是兰芳社的!”、
        一股无名的炉火顿时从津田宗达的胸脯升起,直冲顶门,他愤怒的回到轿子里,喝道:“冲过去,如果有人敢不让路,就用鞭子抽!”
        “这,这个不太好吧?”护卫犹豫的答道。
        “有什么不太好,身为堺和议众的一员,这些贱民有义务给我让路!”
        当津田宗达抵达红楼的时候,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将近两刻钟,他不得不最后一个进入顶楼的会议室,众人诧异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这让他更是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津田先生,请到你的位置坐下!”周可成坐在长桌的一端,指着右手侧靠近末端的一张靠背椅。
        “是,探题殿下!”津田宗达狼狈的走到那张椅子旁,正准备坐下,却听到周可成道:“下一次不许迟到了,须知时间就是金钱,浪费时间就等于谋财害命!”
        “是,是!”津田宗达屈辱的低下头,他能够听到四周传来的低语和轻笑,他的脸顿时涨红了起来。
        “好,现在所有人都到齐了,现在会议开始了!”周可成向众人点了点头:“今天下午,我们将讨论筹建联合银行的事情,首先我先向诸位解释一下什么是银行,以及为何我要筹建联合银行!”说到这里,周可成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长桌旁的每一个人。
        “诸位,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们已经在堺发行了好几期公债,用公债筹集来的钱,我们修建了防波堤,扩建了港口,组建了军队,征服了大和国。堺在这几年时间里,已经从一个商业港口,成为了全日本最大的商贸城市。我们每个人的财产都增加了、购买公债人得到了利息、堺也取得了飞速的发展,这可谓是三赢!”
        说到这里,长桌旁的每个人都发出了由衷的赞许声,即便是津田宗达本人也不得不承认,周可成方才那番话是事实,不管周可成发行公债的初衷是什么,的确城市、购买公债者、在座的人都获得了实利,区别只是谁获利多一些,谁获利少一些罢了。
        “但是公债制度有一个巨大的问题,他太容易受到群众慌乱的惊扰!”周可成道:“你们应该不会忘记那次公债市场的波动,因为一点无稽的谣言,人们误以为对大和国的征服失败了,他们争相以很低的价格卖掉了自己的债券,并因此损失巨大,这是我所不希望看到的。”
        “这就是您打算建立银行的原因?”今井宗久问道。
        “是的!”周可成答道:“所有人都可以把钱存在银行里,并且得到一定的利息。而银行可以用这些钱各种各样的放贷活动,比如购买公债。因为银行对于情况会更加了解,所以可以避免类似的损失。而且还可以通过组建分号提供汇款等服务,对于我们所有人都有很大的好处!”
        “您打算继续发行更多的公债?”今井宗久敏感的从周可成的话语中发现了更多的信息。
        “没错!”周可成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隐瞒在这个房间里的人:“筹集的金钱将用于对尼子家的战争,目的有二:第一,控制石见银山,获得足够的白银铸造货币;第二在西国范围内降低农民的年贡,停止战争!”
        屋内顿时哗然,商人们瞠目结舌,他们在严岛之战和接下来消灭村上海贼的战争中见识了兰芳社舰队的威力,但陆战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尼子家可不是大和国那几十家不断内斗的国人众。
        “安静,请安静!”周可成手掌下压:“有什么话听我说完了再说!”待到会议室重新平静下来,他才继续说道:“控制石见银山的好处我就不必说了,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要降低年贡和停止战争。随着濑户内海的海贼被肃清,从堺通往西国的海上道路已经被打开了,在不久的将来,我们的商品将通过海路源源不断的运往西国的各地港口,但是有一个问题,农民太穷了,他们一年劳碌所得却有大半被武士拿走了,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和粮食购买我们的商品,只有降低年贡,我们才能够卖出更多的商品来!”

第两百七十七章联合银行2
        “不错!”今井宗久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不过那为何还要减少战争呢?如果这样的话,我们的铁炮、硝石、硫磺又卖给谁呢?”
        “这是个好问题!”周可成微微一笑,目光扫过长桌旁的每一个人,显然今井宗久这个问题并不只是替自己问的,能够在战国时代的日本集聚如此众多的财富,这些人的财源肯定离不开战争。
        “我现在重新解释一下,首先,我所说的减少战争指的是在完成了对西国的攻略之后,减少西国各大名之间的私战。诸位,对于我们来说,战争毫无疑问是利润的重要来源之一,从这个角度上看,年贡越多越好,因为只有武士征收了更多的年贡,才有财力来购买我们的商品。但假如这个国家不再是武士的国家,而是我们的国家呢?”
        “对不起,探题殿下,我不是太懂您的意思!”今井宗久问道:“可否可以请您再解释一番!”
        “当然可以!现在我们商品的最主要购买者是各国的武士、还有僧人,普通的农民他们缴纳完年贡之后所剩无几,虽然人数众多,但是能够购买的商品很少。换句话说,现在对于我们来说武士所征收的年贡成数越多,我们能够卖出去的货物就越多。但是假如这个国家是在我们的控制之下,比如未来的大和国,我会将年贡的数量减少到两成左右,这样购买我们商品的主要成员就是农民了,战争越少,农民越有足够的时间来耕作土地,越能购买更多的商品,我们也可以摆脱武士的控制,进入更多的行业,获得更丰厚的利润!”
        “那可以问问要如何才能做到这些呢?”有人问道:“就是像您说的,在西国建立我们商人的国度?”
        “首先第一步是摧毁尼子家!”周可成沉声道:“西国原本有三家最强:大内、毛利、尼子,除此之外还有大友家,虽然其领地在北九州,但与大内家关系密切,而且北九州与周防只有一水之隔。所以我计划给予岛津家一笔贷款,用于购买火器、战马和硝石,让其牵制大友家的力量,使其无力进入西国。经由严岛一战,大内家与毛利家都势力中衰,只有尼子家尚且独大。所以我在严岛会议中召集西国诸侯,以朝廷诏书的形式向尼子家的使者索要石见银山,果然被其拒绝,借此将其打为朝敌!”
        “朝敌?”
        “不会吧!”
        “这,这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吧?”
        屋内顿时哗然,商人们个个脸色大变,上一次武士们举起御旗,指责对方是朝敌加以攻击好像还是南北朝时候的事情。室町幕府的开山祖师足利尊氏就曾经被后醍醐天皇叱为朝敌,打的一塌糊涂,从另外一支光严上皇那儿获得院宣方才翻盘,相互之间打了小一百年。周可成把这个大帽子从故纸堆里翻出来扣在尼子家头上,恐怕这仗打的不小。
        “诸位,就连你们都不把这个朝敌放在眼里,你们觉得尼子晴久会怎么想?”
        “恐怕不会放在心上!”今井宗久答道。
        “何止是不会放在心上,恐怕只会当是放屁!”周可成笑道:“只是我兰芳社在西国没有寸土,势力都在海上,尼子晴久恐怕也不太可能一路杀到近畿来找我的麻烦。而大内、毛利两家中衰,你说他会怎么做?”
        “自然是向西国动兵!”今井宗久不假思索的答道。
        “不错,西国毛利、大内中衰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而近畿却有今川义元,而且还隔着山名家,若是换了我也先打西国的主意。而这样一来,为渊驱鱼了!”
        众人听到这里都明白了过来,尼子晴久一旦向西国诸侯举起刀兵,那就是把这些人赶到周可成这边来了,于是乎就变成了周可成出钱出枪,这些诸侯出人命的反尼子统一战线,这场仗打下来无论谁胜谁负,周可成都是不会输的。周可成输不了,他们肯定也不会输。想到这里,桌旁众人脸上都多了几分喜色。
        “那敢问一句,探题殿下筹建的这个银行要多少银子呢?”
        “初步计划资本金是一千五百万银币!”
        今井宗久双腿一软,险些从椅子上滚到地上:“什,什么,一千五百万?”
        “没错,一千五百万!”周可成点了点头:“当然你们二十二人只需要出三百万!”
        “我们二十二人出三百万银币!”今井宗久稍微估算了下,觉得还可以勉力一试,这才松了口气,笑道:“那剩下的一千二百万都由兰芳社全出吗?”
        “不,兰芳社恐怕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周可成摇了摇头:“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是联合银行,有三分之一的股份是留给大明、朝鲜还有安南的股东的,这个银行未来的业务将会遍及全世界,对西国的经略只是一个开始!”
        “探题殿下,您让我们拿出这么多钱来,那回报如何呢?”突然长桌的尾部传来一个声音,却是津田宗达,他从一开始进来就沉默不语,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开口了。
        “津田先生这个问题问得好!”周可成笑道:“你就是不问,我待会也要回答的!联合银行未来的业务将会非常多,我就不一一说了。眼下我将简单的介绍一下这个阶段的主要业务:首先代销债券,未来公债以及其他商社各种债券,将大部分通过联合银行发售,即联合银行首先评价这笔债券的数额,利息多少,然后定价支付款项,转而向公众出售,银行可以从中获取利润。其次:公共资产的处理,比如我方在大和国获取了大片的领地、树林、池塘等等,这些资产将被划分为若干块予以出售,银行可以将其买下,然后划分为若干小块出售给公众;第三:向西国大名发放贷款,这些贷款将主要用于购买军火和粮食,贷款将由探题府提供担保,这也能获得利润。主要大的利润来源将来自以上三项!”

第两百七十八章联合银行3
        “那在此之后呢?”津田宗达追问道:“您耗费了如此大的精力和财力建立的联合银行,总不会在解决西国问题之后就结束了吧?您还有后继的可以盈利的项目吗?”
        “当然有!”周可成答道:“比如对贵国关东平原的开发,众所周知,贵国有三大平原,近畿平原,浓美平原和关东平原,但是关东平原的开发还很不完备,只有一部分开发完毕,剩下的大部分都是荒芜的湿地,假如对河流修建堤坝,排干沼泽,那里将会成为非常肥沃的稻米产区,增加一百万石以上的稻田完全没有问题;还有对虾夷地的开发,那里虽然气候较为寒冷,不适宜种植稻米,但是放牧和种植麦子、高粱以及其他较为耐寒的农作物还是很好的;还有对东番地的开发,那里土地肥沃,气候温暖湿润,无论是种植稻米,还是甘蔗等其他农作物都很好,如果开发的成功,一年可以出产两千万石以上的稻米和大量的蔗糖、樟脑;还有对大明苏松一带的水利开发,那里是大明最富庶的地方,出产大量的生丝、茶叶、瓷器,但是每年夏天的时候都会因为暴雨和河流入海口淤积发生水灾,如果对当地的河流加以治理,不但每年可以避免巨额的损失,而且还可以用大船直接进入长江,甚至上行到南京、武汉、江陵一带;还有对马刺甲的远征计划,这样我们就可以控制往来于印度通往东亚的贸易线路。津田先生,这里的每一个工程都可以给我们带来数以百万银币计的收入,但因为需要巨额资金的投入,所以暂时无法进行,而有了联合银行之后,这些工程就都可以开始了,你居然还担心缺少可以盈利的项目?”
        津田宗达目瞪口呆,他方才本来是想给周可成出点难题,但对方这番滔滔不绝的反驳让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关东平原和虾夷地(北海道)还好、后面的东番(台湾)、大明苏松、南京、武汉、江陵、马刺甲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外星球一般陌生。如果说出这番话的不是周可成,他一定会斥之为胡言乱语,但这番话出自眼前这个男人之口却有一种特殊的说服力——他已经完成了许多完全不可思议的事业,当一个人不断赢得胜利的时候,他的语言自然也就显得不可抗拒了。
        “探题殿下!”一名商人站起身来:“您要将一部分股份留给大明的人,这个不难理解,毕竟那里是您的母国,在兰芳社中也有很多大明的人。但为何又要将股份留给朝鲜和安南人呢?如果是缺乏资本的话,我们可以吸引博多、长门或者其他地方的豪商,如果他们知道这件事情的话,一定会非常高兴加入的!”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周可成点了点头:“我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联合银行的业务未来将会拓展到更大的区域。对于朝鲜、安南人来说,我们是一些外来者。他们会把我们的事业视为一种入侵,这对于我们来说是非常不利的。所以我希望可以与当地人分享利益,获得他们的支持。朋友们,既然你们没有因为我是异国之人将我拒之门外,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因为其他的异国股东而心生芥蒂。不要忘记了,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数以千万计的金钱,是宏伟的蓝图,是伟大的事业。相比起这个,血缘、同乡、国别都不值一提!如果我们团结在一切,就没有什么能够战胜我们!”
        “对,没有什么能够战胜我们!”
        “万岁!联合银行万岁!”
        会议室里爆发出欢呼声,每一个长桌旁的人都跳了起来,满脸通红的挥舞着拳头。这些平日里掌握着巨额金钱的商人们就好像二十岁的年轻人那样雀跃着、拥抱着、欢呼着自己的同行与竞争对手,因为他们从周可成的那番演讲里看到了属于他们的美好未来。
        开城京。
        毛和坐在轿子里,双目微闭,脑子里正在回忆着前天收到的来信,他不时的抚摸着颔下矮的浓须,强自按奈住心中的激动。
        “毛老爷,判官老爷的府邸到了!”
        “嗯!”毛和掀开轿帘,随行的轿夫赶忙跪伏在地。他威严的点了点头,一身黑色的罩袍,牛皮腰带上插着一柄短刀,蓄着浓密的短须,带着朝鲜特有的直檐大帽,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一个殷实的朝鲜商人了。
        王府的侧门打开了,毛和向门口相迎的管家点了点头,便在他的引领下穿过两重院落,便看到王尧站在明堂的台阶上笑脸相迎:“毛先生,家父昨日感染了点风寒,所以在书房等候,还请见谅!”
        “不敢!”毛和赶忙躬身行礼:“贸然来访,还请见谅!”
        王尧也不多话,向管家使了个眼色,便引领着毛和穿堂过院,来到自家的书房。两人进得屋来,顿时感觉到一股暖意,只见王贞斜倚在锦榻上,正翻看一本书籍,屋内却没有火盆,原来是修建了火龙,看不到明火,这在当时的朝鲜已经是少有的享受了。
        “见过判官大人!”毛和赶忙敛衽下拜。
        “罢了!”王贞从锦榻上下来,伸手虚扶了一下:“都是老朋友了,何必如此?贞儿,快让下人送些热汤上来,给毛先生去喊”
        “是!”王尧应了一声,片刻之后便有美貌婢女送了几只精美的瓷碗来,王贞先拿起一碗,笑道:“这是上好的人参炖的鸡汤,最是驱寒养身,毛先生请用!”
        “多谢王大人!”毛和欠了欠身体,拿起瓷碗来,喝了两口,果然觉得鲜美异常,一股暖意便从小腹直升起来,又谢了一次。三人用罢了鸡汤,让婢女收拾了碗碟退下。

第两百七十九章交换
        毛和笑道:“二位,今日在下上门叨扰不是为了别的,乃是大掌柜有亲笔书信寄来,有事要与二位商议!”说到这里,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
        “哦,原来是大掌柜有事吩咐!”王贞双手接过书信,却不立即看,笑道:“老夫已经从往来于对马藩的商人口中听说了大掌柜在倭国那边的事情了,严岛一战,贵方以少胜多,西国之倭人为之胆落,我等也是与有荣焉呀!对了,毛先生这参汤可还入得口?”
        毛和闻言一愣,没想到对方怎么突然提到参汤了,他茫然的点了点头:“还不错,怎么了?”
        “是这么回事!前些日子送六胡那边送了一批人参过来,品相很好,原本是要献给我国国君的。”王贞笑道:“老夫听说了大掌柜在严岛的事情,就留了一些下来,送给大掌柜与夫人,冬天也正是进补的好时候嘛!”
        毛和听了心知对方是得知兰芳社在严岛的胜利后,赶忙用人参来讨周可成的欢心,心中暗自得意,长揖为礼道:“那在下就代大掌柜谢过王大人了!”
        “何须说谢!”王贞笑道:“老夫与大掌柜也算得上是老朋友了,想起几年前大掌柜亲自来礼成港与我们做生意的情景,好像还是昨天一样,那时庭院中那棵柳树还只有儿臂粗细,现在却有这么粗了,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呀!”
        毛和虽然听不太懂王贞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但也猜的七八分了,便随口笑道:“王大人,我家大掌柜也时常念叨您,说若不是您这么开通,我们兰芳社也没有今日!”
        “哈哈哈!”王贞闻言笑了起来:“大掌柜这是客气话了,这胜利本就是两利的事情,贵方固然得利,我们王家也得了不少好处。再说以大掌柜的才略,即便当初在我这边走不通,也能从其他地方走出一条路来的!”
        双方相互恭维,书房内的气氛越发融洽。毛和见王贞始终没有拆看周可成来信的意思,只得笑道:“王大人,我家大掌柜在信中有要事,还请您拆开一看!”
        “不急!”王贞微微一笑:“正好今日毛先生来了,老夫也有一事想要托付您转告贵方大掌柜一句,说完了这件事情,再看信不迟!”
        毛和听王贞这般说,心知对方是想拿这个来做交换,不由得暗骂这老狐狸着实难缠,脸上却强笑道:“王大人请直言,在下一定将其原原本本的转告给大掌柜!”
        “好!”王贞做了个手势,王尧赶忙退到门外,将房门带上,毛和见竟然连王尧都要在门外看守,心知接下来王贞要说的事情极为要紧,赶忙打起了精神,细心倾听。
        “毛先生,你可知道老夫家世如何?”
        毛和听到对方的问话,心里咯噔一响,他在礼成港当商站领事已经有好几年时间了,自然会对王家的底细打听清楚,小心答道:“王大人乃是开城王氏,乃是贵国名门望族!”
        “把老夫祖上乃是何人?”
        “这个——”毛和咬了咬牙:“乃是前朝帝胄!”
        “呵呵呵!”王贞笑了起来:“不过是亡国之余罢了,哪里当的起帝胄二字?”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天命无常,惟德是辅!按说老夫先祖得享国五百年,共三十四君,我等子孙后代能苟全性命,奉养祖宗神灵就应该知足了。只是这些年来,汉京那边闹得不可开交,老夫想在这开城安度余年都做不到,当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呀!”
        毛和听到这里,也明白了对方话语中暗指的是什么。原来朝鲜乙巳士祸之后,身为文定王后兄长的尹元衡成为执政,掌握了朝中大权。不过这一局面没有维持多久,1553年,年满二十的明宗开始亲政,为了从掌握朝政的母亲(文定王后)手中夺取权力,便开始重用自己妻子的舅父李梁,两派又开始了新的朝争。而当时垂帘听政的文定王后宠爱一名僧人普雨,甚至赐予其官职,这就把朝鲜诸多士大夫赶到了明宗一边,于是乎汉城那边的朝争愈发激烈,即便远在开城京的王贞也无法置之度外。
        “老夫为了让生意进行下去,每年就派尧儿送三百两银子到尹执政府上,这也只是为了把让生意做下去,毕竟无论是开采还是冶炼铜矿、贩卖人参,都离不开执政的默许,可惜偏偏这就得罪了陛下一派的人,这段时间汉京那边就有不少不利于我们王家的风声!”
        “原来有这等事,那可否向陛下一派那边献上礼物换取其原谅呢?”
        “事情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王贞苦笑了起来:“如果能用钱解决,老夫又怎么会在乎呢?毛先生,你是不知道敝国朝中党争之烈。只要一日为左,那就终身为左,绝无改换门庭之说。我若是向陛下一派献上礼物,那陛下那边不会谅解我,文定王后与尹执政也会恨绝了我,更是死路一条!”
        “那,那难道就没有一点别的办法了吗?”毛和问道。
        “唯一的办法就是。”说到这里,王贞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毛和耳边道:“只有朝堂之上换人!”
        毛和闻言一愣,暗想当今的执政尹元衡不是你这一边的吗?旋即才明白过来对方说的换人指的是当时的朝鲜国王,不由得大吃了一惊:“这,这恐怕非在下所能及了!”
        “不,只要贵方肯出手相助,就有办法!”王贞说到这里,便在毛和耳边附耳低语了几句,毛和听得脸色大变,急道:“这,这怎么可以!”

第两百八十章缙绅们
        “不管可不可以都请您将原话转告贵社大掌柜!”王贞笑道:“此言出自我口,入于你耳,除大掌柜外切不可让第三人知道!”
        “这个请您放心!”毛和整理了一下思绪,沉声道:“在下回礼成港后就乘船前往堺,亲自向大掌柜转告您的意思。只是大掌柜的信笺也请您看看!”
        王贞拆开毛和带来的书信,细细看了一遍,突然笑道:“原来是这等事,你回去转告贵方大掌柜一声,我开城王氏与贵社同气连枝,只要他应允了我这件事情,今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联合银行之事自当听候大掌柜吩咐!”
        泉港。
        “老爷,到了!”管家小心的掀开轿帘。
        “嗯!”吴世贞一低头,从轿子里出来,眼前便是一栋三层楼房,门楣上悬挂着一副簇新的鎏金牌匾,上面用颜体写的“太白楼”三个大字,他看到下面的落款,眉头微皱:“奇怪了,林希元怎么会替这酒楼题字?”
        “老爷有所不知,这酒楼也是林家人开的,算来与林老爷还没出五服!”
        “难怪!”吴世贞一甩衣袖,笑道:“想必是驳不开同族的面子吧!老林他平日里总是一副道学脸,却给酒楼写牌匾,嘿嘿!”
        “老爷您是不知道!”管家压低声音笑道:“这一年多林老爷可是性情大变呀!”
        “哦?”吴世贞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你听到什么消息吗?”
        “都是些听下人中间传的,没凭没据的——”
        “无妨,你只管说,我不怪罪你便是!”
        “是,老爷!”管家低声道:“可能是受咱们家开纺纱厂刺激的缘故,林老爷这一年来在家里脾气很坏,经常骂人,下人稍有做得不对的便要动家法,就算是夫人,前些日子都挨了他一巴掌!”
        “什么?连夫人都挨了他的巴掌?”吴世贞吃了一惊:“此事当真?”
        “老爷,这种事情都是深宅内院里面的,哪有真凭实据!”管家苦笑道:“不过我是从林府内宅的一个下人口中听到的,应该不假!”
        “哼!”吴世贞冷笑了一声:“我教你平日里假道学,周大掌柜把好处放到你面前了,你却假撇清端架子不要,现在看到别人得了好处又眼红,活该!”他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看了看头上的牌匾,迈步向楼内走去。
        “吴老弟姗姗来迟,该当何罪呀!”吴世贞刚刚上二楼,便看到林希元站在拐角处,拱手向自己笑道。
        吴世贞被吓了一跳,这可不像是林希元的作风,在过往的类似聚会中林希元要么是端坐在桌旁,要么就是最后一个才到,仿佛不是这样就无法显示他闽南士林首领的身份。对于对方的这种做派,吴世贞背地里虽然没少抱怨,但也是无可奈何,毕竟无论是官位还是科名的确林希元在闽南还活着的士人中都是翘楚。今天对方突然这个样子,自己反倒是不习惯了,只得下意识的答道:“但凭兄台吩咐!”
        “吩咐不敢当!”林希元笑了起来:“只是待会东番有人将至,必定有要紧事。我等皆为闽南士林一员,有些事情还是同进退的好!”
        “哦!”吴世贞眉头一皱,看了看林希元,只见对方虽然面带笑容,但目光闪动,显然暗藏心事,心下已经了然。
        “兄台请放心!”吴世贞笑道:“只要是关乎世道人心,我闽南世情之事,吴某一定唯林兄马首是瞻!”说到这里,他向林希元长揖为礼,便径直向三楼走去。
        林希元脸色一僵,对方话里有话,言下之意就是如果不关乎世道人心,闽南世情的事情那就自行其是了。他此番放低身段跑到二楼来等吴世贞就是想将其拉到自己这边来,形成一个闽南士林的统一战线,好和周可成派来的代表讨价还价。却不想吴世贞却根本不理自己这套,显然先前纺纱厂与吴伯仁与周可成的密切关系已经改变了吴世贞的态度。看着吴世贞上楼的背影,林希元一顿足,低声骂道:“看到几两银子就昏了头的鼠辈!”
        吴世贞上到了顶楼,只见这顶楼只有一张圆桌,首座却是一个中年汉子,身着一件兰芳社高级船员常船的鹿皮紧身上衣,腰间束着一条宽皮带,上边挂着一柄马刀,心知应该是周可成的使者,赶忙拱手向其行礼道:“在下吴世贞,请问您是——?”
        “在下陈四五,见过吴老爷!”陈四五拱了拱手,俗话说居移气,养移体,他这些年来在淡水身居高位,与其打交道的要么是各国富商,要么是蛮族贵酋,发号施令,时日一久气度自然与当初那个贫苦渔民大不相同。吴世贞看在眼里,原有的一点轻视之意也没了,他从吴伯仁口中知道不少关于兰芳社高层的信息,赶忙问道:“那请问七少爷是您的什么人?”
        “你是说小七吗?却是在下的外甥!”
        “原来是这样!”吴世贞笑道:“小侄伯仁与令外甥相识,回来赞不绝口,称七少爷乃是少年英雄,老夫也见过两次,果然不凡。今日得见阁下,才知道真英雄在此!”
        圆桌旁众人听到吴世贞这番马屁,个个腹中大骂此人的无耻,当初这厮连周可成都没放在眼里,现在却当着众人的面猛拍一个初次见面的周可成手下的马屁,难怪从周可成手里得了诺大的好处,决计不能落在这厮的后面,让他把所有好处都吃光了。
        陈四五到底道行还浅,被众人这一圈马屁拍的满脸通红,口中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他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诸位都是闽南士林领袖,我兰芳社开拓东番,离不开诸位的支持,陈某这里先敬诸位一杯!”

第两百八十一章缙绅们2
        “不敢当!”
        “多谢陈掌柜!”
        众缙绅与陈四五满饮了杯中酒,此时酒楼豢养的乐师歌女上来了,在一旁奏乐献歌,店小二又将热菜酒水如流水一般送了上来,酒桌上的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众人脚杯换盏,称兄道弟,缙绅们也不再提诗词歌赋,只是讲些海外商事。
        酒过三巡,吴世贞放下筷子笑道:“陈兄,年关将至,不知周大掌柜会不会来中左所过年,我与他已经有快两年未见了,十分想念!”
        听吴世贞提到周可成,陈四五赶忙答道:“有劳吴老爷询问,我家大掌柜今年恐怕只能在堺过年了!”
        “哦?在堺过年?莫非有什么事情拖累了吗?”
        “拖累倒也说不上,只是倭国战事颇紧,一时脱不得身!”
        “倭国战事紧?”林希元心中咯噔一响,赶忙笑道:“陈掌柜,我听说那倭国正是群雄争霸,争城以战,争地以战,可以说是无日不战。周大掌柜是去做买卖的,为何会脱不得身?”
        “呵呵呵!”陈四五笑了起来:“林老爷您这就有所不知了,我家大掌柜在大明这边的确是一介草民,并无官身,可在海外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嗯,这个我倒是也有听说过,好像周大掌柜在安南莫朝那边有个金吾将军的官儿吧?莫非在倭国也有官职?”
        “不错!”陈四五满脸都是笑容,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倭国的大将军便是我家大掌柜所立,为酬我大掌柜之功,大将军以三国之地为其食邑,世袭罔替;官以西国探题、濑户内海总奉行,倭人之朝廷亦加封九州镇守府将军。眼下他所辖之地有战乱,一时间如何离得开?”
        圆桌上众人除了陈四五都是饱学之士,可听了西国探题、濑户内海总奉行、九州镇守府将军这些颇具异国风情的官名,只有面面相觑的份。半响之后,林希元小心的问道:“敢问一句,这西国探题、濑户内海总奉行、九州镇守府将军到底都是什么官职,有何权力?”
        “这个——”陈四五顿时也傻了眼,这些官名都是小七念给他听后花了好大力气背熟的,否则哪里记得下来这么一长串名词,背后的含义自然是不懂的。不过看着四周聚集过来的一道道目光,陈四五咬了咬牙,强答道:“这西国探题便是西国之总督,九州镇守府将军便是九州之总兵,濑户内海总奉行嘛,便是巡查海上的市舶司总管!”
        “原来是这么回事!”林希元点了点头,笑道:“想不到周大掌柜在倭国居然如此显赫,当真是可喜可贺呀!来,先敬陈掌柜一杯!”说罢他便举杯相敬,陈四五也赶忙举起杯来。林希元敬罢了酒,心中却暗自感慨:倭人法度全无,岂有为总督之人复为总兵之理,全无大小相制的道理,难怪国内大乱,刀兵相见!
        陈四五喝了两圈酒下来,饶是他酒量甚宏,也觉得有些头晕,赶忙放下酒杯,对一旁的侍女喊道:“快拿点热茶来,与我解酒!”
        “陈掌柜!”一名缙绅笑道:“何须饮茶,今日难得相遇,定要不醉不归呀!”
        “且慢!”陈四五苦笑道:“只是陈某有任务在身,若是再喝下去只怕就要误了事,要不改日陈某办一桌好宴席,请诸位再来痛饮一番便是!”
        众缙绅听陈四五说有任务在身,纷纷放下酒杯来。陈四五站起身来,向众人做了个团揖:“陈某这次来泉港,乃是受大掌柜之命,与诸位商量一件要紧的事情,还请见谅!”
        众缙绅交换了一下眼色,纷纷放下杯子来。吴世贞唤来一名侍女:“拿一大壶热茶还有杯盏来,然后你们都出去,若无召唤,不许进来!”
        侍女应了一声,片刻后便送了茶水进来,给众人斟满茶水,然后退了出去,将房门带上。
        “诸位!”陈四五喝了一口热茶:“我今日奉大掌柜之命来泉港,是要与你们商量一桩大生意。”说到这里,陈四五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桌旁之人:“希望诸位都能参与!”
        吴世贞咽了一口唾沫,方才那一下子他仿佛感觉到坐在桌旁的不是陈四五,而是周可成。
        “敢问一句,这是什么生意?”
        “银行,联合银行!”
        “银行?这是何物?”
        “诸位且听我解释一番!”陈四五将周可成在给自己的信中所说的关于联合银行的事情讲述了一番,最后道:“不过请诸位放心,我家大掌柜已经说了,这件事情皆凭自愿自觉,若是诸位觉得不合适的,大可不参加!”
        众缙绅听了陈四五这番话,略微松了口气,若是放在两年前,只需随口敷衍几句也就是了。但眼下世事变迁,周可成的实力已经与往日大不相同,即便那些九州镇守府将军、西国探题都是虚词,光凭中左所出没的船只、汇集的财富就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这些缙绅们虽然还无法像数百年后的巴尔扎克书中的主角那样膜拜感叹金钱的巨大力量,但这并不等于他们不懂得伴随着巨额金钱而来的巨大力量。他们很清楚掌握着这样巨大力量的人的邀请可不是这么容易拒绝的!
        林希元低咳了一声,正想着找一个什么样的托辞拒绝更好,却听到吴世贞的声音在一旁响起:“陈掌柜,在下有一件事情不懂,还请您指点迷津!”
        “吴老爷请问!”

第两百八十二章缙绅们3
        “得蒙周大掌柜看顾,将这纺纱厂的营生给了我们吴家,说句心里话,吴某这辈子也没有想过挣钱有这么容易!可以这么说,吴某这一年多来已经把一辈子种田能挣到的银子都挣到手了!”吴世贞沉声道:“不过既然周大掌柜将这营生给我们吴家做,自然是有更赚钱的营生要做,无暇看顾这纺纱厂,所以方才让给我们吴家,不知在下猜的对否?”
        陈四五闻言一愣,吴世贞这个问题倒是让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毕竟兰芳社现在的生意越来越多,纺纱厂这一块也不是他管的,自然也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更赚钱,只得含糊的答道:“具体哪一个更赚钱我也不清楚,不过的确我兰芳社现在的营生太多,一时间也抽不出更多人手来经营这纺纱厂!”
        “这就怪了,吴某只不过一个纺纱厂,都觉得赚来的银子多的不得了,周大掌柜所经营的买卖所赚的银子只怕是吴某的千百倍多,为何还要开办联合银行筹集银子呢?可否告知为何要这么做呢?”
        “吴老爷问得好!”陈四五微微一笑,吴世贞这个问题倒是在周可成的预料之中,在信里周可成详细的解释了应当如何应对这种诘问。
        “诸位也都是有家有业的人,在外人看来,怎么样花用也是三五辈子都用不完得了。但自家都知道,赚的再多,可比起要做的事情来,却总是不够的!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不错!”
        “陈掌柜这番话说的好呀!”
        “是呀,家口众多,花用日繁,外面看上去好,里面的瓤却已经坏了。要维持这个局面,着实是难呀!”
        陈四五这番话立即引起了圆桌旁众缙绅的共鸣,应该说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这番感叹都是真心实意的,虽说作为缙绅他们都收入颇丰,但要供养子弟就学、维持家族的体面、士林间的交际、购置田产以为长久计、以及本人与家人的奢侈享受,他们的收入还是颇有不足的,尤其是像林希元这样年近古稀,后辈却没有在科途上拔尖人才的,更是对家族的未来发展感到担忧。
        陈四五见周可成在信上写的法子果然有效,心中暗喜,赶忙道:“其实道理都是一样的,诸位觉得我们兰芳社收入丰裕,银子怎么花都花不完,但我们大掌柜也有大掌柜的难处。”
        “那敢问一句,大掌柜有何难处?莫不是倭国那边战事不顺?”一名缙绅问道。
        “倭国战事倒没什么要紧的,说到底我们大掌柜是个商人,生意又多,就算是战事不顺,最多抽身出来就是了,又有什么要紧的?但生意做的大了,牵涉的事情就多了,麻烦自然也就多了。我举个例子,列位都知道我们兰芳社的总部在东番淡水,现在人口增长很快,算到去年为止,光是淡水一地就有快十万人了。这么多人都要吃饭呀,当地的土人偏生又耕稼之术不太在行,每年算下来都要从安南进口大米三万多石,花费银子是小事,麻烦就麻烦在吃饭的事情落在别人手上,总是不安心。为了这件事情,我家大掌柜时常连觉都睡不好呀!”
        “可我听说东番土地肥饶,气候温和,有的地方种稻谷一年可以三熟,又怎么会缺粮食呢?”一名缙绅问道。
        “土地肥沃,气候温和不假,但大部分土地要么是荆棘、要么是沼泽湿地,需要修建堤坝陂塘,然后开垦,这都是要花大笔银子和人力,数年后才有收获的。前几年反正淡水人少,从熟番收买一部分,从中左所、安南运来一部分也就够了。但从去年开始,淡水那边的人口增长越来越快,所以大掌柜打算解决这个问题!”
        “若是如此的话,倒是需要花费不少银两!”吴世贞点了点头,在座的可能对买卖不是太了解,但对于农事肯定是很熟悉的,毕竟身为缙绅,经营自家的田产也是要紧事。像这种修建堤坝陂塘的事情,最是花钱花粮,但又非做不可。
        “除了这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诸位有了银两,多半是购买田产,以为长久之计。不过在这闽南之地,也不是想买多少地就买多少地的;要不就是拿出去放债,不知我说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圆桌旁众缙绅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与今天中国人发了财就去北上深买房子一样,大明的老爷们有了银子第一选择也是去买田,广置办田宅以为子孙计。但问题是不是有银子就能买到田地的,在正常年景,农民一般是不会出售自己的田地,因为这是他们谋生的基本条件。只有遇到大病、荒年或者别的原因,农民没有其他的出路才会出售自己的田地。偏偏这几年闽南地区风调雨顺,而且中左所为代表的海外贸易繁盛,让许多农民可以通过出卖劳动力来解决自身的困难,出售的田地实际上减少了,而这些缙绅却或多或少的发了财,就出现了田价上升、有银子也买不到田地的局面。其次就是拿出去放债,问题是闽南民间的商品经济根本没有繁荣到可以容纳海上贸易涌入的巨量白银的份上,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缙绅只能把银子藏在地窖里发霉,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吴世贞那样有纺纱厂这样的发财门路。
        林希元低咳了一声:“陈掌柜!你说的不错,的确我们能做的只有放贷与购置田产两样,过去大伙儿还能筹钱合股买几条海船跑跑东洋西洋,可是眼下东洋这条线基本都被你们兰芳社给吃干净了,也就能跑跑西洋了,也不是太好跑。我们也知道把银子藏在地窖里面不好,可白花花的银子拿出来办这个联合银行,这个我们根本就不懂呀!”

第两百八十三章缙绅们4
        “联合银行你们不懂,买地总是懂的吧?”陈四五笑道:“我方才不是说了,这联合银行的银子相当一部分就是用来开拓东番的土地,你们出了银子就是股东,这田地怎么买卖、怎么开拓,不照顾股东还照顾谁?”
        “既然如此,那为何我们不自己去东番开辟田土呢?”林希元问道。
        “哈哈哈哈!”陈四五笑了起来:“林老爷,您把有些事情想得简单了,东番可不是太平地界,当地的番人蛮子可不是吃素的,您若是派自家人去,赔了银子是小事,丢了性命才是大事!”
        “据我所知,大掌柜不是与东番两个番酋交好?怎么还会这样?”
        “林老爷,这番人也有生番熟番,熟番之地是他们狩猎、伐木、耕种所有,打算开辟的是生番之地。”
        林希元听到这里,思忖了片刻,最后笑道:“这件事情干系重大,容我回去思量一番再做决定!”
        “那是自然!”陈四五笑着站起身来,向众人做了个团揖:“大掌柜说过了,银行募股的事情全凭自愿,列位老爷若是愿意出钱的,今后与我兰芳社便是一家人;若是觉得不合适的,大家也是朋友,今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陈四五这番话说的颇为漂亮,桌旁的缙绅们听了,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他们都是老成持重之人,自然不会这么轻易的讨银子出来,不过也不想破坏与兰芳社的关系,于是纷纷举杯相敬,一时间桌上气氛热烈之极。
        陈四五被这一轮酒喝的晕头转向,不一会儿便手重脚重,口中说起胡话来。林希元见他这样,便唤来仆役将其送到楼下,由其随从护送回去,众缙绅也纷纷散去。林希元刚刚上轿,还没走多远,便突然猛踩了两下轿子,轿子立刻停了下来,随行的管家掀开窗帘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吗?”
        “你派两个人,盯着吴世贞,他有什么举动速速来报!”林希元冷声道。
        “是,老爷!”
        窗帘被重新放下,林希元闭上双眼,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吴世贞呀吴世贞,上一次纺纱厂的事情让你占了先,这一次我可绝对不会再让你抢先了!”
        吴世贞回到自家在泉港的寓所,依照平日的习惯,侍女送来热水,替他睡前烫脚。管家在背后替吴世贞按摩肩膀。吴世贞微闭着双眼享受,突然他睁开双眼:“阿成,看来你今天说的是真的!”
        “老爷,您是说我哪句话是真的?”管家被吴世贞没头没脑的一句给弄糊涂了。
        “就是林希元性情大变!”吴世贞道:“他这人过去还是很沉得住气的,总是能够等着别人出头,自己留在后面一锤定音,今天却话最多,问七问八的,不正常,不正常!”
        “老爷,林老爷今天问了啥呀?”
        “哦,周大掌柜要从我们这里募股,说是要办什么银行,好在东番开荒庇田!林希元就问了很多!”
        “这么说来林老爷有想法?”
        “能赚钱的事情谁没有想法?”吴世贞冷笑了一声:“只是像他那么热衷的可不多,真不知道那么多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照我看,林老爷会这样还有几分老爷您的原因!”管家小心的说道。
        “我?这关我什么事?阿成你说道说道,若是说的无理,老爷我可是要罚你!”
        “老爷,这可不是我胡说!”管家低声道:“放过去,林老爷是进士出身,官当到广东提学佥事,又有文名,宗族也强盛,算得上是闽南士林数一数二的人家了。可自从公子考上了举人,拜胡大人为恩师,周大掌柜又帮着开了纺纱厂。咱们吴家就一日胜过一日,势头渐渐盖过了林家,外边有好事的就说,莆田吴已经压过了同安林,成了闽南士林的头马了!”
        “都是些瞎嚼舌头的,无事生非!”吴世贞冷哼了一声:“什么第一第二的?我们这些正经人家要这些虚名作甚!你说林希元是因为这个才性情大变的?”
        管家见吴世贞这幅样子,哪里还敢多说:“小人也是听外边人说的,做不得数的!”
        吴世贞冷哼了一声,将脚从木桶里抬起来,那侍女赶忙替他擦拭干净了,换上干净的鞋袜,方才退下。吴世贞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突然停住了脚步:“阿成,你觉得这募股的事情可以做吗?”
        “这个,小人不敢妄言!”
        “你我主仆私下里说说有什么打紧的,你只管说,我决不怪罪你!”
        管家犹豫了一下,答道:“小人也不懂这银行的事情,不过为何不询问伯仁公子一番呢?他与周大掌柜相交莫逆,知晓其中的内情,又南京那边见识多,上次纺纱厂的事情就是他弄来的!”
        “不错!”吴世贞一击掌:“的确应该问问伯仁这孩子,阿成,快拿纸笔来,我要立刻给伯仁写信!”
        “是,老爷!”
        杭州。
        “到了,前面就是武林门了!”全清指着不远处码头说道:“森殿下,南北运河的便是在那里沟通,杭州城最大的集市就在那边,昼夜都不停市,最是热闹。而且渔市也是在那边,当地的鱼丸最是鲜美,我们下了船安顿好了,晚上我带你们去那儿吃鱼丸!”
        此时森可成剃了个光头,一副僧人的打扮,他看了看前面的码头,笑道:“果然好生热闹,比金山卫那边是强太多了!”
        “那是自然,金山卫虽然热闹,哪里比得上武林夜市呢?”全清有几分骄傲的笑道:“对了,森殿下,你吩咐一下你的手下,待会下船之后莫要走散了,码头人太多,你的人说话口音太重,若是走散了就麻烦了!”
        “明白!”森可成点了点头,对身后十多个打扮各异的倭兵吩咐了几句,回过身来笑道:“道长,这段时间你就叫我可成就好了,莫要什么殿下不殿下的,入乡随俗嘛!”

第两百八十四章庵堂
        “也好!”全清点了点头,此时船已经距离岸边不远,船夫拿起绳索丢到岸上,早有夫子将其拴在石桩上。森可成看到一个小吏打扮的汉子向自己这边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土兵,顿时紧张了起来,低声道:“不好了!”
        全清不解的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森可成急道:“你看差役过来了,我的人身上都带有军器,船上还有金银和火器,若是让其发现就糟糕了!”
        “无妨!”全清笑道:“若是其他地方也还罢了,在杭州便无需担心,我自有办法,全泽!”
        “师兄,什么事?”全泽从舱里跑了出来,问道。
        “有人过来了,你去应付一下!”全清向来人使了个眼色,全泽看了看来人,恍然大悟,赶忙上岸迎了上去。森可成看到全泽向那小吏双手合十行礼,低语了几句,那小吏便脸色大变,赶忙向全泽拱手还礼,随即便走开了。
        森可成已经在金山卫呆了年余,很清楚小吏的难缠,若是平日里不拿出个几两银子是过不了关的,没想到全泽行个礼,说了几句话便将其打发走了,不由得吃了一惊:“道长,这小吏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
        “呵呵,那是遇上我们了才好说话!”全泽回到船上正好听到森可成的问话笑了起来:“都是教中的兄弟,在外相遇便是一家人,与人方便便是与自己方便嘛!”
        “教中兄弟?”森可成一愣:“你是说这小吏也是罗教中人?”
        “那是自然!”全泽傲然道:“运河两岸吃漕运饭的就算不信教,也要卖我罗教几分颜面,否则他这碗饭就吃不安稳。我方才亮了字号,那小吏便明白了!”
        “全泽,休得胡言!”全清在一旁听全泽说的有些过分,赶忙厉声喝止,然后他转脸对森可成笑道:“森先生,我这师弟年少无知,不知道天高地厚,胡言乱语之处还请你多多包涵。其实我罗教只不过是运河船工相互扶助,导人向善之事,并不是他说的这样。”
        “我明白!”森可成点了点头:“出发前徐相公已经叮嘱过了,这一趟我等一切都听您安排,只有一条,一定要确保您的安全!”
        全清闻言一愣,虽然也知道森可成这么说有拉近双方距离的意思,也有几分感动,低声道:“那就有劳森殿下了”
        森可成笑道:“称呼在下可成即可!”两人相视一笑,心理上的距离顿时拉近了不少。
        此时船已经听好了,众人上了岸。这次森可成一共带了九名部下前来,都改扮成僧侣、卖卦的、挑夫、磨刀匠等人,跟着全清师兄弟一同上了岸,便顺着河边向西而去,路上的店铺行人逐渐减少,越走越是荒僻。约莫六七里外道路两旁就已经是荒郊野地,只有偶尔才有几处茅庐和菜地。看到荒僻的样子,森可成使了个眼色,同行的武士分作两行,将全清师兄弟护在当中。
        “庵堂到了!”全泽指着远处一棵大槐树道,只见在大槐树的遮隐下,有几间青瓦白墙的房子,坐落在道路的右边,又长又低的厢房几乎伸展到了河面上,好似要将河面上的船客都招揽过来。屋子的底层用布满青苔的片石堆砌而成,上层则是混着稻草的泥砖,外面刷了几层石灰,顶上则是布满青苔的瓦片。除此之外还有牲口棚,在河边还有个长满爬山虎的凉亭供人垂钓和歇凉。
        “何老官,这几个人随我从金山卫来的,想要在你这里住几天,不知可否?”全清向从门口走出来的那个满脸笑容的老者躬身行礼,原来按照罗教中的规矩,教众之间相互问候时皆敬称老官,有首领之意。教众一般会在活动地建立庵堂,每月朔望,入会男女各持香烛,到斋堂念经聚会。师父会向弟子讲解经卷,教徒抄写经书,一同吃斋,因此管理庵堂的人就被称为菜头。除了供教众聚会之外,庵堂还向来自北方的漕运水手提供住宿,这些北方的漕运水手每年来到江南,无处住宿,就投向庵堂经堂,在当中接受罗教,居住期间,只需支付少量饭菜钱,无需支付住宿费,等待来年春、夏运粮北上,庵堂还有为年老无依的水手提供退休栖息之地。
        “都包在我身上!”那老者拍了拍胸脯,唤来两名少年帮助安置森可成等人,自己却将全清拉到一边:“全清,你回来可是要争那教主的位置?”
        “老官为何这么说?”全清笑道。
        “是还是不是,你快说!”那老者道:“你若是不争那个位子,那就万事大吉;你若是要争,那就千万小心,莫要把性命丢了!”
        “性命丢了,这话从何说起?”全清笑道:“师傅先前都说好了,大家都出去各立一处庵堂,谁搞得好,谁就继承师傅的衣钵,大伙儿把事情说清楚就是了,怎么会把性命丢了?”
        “所以我说你糊涂呀!”那老者顿足道:“你老老实实守规矩,别人家可没这么想。口中叫哥哥,腰里掏刀子的事情老子见得多了。我和你说,前些日子就有传言,那个普惠出了不少银子雇了青皮打社来,还专门雇了几个手黑的无赖,你说他这是准备对付谁的?”
        “那也未必是专门对付我的吧?”
        “你要争那个位置,那就是对付你的!”那老者冷笑道:“全清,我劝你一句话,论本事那普惠不如你,若论心黑手辣,十个你加起来也不如他。我要是你的话,就把这个让给他,有多远跑多远,天底下地方那么大,有水的地方就可以立庵堂,何苦要在杭州和他死磕?好鞋还不踩臭狗屎呢!”

第两百八十五章打行1
        “若论起心黑手辣,普惠还真未必及得上我!”全清唇边浮现一丝苦笑,目光扫过身后那几个正往庵堂里背行李的倭人,别看他们现在不哼不哈的样子,普惠花银子招来的那些打行无赖与其比起来简直就是吃斋念佛的老婆子了。
        “全清,全清!”老者见全清一声不吭,还以为对方还在犹豫:“你要是真的还想坐那个位置,我也不拦你,不过你听我一句话,平日里没事别离开我这庵堂。那普惠虽然混蛋,但在这里下手他还没这个胆子。老叔我也没别的本事,只能做这么多了!”
        “多谢老叔了!”全清点了点头,按照教中规矩,这庵堂这种,祖师牌位之前,教中兄弟禁止私斗,更不要说借外人之力杀害同教兄弟了。那普惠平日里行事虽然凶横,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这教主之位,在外面杀人还能推托,若是在这庵堂中动手那就触犯众怒了。
        “谢什么谢!”老者叹了口气:“哎,平日里说得好听,遇到关键时候就全不作数了。”说到这里,他一顿足进庵堂去了。
        全清在庵堂里安顿好之后,就带着全泽四处拜访教中长老,馈赠从金山卫带来的礼物,他本是个极为精明能干的人,又在金山卫获得了丰厚的财力支持,奉上的礼物极为丰厚,很快就赢得了许多人的支持,全清为下一任教主的风声便传开来。
        啪!
        茶杯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跪在地上的那汉子脸颊顿时被划破了一条口子,鲜血顿时流了下来,那汉子却不敢擦拭,低声道:“普惠老官,今天文长老的态度又变了,怎么也不肯把话说死了。小人花了几吊钱财从他下人那儿打听了,原来昨天全清来文长老府上拜谒,还带了一份厚礼。”
        “贪得无厌的老狗!”普惠恶狠狠的骂道:“那老狗是怎么说的?”
        “文长老说,这选新教主的事情须得德才兼备,众望所归,他虽然是教中长老,在这件事情上却也说了不算,请您精心等待结果就是了!”
        “老狗,老狗,放狗屁!”普惠气的大骂了几句,半响之后方才平静了下来,向地上那汉子问道:“你知道全清那厮送了什么礼物吗?”
        “小人已经打听过了,全清送给文长老的礼物丰厚之极,都是难得的海外珍品,有辽东的人参、皮裘、南洋香料,最珍贵的是一对鲸脂蜡烛,听说只要点着一支,屋子里便如同白昼一般亮堂,而且香气扑鼻。拿到南京城去,一对这种蜡烛就要卖一百两银子,还有银子也买不着,文长老收到礼物后笑的合不拢嘴,亲自把全清送出大门外!”
        “那其他长老呢?”
        “听说全清昨天去了三家,今天又去了两家,看来在重阳节前肯定都要走遍的!”
        “狗贼,狗贼!那全清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普惠绝望的骂道:“定然是抢来的,我要报官,报官!”
        “普惠老官!”跪在地上的汉子呆住了:“千万不能报官呀,按照教中规矩,教中兄弟若有争端须得自己解决,若有报官者,立即开革出教呀!”
        普惠愤怒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部下,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与绝大多数类似的底层宗教、地下社团一样,罗教被官府视为潜在的反对者,因此若有教众争端报官,往往就会成为官府迫害打击教众的借口。因此也就不难理解教规中对于报官之人的严厉处置,普惠若是报官不管结果如何,这个教主之位是肯定没有了。
        “老官,比银子我们是绝对比不过那全清了,如今之计只有走最后那一步棋了!”
        “最后那一步棋?”普惠目光一凝,手下说的最后那步棋乃是他最后的一招,即便成功也是杀敌三千,自死八百,但此时自己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毕竟为了争夺这教主之位,他不但把自家的家产全部典当换成银子,还在外面以所掌管的庵堂的名义借了不少钱,如果当上教主这些倒是无所谓,但如果不成,光是这些债就能把自己活活压死了。
        “罢了,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全清这也是你逼我这么做的!”
        第二天傍晚,全清带着几名随从拜会了最后一名长老,便出门往住处去了。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路旁的桂花树上散发出迷人的香气,许多花瓣飘落下来,地面上、瓦垄间都铺满了淡黄色的花瓣。森可成突然从地上捡起几片花瓣,凑到鼻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叹道:“这让我想起了故乡的樱花,虽然这没有樱花这么美,但是却比樱花香多了!”
        “可成思念故乡了吗?”文青笑道。
        “嗯,是呀!”森可成叹了口气:“每年这个时候家乡正是刚刚收割完稻子,田地里光秃秃的,只有稻茬,农民们忙着打谷、晒谷。”
        “哦!我记得你说过自己是武士,难道也要忙于农事?”全清问道。
        “我倒是不用亲自参与农事,不过这也是最忙的时候!”
        “忙?”
        “不错,身为武者,要防备邻国前来劫掠,有时候也要率领足轻进攻邻国,抢掠谷物!”森可成的目光迷离,陷入了回忆之中:“在我的记忆力,每年的秋天都是最忙碌的时候,农民忙着收割谷物,而武家则手持弓矢,准备收割性命!我在来到大明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世界还有这样的平和的秋天!”
        全清张了张嘴,正想着应该如何安慰对方几句。突然前面不远处出现了十几个黑衣黑帽的汉子,手揣怀中,迎面快步走了过来。全清脸色微变,转身便要往来时路上退去,却看到背后十几步外拐角处也涌出二十多条同样打扮的汉子,正面目不善的看着自己。

第两百八十六章打行2
        “糟糕,是打行的人!”全清额头上顿时渗出一层冷汗来:“怎么在这里碰到了!”
        “打行的人?”森可成也看出来者不善,将全清挡在身后,右手已经将藏刀的木杖挡在前面:“什么是打行?”
        “就是充当打手,保镖的行帮,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全清低声道:“我那师兄就雇佣了一伙打行对付与他争夺位子的人,不过打行下手一般有分寸,今日性命应该没问题,只是皮肉要吃苦了!”
        说话间那伙黑衣人走到面前,一个敦实汉子沉声道:“是全清道长吧?我等兄弟也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得罪了!”说到这里,他从袖中取出一条铁头短棍,便要上前。
        “且慢!”全清赶忙喝道:“是普惠雇你们来对付我的吧?他出多少钱,我出双倍!”
        “呵呵!”那敦实汉子笑了起来:“道长说笑了,打行有打行的规矩,既然我们拿了别人的银子,就得帮别人把差使给办完了,若是事到临头别家多给银子就别家办事,那谁还肯出钱雇我们?你今日若是能活着回去,再请牙人来与打行接洽吧!”说罢他一挥右手,喝道:“动手!”
        话音刚落,黑衣人们便一拥而上,森可成用力一扯便将全清拉到一旁,喝道:“护住他!”然后他从木杖中拔出刀来,不假思索,照着来人便是一记袈裟斩,刀刃和鲜血挽出一朵迅捷的死亡之花,锋利的刀刃隔开肌肉和血管,将惨叫声扼杀在咽喉里。森可成一跃而起,冲杀过去,太刀在他的手中仿佛成为活物,他的血液在歌唱,这才是武士的生命,唯有战斗,唯有死亡的舞蹈。突刺、袈裟斩、逆袈裟、逆风、横切,鲜血飞溅,碎肉横飞,敌人抵抗,像草芥一样被斩杀,倒伏,最后崩溃逃走。当森可成感觉到呼吸急促,手臂酸麻,被迫靠墙而立,稍事休息时,地上已经满是尸体和鲜血,面前已经无人站立。
        “森殿下!”全清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森可成就好像一个绞肉机,独自冲进人群这种,将刀剑所及范围之类的一切都砍倒劈碎,而那些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打行汉子就像野草一样被他割倒,他禁不住想起了方才森可成说的那番话:“每年的秋天都是最忙碌的时候,农民忙着收割谷物,而武家则手持弓矢,准备收割性命!我在来到大明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世界还有这样的平和的秋天!”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们几个过来,把你们同伴尸体收拾一下!”森可成一振太刀,将刀刃上的残血抖落了大部分,对几个被吓得瘫软坐在地上的黑衣人道。
        “鬼呀!”听了森可成的话,那几个黑衣人好似被打了一针强心剂,一跃而起狂奔而去,全然不顾地上的尸体。森可成皱了皱眉头:“为何要跑?若要杀你方才就已经动手杀了,何须等到现在?”
        “这,死了这么多人可怎么办呀?”全清赶了过来,顿足道。
        “这是他们自寻死路!”森可成冷笑道:“徐相公来时已经叮嘱过了:若是有人敢下黑手,就一次来个狠得,不要与他们纠缠!”
        “也罢!”全清叹了口气:“他们有二三十人,我们只有四五个人,你若是收手现在躺在地上就是我们了。宁为凶手不为苦主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来人,你去庵堂那边,就说这里有事,叫二三十个人来,带上工具,把这些尸体收拾了!”
        “老官,老官!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普惠猛拍了一下桌子,对踉踉跄跄的冲进屋来的手下喝道:“不成器的东西,慌里慌张的像什么样子?有话慢慢说不知道吗?”
        “是,是!”那汉子站直了身体:“出事了老官!”
        “出什么事情了?”
        “您不是请了打行去对付全清吗?死人了!”
        “废话,老子出了那么多银子给他们就是要弄死全清的,死得好,死得妙,死的呱呱叫,反正老子已经准备好五条人命抵命了,全清死了没有?”
        “老官,死的不是全清,是打行这边的!”
        “全清没死?打行还死了人?”普惠气的笑了起来:“这帮废物,收钱的时候吹得比天还高,动起手来却稀烂,全清没打死,自家反倒死了,死了几个?”
        “八个!”那汉子答道:“伤的更多,带头的秦二爷也死了,当头一刀,从肩膀劈到下阴,几乎把整个人剖成两块,那个惨呀——!”
        “这么多?还动了刀子?全清那边有多少人?”普惠吓了一跳,当时民间斗殴一边都只用棍棒,露刃为凶的道理谁都知道,为了让打行下死手,他着实添了不少银子,听到死了这么多人,还用了刀子,他的腿着实有点软了。
        “全清那边只有五六个,其实真正动手的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普惠目光呆滞了,随即暴跳如雷:“他们三五十条汉子被一个人杀了八个?”
        “是一个不假,却是个杀神呀!用的都是军中的杀法,手里拿的是三尺多长的钢刀,打社人手里却只有一根短棍,如何抵挡的过?我听活下来的人说,领头去的当头吃了一刀,几乎被砍成两块,当真是惨呀!”
        “那,那现在该怎么办?”普惠也没了主意,问道:“他们下次什么时候去对付全清?若是过了重阳节可就晚了!”
        “老官呀,您怎么还想着对付全清那厮呢?当中的牙人已经说了,若是知道那全清身边有这样的杀神,我们给多少银子他们也不会动手的。这次死了这么多人,烧买银子、汤药银子绝对少不了,让您早点准备好,若是少了,绝不与您干休!”

第两百八十七章打行3
        听到这里,普惠已经是目瞪口呆,他没有想到自己破家花了这么多银子,结果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眼下银子花了,全清却毫发无损,自己背了一身债,却拿不到教主之位,已经是走投无路吗,半响之后,他突然瘫软在地,叹道:“冤孽呀!”
        何家庵堂。
        “何老官,尸首都处置好了?”全清低声问道。
        “嗯,都处置好了!”何菜头低声道:“装上船,夜里运到江口绑上石头都丢到江里去了。动手的人都是寄宿的北方水手,每个人给了一两银子,上漕船回去了,现在应该都已经快到湖州了!”
        “那就好!”全清这才松了口气,古时候凶杀案讲的就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尸体被丢到钱塘江心,干活的人又是外乡来的寄宿水手,只要这一走,指不定以后再也不会来杭州了,只要矢口否认,很多时候就根本查不清了。
        “多谢老官了!”全清向那老者拜了一拜,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来递了过去:“些许银子,不成谢意,还请收下!”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何菜头推开布包:“都是教中自家兄弟,你这么做就见外了!”
        “那路费钱总不能让您出吧?”
        “瞧不起人了吗?这几两银子我还是出得起的!”何菜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全清呀,我原先还让你赶快走,莫要与普惠争这个教主位置。现在看来,是老叔我眼瞎,没看出你的本事来。干得好,这教主位置肯定是你的!”
        “可是我杀了这么多人,长老他们会不会担心改支持其他人?”
        “这个你放心,借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何菜头笑道:“打行的几十人前后堵截你,结果你毫毛都没有掉一根,几个手下就杀的他们血流成河,这是什么本事,什么胆略?莫说你还送了他们这么多礼物,就算你一个铜板都不送,这些长老也敢不支持你。全清,你就放心的在这里等着吧,下一任教主之位非你莫属!”
        果然正如何菜头预料的那样,几天后的重阳节上,老教主潘胜提出自己年事已高,无力继续担任教主之职,想要将其为传给别人,长老们异口同声的表示全清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其余的几个候选人要么根本就称病没来,要么就干脆装死,有的则大声赞同,只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全清就被选为下一任教主。
        “全清,从今往后浙江罗教教主便是你了!”潘胜神色温和,握住全清的右手。
        “多谢师傅!”全清跪下向潘胜磕了两个头,双手接过代表教主衣钵的三本经卷和一根短棍,然后站起身来,享受着众人的欢呼声。待到欢呼声平静下来,全清高声道:“诸位长老、前辈、师兄弟、老官们。全清得诸位错爱,接任这教主之位。从今往后,当一心为教中做事,为教众谋福利!”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我罗教中多为漕工、船夫,终年奔走四方,出门在外,无宗族亲戚庇佑。是以创立无为教,教中皆为兄弟姐妹,相互扶助。但这次为了争夺教主之位,却有人对教中兄弟无所不用其极,若非祖师爷保佑,全清早已性命不保!”
        众人听全清这番话,都知道他所指何事,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了普惠身上。普惠便如热锅上的蚂蚁,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眼角四处乱瞟,寻找逃走的道路。
        全清看了普惠一眼,冷笑道:“普惠师兄,你出来我有一件事情要问你!”
        普惠心中咯噔一响,暗叫不好,他强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走了出来,拱了拱手道:“全清师弟,我的确与你挣过教主的位子,不过当时师傅也都说了,我们这几个只要做的好的,都有机会继承衣钵,你该不会公报私仇吧?”
        “师兄你说到哪里去了,全清虽然不才,但又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来!”全清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几张纸来,递给一旁的何菜头:“普惠师兄,你看看这些是什么!”
        全清从那何菜头手中接过那几张纸,定睛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原来这几张纸都是他的欠债和亏空的银钱,时间、数目、来路都记录的一清二楚。
        “你,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些的?”
        “这个你不用多问,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这几张纸上写的是真是假?”
        “这,这!”普惠灵机一动,将那几张纸撕得粉碎,喝道:“全清,你太过分了,因为我与你争夺师傅的衣钵,就胡编乱造来污蔑我。师兄弟们,你们也与全清争过,他也绝不会放过你的!”
        “哈哈哈哈!”全清大笑起来:“若那几张纸是我胡编乱造出来的,你又何必撕掉,分明是做贼心虚。正好今日几位长老和师傅都在这里,便请他们评评理,看看是不是我全清污蔑你!”话音刚落,便从全清身后走出两个仆人,将记录了普惠亏空外债的纸张分给长老与前任教主。
        “糟糕,我当真是糊涂,全清那厮又怎么会只准备了一份证据!”普惠心中暗自叫苦,脚步已经向外间挪动,却发现门口早已站了两个陌生汉子,腰悬短刀,目光阴冷的看着自己,心知已经没有逃路。
        “小畜生,你好大的胆子!”潘胜看了两行便勃然大怒,喝道:“这些都是真的?”
        在潘胜的积威之下,普惠双膝一软,顿时跪了下来,哭喊道:“师傅请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过徒儿这回吧!”

第两百八十八章打行4
        其他长老看了纸上内容也纷纷大骂,原来普惠竟然将所管辖的教中产业几乎全部抵押出去,借来银钱,加起来有两三千两,这着实是一笔巨款了。
        “全清!”潘胜将证据往地上一丢:“这畜生做下这么多无法无天的事情,是我当初管教不严的责任,你现在是新教主了,应当如何处置?”
        “以在下所见,处置普惠罪责事小,保住教中产业事大!”全清沉声道:“他借了这么多银子,都花到哪里去了?都做了什么?要细细查清楚,然后再做处置不迟。”
        “你说的也有道理!”潘胜犹豫了一下,目光扫向其他长老:“你们觉得呢?”
        “教主所言甚是!”
        “正是应该如此!”
        见众人皆应允了,全清便吩咐将普惠押了下去,细细责问。全清低咳了一声:“诸位,全清这两日查看了教中账目,说句实话,颇多谬误之处。当然,全清今日在这里说这些,并不是想要责问当初之人,过往之事也不再追究。但我教自罗祖创立以来,教众日繁,教务日多,若是没有一个牢实可靠的财源,只怕早晚要出麻烦!”
        众长老与潘胜一开始听全清提到教中的账目,还以为他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找他们的麻烦,不由得纷纷紧张,后来听他说不再追究往事才放下心来。一人问道:“那教主您的意思是?”
        “我打算开辟从杭州到金山卫的航道!”全清沉声道:“诸位应该也知道,我此番去了金山卫也建了庵堂。我们罗教本就是吃码头饭的,金山卫的发展你们也听说过了,我希望能够接着这个机会,让我们罗教走出去!”
        “金山卫?你是说兰芳社的那个港口?”文长老问道。
        “不错,不过两三年时间,那边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市镇了,有两三万人口,还在不断增加。眼下他们还是主要往苏南那边走,若是我们能把浙北这条路也打开了,又担心别的作甚!”
        众长老闻言不由得意动,罗教的骨干力量本就是漕运水手和运军士兵,信息十分灵通,他们自然知道海贸利润的丰厚。一个可以与海外自由贸易的港口无异于一个聚宝盆,而他们吃水上饭的,北至北京,南到绍兴,运河两岸舟楫可至之地对于他们来说都极为熟悉,甚至都无需增加船只,只需要给翻程船的教徒一点钱,就能非常稳妥的运到。
        “打开浙北水路倒是不难!”文长老低咳了一声:“反正都是教中自家兄弟,人、船都是县城的,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最多分他们几成利润便是了。问题是这海路我们毕竟都没有走过,而且若是遇上倭寇,只怕——”
        “文长老!”全清笑了起来:“我说句大胆的话,若是这事情轻轻松松就可以做成了,还要你我作甚?海路没有走过,那就聘请几个针路熟的老水手多走几次就是了,反正也不是外海。至于倭寇方面,这个你们无需担心,杭州湾一带早就是兰芳社船队的天下了,没有汪直他们的插足之地。口说无凭,诸位大可随我走海路去一趟金山卫,亲眼看看便是,反正往返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情,耽搁不了!如何?”
        文长老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也好,老朽就陪教主走上这一趟吧!”
        堺。
        “尼子晴久说,殿下若想要银山,便请自己带兵来取,尼子家是武家不是商人,不认识金银,只认得弓刀!”近卫前久正襟危坐,烛光照在他的锦衣直垂上,更显得衣着华丽。
        “这么说他公然抗拒朝廷和幕府的旨意了?那太好了!我还以为要多费些力气才能让他进圈套呢!”周可成赤裸着双脚,依靠在一堆皮裘之上。由衣跪坐在他的身后,怀中抱着新生的婴儿,刚刚睡醒的婴儿伸出手,好奇的抚弄一旁周可成佩刀柄上的饰品,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说实话,让尼子晴久这么做没什么难的!毕竟无论是朝廷还是幕府,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力量了!”近卫前久叹了口气:“不过尼子晴久不是傻瓜,他也知道殿下你的计划!”
        “他只是不在乎罢了!”周可成笑道:“在他眼里,大内与毛利才是他的最大敌人,陶晴贤和毛利元就都完蛋了,整个西国就是他的天下了,是不是?”
        “是的,我也认为他想的没错!”近卫前久沉声道:“您有多少军队?我是指岸上的军队,武士是最为现实的,他们只会站在胜利者一边。”
        “大概不到四千人!我是说三个月后!”周可成笑道:“他们中的大部分还太嫩,需要经过几个月的时间训练,而且我还需要时间来搞定伊予国的别子铜山。”
        “太少了!”近卫前久低声道:“尼子家的军势至少在三万以上,如果他取得优势只会更多!”
        “嗯!和我估计的差不多!”周可成点点头:“不过他至少要等到明年春耕完以后才能出兵!而我现在就可以进攻了!”
        “现在就可以进攻?你刚刚不是说你的军队还太嫩吗?”
        “我是说从海上,眼下就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周可成笑了起来,坐直了身体,对近卫前久附耳低语了几句。近卫前久脸色大变:“什么?你打算对朝鲜动手?”
        “不,不,不!”周可成笑了起来:“朝鲜是我大明太祖设立的‘不征之国’,我岂敢违背太祖皇帝的祖训?我只是帮朝鲜老朋友一个忙罢了!”
        近卫前久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激动的情绪:“你打算封锁尼子家的对外贸易?”

第两百八十九章夺宫之变1        “不错!尼子家的贸易港口在西出云,主要的贸易对象就是朝鲜!说到底银子也不能吃不能喝,只有用出去才是真正有用的财富!”周可成冷笑道:“就让他先得意一个冬天,来年开春之后就让他好看!”
        朝鲜加里浦。
        哨楼的守兵将手塞进袖子里,竭力让身体蜷缩成一团,但还是无法阻挡寒风带走身上的那一点残留的热量。他低声诅咒着和自己换班的同伴,站起身来用力跺着脚,好让自己热乎点。但活动身体所产生的一点热量旋即被从海面吹来的寒风带走,反而让他觉得更加饥饿。
        “该死的,你又迟到了!”
        “少废话,快来搭把手!”
        哨兵听到了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他飞快的跑到梯口,打开木栅栏,接过同伴递过来的陶罐,顾不得许多就稀拉哗啦的吃了起来。更换他的同伴爬上来,生了个懒腰,看了看远处的海面,低声抱怨道:“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就这样了,一个冬天待下来估计手指头都要冻掉了!”
        “有什么办法?没有钱贿赂上官,就会被拉来当兵!”正在吃粥的哨兵抬起头:“说是良民,可在上官眼里,我们就不是人,官厩里的马都比我们要贵重些!”
        与当时的大多数东亚国家一样,李氏朝鲜在政治、文化等方面几乎都仿效中国,但其兵制与其说像大明,还不如说更像大唐,即著名的府兵制。即除去少部分两班军事贵族所豢养的亲兵之外,其绝大部分军队皆是轮流征发的军户。不难想象,除去北疆应对女真部落的少部分军队之外,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和平状态下的其他地方驻军的战斗力会废弛到什么样的地步。加里浦也不例外,只有家中困苦不堪,无钱贿赂官吏的穷人才会被征来当兵,对于这些被征发来服役的穷苦农民来说,当兵与服苦役没有任何区别。
        那哨兵将瓦罐中的粥吃完了,才觉得身上多了点热气,站起身来对同伴道:“接下来就辛苦你了,明天早上这个时候我来接替你!”
        “等会!”同伴突然喊道。
        “又有什么事情呀,要拉屎就在这上面拉,我在这上面熬了一晚上,要下去睡觉!”哨兵不耐烦的问道。
        “你过来看看,是不是倭寇的船!”
        “哪来的什么倭寇!乱喊乱叫的,小心我揍你!”哨兵不情愿的走了过去,顺着同伴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海上的晨雾中依稀可以看到一排黑影,正朝这边行驶过来。
        “这肯定是船!”
        “是船又不一定是倭寇,说不定是渔船呢,别大惊小怪的,我下去了!”哨兵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转身便向楼梯走去。这时一阵凌冽的海风吹过,将哨楼顶上的大旗刮的哗啦哗啦作响,正好将晨雾也吹散了不少,露出第一个黑影来,却是一条关船,主桅上船帆上正是八幡大菩萨的图案。
        “倭寇,倭寇来了!”刚换上来的哨兵看的清楚,赶忙大喊起来。朝鲜虽然武备废弛,但这些被征召来的士兵都是沿海居民,自然知道这八幡大菩萨乃是倭人武士护佑之神,许多倭寇船上张有此旗。慌乱之间,两人赶忙用力敲响警钟,点燃了报警的烽火。
        汉京,景福宫。
        在尹元衡的眼里,明宗的纱冠宛若一副重担,沉沉的压在他稚嫩的肩膀上。
        这个刚刚年满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正是凭借尹元衡和其妹文定王后的支持才登上王位的,尹元衡还记得他刚刚登上王位时的模样,苍白的面孔、稚嫩的眼神、单薄的身体,坐在宝座上显得格外宽敞。而时光飞逝,十年过去了,明宗也从一个孩子成长为一个年轻人,宝座也不再显得太过宽大了,填满宝座的不光是明宗飞速增长的躯体,还有他的权欲。
        两年前王太后形式上交出了权力,明宗得以亲政。但实际的权力还是掌握在身为执政的尹元衡与王太后兄妹二人手中。矛盾与嫌隙就像野草一样在舅甥之间的生长出来,对于这一切,尹元衡虽然有几分哀伤,但并不感到意外。宫廷原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险恶的所在,争夺权力的斗争更是永不休止,有一天他也会倒下,但时间还没有到。
        “领议政!”明宗的声音显得有些单薄:“加里浦倭乱的事情你怎么看?”
        “那边的情况现在还不是非常清楚,微臣以为应当镇之以定,不应该轻举妄动!”尹元衡沉声答道,按照情报,有四十多条倭寇船抵达加里浦,分兵两路登陆之后,放火焚烧房屋,大肆抢掠,守兵却不敢出。倭寇在抢掠完毕之后,不但不撤兵,反而围攻镇兵屯守的卫城,形势万分危急。守兵的战斗力倒是在尹元衡的意料之中,毕竟你不能指望这些临时拉来的农民能击败全副武装的倭寇。
        “臣以为不然!”表示反对意见的人正是明宗王妃的舅父李梁,只见其慷慨激昂的大声道:“倭人围攻镇城,形势已经万分危急,若是镇城被破,长兴、灵岩两郡就都暴露在倭寇面前,而汉京也会震动,应当立刻出兵征讨!”
        “李大人!”尹元衡抬高了调门:“我们都知道道兵征调需要时间,仓促应战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现在是冬天,倭人没有那么容易破城的。我已经下令临近诸道征调士兵,并且让水军准备出击,水陆夹攻倭寇!”
        “领议政大人,诸路兵马需要一个统辖之人!”明宗问道:“你觉得派何人前往比较好呢?”
        “这是一个圈套!”尹元衡的脑子里顿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自己肯定不行,如果自己离开汉京,那京城就成了一个权力真空,妹妹在宫里就孤立无援了;李梁也不行,如果让他出外掌兵平倭,说不定他就会带着这些军队回师汉京,杀掉自己,幽禁妹妹。必须选择一个忠于自己的人来督领平倭军。

第两百九十章夺宫之变2
        转瞬之间,尹元衡的脑子里已经闪过数十个人选,却一一都被否定,他沉吟了片刻,沉声道:“陛下,微臣以为还是先派出船只确定倭寇的兵力和意图再做决定的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呀!”
        明宗目光转向李梁,发现对方在微微摇头,心里明白对方的意思是还没到撕破脸皮的时候,便点了点头:“既然领议政这般说,那就这样吧!不过宿卫汉京之兵须得加强戒备,以防备倭人入寇!”
        “臣遵旨!”
        尹元衡回到家中,神色凝重,方才在朝堂上明宗与李梁的眼神交流都落在他的眼里,背后的意思他也猜出了几分。这一次自己是过了关,那下一次呢?说到底,妹妹这个王太后早晚是要去世的,而外甥国王却是正当青壮,如果有一天妹妹不在了,那自己的下场会怎么样呢?想到这里,尹元衡就觉得头疼欲裂。
        “老爷,外边有人求见!”
        “什么人?”尹元衡问道。
        “是刑曹佐郎王尧,他说有要事求见老爷!”
        “是他?”尹元衡皱起了眉头,原来朝鲜的官制与大明相仿,领议政便相当于大明的首辅,而领议政下有吏、户、礼、兵、工、刑六曹,相当于大明的六部;首长称判书,正二品,对等大明的尚书;副职称为参判,从二品,对等大明的侍郎;其下有参议,正三品,正郞,正五品,佐郞,正六品等,类似于大明的六部的佐贰官。按说像王尧这等微末小官身为领议政的尹元衡未必记得,但王尧之父王贞却是开城京的判官,而且这几年来通过礼成港与外国通商赚了不少钱,还着实输送了自己不少好处,其间的沟通都是通过这个王尧。所以尹元衡才记得这个人。
        “让他进来吧!”尹元衡冷哼了一声,心中暗想:既然王家与海商关系这么熟稔,那这次倭寇的事情也可以让他们出一把力。
        “下官参见领议政大人!”王尧进得门来,恭谨的向坐在上首的尹元衡敛衽下拜。
        “罢了!”尹元衡放下茶杯,沉声道:“来人,给王大人赐座!”
        “多谢领议政大人!”王尧赶忙又向尹元衡长揖为礼,他不敢坐踏实了,只是在椅子上放下了半边屁股,便低声道:“恩相,下官今日冒昧前来,却是为了两件事情。一件是关于生意的事情。”说到这里,他便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双手呈上:“这是最近三个月的一点意思,家父让学生送来,还请恩相笑纳!”
        尹元衡从婢女手中接过礼单,目光一扫,上面的数字让他脸上多了一丝笑容:“嗯,令尊有这份心意,我记在心里了。”
        “多谢恩相挂念!”王尧又欠了欠身体:“第二件事情便是关于加里浦倭人入寇的事情!”
        “哦!你也知道了?”尹元衡睁大了眼睛:“你们父子消息好生灵通呀!”
        “不敢!”王尧赶忙笑道:“家父在礼成港做的就是海上的生意,您也知道,这些吃海上饭的商盗不过是一字之隔,其实分得也不是那么清楚。我们与这些人的打的交道多一点,自然知道的也多一点!”
        “嗯!”尹元衡点了点头:“那你可知道这些倭寇的来路?”
        “回恩相的话,这伙倭寇原本是倭国村上海贼,不久前倭国之西国探题在严岛大破村上海贼,旋即又围攻村上家的老巢,将其大部分消灭。有一部分余党逃脱,无处可去,便渡海西来了。”
        “原来如此!”尹元衡脸上多了几分笑容:“那你可知这村上余党有多少人船?”
        “这个就不知道了!据说他们逃脱时只有船十余艘,六七百人,但是其后有裹挟多少支党就不清楚了!”
        “嗯,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么说来,那这次倭寇入侵还大有来历呀!”尹元衡叹了口气。
        “恩相说的是!”王尧道:“村上家乃是倭人西国有名之海贼,骁勇善战。现在又是没有了退路,若是纯用武力,只怕不易取胜!”
        尹元衡点了点头,当时朝鲜与日本的交往十分密切,尤其是与其只有一海之隔的西国大名,自然也听说过村上海贼的威名,知道这股势力虽然号称海贼,但实际上却是称霸濑户内海的强大海上势力,这样的势力失去了巢穴之后,只怕更是凶残难制。
        “你的意思是想要用招抚之策?”半响之后,尹元衡突然问道。
        “不错!”王尧低声道:“这伙海贼已经是穷途末路,所以才围攻镇城。说白了也就是想求一个立足之地,若是以大军攻打,即便将其驱走,彼等也不过是换一个地方骚扰。”
        “嗯!”尹元衡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眼下朝中用剿的声音颇大呀!”
        “这些多是幸进之徒,期徒侥幸以邀功名,恩相老成谋国,自然与彼等不同!”
        “嗯!”王尧这番话正好挠中了尹元衡的痒处,他看了看这年轻人,越发觉得对方顺眼,笑道:“那你说说应当如何做!”
        “恩相,朝中幸进之徒想的不是平倭,而是借平倭的机会夺权,所以才这么急着要出兵,打赢了他们自然是功臣,打输了也能借着这个机会来削恩相的权!”
        “不错!”尹元衡轻拍了一下几案:“那你觉得应该如何做?”
        “首先恩相须得表明自己的态度,平倭之事须缓,须持重,须有完全的把握,不可急于求战,这样若是打了败仗,彼等便无法攀诬到您身上来!”

第两百九十一章夺宫之变3
        “我身为领议政,只要是朝政之事皆与我有关,怎么会攀诬不到我身上来?”
        “若是死人自然无法攀诬到您身上来了!”王尧笑道。
        “死人?”尹元衡目光一凝,声音也变得阴冷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恩相,据在下所知,您的心腹大患不是在朝中,而是在宫中呀!”
        啪!
        尹元衡猛拍了一下几案,霍的一下站起身来,眼睛死死的盯着王尧,一副择人而噬的样子。王尧却面带微笑,静静的坐在那儿,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说,谁让你对我说这些的?”尹元衡问道。
        “回恩相的话,在下不过是说出肺腑之言罢了!恩相您身为领议政,妹为王太后,若不是陛下有心,又有哪个违逆您的心意?”
        “胡说!”尹元衡拔出佩刀,指着王尧的眉心厉声喝道:“陛下乃是我的亲外甥,当初也是我与太后费尽心力方才扶他继位。说,是谁让你来我这里挑拨离间的?”
        王尧强压下心中的恐惧,竭力不去看明晃晃的刀尖,苦笑道:“恩相,此一时彼一时,当年陛下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若无您与太后之力,他无法继承大位;而现在他已经是正当盛年的御天之君,而您和太后已经成为了他独掌大权的障碍了。这件事情陛下知道,您知道,满朝文武都知道,只不过那些人选择了陛下,而我选择了您罢了!”
        “呵呵!”尹元衡冷笑了一声:“即便如你说的,那陛下才是御天之君,为何你不去陛下那边呢?”
        “恩相,您在位一日,我们王家的生意就可以做上一日;若是换了陛下,您觉得我家的生意还能做下去吗?恐怕连性命都难以保住吧?”
        尹元衡也不是傻子,已经听出了几分王尧的言下之意。众所周知,李氏朝鲜虽然几乎号称小中华,几乎将大明的科举、官制照搬过去,但实际上却是一个阶层高度固化的社会,能够出仕为官的只有一小撮被称为“两班”的世袭贵族阶层,不但如此,而且在两班内部也存在着森严的等级,像开城王家这种前朝余孽,虽然也属于两班贵族,但实际上只属于两班中的二流、三流家族,其官职、拥有土地和人口都受到了相当的限制。如果不是机缘巧合王家父子遇到了周可成,打通过海上贸易的渠道,王家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集聚如此巨额的财富的。
        即便如此,王贞父子也面临着随时可能被夺走这一财源的危险。毕竟以他的家世,是没有能力影响汉京的政局的,而身处汉京的权贵们是不会允许只不过二三流家世的王贞父子长久控制这一财源的,到头来王贞父子恐怕连性命都难以保住。因此王贞便想方设法投靠到了执掌朝政尹元衡门下,并将海贸获得巨额财富中的相当一部分以进献为名送到了尹元衡囊中。也正是凭借尹元衡的庇护,王贞父子才能保持到今日。显然如果尹元衡倒台,那王家能够继续控制礼成港的海贸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了。
        “罢了!”尹元衡还刀入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管怎么说,陛下总是君上,这三千里河山也是他家的,我毕竟只是臣下!”
        “恩相,三千里河山确是李家的,不过却并非陛下一人的!”王尧答道:“其实倭人入寇不过是个引子罢了,便是没有这件事情,也会有别的事情发生。您身为领议政,已经是人臣的尽头,众矢之的。太后在一日还好,若是有一日太后不豫,恐怕就是灭顶之灾!”
        尹元衡听到这里,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王尧说的正是他内心深处一直在恐惧的事情。说到底,他能够多年掌握大权,击败政敌的最大依仗就是太后是自己的亲生妹妹,想起败在自己手下那些政敌的惨状,尹元衡就禁不住不寒而栗。
        “那你以为应当如何?不管怎么说陛下也是舍妹的亲生骨血,就算舍妹去了,他看在这条情分上也会留给我尹家一条生路吧?”
        “恩相,你当真是糊涂呀!帝王之家即便是父子兄弟都会骨肉相残,何况您与陛下不过是舅甥之亲?再说即便陛下念着旧情,那些朝中的奸臣也绝不会放过您的,即便是万乘之君,也难敌众怒呀!”
        听王尧说到这里,尹元衡双膝一软,险些从椅子上滑下来,正如王尧所说的,明宗为了从尹元衡夺回权力正在竭力培养自己的亲信,如果尹元衡失势,这些帮助明宗夺回大权的亲信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尹元衡置之死地而后快,即便明宗自己也无法违抗手下们的意志,毕竟这些人才是他的权力基础。这已经被过去一次次政争中血的事实所证明的。尹元衡即便是不想相信也没有办法。
        “那,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恩相,若是在下没有猜错,今天在朝堂上那李梁一定是毛遂自荐,请求统兵去攻打倭寇的!而您一定严词拒绝了!”
        “嗯,不错!”尹元衡点了点头。
        “您可以明天称病,表示无法上朝理政。那李梁一定会借着这个机会,出京率军攻打倭寇!而且他还会把汉京的可用之军都带走!”
        “这怎么可以!”尹元衡厉声喝道:“李梁击破倭寇之后,肯定就会立刻调过头来,借助大胜的声势,迫使我辞去领议政之职位的!”
        “如果他能取胜的话!”王尧笑了起来:“可是如果他赢不了呢?如果这个时候有一支忠于您的军队乘虚进入汉京呢?”

第两百九十二章夺宫之变4
        尹元衡看了王尧一眼,没有说话,半响之后方才低声道:“事情不像你说的这么简单,燕京那边不会这么简单放过的!”
        “恩相,陛下可是已经有儿子了!”王尧压低声音道:“若是别人大明那边可能通不过,太子继位燕京那边又有什么可以说的?”
        尹元衡听到这里,也有几分意动,身为领议政的他很清楚王尧方才说的与真相相差不远。作为李氏朝鲜的宗主国,大明实际上对朝鲜王室起到了“保护伞”的作用。无论是权臣、宦官还是藩镇,这些传统王朝常见的顽疾都销声匿迹,对王位的争夺被限制在在王室内部,否则就会遭到大明的干涉。而只要将争斗保持在王室内部,大明一般也就会对所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如果像王尧说的那样让明宗突然身死或者退位,只要让他的儿子继承王位,大明出兵干涉的可能性也就不大了。
        “那军队的事情?”尹元衡问道。
        “请恩相放心,家父为了保护铜山和押送货物,蓄养了大约四百名倭兵和女真弓手,他们的家属皆仰食我们开城王家。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惟命是从!”
        “只有四百人吗?”尹元衡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恩相,这队人马都是兵甲齐全的老兵。再说,这种事情要的不是人马众多,而是口风严,行事果决。您觉得呢?”
        尹元衡沉吟了片刻,最后叹了口气道:“我先要亲眼看看这批人马!”
        “这个自然!”王尧笑道:“请恩相放心,我修书一封回去,让这批人马扮做给你押送礼物的马队,立刻来汉京。您到时候亲眼看看就是了!”
        景福宫,御里。
        “陛下!领议政自称发病,不能上朝!”
        “知道了!”明宗点了点头,示意女官退下,直到女官的身影消失在帘幕之后,他苍白的脸上才现出一丝愤怒的红晕:“发病,倒是巧了,早不发病晚不发病,偏生在这个时候发病,他当朕是傻子吗?”
        “陛下!”一旁的贵妃赶忙劝说道:“切莫动怒,不过领议政老爷倒是真有可能是生病了!”
        “嗯?”明宗皱起了眉头,疑惑的看着身旁的贵妃,她平日里在自己面前可没少说过尹元衡的坏话,今天这是转性了?
        “陛下,妾身听说开城京那边又进献海外珍物给领议政老爷了,光是装运礼物的驮马就有近百头,这么多的海外珍物,清点起来肯定也会耗费不少精力吧?领议政老爷这么辛苦,恐怕是累病了吧?”
        “开城京送礼物?”明宗好奇的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等事?你确定真是海外珍物?”
        “陛下,您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呀!”贵妃捂住自己殷红的小嘴,轻快的笑了起来:“全汉京城都传来了。驮马队打着开城王氏的旗号,护送的都是全副武装的女真护卫,您说那马背上总不会只装着米和粗布吧?”
        明宗没有说话,沉默的低下了头,他虽然已经亲政,但主要的权力还是掌握在母亲和身为领议政的舅舅手中。那个经营海贸的开城王氏如此大张旗鼓的进献礼物给舅舅,却视自己于无物,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胸中泛起,就好像有一条无形的蛇在啮咬自己的心脏。
        “若无舅舅与母亲,岂有寡人的今天!”明宗突然笑道:“一点海外的珍物,又算得了什么?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多说了!”
        贵妃赶忙伏下身去,面孔紧贴地面,诚惶诚恐的答道:“妾身失言了,还请陛下恕罪”
        “罢了!”明宗笑了起来:“你我夫妻两人之间的私语,脱略些也没有什么。不过你有一句话说的不错,舅舅他肩膀上的担子太重了,所以才会发病。让他好生安养,让你舅父分担一些才符合亲亲尊尊(亲近应该亲近的,尊重应该尊重的)之意嘛!明日就让你舅父领兵出京,督领各道之兵,征讨倭寇!”
        贵妃闻言大喜,赶忙磕了个头:“多谢陛下!”
        就如同汉京多变的天气,就在一夜之间,朝鲜朝堂上的风向就变了。自从击败以尹仁为首的“大尹”派之后,就持朝鲜政坛牛耳的尹元衡在那天朝堂上讨论应对加里浦的倭寇之后,就自称身体不适,在家静养。而明宗只是派人上门象征性的问候了一下,就以贵妃的舅父李梁为五卫都总府都总管,领兵出京督领各道兵讨伐倭寇。这在许多消息灵通人士的眼里,无异于一场八级地震。
        “这可是打了领议政老爷的耳光呀!”
        “可不是嘛!我听说当时在朝堂之上讨论御倭之事时,领议政老爷可是坚决反对由李大人督领各道兵讨伐倭寇的。可现在陛下却下旨让李大人当了五卫都总府都总管,这等于是把汉京的兵权都从领议政老爷手中夺走了嘛!”
        “那领议政老爷难道就这么算了?别忘了还有王太后陛下呢!就算是陛下,恐怕也无法违逆亲生母亲的意愿吧?”
        “如果是亲政以前那是自然,可现在陛下已经亲政了呀!别忘了,陛下才是真正的御天之君呀!”
        “那这么说来,风向真的是要变了?”
        官员们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视着尹元衡宏伟府邸的正门,但大门依旧紧闭,并无前往王太后寝宫的使者。这让暗中提着一口气的明宗也放松了下来,他原本还以为要遭到母亲的一番严厉斥责的,他不由得心中暗自感叹道:“看来舅舅还并非那种贪恋权势之人呀!”

第两百九十三章夺宫之变5
        礼成港。
        王贞站在岸边,凝视着船队驶过陆岬,调转船头,向码头驶来。兰芳社的旗帜在主桅上空飘动,由于距离太远,王贞只能看到旗帜本身,不过他很清楚上面的图案:悬挂在南天上空的南十字星,背景是白色的,旗帜高高悬挂在主桅艉楼上,在海风中颤抖,宛如即将起飞的海鸟。在广袤的大海之上,这面旗帜才是真正的主人。
        一条,两条,三条——!
        当数到五的时候,王贞放弃了努力,他感觉到一丝不安,确实他有通过毛和向周可成提出给予援助的请求,但这也未免太多了吧,仅仅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就已经有十条船,如果一条船上装载一百名士兵,总兵力就超过一千人了,这已经超出他当初要求数量的三倍。
        “让士兵们小心防备!”王贞低声下令道。
        “大人,防备什么?”部下莫名其妙的答道:“兰芳社的船队已经来了!”
        “我就是要你防备他们,你不觉得他们的船太多了吗?”
        看着部下惊惶的表情,王贞感觉到一丝颓然,确实如果对方怀有歹意的话,这点兵力根本不足以守住港口,作为兰芳社多年的生意伙伴,王贞实在是太清楚对方温和外表下隐藏的强悍实力了。
        随着船只的靠近,王贞的担忧渐渐消失了,他能够看到船舷两侧的炮窗紧闭,水手们轻松的在甲板上忙碌着,全无战争的气息。终于第一条船只靠岸了,当缆绳系好,跳板嘎吱嘎吱的放下,轰的一声压上码头,王贞赶忙走到跳板旁,向船上喊道:“毛先生在吗?”
        跳板上出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王贞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周大掌柜,不,探题殿下您来了!”
        “都是老朋友了,就不要叫什么殿下不殿下得了!”周可成三步并作两步,走下跳板:“在船上晃了七八天了,还是脚踏实地舒服!”
        “您,您怎么来了!”王贞张大了嘴巴,惊讶的看着周可成,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快两年前的事情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容颜依旧,眉宇之间却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大掌柜听说了您的计划之后,就决定亲自前来了!”周可成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王贞一看却是毛和,只见其向自己微微一笑:“王大人,朝鲜与倭国只有一海之隔,所以大掌柜希望与您商议汉京之事,两家协调共举,免得引发冲突!”
        王贞听毛和这番话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他看了周可成一眼,问道:“周大掌柜,您平定了倭人西国之地后,该不会打算对我国下手吧?”
        “王大人说笑了!”周可成笑道:“贵国乃是我大明的藩属,太祖皇帝亦将其列为不征之国,在下不过是一介商人,又怎么会对贵国妄动干戈呢?”
        “那您这次来是打算——?”
        “是想与王大人商量一件事情的!”周可成微微一笑:“王大人,这里风大,要不我们找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谈可好?”
        王贞这才反应了过来,赶忙笑道:“失礼了,请,请!”
        一行人穿过码头,来到商站。炉火驱散了外间的寒风,侍女送上滚烫的姜茶。周可成喝了一口,舒适的叹了口气,笑道:“王大人,我得知你的打算之后,也不得不称赞一声好手段呀!”
        “不敢当!让大掌柜见笑了!”王贞有些不安的看了看外间,透过门缝他可以看到一队队士兵正从兰芳社的船上下来,粗略估计一下就一千人上下,虽然火盆烧的正旺,但他还是感觉到手脚发凉。
        “既然王大人已经答应成为联合银行的股东,那我们今后就是一家人了,周某也就不饶圈子了!”周可成放下茶杯:“你打算策动汉京宫变的计划,我非常赞同,也会竭尽全力配合你,支持你。我这次一共带来了两营步卒,两百骑队,乃是作为你的后盾,以备万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听到这里,王贞松了一口气,笑道:“请周大掌柜放心,只要加里浦那边不出问题,老朽就有十成的把握。”
        “加里浦那边是我的一个手下山田高国在指挥,只要你的人带着这枚玉佩前往,他就会按照你们的吩咐行事!”说到这里,周可成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王贞:“我已经交代过了,他一定会全力配合你行事的!”
        “多谢周大掌柜!”王贞赶忙接过玉佩,定睛一看才发现其实只有一半,心知另外一半应该是在那个山田高国手中,到时候一拼契合方才算数。他心里的那块石头落了地,笑道:“大掌柜方才说要两家协调共举,不知要在下如何做呢?”
        “我只有一个要求,将尼子家从贵国的通商名录中剔除出去,并将其商人从釜山驱逐出去!”
        “尼子家?”
        “嗯,就是尼子家,这一家抗拒我得命令,已经被打为朝敌。在接下来的这个冬天,我的船队会从海上封锁他的港口,并击沉和俘虏遇到的所有船只。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先断绝贵国与尼子家的贸易往来!”
        “没有问题!事成之后我立刻就向领议政禀告此事!”王贞在心中权衡了一下利弊,立刻就做出了决断,如果这次政变成功的话,尹元衡肯定会在政治上给予自己丰厚的回报,很有可能是将全国的海贸都交给自己,驱逐断绝一家倭国大名的商人对于那时的自己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很好,那我就在这里安心等待了!”周可成笑了起来。

第两百九十四章夺宫之变6
        透过商站大厅狭窄的高窗,阳光遍洒地面,为墙壁挂上一条条纹路。周可成靠在椅子上,双目微闭,手中拿着茶杯,感受着其间的温度。
        “士兵们都安排好了!”阿劳丁走进大厅,低声抱怨道:“这个鬼地方,还真冷呀!”
        “耐心些,王子殿下”周可成睁开双眼:“明年这个时候你应该就可以准备衣锦还乡了!”
        “我倒不是抱怨——”阿劳丁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明年这个时候?衣锦还乡?你准备要出兵南洋了?”
        “嗯!”周可成点了点头:“当然如果大明那边不出什么太大问题的话!其实如果大明那边出了问题,那就更应该抓紧对南洋那边动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劳丁敏感的问道:“大明那边会出问题?”
        “迟早的事情!我们正在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在挖帝国的墙角,只不过胡宗宪一时间还抽不出手来而已!”
        “那你为什么那么急着要对南洋下手?”
        “很简单,我们是商人!如果你要做生意,那就有买有卖。我问你,假如胡宗宪把我们从中左所和金山卫赶出去,你说会有什么后果?”
        “这个——”阿劳丁想了想答道:“会很糟糕,非常糟糕!”
        “我们会失去大概现在三分之二的生意!”周可成答道:“我已经计算过了,大明出产的布匹、生丝、铁器、陶瓷等大概占据我们收购商品的四分之三;而大明所购买的硫磺、香料、腌肉腌鱼等商品则大概占我们卖出商品的三分之一弱。”
        “这么多?”
        “对,就是这么多!”周可成冷笑道:“换句话说,我们的利润将会受到非常巨大的影响。”
        “那,那怎么办?对大明开战?”阿劳丁惊讶的问道。
        “如果我这么做,那就和汪直一样蠢了!”周可成笑道:“你要知道,生意可以消灭,但是需求并不会被消灭。作为商人我们应该做的是寻找替代品,满足客户的要求,弥补贸易网破损的地方,尽可能让其正常的运行,而不是贸然发动战争。我们的敌人不是大明帝国,而是那些断绝贸易的人,你明白吗?”
        “说实话,我不是太明白!”阿劳丁摇了摇头:“你怎么寻找替代品?”
        “很简单,大明可以把我们从中左所和金山卫赶走,但是没有办法消灭那些为我们生产商品的工匠和农民,更没有办法消灭缙绅和商人们对外来番货与白银的渴求。只要我们能控制南洋,控制从东亚前往东南亚的海上通道,早晚大明就会对我们重新开放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最好还是不要那样,短时间内损失太大了!”
        “是呀,所以我这一趟才来朝鲜!”周可成沉声道:“这里就是一个很不错的替代品,虽然无法与中左所和金山卫相比,但是这里也有非常充沛的人力资源,朝鲜也有种植棉花,必要时我们可以把纺纱厂迁徙到这里来。”
        “难怪你这么热心的支持他!”阿劳丁笑了起来:“这个王贞还真是一个幸运的家伙呀!”
        “不,我未必一定会支持他!”周可成摇了摇头:“我们只需要站在胜利者一方就行了!”
        汉京。
        “老爷,李梁已经离开汉京了!”家仆低声禀告道:“临别之前,汉京的文武两班大臣几乎都在城门外为其饯行,祝其旗开得胜!”
        “一群随风倒的墙头草!”尹元衡斜倚在炕上,声称重病缠身的他此时满脸的冷笑:“宫中有什么消息?”
        “陛下那边没有什么消息,太后听说昨天傍晚发了火,就连普雨禅师都挨了骂,要不要让夫人去宫中一趟,探望一下太后?”
        “普雨禅师?”尹元衡冷笑了一声,原来普雨禅师乃是汉京奉恩寺的僧侣,平日里颇得王太后的宠爱,两人关系密切,尹元衡对于这一点颇为不满,也劝说过妹妹几次,只是王太后始终不听。而尹元衡的妻子郑兰贞却与文定王太后的关系不错,经常入宫探视,显然这是郑兰贞通过家仆的口向尹元衡请示。
        “不必了!这个节骨眼上不必去掺和!”尹元衡翻了个身:“你转告夫人一句,宫里朝中现在都不要去管,我已经生病了,很重的病,什么都管不了了!”
        “是,是!”仆人低声道。
        “你下去吧,记住,除非是加里浦的消息,不要打扰我!”
        仆人小心的退出屋外,尹元衡躺下,看着屋顶上图样的纹路。此时的他一片平静,就像当初自己为尹任设下圈套前的那天晚上一样:李梁也好、陛下也罢。就让你们暂时高兴几天吧,只要最后的胜利属于我就好了。
        加里浦。
        海风吹拂着帆面,寒冷彻骨。山田高国站在船艉楼,正在聚精会神的观察着不远处岸上的朝鲜行列,这是三天内抵达的第二支援兵了,大概有六百步兵,还有一百多骑兵,士兵们的枪尖在苍白的日光下眨着眼睛,在队伍的最前方,有一个士兵正在有节奏的敲着一面大鼓,鼓声缓慢而又沉重,仿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山田高国知道这不是敌人的最后一支援兵,不过他对于胜利充满信心,几个小时前他刚刚得到了情报,上面记录了敌军的统帅、官职、兵力、武器的数量、甚至各支部队指挥官的姓名、性情、相互之间的关系,一应俱全。山田高国不知道向自己提供情报的人具体是谁,但他知道这个人肯定是个朝鲜人,而且身居高位,否则他不可能提供如此详细备致的情报。这样一个人却渴望本国的军队被击败,山田高国突然感觉到一阵巨大的荒谬。
        “这不是战争,是一场闹剧!”山田高国喃喃自语,他走下艉楼,喊道:“转舵回去,今天晚上我们拿下镇城,给敌人一点颜色看看!”

第两百九十五章夺宫之变7
        船还没有完全在码头靠稳,山田高国就敏捷的一跃而过,他的随从们赶忙跟上。在不远处的沙滩上,整齐的摆放着一排排划桨小船,有倭人的,也有当地朝鲜渔民的。在严岛之战中,周可成俘获了数百条大小不一的船只,其中大部分都在堺当做战利品拍卖了,这里的是从当中挑选出来状况比较好的一部分。坦率的说,这些船只更适合在风平浪静的濑户内海航行,不过为了避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只有将就一下了!山田高国心中暗想。
        脚下的沙土地湿软不堪,随着踩踏缓缓下陷。山田高国穿过一排排营火,倭人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火堆上的铁锅里烹煮着掺杂着大量腌鲸肉、洋葱、腌菜干的米粥,兰芳社在满足士兵的肚皮方面从不吝啬。山田高国的帐篷位于一块地势较高的裸露岩石上,与普通士兵的帐篷不同的是,他的帐篷是用大块的海豹皮缝制而成的,淡褐色的皮质看上去就让人感觉到一股暖意。
        “判官殿下!”
        “右兵卫殿下!”
        当山田高国走进营帐,早已在其中等候的部下们纷纷躬身行礼,这些人几乎都是大和国的国人众,他们之所以这么称呼山田高国的原因很简单,严岛之会之后不久,周可成向位于京都的朝廷进献了一批礼物,朝廷也还以颜色,授予了周可成的一些手下官职。比如山田高国便被授予了兵卫府右兵卫尉的官职,这个官职也可以被称为兵卫府判官。
        “诸位免礼!”山田高国冷静的向众人一一点头,他能够看到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有艳羡的、有妒忌的、甚至还有仇恨的。身为一个前国人众,山田高国很明白眼前的这些人都在想的什么,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家的领地和居城,沦为了依靠主家的俸禄生活的“盆栽武士”,对于这些人来说,没有什么比重新获得领地和居城更为要紧了。为了这个,一切过去的恩怨都可以忘记,身为武家第一个需要明白的就是服从强者。
        “根据获得的情报,敌方的大将应该明天或者后天就回赶到,所以今天晚上我打算发起进攻,夺取敌城。”
        帐篷里的人们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围攻与反围攻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陌生,大和国已经打了上百年的内战了,每个人都知道在围攻战中敌方有无援兵的区别。当守兵得知援兵的存在后将会更加顽强,进攻方也无法全力进攻,必须保留一部分兵力用于阻截城外的援兵。在这种情况下,破城的希望很低。
        “判官殿下,既然敌方的援兵已经到了,为何我方不先击败援兵再攻城呢?”一名身材矮胖的武士问道:“在下觉得这样的胜算更高一些!”
        “属下以为应该上船换一个地方更加稳妥!”他身旁的武士更加直言不讳:“乘着更多的敌兵赶到之前,我们有船,敌兵走路没有我们快!”
        “是呀,判官大人,属下也以为应当上船!”
        面对众人的发言,山田高国表现的冷静而又沉默,他微微的点头,仿佛是在倾听每一个人的发言。但当发言结束,他便举起右手:“诸位,这一次探题殿下已经有了筹划了,在敌人的城中有我方的内应,所以诸位无需多言,准备今晚的进攻吧!”
        武士们惊诧的交换着眼色,在异国的城堡中有内应?这听起来有些不太可能,不过他们没有多言,而是整齐的低下了头。
        日落时分,从海面上吹来一阵风,这在加里浦的冬日里很常见。哨兵能够听见风吹过墙头的尖利声响,墙角下的厨房正在煮晚饭,大锅里装满了浓汤——放有萝卜、腌鱼、大麦和小米,用大酱调味,这比平日里守兵们吃的要好得多,毕竟一墙之外就是凶残的倭寇。
        哨兵想象着同伴在享受晚餐时的情景——垂涎欲滴,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什么时候才能有人替换自己呢?他焦躁的握紧了矛杆。
        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哨兵好奇的那边看去,上来的是一个面目威严的中年人,他赶忙单膝跪下:“兵尉大人!”
        “起来吧!”朴文旭点了点头:“城外的倭寇有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哨兵小心的答道:“从炊烟看过去,他们也正在吃饭!”
        朴文旭没有说话,他向城外看去,那哨兵说的不错,的确不远处的倭寇营地升起了股股炊烟。他满意的点了点头:“你下去吧,我来替换你!”
        “什么”哨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惊诧的看着朴文旭,这位大人说要替换自己?
        “我是说我要在城头上观察一会倭寇的情况,你下去吃饭吧,反正一会儿之后接替你的人就要到了!”今天的朴文旭显得格外的和蔼。
        “是,是!”哨兵这一次终于听清了,他感激的向朴文旭跪下磕了个头,方才飞快的向城下的厨房跑去,希望那些家伙给自己多留一点,他心中暗想。
        朴文旭向部下点了点头,会意的手下赶忙守住了梯口,朴文旭这才拿起一支火把,走到城墙边,举过头顶划了三个圆圈,几分钟后,城外对面的树丛中也升起一团火光,划了三个圆圈。朴文旭松了口气,从部下手中接过弓箭,弯弓搭弦,将一支箭矢朝那个方向射了出去。
        “判官殿下!”士兵单膝下跪,将一支箭矢双手呈上。山田高国飞快的接过,从箭杆上剥下一卷包裹的很好的高丽纸来,展开一看,脸上顿时露出了兴奋的神情。
        “今晚二更,西门,举火为号!”

第两百九十六章夺宫之变8
        筒井顺平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的城墙,借助微弱的星光,他只能看到一个依稀的轮廓,黑暗是夜袭者的朋友,他告诉自己,也许黑暗中的树根和深坑会摔破脑袋,但总比守兵的弓箭和火器好对付。
        身后的营地传来两声梆子声,这表示已经是二更时分了,可是城墙上还是一片漆黑,难道事情出了什么变故?筒井顺平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换了一个新主人,一个开门红是非常重要的。
        耐心,再耐心一点!也许只是内应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拖延了一会儿!火光,火光!请一定出来!筒井顺平在心中默默祈祷。
        仿佛神灵听到了筒井顺平的祈祷,城墙上突然闪现出一点火光,然后划了三个圆圈。筒井顺平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回过头道:“把火把拿过来!”
        回应了城头上的信号之后,筒井顺平第一个跳出树丛,拔刀出鞘,另一只手提着一根细竹竿,部属紧随其后,他小心翼翼的前进,不时用竹竿拍打着前面的地面,他可不想被树根或者石头绊倒摔破脑袋。
        天空中乌云遮住了星星,筒井顺平低声咒骂,回头对紧随其后的侄儿低声道:“传过去,贴近点,别走散了!”
        终于,筒井顺平到了城墙脚下,他小心的从怀中取出火镰和火折子,可能是因为过于紧张的缘故,头几下他并没有打着,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将火镰与火折子递给侄儿,用命令的语气道:“给我打着了!”
        片刻之后,筒井顺平举着火折子用力挥舞,成败就在此一刻了!他告诉自己,当筒井顺平看到绳索被从城墙上丢下来,觉得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他抓住绳索,第一个爬了上去。
        翻过女墙,筒井顺平看到一个阴影中的阴影,一个全身漆黑的人形,身披斗篷,头戴兜帽,正看着自己,眼睛闪烁着冰冷的光。
        “太慢了,你们太慢了!这样会坏事的!”内应的声音就好像他的眼睛一样冰冷。
        “是你太慢了!”筒井顺平愤怒反驳道:“二更过后至少半刻钟我才看到火光!如果要坏事也是你的责任!”
        “我耽搁是因为要杀人,你们呢?几步夜路就让你们迈不开步子了?你们是女人吗?”内应发出嘲讽的鼻音,他用脚踢了一下,筒井顺平这才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软绵绵的躺在狭窄的过道上,脸朝上,而腹部却朝下趴地,他的脑袋被整整扭了一百八十度。
        “别盯着死人看了,接下来你们可以看个够!”内应冷笑了一声:“先跟我去把城门打开,我们没有时间浪费了!”
        朝鲜援兵军营。
        已经是深夜了,李梁却还没有入睡,他坐在书案旁,正聚精会神的写着书信,在他的右手边,整齐的放着厚厚一叠书信,这都是明早天一亮就要送出去的。
        身为朝鲜两班的顶级豪门,李梁的本贯乃是青海李氏,其主上并非朝鲜人,而是一名女真酋长,名叫李之兰,善于骑射,跟随李朝太祖李成桂立下汗马功劳,成为了李朝的开国功臣。但百余年后,当初勇力过人的女真酋长早已成为了文质彬彬的士大夫。李梁很清楚自己出京的真正目的不是御倭,而是领军回京,迫使太后与领议政姐弟交出手中的权力,陛下实现真正的亲政——也就是说由自己接替尹元衡担任领议政,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主宰。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必须赢得实权派的支持,这一点其实并不难,尹元衡已经掌握大权太长时间了,有太多人想要将其掀下马来。
        李梁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最后一个字写完,然后晾干墨迹,折好放入信封,在封口处涂上融化的蜂蜡,盖上印章。李梁做的一丝不苟,为了保守机密,有些事情只能自己亲手去做。当一切都完成,他看着书案旁整齐的一叠信笺,他感觉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自豪感。
        “尹元衡,等我带领大军回到汉京,就让你回老家去养老,一直养到死!”李梁笑了起来。
        突然,李梁脸色大变,他快步的冲出帐篷,凌冽的寒风让他立即打了个哆嗦,但他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让他的血液都凝固了——数里之外,镇城的上空升腾起一团团火光,将夜空映照成一种特殊的暗红色,仿佛凝固的血。他闭上眼睛,用力摇了摇头,仿佛是想从噩梦中逃脱,当李梁重新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依旧。
        “来人,快来人,去探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当天夜里剩下的时间里,朝鲜援军的指挥官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长兴府使韩蕴力主立刻出兵救援镇城,而加里浦佥使李世麟则坚决反对,理由是夜里分辨不清道路,而镇城四周地势坑洼,有大片的湿地,还有灌木丛,如果夜里进兵救援,很有可能会陷入埋伏。
        “李大人,临敌胆怯可是死罪!”韩蕴厉声喝道。
        “韩大人,下官只是将实情禀明总管大人罢了!”李世麟面无表情的答道:“既然镇城已失了,那现在就应该持重,而不是贸然求战。夜里行军已经是大忌,更不要说在满是灌木丛和沼泽的海边了!”
        “胡说,镇城现在还没有丢,如果我们在这里坐视才会真的丢!”
        “好了,不要说了!”李梁喝止住韩蕴,向李世麟问道:“你说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最好?”

第两百九十七章夺宫之变9
        “总管大人!鉴于目前的情况,在下建议应该先退守长兴府城!”李世麟沉声道:“原先倭寇围攻镇城,大人领援兵在外,有守兵扼守要害在内,只要等水军一到就可以海陆并进,一举将倭寇一网打尽。但现在镇城已失,主客之势已经易手。我方人马虽多,但分别隶属数军,平日里未曾一起操练,上下不熟,又没有城寨可以据守,如果敌军择弱而攻之,很有可能会出现一触即溃的局面!”
        “然后呢?”李梁突然问道。
        “什么然后?”李世麟莫名其妙的问道。
        “退守长兴府城之后?临敌不战而退,你该不会没有下一步的对策吧?”李梁的声音里已经流露出一丝怒意。
        “坚壁清野!”李世麟赶忙答道:“倭人乘船而来,无马多步卒,镇城中存粮有限,若四出劫掠,我则以骑队攻之,彼若困守城中,我便等大兵四集之后进围。”
        “那若是他们乘船走了呢?”李梁冷声问道。
        “那至少可以不战而收复镇城!”
        “嗯!”李梁点了点头,李世麟的回答让他觉得颇为满意:“不错,就依照你的策略,退守长兴府城!”
        汉京,尹元衡府。
        “倭寇攻占镇城,李梁退守长兴府城!”尹元衡冷笑了一声:“这厮倒是滑溜的很,王公子,你觉得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回恩相的话,这个在下倒是不知!不过在下有一点可以确认,李梁此时恐怕一只眼睛看着镇城的倭寇,另外一只眼睛却盯着京城的您呢!”
        “哈哈哈哈哈!”尹元衡闻言大笑起来:“这个比方打得好,李梁这厮的确是这种小人,对了,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您看!”王尧从袖中取出一份地图来:“李梁现在肯定想拖延时间,以为他若是打赢了倭寇,就必须还师汉京。而他只有与外间联络准备好了,才会回师汉京。”
        “不错!”尹元衡点了点头:“若我是他也会这么做,不过我这些年来执掌朝政,着实得罪了一些小人,他们若是与李梁连成一气,恐怕便不妙了!”
        “恩相请放心,月底战局就会见分晓,李梁一败,汉京便门户洞开。家父就会领兵入京勤王,到了那个时候——”
        王尧说到这里,尹元衡便会意的笑了起来。
        镇城,城楼。
        “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
        耳边不断传来同僚的祝贺声,让简井顺平笑的合不拢嘴,那天晚上的夜袭顺利的让他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带着二十个士兵顺着绳子爬上城头,在内应的帮助下杀掉了城门洞里正在酣睡的十几名守兵,然后打开城门。二十分钟后,士兵们就涌进了镇城,猝不及防的朝鲜守兵完全来不及组织起抵抗就被打垮了,最重要的粮库和军火库都完好无损的落到了进攻一方手中。
        虽然正面还有一支完好无损的敌军,但形势已经对山田高国军非常有利了。这座城堡虽然不大,周长也不过六百米,但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正好位于一个突出半岛的陆峡处,控制了这座城堡之后,停泊在加里浦港口的倭人船只就无需担心遭到陆地方向的威胁,山田高国可以通过海路派出船只袭击附近所有的沿海村落,朝鲜海陆并进的策略也失去了原有的巨大威胁。筒井顺平自然不会看不出这点,在他看来下一步就应该先派出小股部队不断袭击周边的朝鲜村落,迫使正面的敌军四处救援,疲于奔命,然后一举击破当面的敌军。
        “判官殿下!”
        “判官殿下!”
        随着山田高国出现在楼梯出口,军官们赶忙站起身来。山田高国点了点头,将佩刀交给身后的侍从,在马扎上坐了下来:“诸位,请坐!”
        “是!”
        山田高国的目光扫过军官们的脸,满意的点了点头,他是这支军队中唯一知道周可成的真正计划的人,为了确保能够击败朝鲜的军队,这支主要由大和国国人众组成的小型远征军里除去三百支火绳枪之外,还有两门十八磅炮以备不时之需。不过周可成事先叮嘱过了,尽可能不要暴露那两门十八磅炮的存在,毕竟对于一群“倭寇”来说,这火器的威力也未免太大了些,容易引起一些不太好的联想。
        除了这些火器之外,山田高国手中还有一张王牌,那就是对于敌人的详尽情报。为了干掉自己的政敌,尹元衡毫不犹豫的出卖了本国的军队。所以山田高国在李梁退守长兴府城的第二天中午就知道对方的坚壁清野的意图,他也随之做出了相应的决定。
        “诸位,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一次远征的真正目的地了!”山田高国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随即抬高了嗓门:“我们的目的地是汉京,也就是朝鲜人的都城。我们要攻进他们国王的宫殿,夺走所有的财物,然后装上船带回去!”
        “攻打汉京?”
        “进攻朝鲜人的都城?”
        军官们面面相觑,他们都从同伴的眼睛里看到犹豫和茫然。山田高国看到了这一切,必须迅速打消这些,否则很快就会转换为恐惧。
        “你们害怕了吗?”山田高国笑了起来:“只有一千人,却想着进攻大国的都城?我是不是发疯了?”
        “不,我们并不是这样想的!”筒井顺平犹豫了一下:“只是——,只是寡不敌众!”
        “如果是平时,那的确是这样!”筒井顺平笑了起来:“但这一次不一样,筒井殿下,前天夜里你是怎么登上城墙的?”
        “有内应,他从城头上丢了绳索下来!”

第两百九十八章夺宫之变10
        “没错,你有没有好奇我怎么能在异国的城堡里找到一个内应的?”山田高国突然笑了起来:“因为是朝鲜人请我们来的,他们自相残杀,都想要利用我们来干掉自己的敌人!”
        众人顿时哗然,山田高国举起右手,示意众人静下来:“所以你们无需担心,敌军虽然十倍于我,但人心不齐,你们看!”说到这里,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卷轴铺展开来,却是一张地图:“这是昨天敌方内应送来的,兵力布置都标注的清清楚楚,你们还有什么担心的?”
        众人见状顿时大喜,山田高国便依照地图布置兵力约定明日清晨就出击,像上次一样,筒井顺平这次依旧是头阵。
        次日清晨,阳光还没有晒干树叶上的露水,筒井顺平的前队就离开了城门,按照内应提供的情报,在距离镇城以西大约三十公里有一处草料场,那里存放着大约数千石的粮食和大量的草料,这是这一带最大的草料场,在寒冷的冬天,野外草木凋敝,战马只有依靠预先存储好的草料维持,如果能将其占领或者焚毁,那无异于砍断了敌军骑兵的腿。
        随着时间的流逝,阳光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云朵和从西北方吹来的寒风,天气越来越寒冷。筒井顺平拉紧袖子,好尽可能保存自己的体温,相比起岛国的日本,更靠近大陆的朝鲜的冬天要寒冷得多。道路两旁地势平缓,不时可以看到泥砖茅屋组成的村落,不过可能是得知倭寇入侵的原因,道路两旁的村落一片死寂,没有一丝人烟。
        到了中午时分,筒井顺平下令士兵们停下来歇息进食,除了风声之外,耳边只有紧张的咀嚼声,士兵们一手拿着饭团,一手紧握矛杆,在陌生的环境下,每个人都心怀戒备。仿佛树林子里随时都可能冲出敌人,这是好事,平日小心防备总比临时措手不及好。
        前方,传来颤抖的号角声,隔着树林声音显得有些朦胧。
        “是前哨,可能是遇到敌人了!”筒井顺平丢下吃了一半的饭团,拔出刀来,厉声喊道:“列阵,准备迎战!”
        士兵们飞快的拿起武器,长枪手列成三排,第一排半蹲,把长枪的尾部插入土中,枪尖指向斜上方,第二排站在身后,平端长枪,第三排则举起长枪,将其从前面同伴的肩膀上伸出去。弓手们整理着弓弦,将箭矢一一插入面前的泥土中,这样被射中敌人的伤口就会发炎,而铳手们则忙乱的多,他们敲打着火石,将火绳点着;小心的将火药倒入枪管中,用退弹棍捣实,有些人忘记了步骤,被一旁的队头发现了,用刀鞘和藤杖狠狠的抽打。
        筒井顺平没有管这一切,他找到了一块巨石,三下两下爬了上去,向声音的来处望去,可是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那片稀疏的杂木林。又一声号角传来,这一次的距离要近多了,也清晰的多了,他已经可以确定那是自己派出去担任前哨的侄儿。
        “三郎,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情呀!”筒井顺平握紧了拳头。
        仿佛神佛听到了筒井顺平的祈祷,几分钟后,他看到几个人影从杂木林中狂奔出来,最前的那个依稀就是自己的侄儿,筒井顺平赶忙跳下石头,带着几个手下迎了上去,刚跑了几步,就看到侄儿向自己用力挥舞着手臂。
        “骑兵,是骑兵!”
        话音刚落,筒井顺平就听到杂木林中传出密集的马蹄声,他立即反应了过来,从转身对部下吼道:“把弓箭给我!”
        骑士们冲出树林,其实他们的数量并不多,至多不过三十骑,但筒井顺平当时却感觉有千军万马,为首一人高踞马背上,人与马都仿佛庞然大物,挺起长枪,枪尖直指正在逃窜的前哨背心。
        “射人还是射马!”筒井顺平竭力平稳住呼吸引满弓,作为一个老兵他很清楚射骑马武士并不那么容易,原因很简单,马比盔甲更贵,既然对方有钱买得起战马,肯定不会在盔甲上吝啬,就算不是全身防护的大铠,也至少是能够保护头、胸和背部的腹卷了。要想射杀这样的目标,要么是使用足以穿透盔甲的强弓,要么就是射艺足够高超,能够射中没有盔甲保护的要害,比如面部。
        “还是射马吧!”筒井顺平将瞄准点向下压了两分,若是平日射不中最多再射一箭,这次射不中敌人的要害恐怕侄儿的性命就报销了。他放松勾弦的拇指,疾驰而来的战马发出凄厉的嘶鸣,前腿抬起,仿佛想要挣开疼痛,马背上的骑士手舞足蹈,竭力想要控制住坐骑。但下一秒钟,马儿已经如山崩之势轰然倒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口中已经塞满了泥土,有东西正在撞击他的身体,他想要叫喊,却喊不出声音来。
        “叔叔!”
        “快退!”筒井顺平厉声喊道,他已经看到其他的朝鲜骑兵已经弯弓搭箭,在战场上延迟就意味着死亡。他扯住侄儿的胳膊,飞快的向己方的军阵逃去。
        背后传来嗖嗖的声响,筒井顺平下意识的缩紧脖子,那是敌人的骑兵在向自己射箭。身旁有人中箭倒下,但无人回头去管,每个人都知道回头就意味着死。当回到枪林之后,他第一次感觉的空气是如此的甜美。
        朝鲜人的骑兵在距离长枪方阵大约三十步远的距离勒住了马。倭人的士兵们有些敬畏的看着这些陌生的敌人。从他们的盔甲和战马看,这些骑兵应该是朝鲜军中的精锐,应该某个将领的亲兵。

第两百九十九章夺宫之变11
        “要让铁炮开火吗?”铳队的指挥官跑了过来,向筒井顺平问道。
        “不,这个距离还有点远了!”筒井顺平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看了看那些隐藏在长枪队后面的铳手们,虽然他的部队拥有三十只鸟铳,但都是上船前几天才发下来的,换句话说,这些铳手只是在船上操练了一阵,装填发射还凑合,瞄准那是根本没指望。想让这些菜鸟发挥最大作用的唯一办法就是在足够近的距离给予对手突然的齐射。
        “三郎!你过来一下!”筒井顺平把侄儿叫过来:“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敌人有多少人马?”
        “是这样的!我们原先隐藏在杂木林的边缘,监视周围。但是正好有一只鹿从旁边过去,我有个手下看到了,就追了出去,结果——”说到这里,他惭愧的低下了头。
        “于是就让敌军发现了?这个混蛋呢?”
        “被射中了,可能已经死了!”
        “活该!”筒井顺平恶狠狠的骂道:“就算不死也要砍头,敌人一共有多少人马?”
        “后面还有一些足轻,但是具体数量来不及看清楚!”
        “还有足轻?”筒井顺平脸色微变。虽然由于多山的地形和缺乏优质马种,古代日本少有强大的骑兵集团,但是常见的步骑配合还是有的。筒井顺平率领的前队一共有一百五十人,只要做好防备,三十名骑兵并不是什么太大的威胁,但如果对方同时有步队配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只要敌军的指挥官不是傻子,就知道用步队正攻牵制,然后投入骑兵侧击的战术。面对这一招,哪怕你有数倍的兵力优势也很难应付。
        正当筒井顺平考虑应当如何摆脱这伙突然出现的敌军时,敌人的步兵已经从杂木林中涌出,随着一声唿哨,那些骑兵调转马头向己方的步兵靠拢过去,在简短的号令声中,步兵们排成了数列横队,开始整齐划一的迈步前进。
        “该死的家伙,还有那头该死的鹿!瞧瞧他们有多少人!”筒井顺平腹中暗骂,他粗略的估计了一下,敌人的步兵不会少于一百人,加上骑兵,算了,不用打自己这边就输定了!筒井顺平握紧拳头,却无法制止住身体的颤抖,十分钟,不,五分钟后我的脑袋就会成为敌人的战利品了。
        “怎么办,阿叔!”侄儿的声音听起来也有几分颤抖:“敌人有骑兵,要往海边撤退吗?”
        “撤退?你跑得过那些马吗?蠢货!”筒井顺平低声骂道:“三郎,要是再让我听到你说半个退字,我就砍掉你的脑袋,现在给我滚到第一排去!”
        看着侄儿的背影在视野中消失,筒井顺平才扭过头来,他把铳队的指挥官叫过来:“平治,我们这次活下来的唯一希望就在你身上了!”
        “我身上?”
        “没错!”筒井顺平转过身来,指着正在向自己这边压过来的敌军解释道:“你看清了吗,那些骑兵在步队的侧后方,这些家伙是在等我们和他们的步兵杀得你死我活的时候,绕过他们的步兵,从侧面或者背后夹击我们,如果他们成功的话,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唯一的活路就是用铁炮,开战以后你的人不要参加战斗,让他们装填好弹药,然后静静等待,如果敌人的骑兵动了,我就回